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開始緩緩滑行,燕齊忍不住后悔起來,心里也空落落的,她不知道旅程的另一頭,等待她的會是什么。而此刻離開的這一頭,她的心里盡管還充滿些許得意,卻總擺脫不了那幾縷隱隱的不安。
從三月二十六號開始,她就不是單位的人了。三月二十六號,那就是個分水嶺,從今往后,她就算是邁入了退休大軍的隊伍。不知怎么,多日不愿去想、去回味的酸酸的感覺重新又爬上了心頭。
不要看好多在崗的人天天喊退休,真正到退休的時候,沒有幾個人心里是不帶點失落感的。雖說自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鐵路女工,在上班的前二十多年圍著火車頭干整備工作,到退休前的這幾年又當了班組的工長,可一路上干下來,也覺得是無怨無悔。那可是全車間唯一的一名女工長,就算是放到全機務(wù)段,女工長也是鳳毛麟角。想想這個,就足夠讓她暗自驕傲的了。眼看著退休的日子開始倒計時,她忽然對機務(wù)段早已看慣了的辦公樓、廠房、鐵道,春天變得生動而可愛的小花園,夏季沒完沒了次第開放的牡丹、芍藥、月季,段內(nèi)鐵道上每天轟隆隆出去又進來的、震得地面似乎也在動的內(nèi)燃機車、電力機車,秋天似乎總也掃不完的衛(wèi)生區(qū)的落葉,冬天一下雪大家一起在車間外面掃雪等感到留戀。那些隱匿在最平常不過的細碎日子里的影像突然就清晰起來,放電影一樣,一幀一幀跳出來,跳得她心慌,跳得她眼酸??此崎L長的三十年,卻一下子就來到了結(jié)尾。明明是一分一秒、一天一天過的,卻怎么感覺薄薄的,都好像是眼前的事情呢?從鐵路技校分配到機務(wù)段第一天報到,第一次到材料室領(lǐng)工作服勞保,第一次跟著師父去給機車上砂時的不知所措,第一次站在段機關(guān)五樓會議室接受表彰,第一次擔任工長、生怕干不好工作的不安……所有關(guān)于機務(wù)段的回憶浪花一樣一層一層涌上來,本以為就是單位而已,離開了就離開了,沒什么的,可是,真正退了的時候,怎么說呢,除了不舍,還有幾分傷感。從二十歲上班到退休,整整三十年,她交付的不僅僅是認認真真的勞動,還有三十年如水一樣逝去的青春年華。那點點滴滴,一朝一夕,早就成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鬢角漸漸露頭的白發(fā),眼角悄悄刻得越來越深的皺紋,都是永不復返的歲月所留下的印記。
“站好最后一班崗”,是扎扎實實的具體行動。工作還如同從前一樣干,絲毫不走樣,對班組里的人一如既往要求嚴格,都習慣了,性格使然,突然之間也改變不了。上班多少年了,她始終記得當時師父給她說的,別看我們只是整個安全鏈條中的一個小環(huán)節(jié),卻也至關(guān)重要,稍有松懈,就會惹大禍。越到最后,就越不能松勁。
最開始閑下來的時候,燕齊覺得生活簡直太美好了,多年來渴望睡到自然醒的夢想實現(xiàn)了。每天再不必像過去那樣,早早強打精神起床,匆匆忙忙吃口飯就去擠公交,中午再去吃食堂,下午又在人流高峰時擠公交回家??墒怯袀€問題,就是全身的關(guān)節(jié),尤其是肩膀胳膊和頸椎總是莫名地疼痛,側(cè)躺、平躺,蜷著腿、伸開腿,胳膊放在胸前,放在頭上邊,各種睡姿似乎都變得不舒服起來。上大學的女兒笑然假期回來看她那樣,在手機上搜索了一陣子,說,“媽,您不要擔心,更年期就是全身到處疼?!?/p>
