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是東北?當不斷有類似的聲音在東北內外頻頻響起時,關于東北和東北文藝的問題,也就有了區(qū)別于地方性書寫或地域作家群等文學命題的單一屬性,從文藝、時代和社會歷史的疑問與反思中,獲得了超越“文學地方感”的普遍性結構。也就是說,那些描述小之住所或大之宇宙中,人與身體、思想、精神之間的關系,除了表現(xiàn)出東北在現(xiàn)代中國的重要歷史時刻、與當下滾燙的現(xiàn)實生活中越來越復雜的情緒景觀與精神現(xiàn)象,更關系到時代的文化心理,以及較長時段社會歷史對地方集體無意識的微調作用。
一
后現(xiàn)代預言家齊格蒙特·鮑曼曾對歷史寫作有過大段的描述。他提出歷史的天使一度有如本雅明所說,“臉龐面朝過去”,并在過去的劫難中破碎,寄希望于未來世界。但如今,在經過現(xiàn)實的頻繁打擊以及未來的不可信、不可控的巨大惶恐后,歷史已經“掉了個頭,他的臉從面向過去變成面向未來”,“過去”也因此成為可信者,“成為(真正的或公認的)值得信任的對象,人們逐漸放棄了選擇那即將破產的希望和未來的自由,更不再為之而努力”。? 于是,對未來不再抱任何希望的人們,開始將目光投向過去的“偉大懷抱”。鮑曼將此稱為席卷全球的“懷舊病”,是失落的伊甸園在淪為廢墟后,人們通過拼湊回憶,想象出的天堂的樣子。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東北,這種“懷舊”從未停止。
歷史的轉身時刻幾乎是從一瞬間開始。曾經作為重要的軍事、外交、工業(yè)重地的東北,所有政治身份的榮耀,以及個人生活保障的安全感,突然斷崖般地消失了。賈行家在一席的演講《紙工廠》里,以個體記憶的方式描述了比小說更為紀實的東北往事。新中國成立后的哈爾濱,擁有國家最重要的軍工企業(yè)和相關專業(yè)的名牌大學,迅速完成了農業(yè)結構到工業(yè)結構的城市轉換。這里的產業(yè)工人,除了自幼兒園到大學的完備教育保障,實實在在的高福利與高津貼也讓他們充滿了內心的優(yōu)越感,“所有那些大企業(yè)都會蓋家屬樓。有一些企業(yè)就像是和誰示威一樣,把這個樓一直蓋到了二十層,那是當時城市里的最高建筑。工人們站在新分到的陽臺上往下一看,發(fā)現(xiàn)省政府大樓就在自己的腳下。這是特別特別直觀的一種主人翁的感覺”。? 賈行家的描述與當代東北青年作家的寫作不謀而合地互文著?!犊罩械缆贰防飳懏a業(yè)工人們外出療養(yǎng):“蹬三輪的說,我就是想不明白,療養(yǎng)院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字面理解,是不是病人恢復身體健康的地方,但這一年又一年的,都是過來旅游的,歡天喜地,連吃帶喝,最后還買一堆紀念品。” 外人的“看不懂”,也是他者無法體會的生活邏輯,產業(yè)工人遵循的從來不是外部世界的規(guī)則,他們自有內在的運行秩序,“這些工廠有自己的從幼兒園、托兒所一直到廠技校這樣的教育系統(tǒng),有自己的醫(yī)院、公安局,有自己的報紙和電視臺。電視臺的新聞每天就是講廠長干了什么,書記干了什么,代替了地方上新聞聯(lián)播里那些領導的行蹤。這在當時叫作企業(yè)辦社會。意思就是說,除非企業(yè)里發(fā)生了命案,其余基本上都是由他們自治的”。? 閉環(huán)的小生態(tài)里,廠區(qū)生活成為工人們認可的最大法則,那里的機器轟鳴與鼎沸人聲,支撐起了80年代廠區(qū)人民對于生活的雄心,也替他們“計劃”了關于未來的全部想象。
