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比爾·普洛奇尼
她坐在樓上臥室的窗戶旁,凝視著下面奔涌的河水。因為有雨水,窗玻璃上像貼了一張被人揉皺了的塑料紙似的,于是外面的一切似乎都在微微發(fā)亮。低垂的烏云、河岸邊被淹了一半的樹、褐色河水中隨波逐流的漂浮物,這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不真實。她能聽見水的聲音,即便雨點憤怒地砸在屋頂上,她也能聽到?jīng)坝康暮铀诔掷m(xù)不斷地發(fā)出轟隆聲。
太平洋風(fēng)暴以每小時一百英里的速度在加州北部肆虐,傾盆大雨已經(jīng)不依不饒地下了快一個星期,但她感覺不止這么長時間,因為她已經(jīng)記不得上次陽光普照、碧天如洗是什么時候的事了。這雨已經(jīng)下到她心里了。
她走到鏡子前,注視著自己的眼睛。她看到了沼澤一般的潮濕和灰色,和她在窗外看到的并無區(qū)別。在現(xiàn)實世界,她被困在這個房子里;在她的內(nèi)心,她被潮濕所困。她似乎無路可逃。
她渾身發(fā)抖。房間里很冷。他們已經(jīng)有一天一夜沒有暖氣,也沒有電了。猛烈的風(fēng)暴吹倒了這個地區(qū)的電線桿,將樹連根拔起。道路不是被水淹沒就是被泥石流沖垮,離他們家五十碼遠(yuǎn)的那條河濱大道完全泡在了水里。昨晚八點,撤離的命令下達(dá)了幾個小時之后,不斷上漲的洪水就深達(dá)三十二英尺,因為這里地勢低洼?,F(xiàn)在是下午兩點,洪水一定已經(jīng)超過四十英尺了。樓下所有房間都快要被淹到天花板了。她上次去樓下看的時候,她家的汽車已完全沒在水中,一樓平臺只有幾根柱子還在水面上,這些柱子原來支撐的屋頂早就被風(fēng)吹跑了。
她從厚呢短大衣的口袋里拿出那只牙雕碗。這不是她第一次這樣做。牙雕碗圓潤厚重,一只手正好可以抓得下。她的爺爺在空閑時間用海象牙雕了這只碗,還給碗雕了花邊。當(dāng)時阿拉斯加淘金熱剛剛消退,她爺爺在諾姆(阿拉斯加州蘇厄德半島南部白令海岸的小港市。——譯注)做郵件搬運工。爺爺將這只碗給了她的媽媽,媽媽又留給了她這個獨生女。洪水襲來,他們不得不放棄一樓的時候,她先拿上樓的東西就是這只碗。她擁有的東西里就剩這個還有點價值了,達(dá)利爾經(jīng)常這么說。
“你和那只該死的碗,”他今天早上說,“嗯,你可以好好守著它。說不定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可以用它來換錢呢。你的其他東西都不值錢?!?/p>
她輕輕地?fù)崦?,感受著它涼爽的表面和做工精致的黑色圖案。碗給了她些許安慰,這是她在感到傷心和壓力時唯一的安慰了。
陰影在房間里悄悄蔓延。褐色的河水有一股爛泥味,潮濕的陰影似乎也染上了這個味道。她覺得呼吸困難,但是,如果她打開窗戶,讓外面的空氣進(jìn)來,恐怕只會讓房間里的味道更加難聞。她想重新點上一根蠟燭,不讓陰影步步逼近,但跳躍的燭光經(jīng)過窗戶玻璃的反射,讓她更加看不清窗外。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老是想朝外面看,但就是忍不住這么做,而且一整天都在不停地看窗外。她好像受到了某種力量的驅(qū)使,她坐在這里,看著雨點重重地落下,渾濁的河水打著漩,水位越來越高。
應(yīng)該很快就會又有一條救援艇過來吧。如果洪水繼續(xù)上漲,救援艇那樣的小船也變得危險的時候,說不定會有直升機過來解救那些被圍困的人。和河濱大道這邊的房子相比,她家東邊三英里遠(yuǎn)的里奧洛馬斯成為孤島的時間更長,至今已經(jīng)快有一天半了?,F(xiàn)在,救援人員應(yīng)該正在用直升機將那里的人撤到內(nèi)陸地區(qū)的小鎮(zhèn)上,那里離這條河有一定距離,比較安全。她真希望自己也在內(nèi)陸地區(qū)的小鎮(zhèn)上,在避難所里,因為那里干燥暖和,有明亮的電燈,有清新的空氣。
