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
1
“不可!”
池田猛然立起身,雙臂前趨,瞳仁縮聚成兩粒冰霰。他內(nèi)著輕暖的馬褂,外披毛呢長袍,僅在行走時,烏亮的日本牛皮鞋才會偶爾露出刺目的光。瘦短的軀體繃緊,將紅木八仙桌上的綠釉茶盞激出銳響;懷表的半只鎏金殼,也被桌沿刮落,咔咔的,在方磚上彈滾。
平原的腕子,抖得更厲害了。他努力穩(wěn)住左手,握牢鼻煙壺,右手小心捏持竹筆,緩緩從瓶嘴撤出。
瓶子內(nèi)壁,已磨漶出一小片敗筆。但仍能辨出,那是個面山而立的背影。山是富士山。其人衣袍松懈散淡,肩背卻銳利挺直,有股凜冽之氣,顯然是個日本武士。這幅內(nèi)畫是師父應池田之邀而作,已熬了十數(shù)個晚上。過程頗不順利,幾經(jīng)大改。后來,池田親自在紙上擬出小稿,師父方才領(lǐng)略他的意圖。終于將山畫好,尚余一人,形容已初現(xiàn),但未曾著墨。師父作畫,因循舊法,故圖中人物,往往相貌奇古,身首不稱。而池田卻要在浩渺的景致中,安放一個現(xiàn)世的、真實的角色。師父臉色焦躁地嘟囔過一句,說畫中人披著殺氣……屢次提筆,都難以下手。粗粗勾出線條后,便意興闌珊,再不愿面對此人,擱筆已數(shù)日。池田今日突訪,恰逢師父外出,便請平原完成剩余部分,不想?yún)s出了大紕漏。平原的本意,是將生宣紙剪成長條,寬如韭葉,斜卷于竹筆尖,利用其滲化力,先蘸顏料著色,再換新紙,點幾滴清水,皴擦衣紋。然而,畫中這個矮小背影,筋骨虬結(jié),仿佛一轉(zhuǎn)身,便能刺出凌厲的一劍。平原無法駕馭自己的手,致使鼻煙壺內(nèi)壁刺目而丑陋,如仕女額上生了皮癬。更糟的是,夾在筆端的紙條,脫落在壺里,像一截泡爛的鴨腸,松松卷卷,躺在山下。
平原抹了把汗,悄悄欠身,伸長脖頸,將眼神探向“壺天齋”窗外。他盼著師父趕緊返回店鋪里來。
西大街蕭索依舊。一股風挾帶黃塵,受驚般竄來竄去。間或有乞丐孱病喑啞的乞討聲,如蛛網(wǎng),一絲絲粘過來。
池田聳起鼻翼,頂住滑下的眼鏡。目光上下來去,在壺身逡巡?!肮μ澮缓埻邸!彼人云饋?,臉上黑烏烏的。如果不是臉上鐵刷般直硬的胡子,池田極易被認成一個富足守舊的中國文人。池田的手指粗短而潔凈,指甲修剪得極為齊整。一枚血玉扳指,套在大拇哥上,通透水潤,像涂了糖稀的紅果。乍一看,池田才像壺天齋真正的店主。
池田“憲兵隊長”的身份,似乎壓彎了師父的脊骨。這使平原對師父生出萬千鄙夷。但平原不得不承認,師父的山水畫,風格上沿襲宋代,有夏圭、馬遠之遺風,淵源正統(tǒng),技法純熟,遠在自己之上。瓶中那座山,在初次描摹,逐漸顯形時,平原便已看出,師父同時也吸納了元代以降的意境流變,并不著力于表現(xiàn)山的宏大,而是盡可能還淳返璞,一派天然韻味,彰顯其野趣與生機。這與池田的要求相去甚遠。師父苦思幾宿,終于悟出,池田想要的山,是那種清冷里透出威懾的、美而剛猛的山。這只有放棄自己原有的熟稔熱愛的筆法,才能繪制出來。
壺天齋既售前朝古董,也賣新壺。雖已戰(zhàn)亂數(shù)年,冀中幾城,皆告淪陷,但店中仍不時有客。再過些天,就是安國藥王廟冬季廟會。保定地區(qū)廟宇眾多,鄉(xiāng)鎮(zhèn)均有春祈秋報。平原幼時,曾騎在父親脖子上,逛過家鄉(xiāng)的廟會。他仍記得那人語嘈雜,一眼望不到邊的市集。自己手握一串糖葫蘆,興奮四顧,竹簽向哪里一指,父親就順著走去,讓他瞧個夠。戲臺紅綠旋舞,喧騰如風中花海。幾排大車分列,車幫子上,女人們坐成一溜兒,隨臺上的悲歡而動容。平原站在轅軛上,扶著父親的肩膀,二人直看得癡過去。晚間,燈籠如一條彩河般淌涌,平原睡在父親背上,不知何時回了家……而現(xiàn)如今,全華北已遭戰(zhàn)爭重創(chuàng)。日本人燒殺搶掠,造成連片的無人區(qū)。各縣廟會,已消亡殆盡。
上個月,師父聞聽一個消息,說日本人為了宣揚友善,造福百姓,欲復興安國的藥王廟會,已經(jīng)廣泛宣傳。市公署也專門發(fā)公函,不但準許藥商參與,也鼓勵其他買賣人加入,客商均免稅,不再強行攤派,以繁榮地方、建設樂土。沒過多久,街市上便出現(xiàn)大量廣告,商家卻應者寥寥,都說看似紅火,其實偽商會照樣從中漁利,稍有怠慢,扣你一頂“私通八路”的帽子,吃不了兜著走。若途中運氣差,遭遇兵災火線,說不定會把命搭進去,不值當。
廟會十一月二十七日起,十二月十日止,時間很充裕。師父卻似感覺不到危險,呵呵樂個不停,像微醺一般,面透紫紅,話語也變得稠密了。他說,安國縣全境路段,都安排了皇軍的警備和保護,你們還操什么心?平原這才知道,師父竟也會笑。平日里,師父總是肅穆得像塊山巖,即便是西關(guān)外的妓女“小狐貍”來訪,不論其話語身姿如何嬌俏,他也僅是松一松臉皮。保定商會代表登門,送來宣傳單,說服師父去安國設攤。師父的回復也是漠然的。但平原知道,他早已動心,這只不過是演戲給周圍的商戶看。送走商會的人,師父關(guān)緊店門,瓷墩墩的身體,立時輕盈起來。他表情活泛,五官如陶缸中受驚的魚,高聲讀著單子上最大的那溜兒字:“復興廟會、強化治
安?!庇直持郑瑏韥砘鼗?,巡檢著滿柜子的鼻煙壺。
剛剛被平原不慎畫毀的這只壺,是師父初識池田的贈禮。水膽瑪瑙質(zhì)地,光澤綿密而清冽,橫陳于掌心,微涼沁人;把玩良久后,則溫煦可人,如肥白嬰童,在指間蹣跚挪移,令人愛不釋手。池田第一次來壺天齋,只是閑逛般踏上店門石階,客氣地扣響了雙喜銅環(huán)。當時正值打烊,師父授意平原去開門。平原放下狹長的窗板,池田坑洼不平的臉探進來。池田身后的西大街,落日在盡頭滾落,如同一爐旺火,正揮霍最后的光芒,并墮入漫長的冷寂。深談幾次后,池田便成為師父的知己。
此刻,池田捏著鼻煙壺,緩緩走近香樟木雕花窗格。一抹晚照,從那里淌進壺天齋,像剛剛溫好的黃酒。
“平原,你來看?!背靥镎f,“務戒瞻前顧后,更不能如國畫般三礬九染。”