只是這一切轉瞬間就消失了,既消失得太快,也消失得過于漫長。從90年代中期到當下,無數(shù)次的復興、提振和重振,都沒能再次激活東北經濟,東北人在一次次的“人才強省、板塊經濟、環(huán)渤海經濟圈、興邊富民、老支柱與新優(yōu)勢”的經濟話題里逐漸失去信心,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暴躁。就像班宇、雙雪濤們寫進小說里的20世紀末的那些失意的下崗工人們,“還沒有充分理解‘買斷工齡、與企業(yè)剝離、退休退養(yǎng)退職之間的實質性區(qū)別,就在機器關停、高爐熄滅、聯(lián)排廠房的報廢中得到了直觀而沉默的答案,那是再多的‘自助者天助‘下崗再創(chuàng)輝煌”的文化麻醉劑也無法緩解的噩夢”。? 他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被拋出了歷史的軌道,只是沒想到如此地徹底和持久。人們一時間接受不了這種突然觸底的落差:“我的一個中學同學,他的父親以前每次下班都要自己喝一點酒,自斟自飲。喝完了之后就笑嘻嘻地看著屋里,因為屋里擺滿了當時最時髦的家具和電器。下崗以后他喝得更多了。他喝那種散裝白酒,也買不起下酒菜了,一直喝到兩只血紅的眼睛‘在一個很黃的小燈泡底下眨巴。然后就動手打兒子和妻子?!?/p>
現(xiàn)實的焦慮引發(fā)大面積的懷舊情緒。失業(yè)的人們無所適從,要么在積習里回到工廠,一圈圈地繞著廠區(qū)轉悠,要么無休止地打牌、喝酒。更極端地選擇了自暴自棄,比如《肅殺》里頻頻出現(xiàn)的刨錛幫,《古董》里黑社會的兒子們,以及《平原上的摩西》里為了5元錢賺頭的連環(huán)劫殺案,等等。東北也因此一度占據(jù)了國內社會新聞的大幅版面,遭到地域黑們靶向性的攻擊。即便是退行到文化性格,像《平原上的摩西》《盤錦豹子》《北方化為烏有》《工人村》《肅殺》《生吞》等小說所復制的世紀末生活,開足療店、擺小攤子,打零工或者開出租車等等,勉力維持生計的呂秀芬、孫旭庭們也無一不被彌漫的懷舊情緒所籠罩。這里的“懷舊”并非出自對過去的懷戀,而是對于當下以及未來的不確定性恐懼的回避性選擇,“公眾擔心和恐懼,如果走向未來,將失去工作甚至從屬的社會地位,家庭財產以及其他生活物品和動產都將被‘收回,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下一代的福祉和聲望日以下將而愛莫能助,而自己辛苦學習和掌握的技能被剝奪了市場價值。因此,通往未來的道路如此吊詭地變成腐爛、退化的羊腸小道。人們可能因此乘機走回到過去的道路,以避免未來的損害”。? 顯然,東北的情況要更糟糕,他們已經下滑到鮑曼所描述的未來時間軸里的下行段落。生人的暴行與熟人社會的敲詐,使個體的懷舊無法向細處落去,只能在一個空洞的念想里,保留最后一點剩余的體面。就像《大師》里的父親,在最失意的時刻,維持的基本尊嚴:“無論什么時候,用過的東西不能扔在那,尿完尿要把褲門拉上,下完棋的棋盤要給人家收拾好,人這東西,不用什么文化,就這么點道理?!?對人的尊嚴的維護,也是對昔日文化身份的珍重,再加上對現(xiàn)實的絕望以及未來的幻滅,催生了東北地方的普遍性懷舊。懷戀昔日集體記憶的共同體情感,并渴望在流動的、零碎的現(xiàn)代世界中獲得一種“連續(xù)感”。
二
