盧欣
一
阿儷去樂淘淘之前,先繞到了白月光。
樂淘淘和白月光都是酒吧的名字。阿儷對白月光更有感情——十幾年前,白月光是這一帶最紅火的酒吧。生意最好的時候,人滿為患,進來還得先報勝哥的名字。“勝哥,勝哥!”阿儷穿過狹長的走廊,一路上黑漆漆的,她不得不高聲叫嚷。在吧臺最深處,亮著一盞幽黃的燈,一個頭發(fā)凌亂、胡子拉碴的男人在喝酒。
“是阿儷啊!”勝哥放下酒杯,走到吧臺中央,打開電閘,所有的射燈都亮了。酒臺中央是一個小型舞臺,上邊空蕩蕩的,角落里擺放著一套架子鼓,在橘黃色射燈的猛烈照耀下,架子鼓閃閃發(fā)亮。勝哥拿起鼓槌,瘋狂地敲了幾下,像是表達對阿儷的歡迎。大概是太久沒敲了,手藝生疏,鼓槌落下,神態(tài)狂野,節(jié)奏卻完全不對。
阿儷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向勝哥走去。燈光閃耀得眼都睜不開了,還是能看得出破敗的景象。白月光還能撐下去嗎?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預(yù)感。吧臺里能看到于小妹的身影,她正在不停地擦著玻璃杯。
“是阿儷啊,勝哥讓你來的?”于小妹沖阿儷打招呼。阿儷笑著問:“一大早就開始忙了?”于小妹努努嘴,開玩笑地說:“沒辦法,勝哥瘋了!”
再瘋,你也愿意跟著他,阿儷心說。于小妹跟勝哥在一起十多年了,大概是他最后一任女朋友了。這幾年勝哥一直是垂頭喪氣的,多虧了于小妹幫忙打理。阿儷想起小時候老人家常談?wù)撋嚼锏囊拔铩KX得勝哥就像是一頭山狼老了,但又不服老。勝哥甩了鼓槌,走到吧臺邊,拿出一個高腳玻璃杯,說:“你現(xiàn)在不唱了,能喝了吧?”阿儷忙搖頭,又擺手,生怕沾著一點酒氣。
算起來跟勝哥已經(jīng)認識二十多年了。二十年前,他是一個做事利落,笑容溫暖的年輕人。是什么時候開始嗜酒的?阿儷痛苦地回憶。并不是從開酒吧的時候起,更早一些吧,從劇團沒有演出任務(wù)的時候。
再回憶,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回憶跟情緒不一樣,情緒還能帶來表演,回憶卻只能陡增痛苦。阿儷環(huán)顧四周,還能再撐一兩年?倒閉是遲早的事。生意不好,勝哥看上去心情也不好,總是醉醺醺的。阿儷又多望了兩眼于小妹,心疼她一直對勝哥不離不棄。
于小妹把一個個高腳玻璃杯擦得锃亮,擺在吧臺上。亮晶晶的杯子安靜地擺放著,像一排透明的白天鵝。她邊干活邊嘮叨:“聽說這一帶要拆了,準(zhǔn)備建大商場。我盼著呢,這酒吧,天天開天天賠?!?/p>
“能賺生活費就好,現(xiàn)在干什么都賠?!卑参康匦Φ?。于小妹給她倒了一杯酒,她忙推開。大白天喝什么酒,她一貫是不會主動喝酒的,喝酒敗嗓子。沒有什么比保護自己的嗓子更重要的了。
她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裙和鞋子,怕不小心弄壞了。勝哥也注意到了,說:“哦,晚上還要唱?”她點點頭。勝哥沒繼續(xù)往下問,猛喝一口酒,又打鼓去了。
阿儷對唱功有執(zhí)念?!耙蝗詹痪毠?,自己知道;三日不練功,觀眾知道。”這是她八歲進劇團時,師父教給她的。
八歲,說起來是多小的年紀(jì)。阿儷家境不好,從小就被家里人送進了劇團。阿媽說進劇團還能有口飯吃,有人教讀書識字。小時候的事,很多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師父的教導(dǎo)是她永遠感激于心的。阿儷的師父是一代名角,出演過桂劇的許多代表劇目,發(fā)展出一套有特色的個人唱腔。阿儷從小跟著師父學(xué)基本功,從吊嗓子學(xué)起,不敢有絲毫懈怠。師父天天吊嗓子,練了六十多年。去世那天早上,還一大早起來,在醫(yī)院大樓底下咿咿呀呀的,唱了最后一段《西廂記·琴心》。師父這一輩子活成了傳奇,阿儷也希望成就一番自己的藝術(shù)事業(yè),可惜時代環(huán)境不同了,沒有了曾經(jīng)的舞臺,無論怎樣努力,也只能泯然于時代的煙塵里。
阿儷忍不住對于小妹說:“你得勸他,哪能天天喝,喝一輩子嗎?”