但這純粹是空想。救援人員上門來的時候,達(dá)利爾就是不肯走。當(dāng)時的情況已經(jīng)相當(dāng)緊急,但他仍然堅持留在家里。早在1986年的時候,這條河發(fā)生了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洪水,最高水位達(dá)到了四十八英尺,但達(dá)利爾拒絕撤離。那一年她和達(dá)利爾差點兒被淹死,達(dá)利爾帶著他最后的十幾張畫,兩個人被逼到了閣樓頂。那些畫用塑料紙包著,像等待下葬的尸體。五年前這條河發(fā)過一次洪水,他們的家成了孤島,他也不肯走。他就是這么倔。他的掌控欲太強了。是啊,他有那么多不堪忍受的壞毛病。她撫摸著牙雕碗,注視著斜刺而下的雨、翻騰奔涌的河水、沿著所剩無幾的河岸疾跑的淡黃色泡沫。
我為什么在這里?她想。
我不想在這里。我早就不想待在這里了。
一如既往的傷心,一如既往的無奈。她無處可去。媽媽爸爸都不在人世,杰克在越南戰(zhàn)場上踩了地雷被炸死之后,她就沒有別的兄弟姐妹了。她沒有姨媽、姑媽、叔叔、舅舅等親戚,有幾個朋友,但都是泛泛之交,誰也指望不上,也不能和他們說知心的話。和達(dá)利爾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年,正好是她有生之年的一半,現(xiàn)在看來,認(rèn)識他之前的那二十一年如此遙遠(yuǎn),她幾乎都記不得了。
我該往哪里去?我能做什么?
房子較遠(yuǎn)的那個角落突然傳來了東西砸碎的聲音。達(dá)利爾的畫室在那里。他整天喝酒,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脾氣暴躁的程度,動不動就開始砸東西。木板破裂、撕扯的聲音傳到了她的耳朵里。他又在撕畫了。他撕的不是那些品質(zhì)較好的成畫。不管醉酒到什么程度,不管多么沮喪或憤怒,他從來不破壞那些油畫和水彩畫,因為這些都是他心目中的“真正的藝術(shù)”,出自一位埋沒人間、未被賞識的天才藝術(shù)家之手,他一直希望能夠?qū)⑦@些作品賣給夏季來這里的游客以及當(dāng)?shù)氐膸酌詹丶?,這樣就能支付水電費、電話費等,或者至少可以維持不破產(chǎn)吧。
達(dá)利爾的破壞之火是針對那些未完成的油畫的。那些水景畫、靜物畫、河邊人家的肖像畫“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他認(rèn)為它們根本達(dá)不到他的高標(biāo)準(zhǔn),因此可以銷毀。
她一開始也認(rèn)為他是個天才,有著超凡的眼光和敏銳的視角。在年輕的時候,她也想成為藝術(shù)家,如果做不成藝術(shù)家,至少也要做個手工工藝人吧。她畫不了油畫,做不了這么重要的事,做做耳環(huán)、吊墜或其他珠寶的設(shè)計和制作就行了。她確信自己有這方面的天賦,可以干出點名堂來,但他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嘲笑她,貶低她,最后她終于氣餒,熱情盡失,放棄了努力,放棄了夢想,放棄了一切,安心做達(dá)利爾·博伊德夫人,日復(fù)一日地活著。但是,他成功地讓她相信自己沒有藝術(shù)才能的同時,也讓她看清了他。他遠(yuǎn)沒有他自己想的那么才華橫溢,最多只在平均水平之上一點點。
這句話用來形容他們的婚姻同樣恰當(dāng)。從好的方面說,他們的婚姻最多只在平均水平之上一點點。從差的方面說——
過道里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她坐直身子,看著窗外。
她讓自己堅強。她等待著。
“喂!喂!說你呢!”