“啊,更年期?”這個詞就這么尖銳這么突兀這么無情地像支箭一樣,以她根本無暇細想和來不及反應的速度,呼嘯著迎面而來,她一時有些愣怔。雖然一直知道這支箭就在前方不遠處,可是一旦與它正面遭遇,她內(nèi)心還是有點震撼和驚愕,有點猝不及防。
一生很短,一晃就老了。當退休、當更年期一起來臨時,燕齊的心里,還是有了“夕陽”和“暮年”的感覺,對于好像忽然堆積起來的年齡的重重山巒,實在有點不好接受。人生怎么這么快?這就老了嗎?可是明明心里還住著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
睡了幾天,燕齊就覺得無聊了,魏輝一上班,家里就顯得空蕩蕩的,打開電視,看不了幾眼,就沒了耐性,覺得鬧哄哄的。還是手機好,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世界七彩繽紛,看著看著,她就迷上了賣貨直播,所有的主播似乎都是巧舌如簧。開始時她告訴自己不要買,可是直播好像有一種看不見的魔力,“鬼抓手”般,讓人忍不住想買,雖然明知道商家搞的把戲,但就是忍不住。眼膜、面膜、面霜、精華,風衣、羊毛大衣、羽絨服、春秋裙子、夏日裙子,燕齊基本上搶了一遍,都是沖動消費,需要不需要的,先搶了再說。每天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關(guān)注的主播上線了沒有,準退休生活被這些占得滿當當?shù)?,天天收快遞,細算了一下賬,嚇了一大跳,零零碎碎的,看著一個東西幾十塊、一百多塊,挺便宜的,但架不住東西多,加在一起就是一筆不小的消費。
“必須懸崖勒馬!”這么想著,就忍住不去看,別的不說,光眼睛就很費,現(xiàn)在眼睛前面老是出現(xiàn)小飛蟲,醫(yī)院也去了,眼科女大夫給她做了檢查,說是視網(wǎng)膜裂了個口需要激光“焊”一下,否則視網(wǎng)膜會脫落。好吧,她就“焊”了,“焊”后的一段時間,眼睛感覺腫脹不適,魏輝便不讓她看手機,也好,算是給沒有計劃沒有目的的網(wǎng)購日子劃上一個短暫的句號。
閑得冒煙時,忽然有一日刷到一個在夜間直播趕海的名叫“冬子”的視頻,冬子說自己在海南的臨高,白天上班,晚上趕海,抓來的螃蟹和海貨都賣給民宿。這樣的主播都是頭頂照明燈,有點像礦工。這個短視頻平臺很奇怪,你看個什么,就給你推送類似的視頻。因為看了冬子的直播,她每打開手機,一個接一個趕海的視頻就來了。女兒笑然告訴她:“大數(shù)據(jù)時代就是這樣,你喜歡看啥,人家就給你推送啥?!?/p>
興許是生在西寧、長在西寧的緣故,她對大海的喜歡是毫無來由和無以復加的,可惜常年身處干燥的西北,很難有機會去親近一下大海。如今小小的手機屏幕里就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趕海的樂趣,她不知不覺迷戀上了。
原來趕海還有假的,有的人為了直播,事先放好螃蟹、蝦什么的,然后一邊“驚喜”地撿一邊叨叨。只有冬子比較真,他給大家看遠處漆黑的大海,看遠處趕海的燈光,冬子說他不是海南人,是陜西人,是在海南打工。冬子就一個人,他說他找的是野灘,很少有人去。也是看了冬子的直播,讓燕齊知道了那種被稱為“抽水機”的元寶蟹及面包蟹、蘭花蟹、青蟹;有海星,紫色的、藍色的、紅色的,真漂亮;有海參,黑紫紫的一截,像極了茄子;還有牛眼螺、豬仔螺。