于小妹翻白眼,說:“哪能勸得住,勸得住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再說你不知道,到了晚上……”“反正沒人來,自己喝光算了。”勝哥郁悶地說,說完又喝一大口,“今朝有酒今朝醉?!?/p>
勝哥年輕時是縣城里有名的帥哥,一雙大眼睛,鼻子線條直挺,像刀削的一樣,這種瑤族靚仔的長相,年輕時不知迷倒過多少姑娘。自從離開桂劇團,什么功架都丟下了,現(xiàn)在經(jīng)常不剃胡子不理發(fā),一天到晚醉醺醺的。
“找你來,是想說聲對不起,欠你的演出費多少年了,也沒還上?!闭f到錢的事,勝哥顯得清醒了些,他無奈地笑,“準(zhǔn)備結(jié)業(yè)了,酒你要不要?音響可以給你,你要收了,就當(dāng)?shù)盅莩鲑M了?!?/p>
阿儷回想起當(dāng)年在這里唱歌的樣子,笑著搖了搖頭。
二
阿儷年輕的時候,總以為自己能跟師父一樣,是能夠成為一代名角兒的。
別的孩子正在傻玩的年齡,她已經(jīng)站在了舞臺上,面對著無數(shù)觀眾了。小時候上臺,她從來不怕,直不棱登地對著觀眾席第一排,眼睛瞪得大而圓。那個年代拍照不容易,一般只在有演出結(jié)束后拍大合照。一張照片里二三十個人,再年輕漂亮的姑娘們也變成了米粒大的人頭。有幾張作宣傳用的劇照,無意中拍下了她的身影,穿一身最樸素的丫環(huán)裝,跟在花旦后邊,低眉垂首,很青澀的樣子。
桂劇團有過鼎盛的時期,那時候看劇是人們節(jié)假日喜歡的娛樂項目,幾乎每個周末都有演出。劇院門口的售票口,一到周末就擠滿了人。那時她們住在劇團宿舍樓里,一眼就能看到樓下排隊買票的人,長得望不到頭的隊伍。她喜歡一個人盡情地待在走廊上張望,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有個叫阿彩的姑娘,從小就跟她合不來??吹剿驹谧呃壬?,會冷哼一聲,說:“你當(dāng)人家是為你而來嗎?”
阿儷知道自己還不成氣候,沒名沒姓的,連個配角也演不上,但還是心里高興,至少自己是穩(wěn)穩(wěn)地站在舞臺上的。再說,不是還有師父嗎,師父可是縣城里赫赫有名的角兒。阿彩跟阿儷不是同一個師父,她們的師父之間有競爭,她們倆的關(guān)系也就從來沒好過。
“你管我呢,我就是高興?!卑琢税⒉室谎邸?/p>
劇目海報上通常只印著女主角,五官極致地放大,占據(jù)了整張海報。阿儷特別渴望自己的名字能印在海報上。她八歲進團,一開始只能走過場,慢慢地,能演上丫環(huán)了。阿儷知道唱戲是吃青春飯的,但她不急,她知道自己的實力,總有一天能唱上主角的。
但是唱了好幾年,還是丫環(huán),她也有些著急了。畢竟當(dāng)主角的機會少,錯過了可能就沒有了。阿儷是在劇團里長大的,從小吃這碗飯,她覺得自己也沒有別的本事到社會闖蕩。長到十多歲的時候,她的五官更漂亮了,見過的人都夸,可她并沒能當(dāng)上主角。
在她十八歲那年。縣里收到了通知,要排一出大戲。劇團討論了一整年,才定下《柳毅傳書》。那時候,阿儷非常有競爭力,容貌秀美,聲音清澈,身體條件完全在狀態(tài)。從初選到復(fù)試,一直都是熱門。但是最后縣領(lǐng)導(dǎo)來審,說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讓已經(jīng)成名的老演員挑大梁。
聽到團長宣布結(jié)果,阿儷垂頭喪氣,簡直想收拾衣服立刻離開。好在師父把她攔住了,婉言相勸:“你除了唱戲,還會干什么?”又像哄小孩一樣,說,“我給你爭取到了一個好角色?!?/p>
“什么角色?”阿儷揚起臉,擦干了眼淚。
阿儷在這出戲里扮演主角的貼身丫環(huán),仍然是小角色,但是能一直站在主角旁邊,出場率極高。那是她離主角最近的一次。她非常堅定地站在舞臺上,跟在主角后邊,跟得穩(wěn)穩(wěn)的。雖然從頭到尾,臺詞不超過三句,但她有自己的表演形式。她心里已經(jīng)明白,自己是離不了舞臺的,師父懂得她。她將來一定會是舞臺上的主角,在舞臺上不斷地超越和升華。