雖然是在自己家里,但她早已沒有了名字。她是“喂!”“喂!你!”或其他非人的、難聽的詞語。
“你聽到了嗎?我在說你呢?!?/p>
“達(dá)利爾,我聽到了?!彼み^頭來。他無精打采地站在門口,襯衫上的大部分紐扣都沒有扣。他沒有穿牛仔褲,挺著個大肚子,眼睛充血,胡子拉碴,灰色的頭發(fā)亂七八糟。她看到他的這番形象了,但又好像不太確定,似乎她是透過模糊的玻璃看到了他。
她問:“你要什么?”
“你說我要什么?”
“我猜不透你的心思?!?/p>
“你怎么回事?你把它藏哪兒了?”
“藏什么?”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你別裝?!?/p>
“我沒有碰你的酒,我從來不碰?!?/p>
“從來不碰!鬼才相信呢!還有一瓶酒!我拿到樓上的。你藏哪兒了?”
“你看看儲藏室。你放那兒了?!?/p>
“我知道我原來放那兒了。說,你后來放哪兒了?”
“達(dá)利爾,我從來不碰你的酒?!?/p>
“撒謊!婊子!”
她沒有回嘴。窗外的褐色河水里有個東西翻滾而過。是動物的尸體。山羊或者狗。她無法確定,因為它這一刻還在那里沉沉浮浮,下一刻就沒入水中,沒了蹤影。
“該死的,那瓶酒在哪兒?快說!否則沒好果子吃!我警告你!”
“在儲藏室。”她說。
“你藏那兒了?”
“它一直在那兒?!?/p>
“你去找??欤×⒓慈フ?!聽到了?”
“聽到了?!?/p>
“立即去給我找!馬上!”
她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她沒有看他,朝門口走去。
“放下你那個該死的碗!”他說,“你為什么老是玩那個東西,好像著了迷一樣?”
她將牙雕碗塞回口袋,走到過道里。她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她的腿好像和這片土地、這座房子一樣被水浸泡過,沉甸甸的。
儲藏室在臥室和他的畫室之間。儲藏室一開始是她的工作間,但后來她放棄了制作珠寶的愛好,這里就逐漸成了儲藏室,什么東西都往這里放,紙盒、零散的家具、未使用過的畫布等堆滿了房間,當(dāng)然,這些東西上都落著灰,結(jié)著蜘蛛網(wǎng)。他們今天早上離開樓下,退往二樓的時候,她已經(jīng)帶了盡可能多的食物以及一切能挽救的東西,放到了這里。容易變質(zhì)的食品和冰塊一起放在大冰箱里,其余的食品有的裝在盒子里,有的散落在地上。她在食品堆里漫無目的地翻找著,他在門口看著她。不到一分鐘,她就找到了他說的那瓶威士忌。這最后一瓶酒就明晃晃地放在一張舊桌子的桌腿旁邊。她拿起酒,向他遞了過去。
他一把拿走了酒。“以后不許藏我的酒,聽明白了嗎?再這樣做,你會后悔的?!?/p>
“好的?!彼f。
“給我做個三明治,”他說,“我餓了?!?/p>
“哪種三明治?”
“我還在乎是哪種嗎?三明治就行!”