平原瞇了瞇眼,他感到一絲委屈。自己尚是個學徒,不知幾時方能出師,技法遠未參透,難以掌控筆端力道。況且,一瞥見池田鼻下那道油黑的短髭,平原臂上的筋肉,就像粗繩般無端糾結(jié)著,不肯聽任調(diào)遣。
池田將壺立于掌心。那手掌小而平,像一塊夯過的硬土。他緩緩說:“內(nèi)畫,如破竹,亦如破城……”
池田將小瓶對準落日,瞇眼凝視良久。熾烈的光線穿透瓶壁,使那只眼睛像在燃燒。
壺天齋的門楣被夕光斜著切過,變得嫵媚了不少。檐下新補的幾塊碎磚,亦不再顯得突兀。師父說過,那是三年前,遭日本人炮擊所致。街市上的各種聲音,如同潮水擊岸。騾馬車木軸滯澀,吱呀吱呀,尖銳而彎曲,蓋過了小販有氣無力的叫賣聲。這幾年,生意難做,百業(yè)俱廢。師父卻將所有的精力,虛擲于內(nèi)畫。他興奮地告訴平原,貨源已聯(lián)系好,有上等的瓶胎?;受姶舜喂膭钌碳覅⑴c廟會,肯定能做成幾單大買賣。平原望著師父透亮的印堂,不禁暗自悲涼。但城工委的地下工作紀律,卻使他及時收住了表情。昨夜,師父點亮蠟燭,翻出宣傳單,反復閱讀,最后居然哼起歌來,咿咿呀呀,不成曲調(diào)。師父的嗓子,已被煙酒腌漬得沙啞難聽。平原翻了幾個身,喘不勻氣,雙拳停在胸前,無處使力。待他醒來,欲給師父燒洗臉水,卻見桌上瓷缽扣著一張大餅,師父早已不見。自打收下平原做學徒,師父便以一塊薄板,將上層閣樓隔作兩小間,供二人眠臥。平原不清楚師父的來歷,也沒聽他提起過妻兒,每晚仰身酣睡,似乎無所掛礙。平原卻思慮著肩負的任務,翻覆半宿,才能淺瞇一會兒。通常,待師父醒來,平原早已備好水盆和早點。但今天是個例外。一個白天過去,師父仍未歸來。
平原正出神,池田卻忽地折回手臂,目光攢聚,射到街對面——師父出現(xiàn)在那里。他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左右瞅瞅,彎下腰,縱一縱身體,口袋向上一聳,爾后,邁著悠閑和緩的步子,穿過滿街夕陽。
師父就陡然發(fā)覺了池田。平原清晰地望見,師父眼神里,有一小股亂流一掠而過。
平原還未及開口,池田已放下鼻煙壺,迎師父進門。師父將背上的袋子,小心地置于桌上,里面咯咯吱吱響,聲如巢中雛鳥,清脆動聽。
平原解開口繩,望進去,見袋中擠滿明凈的小瓶,形狀各異,彼此摩擦碰撞,個個飽滿嬌憨,如一幅百子圖。沒待他發(fā)出驚嘆,脖子卻猛地爆起劇痛——師父滿臉火氣,手握池田的鼻煙壺,怒目瞪著自己。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師父喝道。
平原張口,還沒來得及辯解,師父又一巴掌扇過來。
嘴唇一癢,一綹鼻血淌下。
“也不怪他,不怪他,”池田隔開師父說,“是我心內(nèi)急躁,想早日見到成品,才催促小兄弟動筆的。”
師父仍未息怒,一根手指繃直,像槍管一般對準平原的臉:“干啥啥不行,豬似的,又悶又呆,就會吃!要不,你滾蛋吧!”
平原的嘴角扯了幾下,呼吸變得粗重,眼淚滑出來。
“怪我沒能早些趕回來!”師父痛切而歉疚地望著池田,“我聽從您的吩咐,取了貨,順便繞道去商會,送去部分鼻煙壺樣品。商會不日將派遣車馬,把各大商號的樣品,交予安國縣警察局查核?;受姙檫@次廟會,事事記掛,十分周詳。誰知……”
師父說到這里,又迅速換了一副臉色,朝平原吼道:“哭什么喪!去,將瓶子弄干凈!”
平原默默接過鼻煙壺。這意味著,他要用好幾種藥水,溶蝕瓶的內(nèi)壁,直至其恢復成最初的狀態(tài)。
“慢?!背靥锏?。
師父訝異地望著池田。
“這個舊物,雖有瑕疵,但我玩賞幾日,已似老友,舍不得離身,我收藏了罷?!?/p>
說罷,池田飛快地捏起壺,納入衣兜。
2
平原實在是不想出西關(guān)。
一大早,眼睛還沒睜開,就聽樓下數(shù)百壺體互相拱碰,挨挨擠擠,發(fā)出細小的啁啾。平原趕緊下樓,準備給師父打洗臉水,卻見師父眼睛發(fā)紅,腮部泛起一層密實的胡茬,應是一夜未睡。師父展開兩扇厚掌,溫存地撫弄著面前的鼻煙壺。這些小瓶,尚未施以內(nèi)畫,剔透閃亮。師父將其統(tǒng)統(tǒng)擺列在桌上,清點摩挲一番,又小心收起:“平原啊,去,買顏料,快去快回。再買幾冊時興畫報,做小樣兒。要趕在廟會前把瓶子都畫好,這些天,咱不能歇。”
平原接過錢,漸漸清醒。昨天挨師父巴掌的地方,也悄然浮出殘余的痛感。但他不打算深究了。師父說過,西大街中段,曾有家祖?zhèn)髯之嫷?,叫明雅居,兼售文房四寶,也在偏柜處擺些顏料??勺詮娜毡救舜蜻M來,幾年間,街上店鋪的生意,就逐漸蕭條了。店主們有的告老還鄉(xiāng),有的不知所終,還有的鋪子,前日還好好的,夜里一通雜亂,天亮后,只余幾綹黑煙與碎瓦。人們相攜遠觀,沒誰敢去近前細瞅。明雅居就這么憑空消失了。像壺天齋這樣運勢旺的商鋪,并不多見。眼下要想找到上好的顏料,就只能出城,去西關(guān)外,找日本人開的店。
保定的城墻,整體雖為方形,但西南角外凸,頂出個弧度,使城周形似足靴。靴筒、足尖、腳跟,在輿圖上活靈活現(xiàn)。故從古時起,便得了個諢名,曰靴城。西關(guān)恰在足尖足背處。平原聽說過那里有一家日光百貨洋行。他按一按懷里的錢,仰頭望著城墻雉堞,幾年前被炸彈啃出的窟窿里,竟有一莖枯脆的草梗,在風里刷刷搖動。
師父曾說,清末時,西關(guān)外尚一片荒蕪,只有七零八落的墳堆。民國初年,蘆漢鐵路通車,在西菜園建了車站,人煙才逐漸變稠。商貿(mào)、店鋪、集市遍布,還建起不少學校,有河北大學、直隸農(nóng)務學堂、育德中學、保定二師、扶倫小學等。平原難以想象,一座座棚屋和瓦房,是如何像莊稼般種植蔓延的。在城工委培訓時,平原聽教員講述過,七七事變后的第七十八天,九月二十四日拂曉,靴城的西北角,被日軍谷壽夫所率的第六師團,以重炮轟擊出兩道大豁口。第十一旅團攻入城內(nèi),西城門失守。經(jīng)過一整天激戰(zhàn),國民黨二十九軍撤退,保定被攻破。日軍進城后,屠殺兩千余眾。
平原初至保定時,此處已被炮火深犁過一番?;疖囌镜恼痉?、月臺傾頹為瓦礫堆,站內(nèi)的防空洞已被飛機炸坍,變成一條壕溝。溝畔偶爾擺有寒酸的祭品,被鳥雀啄食。日軍攻城那日,這里曾藏匿過車站工人、護路警、候車難民共兩百余人,皆因悶壓而遇難。