演完那個角色,阿儷對唱戲又充滿了希望。她覺得自己還年輕,總有可能一步步靠近目標(biāo)。師父勸她不要著急,說只要功夫夠了,一定能在舞臺上發(fā)光發(fā)熱。但是第二年團里連開幾臺新戲,都沒有重用她,其中一出《乞巧姻緣》,主角定了是阿彩。
阿儷至今仍記得,當(dāng)時阿彩拿著通知,得意洋洋地走到她的床邊,故意攤開來看,裝腔作勢,用不耐煩的語調(diào)說:“才三個月的排練時間,這怎么演呢?討厭死了!”阿儷聽明白了,覺得像是有一盆冷水兜頭淋下,從頭涼到腳。
阿彩懷著被選中的喜悅,在所有女孩子面前得意洋洋。她炫耀了整整一個星期,阿儷就哭了一個星期。要是別人就算了,可偏偏是同一個宿舍的阿彩。她哭腫了雙眼。
阿儷不服氣,這種情緒開始從心底滋生蔓延。以至于后來很長時間,人們看到她,都能從眼睛里看到一股火氣。
演丫環(huán)就丫環(huán)吧,阿儷決定了好好演。師父說得對,關(guān)鍵還是自己的功夫夠。劇團里有很多那幾年的劇照,每一張劇照里幾乎都有阿儷。她演丫環(huán),也演媒婆,演尼姑。她唱得越來越好了,那幾年,居然有戲迷跑到后臺,請她簽名,說:“認得你,就是那個演誰誰誰的。”
劇團團長在一次喝醉了酒后,對阿儷說:“你這個人,一看就是個倔脾氣的,不肯陪人喝酒,不肯陪人耍,叫你出來吃個宵夜都不肯。這樣子,怎么做花旦?以后紅了,更不聽我的話了?!?/p>
阿儷吃了一驚,她不知道背地里有這些門道。師父一直教她好好唱戲,卻從來沒說過要陪人應(yīng)酬的。
年少的時光如流水般逝去,轉(zhuǎn)眼她就二十多歲了。她的生活沒有發(fā)生多大的變化,但是縣城的娛樂活動卻變得多了,站在劇團外邊排隊的人越來越少。仿佛是不可逆轉(zhuǎn)的,以前喜歡看桂劇的人都跑去看電影、泡歌舞廳了。劇團能排的劇目越來越少,因為怕虧本,連演出服也很少置辦了。阿儷心里很著急,覺得自己可能永遠也唱不上主角了。她站在臺上的時候,眼睛里寫滿了渴望,一副一定要成名成家的樣子。團里的姑娘們要么忙著唱歌,要么忙著談戀愛,勝哥在團里和幾個姑娘同時談戀愛。阿儷從來不動這方面的心思,她只想著舞臺。
雖然花蝴蝶一樣的勝哥沒看上她,但團里有幾個特別單純的愣頭青,對她格外好。比如阿弟,阿弟也是從小被送進劇團,從童子功練起來的,十二歲就在臺上跑龍?zhí)?。人長得黑黑瘦瘦的,笑起來清純干凈。
阿儷并不想跟阿弟談戀愛。雖然說夫妻倆在一個單位,是雙保險,但萬一有一方出了問題呢。她聽說過,以前劇團有這種情況,丈夫出了事,妻子本來是唱花旦的,也被打發(fā)去掃廁所了。
還有一個預(yù)備小生阿滿,長得英俊俏麗,還很機靈,團里的領(lǐng)導(dǎo)都喜歡,甚至主動替他說媒,讓阿儷好好考慮阿滿。阿滿碰到阿儷的時候,總是一臉傻笑,很卑微的。但是阿儷覺得他太卑微了,縮頭縮腦的,哪像能當(dāng)主角的樣子。
阿儷打心底里不愿意,預(yù)備又不是正式的。等到他唱主角的那一天,自己說不定已經(jīng)一舉成名了。
這么晃晃蕩蕩的,好幾年青春又過去了,仿佛一朵花不想盛開,卻因此錯過了花期。
在這期間,阿儷也遇到過不少喜歡她的人,很用力氣追她,給她送花,送巧克力,把她堵在逛商場的路上——那時阿儷每天都努力練功,只有星期天才外出走走。然而她并沒有被那些男人打動,她心里只有一個舞臺夢,她只憧憬自己身穿盛裝,驕傲地站在舞臺中央的場景。
阿儷當(dāng)然希望能唱主角,這是從小到大的夢想。聽說全國的劇團都將要整改,難以排演大規(guī)模的整本劇目了,她心更慌了。她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只要聽說團里開會立項,她就去爭取。一天晚上,她走進團長的辦公室里,咕嚕嚕喝了半瓶酒,頭腦一片空白,舌頭僵硬,急得話都說不出來。她把手搭在團長肩上,閉著眼睛,解開了衣服扣子。她想自己拼命了這么多年,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唱上主角,就當(dāng)是另一種拼命吧。