作為80年代后出生的“東北的孩子”,辨認“懷舊”及其相關的生活記錄是隱藏在我們無意識中的本能,這沒有什么可羞于啟齒的,也沒有什么可回避的。無論是討論東北的“文學地方感”,還是文學批評的性質本身,都是個人與自我、與世界之間意義關系的討論,都需要情感記憶和生命體驗的深度介入。尤其是地方的情感記憶和生命體驗,是人與世界的基礎性連接,也是構成我們認識自我和闡釋世界的基礎,既通達于認識論,也溝通著闡釋學。沒有深刻的、扎實的地方情感記憶和生命體驗,就無法獲得歷史與時代的坐標系里的自我認識。這也是“東北文藝不是地方文藝,是隱藏在地方性懷舊中的普遍的工人階級鄉(xiāng)愁” 獲得廣泛認同的主要原因之一。因為東北的問題首先是地方性問題。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政治身份的滑落與經濟衰敗使東北整體性地喪失了以往的社會地位,而后的長久性困頓與“重振”的失敗又不斷刺激著那個從未愈合的傷口。集體創(chuàng)傷的記憶始終糾纏著當代東北,在歷史的自我追憶與現(xiàn)實的橫向對比中,東北的潰敗是橫亙在所有東北人心頭的舊痛新傷,沉淀在代際流轉的集體無意識里,困擾著兩代人。有敏銳的學者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他看到東北學者與東北作家進行對談時,不論作家多么想擺脫東北的標簽,東北學者還是會無數(shù)次地“重振旗鼓,頑強地回到沈陽,回到艷粉街”, 將問題一再拉回到東北。因為只能是東北。只有這里深刻經歷了歷史的結構性衰落,也只有這里有長久陷入低迷期里無法掙脫的經驗。而東北的問題又不只是東北,20世紀末的時代轉折里,東北要面臨的問題同時也是當代中國的問題。為什么是東北的答案只能是東北,對東北的“懷舊”,或在普遍性的懷舊情緒里,東北已經不再是東北人的東北,而是當代中國的東北。
還是要回到這一切剛剛發(fā)生的那個時刻。當認領記憶的人成規(guī)模地出現(xiàn),舊時記憶便以各種各樣的形式顯露出來。那些顯然已經被談論得太多,甚至造成某種敘述框架與美學理論擠兌的作家們,比如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以及以此為圓心的賈行家、張猛、董寶石、二手玫瑰、王占黑等,他們關于東北經驗與情感記憶的文學、電影、音樂等諸多文藝形式的表達,經過于2015—2020的醞釀期,終于形成了當代文學現(xiàn)場中備受重視的文化“事件”。? 而對于該“事件性”,雖然也有學者合理質疑過話題本身的學術合法性,所討論現(xiàn)象的文學性,甚至是否存在刻意的“想象的共同體”等問題。但就深度參與事件的討論而言,質疑和爭鳴本身也打開了話題的闡釋空間,將原本局限于“論綱”的提法,在具體的文藝現(xiàn)象里徐徐展開了。而主體間性的流動又額外形成一個將話題不斷“加濕”的過程,在萬物互聯(lián)的時代里,憑借一種以情感為圓心的“無組織的組織力量”,將眾多角色納入其中。這里的所謂情感圓心“無組織的組織力量”,也是形成新東北文藝被集中討論的“事件性”的重要力量,其參照物是傳統(tǒng)社會的契約合作關系。相比那種社會層面企事業(yè)單位里很難變更的強制性工作關系,“無組織的組織力量”強調的是“可以憑一種魅力,相互吸引,相互結合” 的自主性,這是當下以及未來時代里每一個“具體的、感性的、當下的、多元化的人”的主動選擇,選擇的結果形成了某種重返部落化的“粘性”關系,一種“充滿人情、關注意義、回到現(xiàn)象、重視具體” 的當代亞文化關系。 這也正是曾經被學者所發(fā)現(xiàn)并提出的“建構性東北”的問題,即面對尚未成熟的(針對較長時段文學史寫作而言)當代東北青年的寫作,有那么一大批東北出身的學者們(尤其是青年學者)集體表現(xiàn)出討論的熱情。比如黃平、劉巖、楊丹丹、周榮等。這些大部分已經離開東北,成功定居他鄉(xiāng)的青年學者們緣何會如此關注東北文藝的問題,并為此從四面八方趕來?
