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強(qiáng)
我出生的地方叫“老北門”。“老北門”有兩條河,一條人們喚作北門渠,屬于運(yùn)河支流,另一條是泗水河。兩條河并行向北,中間隔著一道厚重的堤壩。堤上有樹,有草,有鳥雀,也有悠長的小徑。
據(jù)傳,早先“老北門”只有一條泗水河。村民們沿河而居,飲食洗浴用的都是泗水河里的水;然而有一天,有個叫“太上老君”的壞老頭兒相中了泗水河的靈秀,便在河畔架起了八卦煉丹爐。結(jié)果他不小心煉廢了一爐的丹藥,廢丹藥被倒入河中,污染了整條河。所以后來大興水利時,村民們才沿著泗水河的走向,另鑿出一條河—北門渠。
神仙之說自然不可信,但泗水河的確是黑的,不過不是那種死氣沉沉的黑,沿河生有蘆葦,河心佇立著叢叢高筍。若是站在橋頭向下看去,還會看到肥大的鲇魚甩尾巴掀起泥污的一幕。當(dāng)然,泗水河里的魚是沒有人吃的,說是河里的魚染了廢仙丹的毒素,吃了之后會長出狐貍尾巴。
也有人不信邪,趁夜里沒人時,偷偷砍下幾株高筍,剝出嫩心吃了個十分飽。這個人,就是我的母親,那年她的肚子里正懷著我。
也許是下河砍高筍時沾了黑水的緣故,后來母親的腳面、腳踝和小腿上冒出了大片大片的水皰,疼痛難忍,一連幾日無法下床行走。母親躺在床上一邊哼哼,一邊懊悔自己嘴饞,她也擔(dān)心自己會長出狐貍尾巴來。過了十多天后,母親腳上和腿上的水皰消失殆盡,她這才松了口氣。母親最終沒有長出狐貍尾巴,而是生下了白白胖胖的我。
母親說,廢丹也是仙丹,泗水河的黑水里面多少有點(diǎn)兒仙氣。她遭了丹毒的罪,那些仙氣自然就被肚子里的我吸收了。所以母親總夸我有靈氣,記事早,人前人后地夸我聰慧。
等到我漸漸懂事之后,我對母親的炫耀便有些抵觸。偏偏,對于宣揚(yáng)我成長過程中的種種“特殊”這件事,母親總是樂此不疲。也許全天下的母親都是如此吧。
我再大一些時,我的注意力漸漸被這個世界的色彩和味道吸引—村里滿地跑的娃兒皮膚是黑的,咧嘴笑的牙齒是白的,河畔的蘆葦是綠的,老桑樹的“掛墜”是紫的,蛇莓甜津津,龍葵果酸又甜……凡此種種,只要映入我的眼睛,落在我的舌尖,都令我深深著迷。
從某些方面講,我很可能“遺傳”了母親的一點(diǎn)—貪吃。因?yàn)橐荒晁募镜拇蟛糠謺r間里,我似乎都在盤算著吃。打春時我就開始念叨茅針、菜薹、榆錢餅;夏日來臨又盼著瓜果、魚蝦、知了猴……好在奶奶寵我,總是想方設(shè)法滿足我的口舌之欲。她說:“五谷雜糧壯身體。男娃胃口大,這是好事情哩!將來干活兒有力氣?!?/p>
奶奶這樣說,便打消了我因?yàn)樨澇远龅男唪?。不過有一種東西,盡管我很饞,但很難吃到。哪怕我搖著奶奶的手不斷央求她,奶奶也不肯答應(yīng)去討。
“‘鬼鐵匠’家里的東西,你不準(zhǔn)動心思!”奶奶罕見地告誡我。
人就是有這樣一個毛病,越是吃不到的東西,就越想吃進(jìn)嘴里。我對“鬼鐵匠”屋后的半畝荸薺田垂涎三尺。我實(shí)在想不明白,臟兮兮的土里怎么能長出那般甜脆可口的東西。我不止一次想象著,有一天“鬼鐵匠”突然大發(fā)善心,將那片荸薺田放任我們挖掘,而我們則像一群聽到“啄啄啄”呼喚聲的小雞那樣,撲扇著翅膀飛奔進(jìn)田里,用鏟子挖,用手刨,從濕漉漉的土里挖出一顆又一顆溜圓黑亮的荸薺,我們甚至來不及洗凈,直接在衣襟上胡亂擦拭幾下,便用牙齒給荸薺“削皮”。