可是那天晚上,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團長生硬地推開了她,完全不像平時面對姑娘色瞇瞇的樣子。后來她才知道,團長剛接到下發(fā)的文件,愁得飯都吃不下了。文件上要求劇團改制,從此自主經(jīng)營,自負盈虧,主管部門再也不給劇團撥款了。
從那時候開始,劇團就在急劇地萎縮,從整頓、縮編到徹底改制,不過短短幾年的時間。終于有一天,阿儷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大家都各奔前程了,宿舍里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
三
勝哥想說服阿儷盤下“白月光”。他說結(jié)業(yè)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你不要,我就賣給別人了。”
阿儷只能笑笑,說“好?!彼層谛∶玫咕?,舔了一口,不解地說:“酒沒問題啊。”
勝哥在一旁搖頭,說:“不是酒的原因,現(xiàn)在喜歡泡吧的人少了,年輕人都愛打游戲?!?/p>
從劇團出來以后,阿儷在酒吧唱了很長一段時間。畢竟是嗓子好,她唱起流行歌曲來毫不費勁,還帶著戲腔,唱得凄慘動人,千回百轉(zhuǎn)。
那段時間阿儷是掙了點錢的。她把錢存起來,沒有亂花,只想著有一天能振興劇團。勝哥就是那時候開的酒吧。他在外面走穴,給各種舞臺打鼓,打一場收一場的錢,很快就成了縣里的有錢人??上麙甑每欤ǖ靡部?,那段時間是勝哥人生中最風(fēng)光的時候,每天身邊都有漂亮姑娘圍繞,仿佛身在花叢中。
阿儷把存下來的錢都花在裝備上,買衣服、買化妝品,后來連麥克風(fēng)也自備了。忙碌了一天下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喜歡把化妝箱打開,一一攤出來檢省。在那個時刻,她感覺自己十分富足,年少時的困窘和匱乏,在許多年之后得到了填補。
不過在酒吧唱歌也是有風(fēng)險的。首先是單打獨斗,孤立無援。雖然沒有團長來安排站位了,可是受了委屈,也沒有人護著她了。阿儷遇到過很多次老板賴賬的情形,她氣得漲紅了臉,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雖然當(dāng)場就走,但是想想白唱了的一個星期,還是不甘心。
她害怕自己一天天地老。每天化濃妝,臉上的皮膚像缺水的土地似的,一不小心就干燥皸裂。她向來不憐惜自己的皮膚,但不由得生出一絲恐慌,害怕遲早有一天不能上臺了。晚上睡覺經(jīng)常做惡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走到哪里人家都跑著躲避。她還經(jīng)常覺察自己聲音的變化,干澀了,或者打不開了——但在這方面,她總相信勤能補拙,每天都拼命練嗓子,一有錢就去請聲樂老師精進。
在酒吧唱歌跟在戲臺上是不一樣的。唱到一半就有男人跳上來,醉醺醺地呵氣,鬧著要合唱。那種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上臺就摟著她,兩只手放肆地亂摸。阿儷不敢拒絕,總是笑著,左躲右閃,趁機塞給他們一個話筒。男人接過來就唱,于是就有了不成調(diào)的聲音,烏啦烏啦的,蓋過了她的聲音。臺下的人哄堂大笑,醉酒男人鬧得更起勁了,場面一度混亂不堪。
有一次,一個喝醉了的男人跳上臺,不僅要求合唱,還說要把她娶回家。阿儷頓時很困窘,她把目光投向臺下,示意老板幫忙,然而老板裝作沒看見。喝醉了的男人力大無比,把她推到背景板上,猛親一口。觀眾里沒有任何人勸阻,都在瞎起哄、看好戲,阿儷羞得滿臉通紅,從臺上直接跳下來,跑了。