“好的。”
“你該改改啦,不要一點用場沒有。”說著,他把酒瓶貼在胸口,像抱著個嬰兒一樣。
她往一片面包上涂了黃油,放了火腿和奶酪,又往另一片面包上擠了些芥末醬。她不慌不忙、機械地做著這些動作。她將三明治放在紙盤子上,往畫室走去。
他正瞇著眼睛看他以前畫的一幅水景畫,也許是考慮要不要毀了它。她覺得達(dá)利爾好像比以前更加落魄,她和他之間似乎不僅隔著一層玻璃,她現(xiàn)在好像是在水底看他。她將三明治放在他工作臺上的顏料罐和那瓶打開的酒之間,朝門口走去。
衛(wèi)生間的門開著。她走了進(jìn)去,站在化妝鏡前,但里面的光線太暗了,她看不清自己的臉。她點了一根蠟燭,高高舉起。她的臉和達(dá)利爾的臉一樣,似乎也被水扭曲變形了。她盯著自己的臉,看到了眼中的雨水、眼后的雨水。她看到了雨水,看到了和外面起伏、奔涌的河水一樣的洪水。
她吹滅蠟燭,回到臥室,坐在原來坐的窗戶前。河水漲了。河面下暗流涌動,河面上滿是垃圾。灌木、原木、樹枝、籬笆、破破爛爛的小艇、紅色小馬車像醉漢一樣忽上忽下。一根原木重重地撞在她家房子的墻上,墻上的木板似乎都被撞出了一條縫,接著,原木在河水的裹挾下奔流而去。
雨水不停地敲打著灰色的鐵皮屋頂。色澤暗沉的河水像落入陷阱中的野獸一樣咆哮著、尖叫著,撕咬著所剩無幾的河岸。她的臉,她的手背都能感受到洪水的冰冷和濕滑。她能感受到洪水的惡臭和它原始的狂野。
河水還在漲……
她突然站了起來。她步履沉重,頭腦里一片空白。她走出臥室,又回到了達(dá)利爾的畫室。他弓著背坐在工作臺前,盯著一杯威士忌,她給他做的三明治沒有吃,被推到了旁邊。他的收音機開著,里面?zhèn)鱽硎チ_莎電臺新聞播音員的聲音。她根本聽不清那人在說什么。她走到達(dá)利爾的身后,他沒有聽見她的腳步。他不知道她來了。
你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我在這里,她想。她只有這個念頭。接著,她的腦子里又是一片空白。
她掏出牙雕碗,握著碗口。她聽不見播音員的聲音,聽到的是洪水的咆哮和尖叫。她沒有絲毫猶豫,舉起牙雕碗,用盡全力砸在他的后腦勺上。
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也許他發(fā)出聲音了,但被洶涌的洪水淹沒。
她毫不費力地將他拖到窗前。不管他現(xiàn)在是死是活,都好像幾乎沒了重量。她抬起窗格,把他扛到窗臺上,風(fēng)裹著雨抽打著她的臉。河水離她只有幾英尺遠(yuǎn),樓下所有的房間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被淹了。河水翻滾著起了旋渦,卷起了水面上的垃圾。她將達(dá)利爾推到了褐色的河水中,濺起了一朵水花,兩三秒之后,他就沒了。
當(dāng)救援船出現(xiàn)的時候,她正坐在臥室的窗前。雨已經(jīng)停了,洪水似乎也不再上漲。最艱難的時期已經(jīng)結(jié)束。盡管一切還是灰色的,還和以前一樣潮濕、混亂,但遠(yuǎn)處的天空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一抹亮色。她確信自己看到了亮色。
她看到救援船拐過河灣,連忙打開窗戶,朝他們揮手。他們加速朝她駛來。船上的兩個人穿著潛水服。她認(rèn)識他們。他們是里奧洛馬斯的志愿者。
船靠近了窗戶。一個人喊道:“博伊德夫人,你還好吧?”
她摸了摸口袋里剛剛擦干凈的牙雕碗。這并不是她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從來就不是。
“我的名字是李·安妮,”她說,“李·安妮·米克爾。手工制作珠寶的?!?/p>
“你沒事吧?”
“我沒事?!?/p>
“你的丈夫呢?”
“走了?!彼f。
“走了?這是什么意思?”
她沒有撒謊。她說的是真話,徹頭徹尾的真話?!昂樗畮ё吡怂?。”她說,“他被洪水卷走了?!?/p>
(王海燕:武漢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