可我知道,想象中的場景是絕不可能發(fā)生的?!肮龛F匠”是出了名的精細(xì),他一向獨(dú)來獨(dú)往,誰都甭想占到他的便宜。若僅是如此,村里“偷瓜偷棗”的娃倒也未必懼怕他。我們不敢靠近“鬼鐵匠”是因?yàn)樗墓照取D鞘且恢鹾诘蔫F拐,他走路的時候?qū)⒁粭l腿盤在上面,每走一步,鐵拐都要重重地頓向地面,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再配上“鬼鐵匠”一張煙熏火燎的臉,牛眼一般的大眼睛,頗有畫冊中張飛的懾人氣勢。
“奶奶,你看我這嘴唇,上火哩?!碑?dāng)北風(fēng)將第一縷寒意送達(dá)的時候,“鬼鐵匠”的荸薺田里倒伏著一片枯黃。我知道,荸薺成熟了。
“喲,還真有點(diǎn)上火,要注意多喝開水。”奶奶的眼睛里藏著笑意。
我埋怨奶奶不懂我的心思:“哎呀,喝過啦!喝那么多水還是上火呢?!?/p>
“哈哈哈!”奶奶忍不住大笑起來,說:“那—只好等到趕集的時候買些荸薺降火嘍?!?/p>
哼,奶奶其實(shí)什么都明白。她是假裝不明白,故意捉弄我。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
接下來的幾天,我守著墻上的日歷翻來翻去,在心里默默計算著奶奶趕集的日子。不巧的是,正逢趕集的前一天,奶奶忽然病倒了,而且咳嗽不止。趕集的事情我自然不好再提。
“鬼鐵匠”家的荸薺應(yīng)該開始采收了吧,今年的荸薺不知道甜不甜?我一邊服侍著奶奶,一邊想著“鬼鐵匠”家的荸薺田。
終于有一晚,我實(shí)在忍不住了,決定趁著夜色去挖幾顆嘗嘗。
不知道是因?yàn)樵律那謇?,還是緊張的緣故,我摸向荸薺田的途中只覺得雙腿在不停發(fā)顫。
天地間一片靜謐,我像一只蛤蟆一樣躍進(jìn)荸薺田里蹲伏下來。“鬼鐵匠”家的房子就在不遠(yuǎn)處靜默著,黑魆魆的,像“鬼鐵匠”冷峻的臉。要是被“鬼鐵匠”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我不敢多想,手忙腳亂地挖起來。
挖到一顆!當(dāng)我從濕潤的泥土中摸出圓溜溜的荸薺時,頓時心頭一喜,先前的緊張一下子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在我挖出第二顆荸薺的時候,村里的狗叫了。我一下子緊張起來,屏息聆聽了一會兒,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便慌慌張張地溜回了家。
回到家里,我背著家人悄悄地將兩顆荸薺洗凈,藏進(jìn)被窩。我打算在睡覺之前美美地吃掉它們;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個夜晚,我像是忽然間失去了對荸薺的渴望。我摸出一顆荸薺,放在嘴邊,猶豫了幾次都沒有咬下去。
“鬼鐵匠”會不會發(fā)現(xiàn)被人偷了荸薺?他會不會像包公斷案那樣,順著腳印找到我……這一夜,我輾轉(zhuǎn)難眠。
第二天,我睡了個大懶覺。醒來后我聽到奶奶的房間里有人在說話,天哪,是“鬼鐵匠”!他這么快就找上門啦!
我磨蹭著不肯起床,主要是害怕面對“鬼鐵匠”。直到“鬼鐵匠”走后,我才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奶奶的房間。
“喏,這些荸薺趕緊拿去解解饞。”
原來“鬼鐵匠”聽說奶奶病了,清早就挖了一袋荸薺送來。嗐,虛驚一場!
后來,我偷挖的那兩顆荸薺被我藏進(jìn)了樹洞里,一直都沒有再碰。奶奶說:“偷個雞蛋吃不飽,一個臭名背到老。”奶奶說得對,我自此不再饞荸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