最紅的時候,阿儷有個外號,叫“白月光公主”。但她并不喜歡。她這輩子的夢想是舞臺,是花旦,做主角、唱滿場。她永遠懷念當(dāng)年穿著戲服在臺上的樣子,盛裝打扮,滿頭珠翠,雍容華貴,誰也不敢近身。后來有一天,她忍不住,穿著戲服上臺,但是當(dāng)場就被人轟了下臺,他們說她瘋了。
四
阿儷最后一次回到劇團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是一片荒蕪。宿舍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住了,整個大院空空落落的,只有一個很老的門衛(wèi)坐在大院門口百無聊賴地抽煙。
走進宿舍,她發(fā)現(xiàn)里邊空空蕩蕩的,像是一個廢棄的戰(zhàn)場。宿舍已經(jīng)標(biāo)記成危樓,正在等待爆破,準(zhǔn)備建全新的樓盤,這里像個廢棄的戰(zhàn)場,床架還在,掛著破破爛爛的蚊帳,幾根衣架散亂在床邊。阿儷不由得想起當(dāng)年住在宿舍里的情景,十三四歲的姑娘們在床上床下跳著蹦著,把蚊帳裹在身上當(dāng)戲裝,差點把床跳塌——確實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有點接受不來。想當(dāng)年,大家爭著做頭面、爭著做花旦,爭著要最好的床鋪,不肯吃一點虧。那時候,吵來吵去,并不知道這就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了。大院門口經(jīng)常有戲迷在等待,他們用迷戀的目光追逐著姑娘們的身影。姑娘們總是驕傲地轉(zhuǎn)身,不給人家一絲一毫的機會。
門衛(wèi)告訴阿儷,不要再回來了,下次再來就是廢墟了。阿儷說“哦”,問還有誰來過。門衛(wèi)說:“沒有誰了,除了你,就是團長。團長是來賣設(shè)備的?!卑珱]說話,點點頭。門衛(wèi)年紀(jì)很大了,打算干到年底就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他還記得那些年輕漂亮的姑娘,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嘰嘰喳喳地從他面前走過。“有個叫阿彩的,我在大街上見過一次,打扮得珠光寶氣的,聽說嫁了有錢人。”門衛(wèi)嘮嘮叨叨地說。
門口的西瓜攤倒還在,只是已經(jīng)換了老板。阿儷還記得以前姑娘們喜歡偷跑出去買西瓜,她們說團里發(fā)的西瓜不甜。阿儷也偷跑出去一次,出了院子就是河涌,河涌里永遠漂浮著垃圾。河涌邊擺了一排的小攤,都瞄準(zhǔn)了劇團年輕的小姑娘做生意。繞過河涌是大菜場,大菜場人頭涌動,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阿儷遠遠地望著大菜場,突然被嚇住了,拔腿就往回跑。
院子里稀稀拉拉地種著幾株梧桐樹,院子外邊是一排整齊的香樟。風(fēng)一吹,梧桐樹就嘩啦啦地響。阿儷以前喜歡在樹底下練嗓子,風(fēng)一吹就能看到眼前樹葉翻飛。
阿儷后來每天早上在茶樓唱歌,晚上在老年舞廳唱歌,收入還算不錯。在茶樓唱歌不用陪酒,那些客人至少都是清醒的、端莊的,不會醉醺醺地摟著她。晚上她站在老年歌舞廳的舞臺上,穿一件綴滿金珠的裹身演出服,胸部鼓鼓囊囊的,還是充滿誘惑的暗示,可是沒辦法,租的演出服都是這樣的。她那時候唱得最多的就是《明明白白我的心》——總有些文藝業(yè)余愛好者跳到臺上來,想展現(xiàn)一下,她特意練了一首合唱曲:“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聲音低回婉轉(zhuǎn),但也熱熱鬧鬧的。
