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萬東
摘 要:秦良玉父親秦葵的身份當為衛(wèi)所武官,而非道光《忠州直隸州志》中所載“貢生”。秦良玉一身武藝與軍事才干正是來自家庭的自然熏習而非秦葵的刻意培養(yǎng)。據(jù)現(xiàn)有史料可知,秦氏一家很可能出自忠州守御千戶所。雖然石砫土司與忠州守御千戶所分屬兩大制度體系,但在明代雙方很可能存在私下的田土交易,這種經(jīng)濟利益關系構成了秦良玉與馬千乘婚姻的基礎。作為秦氏家族的后人,廩膳生秦肇益利用修撰地方志之機,以“去軍戶化” “去蠻夷化”為目的,重構秦良玉的家庭出身,從而完成歷史記憶中秦氏家族由“武”向“文”的轉向。
關鍵詞:秦良玉;衛(wèi)所;土司;身份建構
中圖分類號:C9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3)03 - 0095 - 09
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社會地位相對較低,也難以在政治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然而在西南土司區(qū),女性卻享有較高的社會地位,特別是在土司上層,女性往往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不少土官的妻子協(xié)助丈夫處理司內(nèi)各事務,在土司內(nèi)部擁有較大權威。夫死子幼時,她們還可以承襲丈夫的官職,成為受朝廷認可的土官。據(jù)廖麗研究,在西南土司中多有女性襲職土官的事例,襲職的比例在7%—25%不等1??梢哉f,女性土司是土司群體中頗為重要的組成部分,而在眾多的女性土司之中,又以明末石砫土司的秦良玉最為著名。秦良玉曾協(xié)助丈夫馬千乘奉調(diào)入播平叛,立下大功。馬千乘去世之后,秦良玉代領宣撫使一職,率石砫土兵援遼、平奢、勤王,屢立戰(zhàn)功,表現(xiàn)出卓越的軍事才干,得到崇禎帝題詩夸贊,成為名震當世的女將、忠君愛國的楷模??v觀既有研究,學者多聚焦于秦良玉的戰(zhàn)功2。然而對其家庭出身這一問題卻鮮有專文討論。一般而言,一個人的成就往往與其家庭背景、早年的生活經(jīng)歷有直接關系。正如布爾迪厄所言,人最初的文化資本依賴于家庭預先投資的早期教育,語言、儀態(tài)、技巧、氣質(zhì)等具體化的文化資本通過繼承性傳遞灌輸給后代,并轉化成“生存的樣態(tài)”1或習性的外部財富2。秦良玉作為中國歷史上杰出女性的代表,究竟出自怎樣的家庭?她為何嫁給石砫土司土官馬千乘?關于秦良玉的出身,史料中有著怎樣的歷史書寫?今不揣淺陋,擬對以上問題進行回答。不過因學力和史料所限,文中不少環(huán)節(jié)尚止于推測,懇請方家賜正。
一、女土官與將家女