一出城,頓感風物陡變。各種建筑小而齊整,透出精致和空靈。日本人的主要機構(gòu),均設于西關(guān)外。為方便調(diào)動部隊,又在大西門南面拐角處,刨鑿出一個豁口,變成一道小西門。這是日本人和高麗棒子的天地。緊靠墻垣的,是企騰洋行、三菱電鋸木材加工廠。過護城河,有三井菜市場、大丸倉庫、亞細亞飯館……往西再往北,是個殺人場。平原不愿朝那個方向多望一眼,因為許多八路軍在那里被活埋。望河樓茶館外的河坡上,躺著新近死去的煙鬼,身上不著片布,瘦得如柴棒拼接成一般,被稱做“倒臥”。令他們送命的毒品,均是從日本人手里購買的。東本原寺里,隱約傳出誦經(jīng)聲,那是日本和尚在為鬼子超度亡靈。昔日的學校,早已成為日軍主力部隊——第五、第六、第二十七師團的駐軍基地。平原知道,日軍對冀中的大掃蕩,造成徐水縣于坊、高陽縣莘橋、定縣王褥、蠡縣王辛莊……幾十個慘案,均是從此處出發(fā)。他的家人,就是這樣罹難的。
西關(guān)外正在換防。稀稀拉拉的本地人,眼神惴惴的,在遠處停步等候。也有人嘴巴蠕動,吐出低聲的咒罵。平原望著那一溜黑色豬皮高筒靴,以及斜在肩上的槍支,指頭扣緊在手心,直到出現(xiàn)細微的疼。他抬起臂,掌中已現(xiàn)出幾處月牙形的血印。
日光百貨洋行棲身于一排街舍間,門首的招牌,字體方硬,潔凈得像剛浣洗過。這些狹窄的鋪子,絲毫不顯擁擠,如同螺螄殼里做道場,而那“道場”,卻不著一絲煙火與雜塵。平原領(lǐng)略到,狹小的內(nèi)畫,竟與日本人對空間的利用,有異曲同工之妙。不知這能否解釋池田對鼻煙壺的癡迷。
師父某次醉酒后,給平原講過“壺天”的典故:東漢方士,名費長房,于集市中,遇一賣藥翁,懸壺于杖頭。疲累時,竟跳入休憩。費長房異之,前去訪謁。承其邀,隨翁俱入壺中,享勝境,品佳肴,飲畢而出。天地萬物,乃至日月星辰,皆可被掌心之壺所納。在平原看來,這一段平淡無奇的傳說,并不比聊齋故事更令人駭怪。但師父每講及此,則眼神飄忽,心向往之。師父畫壺成癡,一旦溺入丹青,便渾然忘我。他一手擎壺,另一只手時而舉觴,時而持筆。池田曾說,師父受道家學派浸淫,以“壺天”為小宇宙,視之為祖靈世界。但平原在池田眼中,分明看出一絲不屑。池田很滿意師父這種食草牲畜般的性格。山河殘破,他卻像只老龜,縮在一個破瓶子里。如果國人均是這副模樣,日本人的日子,就舒服多了。平原為此感到屈辱,卻無能為力。
雖然師父的不問世事很令平原厭惡,但他所作的一幅“蕉下圖”,平原印象卻很深:壺中天高地闊,留白處,似有颯颯秋風輕拂,一扇芭蕉葉被有意放大,葉下蓋住一戶人家;院落里雞狗安詳,婦孺悠閑;葡萄架下,歪著一尊古樸茶缽;有嶙峋老翁,左手持一本豎排線裝書,右手以葫蘆瓢掬水,漫灑于土;一縷炊煙,像斷續(xù)的舊繩,松松綁著煙囪,一直延伸至壺頸處……一個活色生香的人境,祥和雅致,讓人心向神往。師父說,真想鉆進去,不再出來。
平原被壺中院落深深吸引。水井石磨土墻,很像他的老家。日軍施行三光政策后,故土已蕩然無存。多少個夜晚,有幅場景在平原腦中再三重演:父母為保護他們姐弟三個,搶先跑出屋,攔住那一隊日本兵。鬼子見樹下鋪著幾幅剛剛裱好尚待陰干的畫軸,深信屋里還藏有更值錢的古董,便一貓腰,沖了進去。接下去的事情,平原怎么也拼湊不出了,一閉眼,就浮現(xiàn)出父母和姐弟慘死于槍彈刺刀下的畫面。等他勉強能下地行走,已是兩個多月以后的事了。他肚子和大腿上,留下了幾處樹疤般的凹痕,但終究活了下來,并加入了共產(chǎn)黨。晉察冀分局設立城工委后,他參加了敵后城市工作的秘密訓練班。
此前,地下組織遭受了重大破壞。由于叛徒告密,保定城內(nèi)十幾名同志犧牲,且被搜出大量文件,導致很多人員暴露。詭異的是,被捕者的行李中,發(fā)現(xiàn)了幾個精美的小瓶,經(jīng)辨認,是鼻煙壺。城工委緊急將大批黨員撤回根據(jù)地,只余少量未曾暴露的人員繼續(xù)工作。訓練班培訓時,為避免個別人叛變而再導致?lián)p失,特別強化了防范措施。在荒僻山溝里,找了一間廢棄的大屋做教育室,房梁上垂掛了門簾和軍毯,教師站在中間授課,學員們則彼此看不到對方。大家均使用化名,臉上蒙著毛巾,眼睛處掏出兩個洞。只準聽,不準記,更不能發(fā)問。有時甚至深夜滅燈,抹黑上課。培訓結(jié)束,十七歲的平原被派往保定。進城后,為貫徹隱蔽精干政策,城工委采取多頭單線聯(lián)系,地下黨不發(fā)生橫向關(guān)系。平原被困在壺天齋,感覺自己如同瓶中人物。
想起這些,平原像根釘子似的立在路中央,再也挪不動步。他打算先定定神,再去買顏料。
有人忽然輕拍他的肩膀,一股香氣,隨之拂過來。
平原回頭一看,吃了一驚,他認出面前站著的竟是小狐貍。她卸了妝,臉色不再瓷白,呈現(xiàn)出宣紙的素凈和生澀。
小狐貍是慰安婦。在西關(guān)外眾多餐館、洋行、影院、菜場間,松鶴妓院與長琦家妓院分外顯眼。平原不知道小狐貍究竟在其中哪一家。但他覺得,師父和池田肯定清楚。那里的日本娘們和高麗棒子居多,因此小狐貍的外國話也極流利。有時,師父會換上考究的服飾,揣著錢去尋花問柳,點得最多的就是小狐貍。甚至有幾回,師父在深夜噴著酒氣,將小狐貍帶回壺天齋。這也是平原瞧不起師父的原因之一。而更令他捏一把汗的是,西大街的人全都曉得,池田兄弟二人也都是小狐貍的???,用情甚篤,還曾為之決斗過一次,傳為笑柄。雖然小狐貍是煙花柳巷中人,但平原對她總是嫌惡不起來。她的臉型、步態(tài),都與姐姐有相似之處。每每想到這里,平原就會狠狠在小臂掐一把。
平原想不出,小狐貍的夜晚是怎樣的。紅燭、床幃、肚兜、男人的手……但平原知道,做皮肉生意的人,白日里是很少出門的,一是補覺,二是擔不起周圍的指指戳戳。
“小毛頭,你來這里做什么?”小狐貍問。
平原一愣,不知她是寒暄,還是真的關(guān)切自己的行蹤。他半張著口,呆呆望著小狐貍蒜瓣般的牙齒。他又想起了姐姐。
“嘻嘻?!毙『偙凰木綉B(tài)逗樂了,她扯扯平原的袖子:“噢!我昨晚,哎呀……笑死人了!”