就這樣唱了四五年,阿儷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中年人。能以這樣的方式留在舞臺上,她還是開心的。然而好景不長,她的生活又一次被意外事件打亂。一天晚上,有個富商打扮的人來到后臺,對她說,這家酒吧已經(jīng)轉(zhuǎn)手給他了。
“你要么跟著我,要么立刻滾蛋!”老板說得很直白,阿儷聽了宛如晴天霹靂。那個時候她正準(zhǔn)備上臺的,正好是月末,她新租了一件月牙白的演出服,本想換個形象,唱幾首新曲的。
阿儷沒有思考很久,她選擇了離開。這么多年來,他們不懂得她。她從來沒有想過賺很多錢,一切都是為了她的舞臺理想——如果為了錢,二十年前她就這樣做了。沒有什么能讓她改變或者妥協(xié),舞臺就是她的生命。
為了這個理想,她甚至選擇了每場演出只拿一半的錢。即使是這樣,她也沒能留住自己的希望。
勝哥說的好像也有道理,如果能把“白月光”盤下來,她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但是她不敢冒險——這些年她根本存不下什么錢,要生活,要置演出服,為了自費出專輯,她被騙去了很大一筆儲蓄??h城里來來往往的都是熟人,她的情況勝哥都知道,估計也只是跟她開個玩笑。有段時間有個外地人找上門來,說想請阿儷到他的家鄉(xiāng)商演,說那里有很多年輕人喜歡聽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阿儷心里掙扎了很久,還是拒絕了。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人老珠黃了,站在臺上簡直像個笑話??墒侨思也环艞?,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請。阿儷就心動了,鄉(xiāng)下的舞臺她見過,大都是水泥砌的,舞臺兩邊掛著紅底描金的對聯(lián)。
阿儷跟著臨時劇團去鄉(xiāng)下唱了幾場,那里有一種熱鬧而混亂的氛圍,讓她想起了年輕的時候。十多歲的時候,她們常下鄉(xiāng)演出,也是唱到一半,就有人喝彩,有人跳上舞臺獻花。演出一結(jié)束,就有人請她們?nèi)ズ染?,有人紅著臉,把家里唯一值錢的銀手鐲送給她。那樣的情景,回憶起來就像針扎一樣,短而銳利地疼痛一下。
她唱了幾次,突然覺得受不了。她需要與觀眾保持距離,跟自己的回憶保持距離。她還是回到了縣城,在歌舞廳里唱。每天晚上固定唱幾首。價錢已經(jīng)不計較了,能上臺就好。
阿儷從藝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一天懈怠過。每天都練嗓,早上六點準(zhǔn)時起來吊嗓子,咿咿呀呀地練聲。年輕時還練形體,不唱戲了也天天壓腿。她隨時保持著上臺的狀態(tài),身體條件一直很好,全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
五
斷斷續(xù)續(xù)換了幾家老年歌舞廳,她在這個領(lǐng)域有了幾分名氣。這樣又過了幾年,阿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老了。唱完回到后臺,把妝卸了,她仔細地端詳鏡子里的自己,看到的是浮白的臉,浮腫的眼皮,有一些皺紋,怎么敷粉也蓋不住。沒有演出的時候,她習(xí)慣了戴墨鏡,還有帽子,像個粽子似的,一層層把自己包裹起來。她還學(xué)年輕歌手的樣子貼假睫毛、戴假發(fā),眼角粘滿了水鉆。即使是這樣,她也沒法阻止自己一天天衰老。
終于有一天,老板很委婉地跟她說:“今天晚上我們想換一些新節(jié)目,你就別上臺了?!?/p>
阿儷呆呆地坐了一會兒,默然地收拾好衣服和化妝箱,跟老板說再見。她知道是時候了,無奈地退出比自己主動離開更糟。歌舞廳的生意已經(jīng)很冷清了,現(xiàn)在的人有更多的娛樂方式,他們總有一天會把她攆下臺的。阿儷不怪老板,這是大勢所趨。好在有充足的時間,她仔細地收拾,生怕遺漏了什么。那個化妝箱她用了十幾年了,容量特別大,是她當(dāng)年唱桂劇時攢下的。