關于秦良玉的生平事跡的記載,最重要的文獻莫過于《明史·秦良玉傳》。該傳文開篇記載:“秦良玉,忠州人,嫁石砫宣撫使馬千乘。”3此處只交代了其籍貫,并未言及她的家庭出身。又據(jù)乾隆《石砫廳志》記載:“良玉,忠州人,秦葵女,字貞素,性穎異,饒膽略。幼通經(jīng)史,工詞翰。且與兄邦屏、弟民屏同習騎射,究心韜略?!?這段文字雖點出了秦良玉父親的姓名及早年學習經(jīng)歷,但是對其家庭背景,特別是其父秦葵的身份仍未加說明,而這恰恰是本文所關注的重點。根據(jù)《明史·秦良玉傳》《石砫廳志》的提示,筆者又查閱了道光《忠州直隸州志》,發(fā)現(xiàn)了更為詳盡的信息。
秦葵,字載陽,貢生,石砫土司秦良玉之父。好讀書,不汲汲于榮名,尤長于兵法。嘗謂其二子曰:天下將有事矣,爾曹能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者,方稱為吾子也。后良玉以一婦人晉職太保,子邦屏、民屏、孫拱明、翼明皆以武功著名,皆葵庭訓有以致之,自號為鳴玉逸老5。
由上可知,秦葵為忠州貢生。與其他貢生多專注舉業(yè),希望科場揚名不同,秦葵志趣在于博覽群書,且對兵法極感興趣,并有深入的研究。不僅如此,秦葵還預判出“天下將有事”,因此要求秦氏兄妹勤練武藝、研習兵法以報家國、以衛(wèi)社稷。顯然在州志修撰者的筆下,秦葵是一位深謀遠慮、胸懷天下、精通兵法的奇人。因此秦氏兄妹的一身武藝與治兵才能皆來自秦葵的教授與庭訓。關于秦良玉家世的這一記述得到了學界的普遍認可6。
然而筆者發(fā)現(xiàn)在其他文獻中,卻有不同的記載?!吨愑洝肥乔蹇登瑫r期文人董榕所寫的一部戲曲。該書以萬歷、天啟、崇禎三朝重大政治事件為背景,講述了明末兩名女將秦良玉、沈云英的故事,其中秦良玉所占篇幅最多7。一般而言,我們不宜以戲曲劇本作為史料進行史學研究,然《芝龕記》本身具有較強的“尚實”傾向?!吨愑洝し怖费裕骸笆论E皆本《明史》及諸名家文集志傳,旁采說部,一一根據(jù),并無杜撰。”8可見其基本史事皆有依據(jù)。徐振貴注意到乾嘉考據(jù)學強調(diào)以史為據(jù)、無證不信的治學特點,對這一時期的戲曲創(chuàng)作有很深的影響,而《芝龕記》正是這種創(chuàng)作風氣下的代表。他指出戲文中“諸忠成仙歸真云云,顯系虛幻傳說”,但是基本事實“大率據(jù)實敘寫”1。王瑜瑜亦言《芝龕記》《冬青樹》等模仿桃花扇的作品在藝術成就上根本無法與之相提并論,但是“依傍史書、摹寫史實較《桃花扇》有過之而無不及”2。楊惠玲也提出《芝龕記》具有“史家之筆”的特點,“該作展示了明清之際政治、軍事、宗教、民俗、文藝等領域的社會風貌,是一部材料富贍、巨細不遺的明清鼎革史”3??梢?,作為一部戲曲,《芝龕記》中的部分內(nèi)容雖有虛構,但在基本史實方面卻是言出有據(jù),具有較高可信度,在一定程度可作史料使用。在該書第一折中,描述了秦良玉送別哥哥秦邦屏參與萬歷朝鮮之戰(zhàn)的情節(jié)。
我(秦良玉)家哥哥邦屏襲衛(wèi)指揮,守衛(wèi)忠州,兄弟民屏為本司左軍統(tǒng)目。近因奉召征兵,東援朝鮮,家宣撫遵照憲檄,選兵五百,著兄弟民屏管領,隨哥哥統(tǒng)忠州衛(wèi)兵一同赴援,擇于今日啟行。夫君自守司治,兄弟先到家庭,兒家統(tǒng)兵,送至忠州江上,等候哥哥催點衛(wèi)兵,會奇進發(fā)4。