彼此共振的集體記憶當然是最直接的原因,“筆者不愿強化共同體經驗來論證自己的看法,但不得不說‘平原對于出生在‘東北平原上的我們,不是一個晦澀的象征。這里的‘東北不僅僅是地理空間,更是以地理空間轉喻被粉碎的共同體”。? 這里的個人記憶連通著集體記憶及其共同體情感,是溝通東北學者與東北作家的心理黏合劑。如果說李陀、王德威或者格非等知名學者們對于東北文藝的討論為該話題起到了“引流”作用,那么不間斷跟蹤東北文藝問題的東北籍青年學者無疑是話題的持續(xù)關注者和制造者。討論顯然引起了東北以外學者的研究興趣,叢治辰、陳培浩、陳思等非東北籍的優(yōu)秀青年學者也先后參與到對東北文藝的對話中。不管是出于對哪個層面的好奇心,對話(或爭鳴)在本質上都推動了東北文藝現(xiàn)象走向深入,“‘新東北作家群這一概念的特殊指向,除了情感動機之外,一定肇因于其他可供分享、傳遞和學習的因素”。 而頗為有趣的情況是,無論是文藝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還是文藝現(xiàn)象的研究者,年齡的構成幾乎都在“80后”,而這個年齡,無疑是廠區(qū)真正的子一代,他們的成長上行與父輩的社會身份下行,在軌跡上有著玄妙的逆向重疊。90年代中期,他們15歲左右,處于認識世界和確立價值觀的青春期,雖然并沒有親身體驗過廠區(qū)曾經的黃金時代,卻真切地感受到了父兄的失意與生活質量的每況愈下。通過那些家族聚會、親戚走動,他們在并未老去的長輩那里獲得了“口述歷史”,從親族間的家事閑談中體驗到昔日榮光,隨著個體的成長接觸到越來越多的文獻材料,與個體生命經驗息息相關的歷史考察沖動,便暗暗在集體記憶的召喚下發(fā)生了。他們在祝福與期待中被孕育,最終成長為父輩歷史隕落的見證者與記錄者。東北重工業(yè)90年代下崗潮與新東北文藝現(xiàn)象的關系方面,他們共同認領了那個創(chuàng)傷性的歷史時刻。
這便是一切故事的起點。班宇說“父輩的落差感折射到我身上,反映到我筆下”,說“我想表現(xiàn)的是,東北是經歷過大變遷的,人們的生活也確實經歷了變故,卻并沒有窮途末路,每個人都活得特別頑強。東北的城市規(guī)劃曾經很嚴謹,一座城市按照一種或幾種工業(yè)門類來規(guī)劃建設,身在其中的人們被這種規(guī)劃鼓舞,覺得要做好本職工作就ok了,什么都不用愁。等到后來,特別是上世紀90年代到千禧年前后,進入一個大環(huán)境變遷的時代,大家的安穩(wěn)心態(tài)在一點點被‘蠶食。如果說這是困境,那也是所有東北人都要面對的困境。但東北人又先天有頑強的、樂觀的精神,總覺得一定有辦法解決這些問題。再有,東北人當時的心理落差某種意義上是跟既往的自己比較所產生的,而不是像今天這樣,跟其他地方橫向比較才覺得有落差。上一代東北人的這種落差感會折射到下一代身上,比如說鄭執(zhí)(沈陽作家)、雙雪濤(沈陽作家)、董寶石(東北說唱歌手),這些80后創(chuàng)作者都會或多或少在作品中流露出這樣的落差感?!?有著近似的集體記憶的“東北的孩子”,在這段話里或多或少都看到了年少的自己。沒有什么比父一代的無所適從更能喚醒頃刻間的成長,也沒有什么能夠抹去年少記憶里無邊的惶怵和恐懼。長大是一個契機,成熟是另外一個,這些小小的、能夠聚沙成塔的契機們,在東北血脈里的勇氣和情義的推動下,將弗洛伊德式的童年神經癥一一召喚出來。從現(xiàn)實里索引,重返歷史,近距離觀察那個命運被改變的歷史時刻,為父兄和自己尋找解鎖童年和解釋現(xiàn)實的心靈鑰匙。
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不厭其煩、一意孤行地回到創(chuàng)傷記憶時刻的原因。懷舊的心理復原機制是“損傷-替代”情感,解謎的過程也是療愈,關系到寫作者的敘述沖動,以及研究者的闡釋心理?!镀皆系哪ξ鳌分?,90年代中期作為故事的轉折點,或者確切地說,是充滿歷史意義的1995年,這個富于包孕的時刻改變了故事內外所有人物的命運。借用陳培浩的梳理,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小說由時間展開的敘述脈絡:“1995年,莊德增從卷煙廠離職,帶著傅東心以李斐為原型畫的煙標入股云南某卷煙廠,有了第一桶金后回到沈陽收購曾經的工廠。