平原臉更紅了。
小狐貍斂起笑:“瞧你,小童子兒,小相公?!?/p>
平原的目光死死盯住地面,不作聲。
“其實吧,也沒什么可樂之處。我只是看到池田君帶來一只畫廢了的鼻煙壺……”
“噢?”平原抬頭,眼神迷惑。看來,池田昨天離開壺天齋,就去狎妓了。
小狐貍探過手,拈住平原的一只衣領(lǐng),兩根柔嫩手指綿綿地捏搓:“你知道嗎,池田在找我之前,看上去像是剛得了什么消息。他那張臉沉得呀,跟鉛鑄的也似,可見是不好的消息呢。”
平原眼神一亮。日本人不好的消息,對我方就是好消息了。
“蠡縣那里,有個軍火庫,挺大的庫呢,炸了?!毙『倲傞_手指,把平原的領(lǐng)子按平,將手撤回。她的眼神,月白風清,吹拂著平原。
平原的想象中,轟的一聲,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碎塊,拖曳著雪亮的光,向夜空亂射。四下里,日本兵哭嚎逃奔。
他沒忍住,笑了。
“你的笑模樣兒還是挺好看的?!毙『傉f。
小狐貍的氣息也像姐姐,一涌一涌,溢進平原的鼻腔,澀而清甘,如初摘的葦葉。
“我……要走了,還有事?!逼皆柿丝谕倌?,局促地說。
“還沒講完呢,不想聽了?”小狐貍盈盈淺笑,凝視著平原。
“那,你說吧?!逼皆銖娋蹟n目光,瞅著她。
“池田在榻上,呼哧呼哧的……”小狐貍眼神迷離,像起了一層淡霧。
“咳……”平原喉嚨里,宛若鉆進一只老鼠,蠕動不停。
“算了,不逗你了,我就直說了吧。”小狐貍道,“池田掏出那只鼻煙壺。我一眼就看出是你師父畫的。池田的眼神,不是賞玩畫工、感受意境,而是……跟那只壺有世仇似的,不顧身上裸露,對準電燈,一手高端著壺,一手在畫紋里一再地描,像迷路的人,循著地圖找路?!?/p>
平原腦子里靈光一閃——池田所專注的,莫非是軍火庫地圖泄露的原因?經(jīng)過培訓,平原對情報傳遞已經(jīng)十分了解。前段時間,日軍的行動計劃和進攻路線,屢屢被我方知悉,撲了幾次空;其后,在幾場硬碰硬的惡仗里,也沒占到便宜。池田頻頻造訪壺天齋,到底是因為酷愛古物?還是因為從地下黨身上搜出了鼻煙壺而產(chǎn)生懷疑了呢?
“然……然后呢?”平原問。
“哎喲,你總算肯主動問我了?!毙『偪┛┬Τ鰜恚叭缓?,他光赤赤地趴在桌上,借了我的簪子,使勁從壺里往出摳那紙條兒……”
想到池田彎腰撅腚的樣子,平原卻笑不出來了。池田不會懷疑宣紙上寫有情報吧?池田多次登門,果然不只是對鼻煙壺感興趣。平原脊背上一麻。
“怎么不問問我,后來怎么樣了呀?”小狐貍停下來,仰起頭,黝黑的雙瞳望向平原。
“那……后……后來呢?”平原甕聲甕氣地問。
小狐貍眼如彎月,勾起手指,伸到半空,要刮平原的鼻梁。
平原偏頭躲開了。
“后來,他弄彎了我的簪子,把內(nèi)畫也刮擦得稀巴爛,還是掏不出那片紙。他忍不住要砸瓶子。我攔下他,給他勾出來了。他接過去,正面反面來回看,又找來碘酒,涂抹等待,看看能否顯出文字……”
平原開懷大笑。笑聲像一陣冰雹,從不遠處的壁上,啪啪彈回來。
小狐貍戳戳他的下巴尖:“輕點笑,你哪像內(nèi)畫師,倒像個莊稼地里的野孩子。”
平原趕緊收住聲。他打算回去后,將這些講給師父聽聽。師父除了作畫,與世隔絕,渾渾噩噩,像一缸面醬。
知道平原要買顏料,小狐貍怕他跟日本人打交道節(jié)外生枝,就代他進店,讓平原在外等候。她拖曳著娉婷的背影,像一縷裊裊的煙,她的袖管稍寬,也是仿了日本和服的樣式,兩截腕子露出來,白得像筍,綠玉鐲子的水頭,潤得令他失神。
3
來人代號為“三七”。他與平原并排蹲在集市攤販中,將盛滿醬菜的柳條筐摟在身前,伸手壓了壓爛乎乎的皮帽檐,低聲說:“池田,全名池田光一,保定憲兵隊司令官,明治十九年出生于日本福岡。家族尚武。其父參與過甲午海戰(zhàn),立下戰(zhàn)功,后來在東北經(jīng)營滿鐵,官至副總裁。其兄叫池田平助,是駐保定第二十七師團的師團長,中將軍銜。兄弟二人年齡相近,分別畢業(yè)于陸軍士官學校第十九期、陸軍大學第二十六期?!?/p>
聽到這里,平原的臉凝得更緊了。
“你松快點兒?!比咝÷曊f。
“嗯。”平原左右看了看,將肩背斜倚在身后的樹墩上。
三七吆喝叫賣了幾聲。平原沒抬頭。面前形色各異的鞋子,有幾雙緩停,猶豫片時,復又離去。
平原此次的任務,是將一條重要情報通過三七中轉(zhuǎn),交付到根據(jù)地。按照城工委的嚴格制度,聯(lián)絡人員只有在規(guī)定時間、規(guī)定地點,對上聯(lián)絡代號、接頭暗號、衣服標志等,才能相認。平原知道,不僅保定,在天津、北平、唐山,地下黨都組織了點線工作委員會,開辟出交通線,將情報和各種緊缺物資源源不斷地送到根據(jù)地。
“目前最缺的,是什么?”平原問。
三七深深嘆口氣說:“最缺的就是電訊器材。打仗沒了這個,就像沒了眼睛和耳朵?!?/p>
“上一批收發(fā)報機呢?”
三七道:“那是多久前的事了,無線電商行買回的那些,加上戰(zhàn)場繳獲的幾臺,幾場戰(zhàn)斗下來,差不多都報廢了。路線被敵人嚴密封鎖,整機是買不到了,只能組裝。但元器件也缺乏,光憑搞來的幾臺收音機,遠遠不夠?!?/p>
平原眉頭又蹙緊了:“最關(guān)鍵的元器件是什么?”