冬子總是提著一個桶,快撿滿的時候扔進去一個青蟹,青蟹就往外爬,“抽水機”最老實,不過也最嬌氣,時不時要在水里放一會兒。冬子一般直播兩到三場,一場基本撿滿兩桶。撿著撿著,冬子就喊累,一堆人就在直播間喊:“我給你拎桶去?!倍泳驼f:“免費可以,收費我可雇不起?!庇钟腥硕核f:“我們過來找你玩,跟你撿螃蟹,撿了全歸你?!倍诱f:“來吧,你們要是真來,我還真帶你們來趕海,不過本地的我可不歡迎,本地的來了,我就撿不著了?!?/p>
可惜冬子只晚上直播,白天沒有可看的直播,燕齊就去逛早市,原來上班時一周逛一次,拉個購物小車買夠一星期吃的水果蔬菜,現(xiàn)在每天都有時間逛。就這樣,轉(zhuǎn)了幾次,燕齊就不愿意轉(zhuǎn)了,只覺得天底下就自己一個閑人,整個人也沒精神,從前高興了還描描眉、涂涂口紅,出門前穿哪套衣服還費點心思,現(xiàn)在可簡單了,一雙女兒淘汰的旅游鞋,一身灰土土的休閑運動裝,過年燙過的頭發(fā)也懶得打理。只有一天好好收拾了下,那是要去單位拿退休令。她不想讓別人看見退休后邋里邋遢的自己。
取令前,她特地在段內(nèi)走了一大圈,盡量在人少的地方轉(zhuǎn)。橫穿段內(nèi)的出入庫,線上正好有一趟電力機車出去,機車的“觸角”搭在接觸網(wǎng)上,緩緩前行,轟隆隆的,仿佛地下某種沉睡的巨獸被喚醒了,巨獸舒展腰身,地震得通通的,一直傳到足底。司機從車窗伸出頭來,大聲和燕齊打了個招呼。燕齊認得,便也笑著招招手。機車遠去,燕齊的眼里忽然莫名一熱。
通往檢修車間和段機關(guān)的路兩旁,草色已經(jīng)漸漸綠了,洋槐樹、丁香樹、柳樹的枝條像無數(shù)手臂一樣,舒展著,鼓起無數(shù)個滿含春意的小包。有心急的櫻花、碧桃樹已經(jīng)吐出了數(shù)不清的紅色、粉色的蓓蕾,那是春天的信使。
“再見了?!毖帻R在心里悄悄說。
鄰近設(shè)備車間鍋爐房的幾間平房是職工洗澡堂,已經(jīng)有幾個人端著臉盆提著塑料洗漱籃在排隊了。有人遠遠看見她,喊著她的名字打招呼。她應著,笑著,心里卻五味雜陳。他們不知道她是來拿退休令的。
路過門前立著一個火車頭雕塑的大禮堂,驀地,二十多歲剛上班時,自己總被抽到跳舞排練的時光撲面而來,現(xiàn)代舞、藏舞、蒙古舞、新疆舞,都跳過,那些熱鬧的場景仿佛還在眼前,那些美麗的舞蹈服飾和七彩的舞臺燈光也猶在眼前??墒且患毾耄瑓s已經(jīng)很遙遠了。拿到退休令,就相當于和單位徹底拜拜了,她感覺自己就像嬰兒永遠離開了溫暖而又有安全感的母體。
魏輝提議說:“老婆,要不你也去練瑜伽吧,或者到公園里跳廣場舞,再這么待下去,我怕你都快長毛了?!?/p>
燕齊說:“我不去,你閨女都說了,不希望她媽變成廣場舞大媽?!?/p>
魏輝說:“管它呢,跳著高興就成。要不,你去報老年大學,你不是喜歡攝影嗎?我同學的媳婦現(xiàn)在動不動就跟著老師去采風?!?/p>
燕齊說:“我不去,還得買一堆東西,麻煩死了。萬一堅持不下去,不浪費了?”
魏輝每天回家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惹燕齊翻臉,可是小心著小心著還是出事了。那天兩人吃過飯,魏輝就拿出手機刷視頻,燕齊洗碗收拾。魏輝看著視頻笑得哈哈哈的,燕齊忽然就來氣了。
燕齊越想越氣,就說:“我洗碗,你能不能拖一下地啊?!?/p>
魏輝頭都沒抬說:“拖啥?你成天待家里也沒有想著拖,這會兒倒想起來了。”
燕齊邪火就上來了,摔了筷子道:“我是你雇來的保姆啊,還是你花錢買來的女傭?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你拖個地怎么了?”