萬歷年間,統(tǒng)一日本后的豐臣秀吉派兵侵入朝鮮,作為宗主國的明朝派兵援朝,石砫土兵亦在被調(diào)之列5。石砫土司宣撫使馬千乘在接到朝廷的調(diào)兵命令后,隨即選派五百土兵由秦良玉之弟秦民屏率領赴朝。與此同時其兄秦邦屏亦統(tǒng)領忠州衛(wèi)兵增援朝鮮。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與秦良玉有關的常見文獻中,皆未記載其兄秦邦屏的身份,秦邦屏的事跡與功業(yè)主要是依托其妹“土司夫人”的身份而存在的。然而戲文卻言秦邦屏為“衛(wèi)指揮”,即衛(wèi)所武官。這就意味著秦邦屏似乎并非普通百姓,而是具有某種“官方身份”。關于秦邦屏的身份,還有其他史料可以佐證。天啟元年(1621年),秦邦屏之子秦拱明向朝廷奏稱。
父邦屏奉命援遼,盡鬻家產(chǎn),以為軍資。沈陽之役,先登殺賊。父既齏粉,而三十口妻孥留滯京華,行乞求助,乞給償所費金,以贖產(chǎn)業(yè)。其重慶衛(wèi)所與臣接壤,絕軍屯地盡沒豪右。乞查馭撥二三十頃以贍孤寒,更念同父陣亡部落從重給恤。部覆:絕軍屯地撫按查明無礙,給作祭田,其優(yōu)恤銀照例給散。報可6。
秦邦屏于天啟元年(1621年)統(tǒng)帥石砫土兵在沈陽城外與后金軍隊交戰(zhàn)中戰(zhàn)死,其家屬幾十口滯留京華,無人照顧,而其在家鄉(xiāng)的田地又被豪右所侵占。故請求朝廷撥賜田地“以贍孤寒”。引文中提到一個重要信息,秦邦屏所擁有的土地并非普通的民田而是軍屯地。眾所周知,明朝確立衛(wèi)所制度后,為解決衛(wèi)所兵士的軍糧問題,將大量的土地撥給衛(wèi)所,讓士兵屯耕自給,稱為軍屯地7。既然秦拱明稱自家的土地為軍屯地,這也就說明秦邦屏一家當出自衛(wèi)所。
天啟元年(1621年),四川永寧宣撫司奢崇明及貴州水西宣慰司安位叔父安邦彥叛亂,史稱奢安之亂。明朝遂任命朱燮元為主帥,征調(diào)各路兵馬,進兵平亂。秦良玉所統(tǒng)轄的石砫土兵亦在征調(diào)之列。朱燮元在《會勘催兵科道疏》中有這樣一段話。
從來用土兵必用官兵監(jiān)制,二臣(明時舉、李達誼)獨持議不用漢兵一人。不知渾河之戰(zhàn)秦邦屏雖妹嫁石砫,實忠州人,久在省城練兵。又有戰(zhàn)將如周敦吉、鄧起龍等督之,故肯皆效死,非盡土兵之力也1。
當時科道官明時舉、李達誼二人認為應完全任用土司兵平叛,而不應征調(diào)漢兵。朱燮元則以石砫土兵血戰(zhàn)渾河之例加以駁斥,指出石砫土兵之所以在渾河之戰(zhàn)效死,關鍵在于漢將的指揮。朱燮元專門提及秦邦屏:大家通常認為秦邦屏是以秦良玉之兄,即以土司家將的身份參與這次戰(zhàn)爭;但在參與此戰(zhàn)之前,秦邦屏已“久在省城練兵”。此處的“兵”顯然并非指石砫土兵,而應是漢兵。由此看來,秦邦屏的身份當為軍官。故朱燮元認為,秦邦屏率石砫土兵援遼作戰(zhàn)體現(xiàn)的是朝廷漢將統(tǒng)帥土兵,而非土司家將統(tǒng)帥土兵。