三七低聲說:“要造諧振器,眼下急需石英。最近剛從保定拿到一小批,但仍然不足,支撐不了多久?!?/p>
“石英、石英……”平原念叨了幾遍。
三七拍拍平原的肩膀,起身,負筐離去。大筐遮住他半個身體,鞋子好像不太合腳,走起路來噗噠噗噠,最終消失在人流里。
順利完成任務,平原心中充滿了喜悅。他不愿立即返回壺天齋,就在街上轉(zhuǎn)了一會兒。自打昨天買到顏料,師父就哼著小曲,開始為這批新壺畫小樣。平原也不能閑著,他要將小鋼珠和沙礫填進壺中,混合以水,控制好力度,無數(shù)次晃動,使其內(nèi)壁呈現(xiàn)出宣紙般的磨砂狀,才能留住顏料和墨汁。平原越來越厭煩這些事情,但為了保持合理身份,卻不得不耐下心來照師傅的吩咐做。
然后就是作畫了。復雜些的,師父來畫;稍簡單的,則由平原畫。距離廟會不足半月,可瓶子數(shù)量實在太多了。一幅內(nèi)畫,倘若細致描繪,須壺外起稿,壺內(nèi)打稿、著色、配景、題跋落款,至少需要耗去數(shù)天,何況這有半口袋壺?蘿卜快了不洗泥,畫出一堆俗品,也太折損壺天齋的招牌了。但師父好像不甚在意。
想起師父與池田惺惺相惜,言談間已然掏心掏肺,平原實在膩煩得很,如果不是城工委命令自己暫居于此,他絕不肯在壺天齋多待一天。他恨不得開一輛卡車,裝滿火藥炸彈,直接闖進日軍駐地,與之一起化為齏粉。平原忘不掉,在家鄉(xiāng)的廟宇里,與鄉(xiāng)親們一起為大掃蕩中慘死的村民祭奠。風在半空橫著刮,如人們的魂靈正匆忙行走;大家的哭聲,也隨風飄遠。說是廟宇,其實已在大火中傾塌大半,只剩天王殿還殘存些氣象。在平原幼時,這里曾由鄉(xiāng)賢出資翻修過一遍。父親與許多畫匠一起,洗臉凈手,燃黃紙,口念咒語以驅(qū)邪。之后,才登上竹架,虔誠作畫。父親高高的,與佛站在一起。畫師們先用燒制好的細炭條,在壁面起稿,再依輪廓,勾出墨線,最后,以顏料著色。完工時,村民叩拜上香,燒紙錢,放炮仗,感謝神靈護佑。整個過程,平原都用心看著,脖子仰酸了,也不肯離開。在不知不覺間,他就掌握了繪畫技藝。
當初拜見師父時,師父讓平原趴在柜臺,現(xiàn)場作一幅畫。平原畫的,是父親最擅長的《美人戲嬰圖》。師父單手拈起紙,眼睛余光一瞟,淡淡地說,這是江湖上的花拳繡腿,遠未登堂入室。鼻煙壺內(nèi)畫,需要眼界與修為。平原心中不服,但沒敢辯白。他要在保定城站住腳,除了壺天齋,無路可走。
這樣一來,平原就成了師父的學徒。洗臉洗腳水、餐飲飯食、日常打掃、跑腿采買,令他感到枯燥難挨。白日里,師父站柜,與來客拈須論道,平原卻要研墨,調(diào)色,磨瓶子,削竹簽,刷筆洗……憶起初來時,他曾想將師父也發(fā)展為“地下黨”成員,現(xiàn)在卻只余苦笑。
4
平原在鐘樓歇了一小會兒。此時日頭已經(jīng)偏西,頭頂?shù)念革L,簌簌地,開始變硬,像冷卻的鐵,他的心里卻因成功將情報轉(zhuǎn)交給三七,而透出狂喜。在當街行走,又恢復了少年的模樣,跳起身,去觸碰歪脖老槐懸垂的枯枝。
一個穿著囫圇棉衣的人,與平原擦肩而過時,碰了他的肩膀。平原的肩胛被頂?shù)蒙?。他停下腳步,訝異望去。那人的半張臉縮進豎起的領(lǐng)子,問:“這里是東大街還是西大街?”
平原一愣,但立即脫口而出:“分明是北大街?!?/p>
那人接上話茬說:“北大街有香車還是寶馬?”
平原眼里閃出熱切,說:“尚有一杯清茶?!?/p>
暗號對上了。
平原臉色驚異:“你……不是明天才到嗎?”
那人的聲音,始終悶悶的,像埋在沙土里:“貨到得早,先發(fā)一批,就趕回來了。你快出城,給我?guī)?。物資后腳兒就到,由我先去接應。”
“大銑床買到了?”平原的聲音一亮,“太好了!藥品和電池有消息嗎?根據(jù)地最渴盼的是石英,有了石英,才能造出收發(fā)報機,打起仗來,才有眼睛跟耳朵……”
突然想起城工委的嚴格紀律:彼此不能問東問西,平原按捺住喜悅,壓低聲音說:“你跟著我,別太近,咱們打西關(guān)出去,從日本人眼皮底下走,有條新路?!?/p>
“這條新路,已經(jīng)運送了一批通信設備?”那人問。
“不大可能,”平原說,“這是剛開辟出來的。”
平原本來餓著肚子,但此時體內(nèi)貫注了充沛的力氣。根據(jù)地的物資極度匱乏。一場戰(zhàn)斗結(jié)束,連給傷員鋸腿的醫(yī)用鋼鋸都找不到。各類必需品,尤其是軍需品,都要去敵占區(qū)城市購買。北平、天津、石門、太原、保定……只要能聯(lián)系上可靠貨源,便會派人冒險去不惜重金購置,再通過交通線運回。大部分交通線,都是秘密交通與武裝交通相結(jié)合。貨物到達后,需要武裝接收。自從城工委被破壞,文件泄露,不但眾多人員傷亡,原有的幾條交通線,也已全部切斷。此種情勢下,物資輸送變得難上加難。保定城內(nèi)的地下黨,相互間難以聯(lián)系,甚至身份都無法辨認。
平原假裝被貨攤的清真熟肉吸引,回頭望向那人。見那人混跡在行人中,身影時隱時現(xiàn),眼睛間或一閃,像有根看不見的繩子,將他和平原牢牢連在一起。平原心里,感到一暖。
日頭沉沉的,向西天斜過去,被薄薄的云翳漸漸遮嚴。頭頂呼啦呼啦,急掠過一群寒鴉。西城門一到晚上,中國人就變稀少了。出了門洞,平原加快步子。這里離交通線還有一大段路,要經(jīng)過一片亂墳崗。
平原上半身前屈,恨不得一步邁到目的地。
“小娃崽兒!”有細軟的女聲在喚他。
是小狐貍。
又是她……平原嘴里匆匆唔一聲,想趕緊離開。
“停下嘛,等一等?!毙『傳热恍χ?,軟軟的聲音,像草梗撓癢癢般追著他。
平原胡亂應一聲,腳下卻越走越快。
身后,小狐貍見平原不肯駐足,又伸出手拉住那人,糾纏不休,嘴里也熱切地說著什么,一邊朝平原擠眉弄眼。
平原發(fā)急,一團怒火直沖腦頂。正待吼出聲,卻見那人抬起胳膊,只輕輕一揚,小狐貍身形晃擺了一下,就軟軟地倒在地上,像一叢水草。
平原不禁暗暗佩服。別的男人一見小狐貍,就算是根鐵條,也會剎那被融化,而這個人卻絲毫不為所動,很快就跟了上來。平原回過頭,提防著小狐貍,卻見她已經(jīng)從地上起來,轉(zhuǎn)過身子,腳步迅疾地離開,不一會兒就從巷角處消失了。
又行了一長段路,拐過半堵野長城,平原終于松了口氣。沒人能猜出,這個巉巖如齒的地方,就是新辟交通線的起始端。這里主要接送平津兩地的人和貨,從此處到晉察冀根據(jù)地,只需穿越一道封鎖線,幾十里路后,便有武裝交通隊接應。這條秘密線路,平原反復背誦,在心里已行走多次,像烙印般,刻在腦海。
“你們的人在哪里等我?”那人聲音高了一些,顯得很陌生。他的臉一截一截地,從衣領(lǐng)浮出來,越變越長。
“我們的人?不是咱們的人嗎?”平原笑著答。
“喔,咱們的人。”那人咳幾聲。
“你要不要穿上我的棉坎肩?”平原關(guān)切地問,“夜里冷,你還要走長路?!?/p>
那人愣了片刻,似乎沒聽清平原的話。一波笑紋漫上嘴角,正將他的整張臉淹沒。平原望著他,不知為何,心底倏地掠過一絲異樣。他脫下坎肩的一瞬,脖子與領(lǐng)口糾纏,遮住了腦袋。突然被撞了一下,那人已欺到身邊,他震悚地發(fā)覺自己雙手已被縛住。那人力氣奇大,手指冷硬。
平原大吃一驚。此人并非真正的接頭者,而他要等的人,或許已陷險境,生死未卜。
那人將平原推壓到石壁上,抽出一小團繩索,卻一時解不開。平原欲以膝蓋擊其下腹,發(fā)覺雙腿被頂?shù)盟浪赖?,動彈不得。他的心臟馬蹄般跳動。那人騰出一只手,急速理著糾結(jié)的繩子,呼吸漸漸急躁。忽然,他的頭偏過來,狠撞在平原腦后的石壁,身子軟了軟,滑在平原的腳邊。
平原這才看清,不知何時,三七竟站在面前,手握一塊石頭。
三七扔掉石頭,撿起地上的坎肩,扯住平原狂跑。
二人找到一處土窩,坐進去,大喘了一會兒,呼吸才慢慢平復下來。
“怎么……你一直跟著我們?”平原問。
“有人通知我去攔截你……得虧我還有別的事,沒出城?!比哒f。
“通知你?”平原驚奇地瞪圓眼睛,“誰?”