魏輝抬頭圓睜雙目,說:“我不拖,就不拖,你鬧啥?拖地差這會兒嗎?你看你,一整天弄得啥時候都跟剛睡醒一樣,除了睡衣沒衣服啊?”
燕齊一下子急眼了,“就是嫌了唄?就是我老了唄?看不上眼了唄?過不了不過了,我還真不過了,看不上了早說,嫌棄了早說?!闭f著,抓起剛洗的那兩雙筷子使勁摔了出去,四根筷子猶如迸濺的水花,伴隨著噼里啪啦的聲音飛了出去。剛開始氣其實沒有那么大,可是發(fā)著發(fā)著,自己就把自己惹得更生氣了。
魏輝站起來,道:“還真是到更年期了!”
燕齊聽了,愈加激動起來,喊道:“咋了?這日子我也過得夠夠的了?!闭f著,就開始哭。
于是越吵越兇,兩人心中熊熊燃燒的大火已經(jīng)勢不可擋。
吵架是沒有好話的。言來語去間已經(jīng)沒有了理智,只剩下沖動。最后燕齊哭著發(fā)狠道:“好,好,你太讓人寒心了,好,你等著。”
這種情況在兩人的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只有過一兩次。晚上燕齊就搬進了笑然的房間。轉(zhuǎn)了一大圈的魏輝顯然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情緒,但卻絲毫沒有和她和解的兆頭。
這讓燕齊更生氣。她腦子設(shè)想了一百種接下來做什么的方案,思來想去,自然難以入眠。為了分散注意力,便打開手機看直播,冬子正好在播。她腦子靈光一閃,自己不是喜歡大海嗎?在所有想去的地方里,她最向往的不就是大海嗎?對,去海南,去臨高,到海邊去散散心,想到這兒,她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連夜查線路。感謝這個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讓說走就走的旅行變得又方便又快捷。只要你愿意,飛機加動車,快捷酒店和民宿,海南似乎就在眼前。動動手指一切都安排妥當。為了怕早上醒來意志和決心發(fā)生動搖,看好后,她立即下單。
聽著魏輝早起翻了一陣子廚房,乒哩乒啷的,不知拿什么當早飯,然后關(guān)門上班去了。燕齊也為即將要實行的計劃興奮起來。
她想好了,到了目的地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魏輝放到黑名單里,不管是電話聯(lián)系人還是微信。一想到魏輝那副焦急慌亂的樣子,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窗外,萬米高空之上,云朵雪一樣潔白,層層疊疊,團團簇簇,一望無際,仿佛來到了一個白色棉花糖組成的童話世界,更像是晶瑩剔透的冰雪天地,真是美輪美奐。這樣看著,心情不覺大好,只是心頭的那口“氣”還在,隨之而來的還有隱隱的后悔。自從認識以來,不管哪一次出來玩,兩人都沒有分開過。魏輝知道她喜歡戶外,休息的時候總是開著車帶她到處轉(zhuǎn),周邊的縣哪個沒去過?還有孩子從小學到中學的假期,都是一家人一起出行。可是這次,沖動之下做出的決定現(xiàn)在看來多少都有些欠考慮,她知道,相濡以沫的二十多年,他們就像兩棵藤蔓植物,根根莖莖已經(jīng)緊緊纏繞在地下,枝枝蔓蔓早已經(jīng)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算是要厘清,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燕齊覺得每次生氣的時候雖然都氣得要命,仿佛只有撲上去咬他一口肉才解恨,可是真正發(fā)狠時才發(fā)現(xiàn),其實吵架都是表面的虛張聲勢,對他們的婚姻來說,根本無法傷筋動骨,只是,沖上生氣的巔峰,那股火當時怎么也滅不下去,鼓脹的氣更是咽不下去,必須得擺開陣仗撐一撐,過后一想甚是無聊。這不,坐在飛機上,得意盡管得意,心平氣靜后,沖動之后的內(nèi)疚感還是一點點慢慢彌散開來了。