由以上3條史料我們完全可以確定,秦邦屏的身份為衛(wèi)所武官。那么秦邦屏的這一身份是怎樣獲得的呢?上引《芝龕記》戲文中提到了一個關鍵信息 “邦屏襲衛(wèi)指揮”,也就是說秦邦屏“衛(wèi)指揮”之職是通過承襲的方式而獲得的。根據(jù)學者的研究,明代衛(wèi)所制度的一大特點在于武官的職位可世代襲替,而父子相繼又是最重要的法則2??梢娗匕钇脸幸u的應是其父親的武職。換言之,秦葵也應是衛(wèi)所武官,而非閑居鄉(xiāng)野的貢生。關于這一點還有兩條重要的史料加以佐證。萬歷四十八年(1620年),兵科給事中薛鳳翔在奏疏中提到:“職按秦氏(秦良玉)疏揭,久毓將門,歷垂勛業(yè),洗蛾眉以譚豹略,矢馬革而奮鷹揚?!?可見薛鳳翔曾閱覽過秦良玉呈送給朝廷的疏揭,疏揭中秦良玉稱自己“久毓將門”。顯然,只有多代為武官才可稱之為將門,這即可從側面印證秦葵甚至秦氏先人也是衛(wèi)所武官。崇禎十六年(1643年),張獻忠突破明軍的包圍,率部攻向四川,川省形勢危急。兵部題請秦邦屏之子秦翼明為川東總兵,以期其能阻遏張獻忠東進的步伐,挽救川省危局。在兵部呈送給明思宗的文書中稱“秦翼明出身將胄,學富韜鈐”4,此處的“出身將胄”與“久毓將門”異曲同工,都說明秦氏一家世代為將,絕非文人出身。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確定秦良玉出自一個軍人家庭。他的父親秦葵、兄長都是衛(wèi)所武官。秦良玉的一身武藝與軍事才華正是源于武官家庭的自然熏習而非如州志所言——“貢生”秦葵的刻意培養(yǎng)。父兄的職業(yè)熏陶是秦良玉成年后揚名沙場、成為一代名將的重要原因。
二、石砫司與忠州所
通過以上討論可知,秦葵與秦邦屏皆是明朝衛(wèi)所武官,秦氏一家為衛(wèi)所軍戶,那么他們究竟來自哪個衛(wèi)所呢?《芝龕記》戲文中秦良玉言:“我家哥哥邦屏襲衛(wèi)指揮,守衛(wèi)忠州……哥哥統(tǒng)忠州衛(wèi)兵一同赴援?!奔囱郧匕钇潦侵抑菪l(wèi)指揮。然據(jù)《明實錄》記載,洪武十二年(1379年)七月,“改瞿塘守御千戶所為瞿塘衛(wèi),隸湖廣都指揮使司。置梁山、大竹、忠州、達縣四守御千戶所,隸瞿塘衛(wèi)”1??梢娒鞒诤槲涫辏?379年)在忠州設立過一個守御千戶所而非忠州衛(wèi)。上文所引秦拱明的奏疏曾提到一點關鍵信息,即“其重慶衛(wèi)所與臣接壤”,這說明秦良玉家族所屬衛(wèi)所并非重慶衛(wèi)以及下轄諸所,但卻又與重慶衛(wèi)所接壤。而忠州守御千戶所地界雖在忠州,卻隸屬瞿塘衛(wèi)而非重慶衛(wèi),這一特點恰與秦拱明所述相吻合,由此筆者認為,秦氏一家當出自忠州守御千戶所,秦葵與秦邦屏當為該所武官。
根據(jù)學者研究,土司的婚姻關系往往帶有較強的政治目的。石砫土司所處的武陵山區(qū)的諸土司一般選擇同級土司、下屬土司以及當?shù)卮笮兆鳛橥ɑ閷ο螅苌倏绯鲞@一通婚圈聯(lián)姻2。石砫司與忠州雖相距不遠,但土司制度與衛(wèi)所制度分屬兩種不同的制度體系,彼此之間的制度聯(lián)系也不多。石砫馬氏土司為何選擇與忠州守御千戶所的秦氏聯(lián)姻?或者說馬氏與秦氏之間聯(lián)姻的基礎是什么?這對于我們理解明代西南地區(qū)土司與衛(wèi)所的關系具有重要的價值。然而關于這一問題目前尚無確切的史料記載,我們只能通過間接史料加以推測。清雍正八年(1730年),四川巡撫憲德奏稱:
據(jù)四川布政使高維新詳稱,遵行通省所屬各府州縣查報,除無寄莊、寄糧者不議外,惟查夔州府所轄石砫土司原有寄莊糧米一十石五升九合,歸于重慶府屬之忠州帶征,每年就近支給忠州營兵食。而石砫司與忠州相隔窎遠,征收糧米官有鞭長莫及之勢,民有往返跋涉之勞,自應欽遵上諭更正改隸。前據(jù)夔州府知府周彬呈報,隨行重慶府知府張光鏻議,詳請將此項糧米折征米價隸該土司征收,徑解司庫……其忠州營兵食亦赴司承領,折色支給3。
由上可知,在雍正八年(1730年)之前,石砫土司每年需向忠州交納一十石五升九合的寄莊糧米,忠州將這些糧米“就近支給忠州營兵食”。四川布政使高維新認為這樣的征收方式于官民皆有不便,于是請求朝廷同意將忠州所帶征的糧米直接折銀后由石砫司解繳藩司,而忠州營則派人到司庫承領官兵的兵食,如此就節(jié)約了人力,免除了糧米征繳過程中的跋涉之苦。
值得注意的是,史料中提到石砫司需向忠州繳納“寄莊糧米”之事。所謂“寄莊”,指的是去外府州縣購買土地的行為4。石砫司每年需向忠州繳納寄莊糧米,這就說明石砫司當是在忠州地界購置了土地,石砫與忠州兩地在經(jīng)濟方面由此就確立了某種聯(lián)系。那么石砫司與忠州守御千戶所之間的這種經(jīng)濟聯(lián)系是如何建立?又建立于何時呢?
據(jù)學者研究,清代前期軍隊的常規(guī)糧餉由戶部撥發(fā),地方一般不得染指5。忠州作為地方行政機構不能直接向忠州營的官兵撥發(fā)糧餉。那么史載忠州將石砫土司交納的這部分寄莊糧米“就近支給忠州營兵食”的做法顯然不合清朝體制,這又當作何解釋?清朝建立初期,隨著衛(wèi)所的軍事職能被八旗和綠營所取代,獨立的衛(wèi)所軍政系統(tǒng)已無繼續(xù)存在的必要,由明代沿襲而來的都司衛(wèi)所機構即被裁革,歸并至州縣系統(tǒng)1。據(jù)學者考證,忠州守御千戶裁撤于康熙五年(1666年)2。雖然相關文獻對于該所被裁革后的去向未加記載,但依慣例,被裁革的衛(wèi)所通常都歸并到最近的州縣管理3。忠州與忠州守御千戶所在明代雖分隸兩省,但實為一地。因此筆者認為忠州守御千戶所被裁撤后應是歸并到忠州管轄。這就意味著,忠州接管了之前忠州守御千戶所所轄的土地、賦稅與軍戶。如果石砫土司購買的土地來自忠州守御千戶所,其所交納的寄莊糧米自然亦應由忠州接管、征收。忠州守御千戶所作為一個軍事機構,其所獲得的寄莊糧米自然屬于軍隊糧餉,具有一定的特殊性。而清朝在裁撤忠州守御千戶所之后,仍然在此地設置了新的軍事機構——忠州營。對于朝廷和忠州而言,將這部分寄莊糧米“就近支給忠州營兵食”、延續(xù)其“軍糧性質(zhì)”可能是最為合適的處理方式。因此,筆者認為石砫土司購置的土地當是來自之前忠州守御千戶所的轄地而非忠州的轄地。
至于石砫土司何時購買了這些土地,史料并未明言。但據(jù)石砫《馬氏家乘》記載,石砫土司還曾購置過其他司外土地、繳納寄莊糧米。
公(馬應仁),良公長子,襲父爵,誠樸忠良。太平日久,夷漢相安,撤去峒寨兵丁,令其服田,輸賦為民,開墾荒蕪,不數(shù)年盡屬南賓原額。每年征收糧四百一二十碩五斗零,折銀若干兩,由豐都起解,藩憲謂之豐都寄莊錢糧,即今之秋糧也4。
