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
早年熱播的電視劇《鐵齒銅牙紀曉嵐》有一個情節(jié):紀曉嵐忽悠生病的和珅,讓他去找一只烏鴉燉湯喝,病即可痊愈。和珅信其言,可是對著不除內(nèi)臟、不施油鹽的燉烏鴉,又著實難以下咽……我的關(guān)注點和許多人不一樣,最想知道劇中的烏鴉是如何捕捉到的。美國玄學大師艾倫·華特說:“殺一只雞而沒有能力將之烹好,那只雞是白死了?!眲≈械臑貘f不但沒有烹好,也沒有把來源交代清楚,無法為劇情增添“質(zhì)感”,顯然也是白死了。
這樣說是因為烏鴉的智力很高,難以捕捉,想要射獲一只烏鴉的難度,絕不亞于金庸小說描寫的成吉思汗在大漠里射雕。早在《詩經(jīng)》時代,古人就說“莫黑匪烏”,認為烏鴉不祥,鴉鳴乃預兆兇事,射鴉的人也須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礙。這些奇幻元素,對文學產(chǎn)生過很大的影響。就像西方神話故事里的異形怪物,最后總是被英雄和眾神消除,稗官野史里的射鴉人,也大多是英雄。
明代廣東有個叫張嗣綱的武生,九年內(nèi)連中三榜武魁。他炫耀自己超人武力的方式,是寫詩記述自己射烏鴉的經(jīng)歷:“從獵人馳犬,彎弓我射鴉?!眲e人都是射大雁飛雀,他是射烏鴉,眼明人從這一博弈型敘事,即可知他武力滿級。
五代時,南唐名將何敬洙擅射彈弓,他發(fā)跡前在楚州團練使李簡府中做家僮。李簡性急殘暴,殺人如麻,下屬或仆役觸怒他便性命難保。何敬洙與府中下人嬉戲,一老仆手舉李簡最喜愛的硯戲問眾人,有誰敢摔這方硯?何敬洙酒后頭腦發(fā)熱,接過硯便摔在地上,當場碎裂成幾塊。眾人一看惹禍,頓作鳥獸散。
第二天李簡發(fā)現(xiàn)硯沒了,要處死何敬洙。但是與古戲文里耳熟能詳?shù)臉蚨我粯?,李簡也有一個賢淑善良且具識人慧眼的夫人——李夫人早就發(fā)現(xiàn)何敬洙生有異相,非池中之物,于是偷偷把何敬洙藏了起來,用時間化解丈夫的怒氣。數(shù)日后,李簡在屋內(nèi)休憩,樹上一只烏鴉不停朝他亂叫,聲音極為刺耳,李簡厭惡起身走到后園,烏鴉卻一路跟著他。命人驅(qū)趕,烏鴉毫不懼怕,李簡大怒,想起何敬洙擅射彈弓,發(fā)話說,何敬洙若能射殺這只烏鴉,我便饒他一命。
何敬洙應召而至,一彈就把烏鴉打了下來,李簡見他射術(shù)如此之精,贊嘆不已,把他擢為小校。其后何敬洙一路累積軍功,成為大將軍重回故地,看到亭子上有一只烏鴉不停朝著他叫,頓時醒悟驚問,難道當年就是你救了我的命?立即取來食物,烏鴉也直接飛到他手上取食——本來很平庸一個故事,因為穿插了這樣一段魔幻現(xiàn)實主義情節(jié),就具有了濃郁的迪斯尼風格,即使放到現(xiàn)代看也不算過時。
最有意思的射鴉故事出自魯迅之手,他在小說《故事新編》里,重塑了神箭手后羿的家庭生活。后羿家附近的野獸都被他射光了,只剩下烏鴉,日子過得很艱難。嫦娥為此常有怨言,丈夫雖因射日的輝煌事跡獲得諸多贊譽,但只是表面光鮮,小家庭卻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后羿這天帶著射獲的三只烏鴉回到家,嫦娥終于忍不住發(fā)飆:“又是烏鴉的炸醬面,又是烏鴉的炸醬面!你去問問去,誰家是一年到頭只吃烏鴉肉的炸醬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運,竟嫁到這里來,整年的就吃烏鴉的炸醬面!”第二天,趁后羿出遠門打獵,嫦娥獨自服仙藥登月,與后羿分居了。
魯迅的高明之處,是用戲說神話的方式為現(xiàn)實祛魅,看似博人一粲的游戲之文,還原出了英雄的落寞和殘酷的生活真相。民國初,許多人都在歡呼或效仿娜拉出走,魯迅卻潑冷水問道:“娜拉走后怎樣?”認為“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即使是嫦娥,生活落入捉襟見肘的境地,連每天吃什么都需要發(fā)愁,也無法超然物外。
(袁黛薦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