飛機的轟鳴聲中,許多人已經(jīng)睡著了,燕齊卻沒有一點睡意。不知怎么,腦子里想的全是魏輝。他胃不好,早餐不能瞎糊弄,這幾天不知道他怎么湊合的,看著一個高高壯壯的大男人,其實對她依賴很強,別看好像對等地和她甩臉子、耍脾氣,牛哄哄不理她,可是一回家一直不見她,他就會慌亂得團團轉(zhuǎn)。這么一想,心里就有點亂,那得意勁便遜色許多。
一下飛機,只覺一股熱浪撲面,是和西寧截然不同的感覺。盡管有些心意凌亂,但既來之則安之。
感謝現(xiàn)在方便快捷的無縫連接的交通。從動車到出租車,一氣呵成。晚上快十一點的時候,她才趕到了提前訂好的那家叫“心依舊”的民宿。不過就是普通農(nóng)家院子改建的。沒有服務(wù)員,門是密碼鎖,密碼房主已經(jīng)發(fā)到了微信上。二層樓,房間和網(wǎng)上掛的圖片一樣,墻壁是果綠色,床單被罩枕巾沙發(fā),都是一樣的淡藍色底子上面白云朵朵的圖案;空間小,陳設(shè)緊湊有序,空調(diào)、電視、洗浴、洗衣機、小冰柜等一應俱全。關(guān)上門,洗完澡,換上睡衣,又鋪上自己帶的枕巾和床單,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之前加到黑名單里的魏輝拉回來。這會兒他應該早著急了吧?果不其然,拉回魏輝不過一分鐘,魏輝的電話就打過來了,看不見她,他果真是著急了。
她看著,也不接,心里的怨憤加幾絲嗔怪莫名又冒了出來。
魏輝還在打。她還是沒有接,這就有點撒嬌的意思了。
到第三次時,她才接了,卻不說話。心里雖然已經(jīng)先和解了大部分,但是態(tài)度還是要有的,架子也是要端一端的。
魏輝說:“老婆,你嚇死我了,咋不接電話???還生氣哪?你大人大量,別氣了,在哪?我來接你!”
他總是這樣,氣頭過去了,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她沒說話。
魏輝語氣急切,說:“在哪?。吭趺床换丶野。俊?/p>
燕齊說:“在外面?!?/p>
“在哪兒?外面大了,到底在哪兒?”
“你別管了,反正今天我回不去?!?/p>
“哦,那別氣了,好好睡一覺吧,明天我接你去。”
燕齊沒說話,心里卻已經(jīng)不氣了。還能怎么樣啊?家庭從來就不是一個講理的地方,有理怎樣,無理又怎樣,鬧鬧嚷嚷的,都是些連雞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就算爭出個高低,爭出個誰對誰錯,有什么實際意義?誰還給你發(fā)個獎牌???水至清則無魚,在家里非要講出個道理,還真是糾纏不清。
掛了電話,她心緒已經(jīng)平靜下來,好像終于等到了一個結(jié)果,和以往任何一次都沒有區(qū)別。吵完架的魏輝就是這樣,男人是不是都這樣沒心沒肺?環(huán)視周圍,她忽然覺得無聊起來。自己跨越幾千里,這是干什么來了?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房間,還有明天一睜開眼睛滿眼的陌生人,行走其間的自己,多像個微不足道的小螞蟻啊。如果是魏輝在身邊,至少是兩只小螞蟻為伴,她也不會感到如此孤單得如同漂泊在無邊無際大海上的一葉小舟。