1995年,下崗工人數(shù)量激增,社會治安不穩(wěn),有人專尋出租車司機搶劫行兇,已死多人。1995年12月24日,警察蔣不凡化裝成出租車司機巡查,將無意中上車的李守廉、李斐父女誤認為犯罪嫌疑人,李斐本是想在平安夜坐車去郊外放一場焰火給莊樹看。蔣不凡開槍將李守廉擊傷,坐在車里的李斐被追尾的卡車撞成癱瘓,憤怒的李守廉將蔣不凡重傷成植物人,從此帶著李斐躲在艷粉街開診所的朋友家中,朋友的兒子叫孫天博?!? 物理時間之所以會成為意義時刻,是因為那一刻席卷了與之相關的所有人,無論強連接還是弱連接,都在頃刻間發(fā)生了命運的轉軌。從小說的敘述結構來看,由1995年牽動的歷史時間軸,之前的書寫要遠遠少于此后的敘述。甚至從敘事學的角度看,之前的表述除了莊德增與傅東心的潦草相親作為敘事鏈條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其余的內容似乎刪減掉也不影響整體的敘事邏輯。但是,一個異常動人而巧妙的細節(jié)卻隱藏在前敘事之中,在敘事之外作策略性表意。1995年秋天的某個下午,傅東心在搬家之前去找了李守廉,向他道出1968年的一段往事。那年,紅旗廣場下的紅衛(wèi)兵唱完了歌,兵分兩路,一路到了傅東心家里,找到她在哲學系任教的父親,把他的耳朵打聾了;另一路去了傅東心父親的同事家,用一根帶釘子的木板把同事打死了。打死人的就是后來和傅東心結婚的莊德增。之所以和李守廉說這個,是因為他曾經在傅東心父親遭毆打的時候出手救了老人的命。不考慮傅東心的心理活動和情感糾葛,單純從敘事學的層面看,此處當然可以被說成是“閑筆”,于敘事無益。但值得我們深入思考的是,寡言少語的傅東心在整部小說里和丈夫莊德增、兒子莊樹都沒說過幾句話,除了交流最多的學生李斐(李守廉的女兒),唯一一次主動表達就是這段親自登門與李守廉發(fā)生的對話。由此,這段敘事上的“閑筆”無疑具有了不可代替的表意功能。由1995年秋天的傅東心引出的1968年的殺/救人往事里,當代史最重要的兩段歷史就這樣被人的命運聯(lián)結起來,而“下崗”作為講述故事的年代,與故事講述年代的“文革”也因此相提并論,成為子一代歷史表述中明確的、宿命之外的另一只黑手。
三
從創(chuàng)傷記憶時刻的重述到“新東北文藝”的發(fā)生,時代的普遍性懷舊作為具有“粘性”的土壤,率先啟動的是“身處生活與歷史加速劇變的時代中的人們的一種防御機制”。 關于“新東北文藝”的范疇,借用楊丹丹對東北新文藝四次崛起的歸納,? “新”的東北文藝或東北“新”的文藝形式,除了已經獲得公共認同的東北小說作品,另外的結構性內容分別是,90年代的二人轉、趙本山小品和東北鄉(xiāng)村類型的系列電視劇;新世紀以來的《鐵西區(qū)》《鋼的琴》《白日焰火》《東北虎》等東北影像化作品;新媒介語境里的脫口秀、搖滾樂和影響力較大的“up主”、平臺主播的內容輸出。顯然,大眾文化在新東北文藝的問題上已經是不可或缺的了,既作為均質的內在構成,又在外部環(huán)境中起到器皿的作用。這是由大眾文化屬性與時代的文化心理共同決定的。
這里有必要再次重提齊格蒙特·鮑曼。由于當代社會在時間、空間和生產生活方式等各個方面都發(fā)生了革命性的變革,當代文化也隨之表現(xiàn)出明顯的流動性特征。流動時代里特有的無序和失衡,將原本主流話語里設定為儲備力量的青年一一驅逐,漂泊也隨即成為當代青年亞文化的重要主題?!俺鞘欣锏泥l(xiāng)愁”或“人在故鄉(xiāng)流浪”就這樣淪為當代流動性生存的日常風景。于是,客居他鄉(xiāng)的東北游子,流動社會里的漂泊人群,常駐二次元的網生代,等等,當他們看到全球性的局部戰(zhàn)爭、病毒、性別關系對立使文化環(huán)境越來越惡化后,每一個未曾真正經歷過過去,卻因此而厭倦當下,甚至疑懼未來的失意靈魂,都自動開啟了心理防御機制。他們主動投入普遍性懷舊所搭建的“過去的偉大懷抱”里,并借重新東北文藝的豐富所指鏈、東北方言的大面積覆蓋率,幻想片刻的穩(wěn)定和有序。