馬應仁于明宣德五年(1430年)襲職為石砫土司宣撫使5。在馬應仁主政期間,司內(nèi)“夷漢相安”。于是他撤去峒寨兵丁,讓他們墾荒種田,數(shù)年之后,頗見成效。然而,在這些土地之上所產(chǎn)生的賦稅卻“盡屬南賓原額”6,由重慶府豐都縣起解,并被稱為“豐都寄莊錢糧”。這說明峒寨兵丁所耕種的土地并不在石砫土司轄境之內(nèi),而是屬于豐都縣南賓里地區(qū)。換言之,石砫司應是購買了豐都的田土,形成了寄莊地,才會有“豐都寄莊錢糧”之說。這個案例說明,石砫土司在明代有購置周邊地區(qū)寄莊地的先例。由此筆者認為,石砫司購置忠州守御千戶所田土之事大抵也發(fā)生在明代,而清代石砫司向忠州交納寄莊糧米之事是這一行為的延續(xù)。
前文提到,為解決衛(wèi)所軍士的軍糧的問題,明朝撥給衛(wèi)所大量的屯田。軍屯土地面積大致以各衛(wèi)所的人數(shù)來確定,衛(wèi)所人數(shù)越多,所獲得軍屯地的面積越大,軍士應繳納的“屯田子?!睌?shù)量也越多。這些田地本屬國有土地,不能買賣。但是明代的軍戶為屯糧、屯草、加派、雜差、缺乏牛具種子所累,不得不也不能不典賣屯地7。據(jù)萬歷《鄖臺志》記載:“忠州千戶所,原額軍一千二百二十名,除逃故外,實在八百二十八名。”8可見至萬歷時期,隨著衛(wèi)所制度的衰敝,忠州守御千戶所逃亡與身故兵士數(shù)量已超過明初額定人數(shù)的30%。這帶來的后果便是余下的七成軍士要承擔整個衛(wèi)所應繳納“屯田子粒”的全數(shù),壓力頗大。忠州守御千戶所之所以愿意將所轄軍屯地私下轉給石砫司,無疑是希望以石砫司每年所繳“寄莊糧米”貼補糧餉,減輕繳納“屯田子粒”過重的負擔。
綜上所述,秦氏一家很可能來自忠州守御千戶所,秦葵、秦邦屏當為該所武官。石砫土司與忠州守御千戶所雖分屬不同的制度系統(tǒng)和政區(qū),但雙方在明代已有經(jīng)濟聯(lián)系,即忠州守御千戶所將田土典賣給石砫土司,以收取寄莊糧米??梢酝葡?,以“寄莊糧米”為紐帶,石砫司與忠州所之間的政治、經(jīng)濟聯(lián)系也更加密切,為雙方聯(lián)姻提供了可能。
三、州志編纂與身份重構
如上文所述,既然秦良玉的父兄都為衛(wèi)所軍官,為何道光《忠州直隸州志》卻記載秦葵為“貢生”呢?州志編纂者這樣敘述的依據(jù)又是什么?其實,早在乾隆時期,忠州曾編撰過一部地方志——《忠州志》。但在該志“人才”部分,修撰者并未為秦良玉父兄子侄立傳,特別是在“明貢生”條目下,并無秦葵之名1。而在道光《忠州直隸州志》相對應部分,“秦葵”卻赫然在列2。換言之,關于秦葵身份的信息是道光《忠州直隸州志》修撰者新添加的。宣統(tǒng)三年(1911年),秦良玉后人秦嵩年曾將秦良玉有關的各類文獻匯集成《初印秦良玉傳匯編》,在秦嵩年所作序中提及:“吾祖汝虞公嘗以碩德宏材興修郡志,即深病紀載之踳駁,思于良玉事有所篡述,未及操觚而逝?!?這說明秦嵩年的先祖汝虞公曾參加過忠州一部地方志的修撰,卻并未明言是哪部方志。查道光《忠州直隸州志》修撰者名單中有“廩膳生秦肇益”4,而“汝虞”正是秦肇益的字。5由此可知秦肇益參與修撰的地方志正是道光《忠州直隸州志》,因此該志中關于秦葵身份信息記載當出自秦肇益之手。由明末至清中葉,時間跨度并不長。秦肇益作為秦良玉的后人,應不太可能遺忘其先人的出身,那么秦肇益為何要建構秦葵的貢生身份呢?這或許可以從秦氏家族在忠州社會地位的升降角度進行考察。
