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主持人:許勤峰 江蘇省宜興市教學新秀,任教于宜興市樹人中學。
大蓮姐姐可以說是我的保姆。她是我母親從娘家?guī)н^來的。
她在楊家伺候大小姐——我母親,到了我們家“帶”我。我們那里把女傭人都叫作“蓮子”,“大蓮子”“小蓮子”。
伺候我的二伯母的女傭人,有一個奇怪的稱呼,叫“高腳牌大蓮子”。不知道怎么會這樣稱呼她,可能是她的腳背特別高。全家都叫我的保姆為“大蓮子”,只有我叫她“大蓮姐姐”。
我小時候是個“慣寶寶”。怕我長不大,于是認了好幾個干媽。在和尚廟、道士觀里都記了名。
我的法名叫“海鰲”。我還記得在我父親的臥室的一壁墻上貼著一張八寸高五寸寬的梅紅紙,當中一行字“三寶弟子求取法名海鰲”,兩邊各有一個字,一邊是“皈”,一邊是“依”。我大概是從這張記名紅紙上才認得這個“皈”字的。
因為是“慣寶寶”,才有一個保姆專門“看”我。大蓮姐姐對我的姐姐和妹妹是不大管的,就管照看我一個人。
大蓮姐姐對我母親很有感情,對我的繼母就有一種敵意。繼母還沒有過門,嫁妝先發(fā)了過來,新房布置好了。她拍拍一張小八仙桌,對我的姐姐說:“這是紅木的,不是海梅的!”
“海梅”別處不知叫什么,在我們那里是最貴重的木料。我母親的嫁妝就是海梅的。她還教我們唱:
小白菜呀,
地里黃呀……
我雖然很小,也覺得這不好。
大蓮姐姐對我是很好。我小時候不好好吃飯,老是圍著桌子轉,她就圍著桌子追著喂我。不知要轉多少圈,才能把半碗飯喂完。
晚上,她帶著我睡。
我得了小腸疝氣,有時發(fā)作,就在床上叫:“大蓮姐姐,我疼!”她就熬了草藥,倒在一個痰盂里,抱我坐在上面熏。熏一會兒,墜下來的小腸就能收縮回去。
她不知從哪里學到一些偏方,都試過。煮了胡蘿卜,讓我吃。我天天吃胡蘿卜,弄得我到現(xiàn)在還不喜歡胡蘿卜的味兒。把雞蛋打勻了,用一個秤錘燒紅了,放在雞蛋里,刺啦一聲,雞蛋熟了。不放鹽,吃下去。真不好吃!
我上小學后,大蓮姐姐辭了事,離開我們家。她好像在別的人家做了幾年。后來,就不幫人了,住在臭河邊一個白衣庵里。
她信佛,聽我姐姐說,她受過戒。并未剃去頭發(fā),只在頭頂上剃了一塊,燒的戒疤也少,頭發(fā)長長了,攏上去,看不出來。她成了個“道婆子”。
我們那里有不少這種道婆子。她們每逢哪個廟的香期,就去“坐經”——席地坐著,一坐一天。不管什么廟,是廟就“坐”。東岳廟、城隍廟,本來都是道士住持,她們不管,一屁股坐下就念“南無阿彌陀佛”。
我放學回家,路過白衣庵,她有時看著我走過,有時也叫我到她那里去玩。白衣庵實在沒有什么好“玩”的。這是一個小庵,殿上塑著一尊白衣觀音。天井東西各有一間小屋,大蓮姐姐住東屋,西屋住的也是一個“帶發(fā)修行”的道婆子。
她后來又和同善社、“理教勸戒煙酒會”的一些人混在一起。我們那里沒有一貫道。如果有,她一定也會入一貫道的。她是什么都信的。
(選自《生命本來從容》,汪曾祺著,北方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本刊有刪改)
—— 鑒賞空間 ——
大蓮姐姐是汪曾祺先生的保姆,是母親從娘家?guī)н^來的,后來又“帶”他。和魯迅先生兒時的保姆長媽媽一樣,大蓮姐姐雖然沒有什么文化,迷信嘮叨,卻又善良樸實,把主人家當自己家,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對待主人如親人般。大蓮姐姐大概彌補了汪先生童年里缺失的那一點母愛。點點滴滴的關心,讓他時隔多年還記在心中,也沁潤著每一位讀者的內心。
—— 讀有所思 ——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課文和選文都以輕筆淡墨寫來,卻能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和長久的感動。說說文中哪些地方最令你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