躺下,卻怎么也睡不著。電視調(diào)來調(diào)去也沒找到一個想看的節(jié)目,鬧哄哄的綜藝,沒頭沒尾的電視劇,每換一個,都沒有看夠兩分鐘的,無來由就覺得煩亂,便摁了關(guān)機,又打開了手機。因為眼睛的緣故,她總是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看手機的頻次和時間,可是又常常忍不住,手機仿佛一個有魔力的東西,無時無刻在某個地方、某個角落用無形的手指頭在勾引著她。
打開視頻,又刷到了冬子,他還在直播。屏幕上是一團光和光照耀下的桶、夾子、手、海水和海貨。千篇一律,索然無味,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樣,任何時間進去看,都不會覺得錯過了什么?;蛟S直播時代就是這樣吧,播的人隨意,看的人更隨意。看著他拿著長鉗子夾螃蟹,腦子里浮現(xiàn)的卻是他們一家三口那年到海南玩的情景,沙灘上無數(shù)指甲蓋大小的螃蟹跑得十分歡實,女兒高興地跑來跑去看它們往沙子里鉆,魏輝也像個孩子似的跟著女兒跑來跑去。不知怎么,就走神了,冬子說的話雖然直往耳朵鉆,卻一點也沒有聽進去。看了幾分鐘,忽覺得沒意思,之前在西寧十分向往的大海邊,這不,已經(jīng)到眼前了,既然來了,從手機里看也就不稀奇了。
不一會兒,燕齊的眼皮子開始打架了,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早上,她是在魏輝的電話鈴聲中醒來的。看時間,已經(jīng)是早上八點多了。
魏輝說:“老婆,晚上睡得好嗎?在哪兒,下班我去接你?!?/p>
她“嗯”了一聲,說:“你忙你的,我散兩天心自己回去?!?/p>
魏輝說:“好,別生氣了,都是我不好,沒有將心比心。沒事的,退休了也沒啥,誰不退???再說,還年輕呢,慢慢調(diào)整吧,還有,你注意安全啊,到時我接你去。我忙去了啊,不和你說了?!?/p>
燕齊住的這家民宿不算很大,這樣的房間上下兩層大約有七八間,院子里拉著兩根晾衣繩子,上面早就掛了些T恤短褲裙子的,每扇門緊閉著,院子一角是幾種她叫不上名字的紅色、白色、紫色的花在絢爛地開著,新鮮的空氣中帶著一絲潮潮的略微腥咸的味道,這是大海的氣息嗎?燕齊穿了在西寧夏天穿不了幾天的淡藍色真絲長裙,斜跨了隨身包出門。走到門口才發(fā)現(xiàn)這家民宿位于一個很深的巷子里,那些安靜地關(guān)著的或開的門楣上,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繁體的,簡體的,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出了巷子竟然是一條小吃街,巷口是一個名叫“一口鮮”的海鮮美食店。門口一個騎摩托車穿著醬紅色T恤的中年男人剛停好車,車把上各掛了兩只塑料桶。里面是花螺和幾種螃蟹。
這不就是直播里趕海的那種桶嗎?燕齊剛站住腳,看到從里面走出一個穿藍色背心的趿拉著拖鞋的絡(luò)腮胡男人,他說:“怎么才來呢?”騎摩托車的中年男人從車上下來,拎著桶一邊往里走一邊說:“今天起晚了?!毖帻R想,這就是和冬子一樣的趕海人吧?
反正已經(jīng)來了,她決定先安慰一下肚子再去海邊。她這趟不就是為了來看海嗎?至于趕海什么的,再說。至于風景什么的,也再說。一個人,也沒有多少逛頭,不如就隨便走走,看看算了。
大半天的工夫就這么過去了。黃昏,當她邁著疲憊的步伐回到住處,一進門就先倒在床上,才感覺到胳膊和臉上微微有針扎的感覺,防曬,傘,都用上了,可是還是被曬傷了,白天灌了幾大瓶的礦泉水在烈日下早已經(jīng)蒸發(fā)和循環(huán)得干干凈凈。再美的風景一個人逛著怎么那么沒意思呢?明明就是自己喜歡和向往的大海呀,怎么一點也不激動呢?