盡管秦良玉與其兄弟子侄在明清鼎革時立下赫赫戰(zhàn)功,獲得朝廷封賜,名顯當世。但入清以后,天下承平日久,家族地位的維系與提升更有賴于科場揚名,然秦氏后人卻科場失意,聲名不顯6。直至秦肇益,秦良玉家族中才有人得以成為生員。盡管這只是初級功名,但對秦氏家族在忠州社會地位的重振,無疑具有重要的意義。正是借助生員身份,秦肇益得以參加道光《忠州直隸州志》的修撰。李曉方認為,地方志本身的形成過程映射出地域社會中各方權力的此消彼長與社會文化的變遷7。當?shù)氐拿T大族往往成為地方志修撰中的主導力量。掌握著地方志編纂權的姓氏宗族,往往在人物志中為宗族成員立傳, 在其他各個卷類門目中設法安插有利于彰顯宗族地位的資料,使得明清的一些地方志披上了濃郁地私家族譜的色彩,呈現(xiàn)出地方縣志族譜化的特征1??梢哉f,地方志的修撰過程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當?shù)馗鞔笞谧鍎萘Φ摹案偧紙觥币约疤嵘谧宓匚坏闹匾侄?。故秦肇益利用撰寫忠州方志的機會,在人物傳中相繼為秦葵、秦翼明、秦邦屏、秦民屏、秦拱明立傳,2以彰顯秦氏家族的聲望。
劉志偉曾提出,祖先的正統(tǒng)性身份與文化認同是宗族在地域性競爭中獲取優(yōu)勢的一個很重要的條件3。對秦肇益而言,撰寫州志時對先人身份的書寫關乎整個家族的榮辱及其在忠州的社會地位,但其先人的衛(wèi)所軍戶身份卻并不利于家族地位的提升。明初,國家的大政方針大體上以“右武”為特征,武職的品級、待遇較之文官有很大優(yōu)勢,衛(wèi)所軍戶地位較高,處于社會中上層。然而從明朝中葉開始,國家進入相對穩(wěn)定的發(fā)展時期,軍隊的作用開始下滑,軍官與軍戶的地位亦隨之衰落,形成了重文輕武的社會風氣4。秦葵、秦邦屏雖為武官,但是從其屯田地被豪右侵占來看,他們的職位似乎不高,應屬于下級武官。且與普通民戶相比,軍戶所需承擔的軍役、屯田負擔更加沉重,不少家境貧寒的軍戶甚至不得不典賣田地房產(chǎn)。為了避免拖累子女,普通民戶往往拒絕與軍戶通婚。在法律上,軍戶的待遇也明顯低于普通民戶。5因此,內(nèi)地衛(wèi)所地區(qū)多對自己祖先的軍戶身份諱莫如深6。秦肇益重構秦良玉父親的身份,其意圖恐怕也在于幫助秦氏家族擺脫軍戶身份所帶來的不利影響。
此外,秦肇益重構秦葵的身份或許還與秦氏家族的族屬有關。董其祥先生從民俗學角度考察認為,“秦”通“覃”,而覃姓屬土家族巨姓,所以秦良玉及其家族應源出覃氏,族屬為土家族7。筆者贊同此說,但仍有可補充論證之處。根據(jù)《忠州秦氏家乘秦太保忠貞侯家傳》記載:“太保名良玉,字貞素,忠州秦氏。先世有名安司者,元季避徐壽輝亂,由楚入蜀,居邵慶路,傳二世,至國寶,徙居忠州,遂為忠人。”8可見秦氏先祖名秦安司,乃楚人,元末因避亂才遷居忠州。眾所周知,土家族最為集中的地區(qū),正是兩湖地區(qū),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印證董其祥先生的觀點。