但必須指出的是,東北文學作品所描述的懷舊,恰恰是東北文學精神在不斷批判的對象。雷蒙·威廉斯花了大量篇幅所論證的那個事實——“并不存在一個沒有剝削、沒有苦難的過去時光”,所謂的“過去的烏托邦”,“不過是刻意編織出來的意識形態(tài)神話,是對真實歷史作出的誤導性的回應”。? 其實是東北小說家們從創(chuàng)作伊始就已經明確的歷史態(tài)度?!镀皆系哪ξ鳌防?,面對傅東心無法擺脫的家族史記憶,李守廉非但沒有濫用他從歷史道德里獲得的豁免權,去兌換當下的經濟福利。相反,他以質樸的口語委婉勸解了傅東心收回望向過去的目光:“以后各過各的日子,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比什么都強。人得向前看,老扭頭向后看,太累了,犯不上。有句話叫后腦勺沒長眼睛,是好事兒,如果后腦勺長了眼睛,那就沒法走道了。”? 這就是老產業(yè)工人的體面。對李守廉來說,懷舊就是一場大醉之后,與過去告別,并不需要“損失—替代”的情感代償。他既不支持自己的工廠徒弟去紅旗廣場靜坐,也公開反對莊德增那種依靠商業(yè)投機的方式置換未來的行為。在他看來,前者無能,后者卑劣。反懷舊的本質就是拒絕共謀,這也使李守廉表現(xiàn)出真正意義上的東北精神,不會退回保守主義(或“民族主義”)的泥潭,也沒有反現(xiàn)代性的失智行為。相比之下,《親愛的安德烈》則是一個戴著懷舊面具的反懷舊小說。年少時期的安德烈精通數(shù)理邏輯,思維縝密,推演玄妙。當人們想象他會以怎樣的黑馬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未來世界里時,他卻打破期待,以瘋人的形象結束了一個時代和一代人的歷史。這當然是一個社會批判小說,批判的對象也非常清晰。但倘若我們從反懷舊的角度看,安德烈的拒絕成長,其實是拒絕以規(guī)訓的姿態(tài)成長。當他經年累月地邊翻書邊重復,“書里的鉛筆別忘拿了,鋼筆水在我這兒,別忘拿了,我有草紙,你拿點……”,他便永遠定格在少年魔法打敗成人邏輯的那一刻了。這絕對是個值得驕傲的時刻,正是從這一刻起,安德烈成為那個敢于向命運宣戰(zhàn)的人,一個拒絕主流的成人禮、自主選擇未來的人。也正是從這刻起,他成為那個繼荷爾德林、布萊希特之后,真正“走錯房間”“一次性生存的人”。顯然,這些發(fā)生期的作品已經能夠充分說明,始于懷舊的當代東北文學寫作,并沒有出現(xiàn)鮑曼所擔憂的“面朝過去”的情況,而是掉轉方向,“從面向過去變成面向未來”,以反懷舊去打破懷舊。
當然,在普遍性懷舊情緒里辨認反懷舊的立場,使我們在討論新東北文藝的發(fā)生問題時,要不斷切換作為現(xiàn)象和作為文本的不同展開場域,以應對較長時段社會歷史的慣性沖擊,可能帶來的視點游移或意識形態(tài)性的混淆。一個眾所周知的全球性現(xiàn)狀是,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幾乎任何事情都可能發(fā)生,任何事物都不能保證其具有一以貫之的確定性的時代。一個事物之因果關系變得史無前例難以捉摸的時代,一個以往經過驗證被認為是有效的工具加速失去有用性的年代,也是一個尋找新的工具的努力大多仍屬于紙上談兵的時代”。? 在經歷了俄烏沖突、新冠病毒疫情的今天,我們尤其能理解身處的是一個怎樣的持續(xù)性工具性危機的環(huán)境。如果說普遍性懷舊作為時代的情緒符號,叩響了倦怠社會發(fā)展的歷史節(jié)拍器。那么,與之相生的新東北文藝一以貫之的反懷舊立場,倒是為我們理解現(xiàn)實、觀照時代和反思歷史,提供了某種良性的管窺器。如果不信任倦怠社會那種夸張的、通過自我降解就能實現(xiàn)的神奇自愈力,那么面對當代社會亞文化普遍彌漫的懷舊情緒,我們有必要對新東北文藝提出某種更新的政治性期待。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體理論整理匯編與研究(1902—1949)”(17ZDA274)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趙坤,山東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青島研究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
(特邀編輯 楊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