“別問了。”三七理好衣服,立起身,“你今天太大意了。幸好,他們的人沒能及時趕來,哦,可能是路上耽擱了,也可能這人見你落單,想一個人邀功請賞。他要是活著回去,你就暴露了,這一條線就斷了,那我們的損失就不可估量了。我得再回去瞧瞧去,看他死透沒有。”
平原有點擔心:“萬一他們的人趕到了呢?”
“我有分寸,你別管了?!比哒f,“趕緊回壺天齋。再過一會兒,進城盤查就緊了?!?/p>
平原不語地看著三七。三七騰挪幾下,便閃進了夜霧中。
5
平原返回西關(guān)時,沿街的燈火正次第亮起。東洋樂曲縹緲而至,像來自幽深的冥世。遠遠的,看到有個人立于街邊,身形裊娜,像掛起的一段柔軟綢帶,那人不時地對過往的行人鞠躬,宛如花枝臨水。走近了,平原看到竟又是小狐貍,心里便泛起一絲不適。小狐貍卻邪邪瞅過來,歪嘴沖他一樂。平原愕然,沒待張口,小狐貍的身影便被日本軍車遮住了。車隊曳著沙塵,士兵們刺刀斜豎于肩頭,在暗黑天色里,像一壟壟高粱。
平原低頭避過人流,思謀著已經(jīng)出來一天了,回去如何與師父解釋。
離壺天齋尚有十幾丈遠,他猛然停住了腳步——街燈微弱的光線下,零零落落聚著十來個人,他們正袖著手,望向壺天齋。有嘶啞的哭聲,從店鋪里傳出來——平原細聽,竟是師父的聲音。
他沒有猶豫,飛奔過去,三兩步邁上石階,撞進門。
屋里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一看便知被蠻人翻搜過一遍。師父獨自歪坐在橫倒的柜子旁,頭發(fā)蓬亂,臉上抹了幾道滑稽的顏料,正拍打著大腿,在那里嚎哭。他的四周,滿地碎片,桌椅翻傾,折斷處露出刺目的白木茬。
平原單腿跪地,搖晃師父的身體,急聲問:“咋了?咋了?”
他使勁回想今日的遭遇,覺得自己并沒有暴露,也不會牽扯到壺天齋。
“我的壺啊,我的壺……”師父一兜手,甩下一攤透明的鼻涕。
平原這才發(fā)覺,除了一地碎片,滿屋陳列的鼻煙壺,俱已不見。
他不由暗自發(fā)笑,同時也放下心來。本來還擔心因為自己連累了壺天齋,看來師父哭得七葷八素,是心痛他的壺。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那,壺呢?”平原問。
“日……日本人……”師父聲音抖顫。
平原仔細一看,師父臉上除了顏料,還有青腫瘀痕。耐心詢問才知,師父被抓去了憲兵隊,連蒙帶嚇審問了半日,無果,又被放回。店中則搜查一遍,幾乎是掘地三尺,大批鼻煙壺,包括為廟會采買的新壺,都不知被擄掠到了何處。
烏云恍若一塊巨大的苫布,正在城市上空以不為人知的速度合攏,好像要下雨了。門外瞧熱鬧的人終覺無趣,開始無聲地散去。平原打來一盆水,給師父擦洗臉上的顏料和瘀痕,發(fā)現(xiàn)他并未受重傷,僅是手掌、面頰破了幾處皮。他心下猜想,不一定是被日本人打了,興許是連驚帶怕,滾爬摔倒時蹭的。想到當師父四肢著地,翹著屁股頂起厚棉猴兒,一撅一撅在地上爬行時,自己卻正在荒僻處經(jīng)歷生死,平原更是對他生出深深厭惡。二人隔著一盞沒精打采的燈,各自呆坐。師父似被抽了筋,屁股癱坐在椅子里,上半身趴在桌面上,偶爾會抬頭四顧一番,眼含驚懼,大夢初醒般環(huán)視空空的紅木柜。他大約以為,那些瓶子還能重新變回來。
平原嘆了口氣,扶起柜子,將滿地狼藉收拾妥當,打算給師父弄點吃的。
這時,有皮鞋踏著石階的咔咔聲從門口不疾不徐傳來,門環(huán)隨之被叩響。平原太熟悉這聲音了。果然是池田來了。
師父用手背蹭著鼻涕,也呆住了。
池田進門后,先朝師父鞠了一躬,又朝身后招了招手,幾個便衣隨從,將一只大箱平抬進屋,端正地放下。池田下巴一晃,隨從們雙臂下垂,深鞠一躬,無言退至門外。
師父瞬間彈起身,扯開箱蓋,嗷地長呼一嗓,臨泉掬水般雙手掏進去。嘩嘩的聲音,歡快得如同雨打芭蕉。
池田送回了鼻煙壺!
師父將臉貼緊那些瓶子,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俄爾抬頭,笑出滿嘴牙花子。他感激地望著池田,重重咽了一口唾沫,欲去插上門閂。
“不必?!背靥镙p輕抬手,淡然道,“他們不會進來的?!?/p>
“哦,哦……”師父奓著兩條胳膊,說不出一句整話。
“特高課懷疑你,以內(nèi)畫傳遞情報。”池田說。
這幾句話,語調(diào)平和,平原耳中卻險些炸起驚雷?,F(xiàn)在幾乎可以斷定,池田成為壺天齋的???,原因并不簡單;又想起小狐貍說他赤身掏出壺中紙條的事,心中便平添了十分警覺。
“無稽之談,純屬無稽之談!”師父的視線,依舊粘在那一箱鼻煙壺里。他揀出幾只新壺,對燈細查,碼在桌上。
池田探出手臂,拈起一只山水綬帶鳥紋壺,舉瓶細觀,說:“這尊壺內(nèi),是工筆繪制的絕美景致,本應工整細膩,繁而不亂,但仔細觀之,山坡舒緩,卻內(nèi)藏利巖;水流看似慵懶平靜,實則漩渦暗生;岸邊之石,交錯如齒,亦不見婦人長歌搗衣。你做這幅畫時,心中定然很不平靜吧?”