閑下來之后,突然覺得時間很多。同齡人已經(jīng)在當(dāng)奶奶了,她沒有結(jié)婚,沒有孩子,每天在大街上閑游散蕩,像是一個無業(yè)游民。老縣城的舊街舊巷里,總有些認識她的人,會在她背后指指點點。她安靜地聽著那些閑言碎語,無動于衷,有時候不免驚詫,年輕時為什么那么在意,不就是幾句閑話嘛。
阿儷有一次經(jīng)過公園,看到幾個認識的老姐妹在跳舞,她這才意識到已經(jīng)是跳廣場舞的年紀(jì)了。她想起了以前在劇團的時候,那時她們一群女孩子,每天打打鬧鬧的,笑得特別張揚。老阿姨們在臺階上跳舞,跳著跳著就跳到花圃里去了,像一群笨拙的蝴蝶。陽光暖乎乎的,照得人臉龐發(fā)亮。阿儷突然覺得很羨慕。
后來她干脆加入了這支隊伍。每天早上,喇叭一響,人群聚集,她立刻跳上舞臺,舉起了話筒。她的聲音還是清脆、尖細,通過自制音箱在公園里響亮地回蕩。
老團長也在公園里休閑運動——算起來他已經(jīng)是快七十的人了。當(dāng)年那點色瞇瞇的心思,現(xiàn)在大概都施展不開了。阿儷經(jīng)常在公園遇到他,自個兒推著輪椅,很認真小心地走路。老團長看到她,很高興,解釋說自己中風(fēng),正在做康復(fù),說完推著輪椅轉(zhuǎn)起了圈圈。阿儷跟團長聊了會兒,沒有多說什么,只說告訴團長自己這些年一直在舞臺上,掙得還挺多,現(xiàn)在打算退休了。團長很高興,說:“你就應(yīng)該一直站在舞臺上?!眻F長每次在公園看到她,都拼命揮手,阿儷總是下意識地躲著他,怕他聊起以前劇團的事,她其實是不開心的。
阿儷心想,假如當(dāng)年能當(dāng)上主角,結(jié)果會不會一樣。她想了想,釋懷了,覺得還是一樣的。
公園免費開放后,每天都有很多老人自發(fā)聚集,跳舞的、唱歌的、打太極的。阿儷越唱越高興,她覺得這個舞臺太好了,陽光充足地灑下來,耳邊有溫柔的風(fēng)。她從此每天在這里唱,唱的都是《最炫民族風(fēng)》這樣的廣場舞曲目,老太太們聽著歌聲立刻歡快地跳起來。
有一天快到中午的時候,阿儷收拾了音箱正準(zhǔn)備回家,人群里突然跳出個男人,問:“你是不是那個唱《明明白白我的心》的女明星?”
阿儷愣了一下,她努力回想,已經(jīng)不記得什么時候見過這個人。男人的年紀(jì)不小了,大概是十多年前泡歌廳的那撥人,現(xiàn)在也快六十了。
“以前我們合唱過的。”男人打量著她,樂呵呵地說,“那時你穿一件白色的婚紗,像個新娘子。”
阿儷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轉(zhuǎn)身安靜地離開。她不由得回憶起十多年前,那個時候她經(jīng)常穿一身白禮服,綴著大泡泡袖和花邊,像個新娘一樣鄭重地出場。那個時候還唱得挺好呢,她突然覺得惋惜,這幾年聲音條件退化了。拉著音箱往回走,她仍然沉浸在回憶里,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響著《明明白白我的心》的旋律:“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多年以前唱桂劇的那個小女孩,怎么能想象有這樣一首歌留在了生命里。
(編輯 吳翠)
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散見于《作品》《山東文學(xué)》《廣州文藝》《佛山文藝》等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華衣錦夢》。2021年入選“廣東省青年作家百人方陣”。現(xiàn)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