又《忠州秦氏始祖秦安司傳》記載:“公(秦安司)生子二,曰國龍、國寶。明初涼國公奉命南征,道經(jīng)九溪,以國龍能撫一方,擢授唐崖長官司,是為公之長子。國寶官黔江守御千戶,是為公之次子?!?秦安司的長子名秦國龍,曾因功“擢授唐崖長官司”,唐崖長官司是湖北土家族地區(qū)的重要土司,其土官之職由當?shù)卮笮振鲜酪u。根據(jù)《覃氏族譜》記載,唐崖長官司土官覃忠孝奉命招撫蠻民一千五百六十二名,蒙兵部題授安撫職,并于永樂二年頒授左右菖蒲、活龍二副司,由黃璋、秦國龍分領10。由上可知,唐崖長官司下轄兩個土司,即菖蒲副司與活龍副司,秦國龍便是活龍副司的土官11。一般而言,明清西南地區(qū)的土官絕大多數(shù)為當?shù)厣贁?shù)民族的大姓。秦國龍被朝廷任命為活龍副司的土官以統(tǒng)轄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這也說明秦氏為當?shù)卮笮眨鍖佼敒橥良易?。在傳統(tǒng)社會華夷之辨觀念的影響下,先祖的“蠻夷”身份顯然是難以被正統(tǒng)文化所接受的。若要改變這種非正統(tǒng)身份,就要盡可能“培養(yǎng)”出祖先與士大夫文化的聯(lián)系,確認自己的“漢人”身份,以提升家族的社會地位1。秦肇益將秦葵塑造為士人,恐怕也期冀以此抹掉秦氏家族的“蠻夷出身”,構建出先祖的正統(tǒng)身份。
四、結語
土司制度與衛(wèi)所制度是明代兩大重要的政治制度,因分屬不同的制度體系,既有研究對這兩大制度的關聯(lián)性研究相對不足。正如趙世瑜所言:“在有關土司制度,特別是西南土司的研究中,衛(wèi)所軍戶的作用往往被忽略了?!?而在有限的相關研究當中,學界關注的重點是衛(wèi)所對土司的控御、遏阻3,這更多體現(xiàn)的是一種王朝統(tǒng)治的視角。通過對秦良玉出身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除軍事震懾、政治控制外,忠州所與石砫司之間還以“寄莊糧米”為紐帶,搭建起了經(jīng)濟聯(lián)系和政治聯(lián)姻。秦良玉身為衛(wèi)所武官之后,卻以明代西南土官的身份而威名顯著,秦良玉在軍事上的巨大成就正是衛(wèi)所與土司兩大地方力量合力形塑的結果。這是以往研究鮮有關注到的。
清代前期,秦良玉與兄弟子侄的軍功光環(huán)逐漸褪去,秦氏族人又在科場失意,聲名難顯,家族地位失墜。道光年間,秦肇益以儒學生員的身份,利用參與寫州志的機會,在人物傳中為秦葵、秦邦屏、秦民屏、秦翼明、秦拱明立傳。在為秦葵立傳時,秦肇益有意構建其正統(tǒng)性身份,將其塑造為胸懷天下、滿腹經(jīng)綸的貢生,實現(xiàn)“去軍戶化” “去蠻夷化”的目的,從而提升秦氏家族地位與聲望,完成秦氏家族由武向文的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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