師父眼神一亂,似被看穿。
池田又捏起另一只鼻煙壺:“這幅內(nèi)畫,初看地貌并無異處,屬冀中地區(qū)常見之山水。但其山脈褶皺,竟與我方的地圖極度相似。你看,”池田伸小指,輕觸瓶子某處,“這是一座古石亭,距亭半寸之遙,你畫出一株猩紅的玉蘭,花枝怒張,像個噴焰的槍口;枝端所指,恰是前日我軍被炸的軍火庫……”
撲通,師父龐碩的身體,像一座被悶雷擊斷的大碑,跪倒在池田面前。
“呵呵呵!”池田大笑起來,他的笑聲不高,卻含著一股賊力,震得平原腦仁痛,“玩笑,玩笑了。我已說過,此乃一場誤會。這只鼻煙壺畫成之日,我軍尚未涉足本區(qū)域。除非你能未卜先知?!?/p>
師父徐徐抬起頭,滿臉厚肉顫如水波。平原心里,禁不住涌起悲哀。
“特高課那幫蠢蛋,風聲鶴唳,像一群無頭蒼蠅。哦,他們的長官已被撤職調(diào)離。他此生不會再見到你了,日后也再不會有誰敢來滋擾壺天齋了?!背靥飻v扶起師父。
池田一只一只地,幫師父將鼻煙壺擺回柜子。平原驚訝極了,他竟能準確記下每只壺的原位。
“壺天齋一吞一吐,便是百年?!背靥镞呍诠袂熬徛已玻呎f,“店雖小,卻涵藏頗豐。遠可溯至道光年間,近則續(xù)于本朝。官作壺、民作壺;瓶壺式、肖形式;直筒型、扁壺形;翡翠、碧璽、珊瑚……無不包羅。”
師父已從驚嚇里恢復,遇到知音般,眼里放出光來。
“這一只……”池田把一個琥珀壺放到眼前細觀,壺內(nèi)盤踞著一只小蚊,細長的肢體十分完整?!捌績?nèi)如此狹仄,竟能作畫題字,且揮灑自如,而不傷及蟲豸分毫,非絕世技藝,難以完成??磥碇侨酥幸嘤旋埢?,是我大意了……”
池田將瓶對準燈光。他的一只眼被瓶壁折射的光線引燃了。
“嗯……今天……多有得罪了?!背靥锏馈?/p>
師父眼睛一一,囁嚅半刻,卻什么也沒說出口。
池田望了師父一眼,說:“準備得周詳些,我們廟會見?!?/p>
言畢,推開門,快步離去。
6
商會來人,說安國廟會場地已布設完畢,防務齊備,民眾亟盼。為體現(xiàn)中日親善,保定城各商號的人員及貨物,會派專車運輸。明天一早,準時開行。池田本人也將蒞臨廟會,與政府要員共同剪彩。
送走商會的人,師父移步至窗前。日頭即將墮入遙遠的太行山,最后一抹光芒依舊浩瀚,潑染在西大街,如銅汁澆鑄。師父四下望望,沉吟片刻后,對平原說:“還剩幾只壺沒畫完。趁亮,你去西關(guān)外再買些顏料來。”
這些天,平原跟隨師父,埋頭趕制內(nèi)畫。師父手法嫻熟,寥寥數(shù)筆,便將幾只炸毛的鴉雀,或一脈逶迤的山巒置于壺中。往常需要半月,甚至更久才能完成的一幅畫,師父竟在一盞茶間便完成了;畫中的題字,更是潦草,若龜鱉在淺沙上留下的爬痕。內(nèi)畫的筆洗,通常要準備兩只,一只洗筆,一只調(diào)色。筆洗中的清水,要純之又純,不可混入半點污物,以免色彩變濁。但師父已然顧不得了,一管筆,常在平原沒來得及換水時,便匆匆扎入翻攪,像渴極的鳥喙。
平原出了門,大步疾行。刀片般的寒風,一層層剝離身上甜膩的顏料味。下元節(jié)將至,城內(nèi)卻依舊晦暗。平原思忖著,協(xié)助師父忙完廟會,算是對他的報答,隨后,自己會重新找個落腳點,哪怕返回大后方,油印傳單,繪制宣傳版畫,設計報紙版面,挖地道,修工事,也比半死不活地待在城里強。
還沒走出西大街,師父竟追了上來。
師父大喘幾口,按膝站立,一粒一粒的汗,扒在額角:“平,平原……”
“師父,您有啥吩咐?”平原問。
“你要是見……見到……”
“見到什么?”平原問。
“見到……嗐……”師父的臉,竟透出酡紅。
平原于是猜出,師父所指的人,應該是小狐貍。可西關(guān)外那么大,街市繁華里哪會輕易見到她?
“見到她……你就……”師父噎住了似的,眼神中,竟含有萬千意緒?!澳憔妥屗乩霞胰グ?。告訴她,后會有……有期?!?/p>
平原差點笑出來。回老家?小狐貍在日本人的地盤上很是吃得開,連池田兩兄弟這樣的人物,都與之糾纏繾綣。師父一個破落戶,整日鉆在壺里,卻癡癡念著她。
“唔。”平原不露聲色,支吾應道。
走出很遠,平原回頭看去,見師父仍立在街口,端著兩臂,目送自己,像個憨乎乎的門墩兒。
而令平原大為訝異的是,剛出西關(guān),他便見到了小狐貍!
雖然已近傍晚,城外的夕陽仍很燦烈。小狐貍剛上夜妝,油油厚厚鋪了滿臉。她從“新東京咖啡館”門口,一閃而出,好像有些疲態(tài),手里拎著個紙袋,在腿側(cè)一悠一磕,隨時都會被碰落的樣子。
“小相公!小童子兒!”小狐貍的聲音,閃爍明亮如剛擦凈的銀器。
小狐貍跑過來。由于臉上脂粉層積,平原看不出她的表情,但英式高跟鞋敲擊路面的聲音里,卻含著些許慌促。
平原心思飄忽,他像一棵枯樹,僵立原地。四周景致,不易覺察地緩緩蕩漾。
“這個,給你師父?!毙『倧募埓?,捏出個三角形狀的布包。
平原剛接在手上,就吃了一驚。他斷定,這是一把手槍。
“瞧你?!毙『傒p點著他的鼻尖。
平原忙收起驚愕的表情,四處望望。
“還有一樣東西……”小狐貍吊著眼角,瞥了平原一下,又將手探入紙袋。
平原緊盯住袋口,心臟再次嘭嘭急跳。他幾乎不能呼吸,胸腔宛若被棉絮堵死了。
小狐貍眉梢上,挑著一絲機警。她的手握著什么,一點一點地從紙袋撤出——突然將一件東西舉在平原眼前——原來是一塊糕點。小狐貍咯咯笑出聲來。
“蘇州糕團,沒吃過吧?五芳齋的最正宗,大上??者\來的?!毙『傂σ饕鞯仃乱唤牵f進平原的嘴巴,自己也含住一塊。
平原的急惱尚未褪去。
“跟池田光一相比,他的哥哥池田平助,可就有趣多了……我經(jīng)常打趣說,他像只尺蠖……可惜啊……”
平原愣了會兒,才聽懂一小點,臉一下子燒起來。
“我走了?!毙『倢⒓埓蛩麘牙镆蝗?/p>
袋子敞著口,平原看到里面是師父要的顏料。
“你等一下,”平原上身前傾,“我?guī)煾刚f讓你……”
“我不回老家!”小狐貍竟知道平原要說什么。她頭也不回地徑直離去,凌空揮出一只手,動作決絕,似乎要將某種無形之物拋掉。
平原在原地發(fā)呆。
小狐貍剛剛走出幾步,高跟鞋卻被石板路縫隙卡住了,身體閃折,晃一晃,又站穩(wěn)了,像一株被雹子擊中的植物。
“平原?!彼^頭,輕輕喚道,聲如蠶絲。
平原心中一軟,這是小狐貍頭一次呼他的官名。
“我要是回了老家,別的人,很多人,就都回不去了。”
平原惑然,不知所指。驀地,鬼使神差般,他冒出一個念頭,想要弄清小狐貍與師父之間,究竟有何蹊蹺。
小狐貍的鞋子踢踢踏踏一路脆響。不必緊隨,亦能循著馬蹄般的脆聲,摸索到她的去處。平原壯起膽子,拐過一道道巷弄。不遠處,就是日本憲兵隊了。空氣里,凝固著鉛與鐵的腥味。他不得不停了下來,看著小狐貍舞動著腰肢,如一條斑斕的魚,款款游過去。
哐當一聲,黑沉的鐵門開了。
平原隱身在一根電桿后。
小狐貍對著那扇門,孔雀開屏般展開身體。
一個穿著枯草色短披風的人,腹痛般彎曲著身子,從院內(nèi)掙扎而出。沒邁幾步,就頭沖下,仆倒在一溜石階上,軍帽亦滾落?!鞍」」?!”他的嘴巴被撐得碩大,發(fā)出似哭似笑的聲音。
待看清那人的長相,平原頭皮嗡地一麻——是池田。平原頭一回見他穿制服的模樣,袖標和肩章頗為刺目。池田的黑長皮靴亂蹬,向前一縱,就扎進小狐貍懷中。腰間九四制式的“曹長刀”翹于身后,如一根硬撅撅的尾巴。
小狐貍撫摸池田的腦頂,如同身懷六甲者對腹呢喃。
池田抬起的臉,濕漉漉布滿水漬,竟如一個委屈孩童。良久,他嘴巴咧開,沾血的牙齒如刃,唰地一閃:“我哥哥真蠢,真蠢啊,我更蠢……這是池田家族永世的恥辱!”