正胡亂想著,魏輝的電話打了過來?!袄掀牛谀膬??孫亮你還記得不?就原來我們班組那個大高個兒,打籃球特別厲害的,和我們一起老打比賽的,后來不是調(diào)車站了嗎?”
燕齊說:“知道,我不是還看過你們打比賽嗎?就他個兒最高,打得好,不是還到咱家吃過一次飯嗎?”
魏輝語氣低沉,說:“對,他昨晚走了……你說,這啥事兒啊,壯得和牛犢子一樣,還老喜歡鍛煉,你說,這病咋還找上他了?”
“啊?”燕齊驚叫道。
魏輝有些哽咽,說:“還不到五十歲呢。我下午才聽說,你說,這生命咋這么脆弱呢?”
燕齊心里一陣難過,孫亮,那是多精神的一個人哪。人好,和氣,愛說笑話,很熱鬧的一個人,還那么年輕。
最后,魏輝說:“對了,今天我見到工會老曹了,打聽了一下照相機,你去學攝影吧,老曹說得對,退休了更要懂得生活,要找個愛好,不能閑著,咱不去干啥活兒了,都干一輩子了,還沒干夠???該玩玩了。我給老曹說好了,讓他給指點著買一臺。你在哪兒,回不回來???我不接你去了。我一會兒得去孫亮家……”
掛了電話,她決定第二天就返回,雖沒有玩什么,也覺得自己這趟無腦的決定讓路費、住宿費花得有點不值和冤枉,但她卻沒有絲毫猶豫。孫亮的消息在她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總有這樣的消息像命運突然亮出的獠牙和打開的無底黑洞,讓人在平淡無奇的生活中,噩夢般驚恐不已,卻不是夢,是殘酷的命運。
“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泵坑羞@樣的事,便有這樣的老生常“嘆”。人生何其短暫,人又何其渺小,此刻不知下一刻要發(fā)生的事。此時,此刻,燕齊實在無法阻止自己頭腦中各種胡思亂想,一會兒是自己,一會兒又是魏輝。不能待了,她要馬上回去。面對匆匆逝去的年華,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她要立刻回去,在熟悉的世界里呼吸熟悉的空氣,依靠最熟悉的那個人,她再也不和魏輝吵架,再也不胡亂發(fā)脾氣,她要好好珍惜和魏輝在一起的時光。只有和魏輝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有安全感。
院子的門響了一下,她起身趴在窗戶上往外看,見有幾個人拉著行李背著包進來,顯然是新來的客。片刻之后,那些人放下行李關(guān)上門又出去了。院子里重新恢復了寧靜,她不知道名字的那些花兒們依然絢爛無比,焦熱的日頭也沒有曬蔫它們盛開的激情。老曹說得對,退休了也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五十歲怎么了?五十歲就不能像花一樣燦燦爛爛地開放了嗎?這樣想著,回家的念頭更強烈了,仿佛來此匆匆一趟就是為了參悟此時、此刻。
回到屋子,她打開手機,和來時一樣,機票空位不少,現(xiàn)在算是這里的淡季嗎?訂完機票,便無聊地翻看微信,還沒看幾眼,許是累了,一股濃濃的倦意潮水般席卷了她。
她做了噩夢,大叫著醒來,眼角還掛著淚。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她洗完澡,斜靠在床頭,此時,魏輝在干什么呢?手機撥過去,接通的那一刻,隱隱約約約的,聽見一哽一咽在哭泣的哀樂聲。
魏輝說他們正在孫亮家那邊幫忙。
她本來想給魏輝說對不起,說自己這會兒是多么多么想家,說自己在哪兒,可是話還沒出口眼淚就涌了出來……
回家,馬上就回——
作者簡介:王華,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西寧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F(xiàn)供職于中國鐵路青藏集團有限公司。在《黃河文學》《飛天》《青海湖》《雪蓮》《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青海日報》等省內(nèi)外報紙雜志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多篇,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怎么和你說再見》和《向西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