小狐貍捧著池田的頭顱,像農(nóng)婦抱起熟透的瓜果。她臉上濃艷的厚妝,逐漸與暮色融為一體。
池田全身猛地一振,驟然拔槍,叭一聲,其音色,與他短促的狂笑有些許類似。
小狐貍身子縱起,猶如一只通透的玉質(zhì)煙壺,被閃電擊中。又如一縷輕薄的絹絲,柔曼落地。
池田屈腿展臂,形如一只巨大的蜘蛛。“啊——啊——”吼了幾聲。接著,他雙手撕扯領(lǐng)口,眼珠鼓凸如蛙,嘰咕嘰咕,吐出大段日本話,一邊抽出佩刀,無休止地猛砍起來。
血肉四濺,小狐貍像一樹被搖落的殘花。
平原面色慘白地蜷坐在地,血管像激怒的蛇。幾次舉槍欲射,城工委教員說過的話,卻像鐵柵欄般攔住了他:為了更大的事,為了更重要的任務,在鮮血與死亡面前,要有堅冰般的冷靜。
眼前有淡紅的霧氣,布幔般騰起,久久不散。
7
商會的十余輛卡車,兩側(cè)貼滿標語,停在大慈閣。
鑼鼓聲咚咚嗆嗆傳來,每一聲,都能將悵然的平原彈到云端。
“平原,”師父將眼神凝在他的臉上,抽抽鼻子說,“這傳單,你去燒掉。”
這張明黃色的紙,是平原昨日返回時,在人群中搶到的。他難以回想起自己是怎么掙扎到壺天齋的。他像皮影戲里的角色,僵直而發(fā)虛,他甚至弄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就在這時,不遠處有人大幅揚臂,頃刻間,又將身體隱于人流,像石塊沉進水潭,倏忽不見??罩袇s出現(xiàn)一叢飛旋的紙,像護城河畔受驚的水鳥。暮色已至,還是有人撲搶過去,瞅幾眼,壓抑著讀出來:“全……全殲!師團長池田平助亦胸部中彈,當場斃命!”
平原眉毛一跳,好像猜到了池田發(fā)狂的原委。
他奔過去,搶到了一張,揣進懷里。
師父在燈下,捧著傳單上的幾十粒文字,讀至后半夜。小狐貍的死,使他的關(guān)節(jié)生銹了。他動作艱澀,將頭抵于壁角木柱上,緊閉雙眼,呼吸聲像長風卷嘯,似正遭受鞭笞。
平原腦海里,有幾個地方一閃,慢慢連綴起來。他猜測到了小狐貍的大部分事情。那,師父又是怎么回事呢?
天光漸明。師父已理好包裹,里面裝滿了畫好的壺,隱約傳出摩擦撞擊的吱吱聲。
外面愈來愈嘈亂。鼓樂聲疾,車隊轟轟發(fā)動,即將開行。商會的人正沿街拍擊各商鋪的門,挨個催促,說,為免遭共匪偷襲,大日本皇軍護送商客之兵力,已增一倍,盡可放心。
“師父,你到底……”平原說得有些猶豫。
師父定神想了想,說:“平原,你守在這里,不要去安國了。另外,我還得留下一樣東西。”
他圪蹴下身體,從包裹深處緩緩抽拔出一物,壓進平原的手掌。是小狐貍那只三角形布包,沉甸甸的一把手槍。
“我琢磨來琢磨去,池田今日很可能不會隨車去廟會剪彩。這個事,只能你來辦了?!?/p>
平原一時回不過神。
師父伸出厚厚的手掌,在他肩上按按,再無一句話,扛起布袋,大步邁出門。
整條西大街,頓然變得空闊。商會廣告的紙屑,在路中央打旋。
池田果然來了。他今日的裝束分外滑稽,上身仍是中式的坎肩,下身卻穿著憲兵隊的長褲、馬靴。池田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圈,步子逐漸急促。突然他一拳搗爛櫥柜,掏出幾只鼻煙壺,捏在手中,咯咯作響。
平原袖手而立,心中空靜。
“我再三慮之,此店反常,必有妖。”池田嗓音如鋼鋸拉扯。
平原發(fā)覺,自己并無懼怕,他平視著池田的雙眼。
池田舉起一只壺。平原認得,這是周樂園的傲雪圖,作于光緒十八年。物件被舊時光漂洗。梅花的“梅”字,被寫為古體的“槑”。壺體為玻璃質(zhì)地。畫中瑩雪鋪玉,梅樹斜展虬枝,吐露點點嫣紅。師父最愛此壺,每每把玩一番后,會鏗鏘吟誦梅樹旁的題詩:
莫道冬深無義士,
天寒有鶴守梅花。
平原默念詩句。與師父共處店中的時辰殘片,正悄然飄回。
池田卻遽然狂躁起來。他返回櫥柜,手臂像發(fā)癲的鲇魚,將陳列的鼻煙壺,撥拉得東倒西歪。爾后,他若有所思,緩緩拈出一只。這是個新壺,尚未打磨,光潔透亮,如初臨世間的赤子。
平原的目光順著鼻煙壺,蜿蜒到池田的手上,見那指甲縫里,沉積有黯紫之物。他想起昨晚暮色中小狐貍飛濺的血。
池田審視片刻,陡然渾身一凜,揚手下劈,那只壺擊在青磚地面上,應聲而碎,渣屑鋒利而純粹,如薄冰,如初霜。他拈起較大的一塊碎片,對準日光。他的眼睛,再次燃燒起來,乍然間,狂叫起來:
“這是人造水晶!人造水晶!”池田的臉,泛出大片青色,像一張烤煳的紙。
人造水晶就是石英。平原卒然想起,三七曾說過,這是組裝電訊設備亟需之物。他的腦海中,須臾間貫通了什么。一些圖景,在閃電的亮暗交替中漸次拼為一體。
師父啊。平原心里,真切喊了一聲。
池田大喘著,又爆出一句日本話。平原聽懂了其中的“安國縣”。
隨即,池田躍起,朝店外奔出去。
他的身后,平原已經(jīng)舉起了槍。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