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wèi)·馬肯茲的科幻電影《感官失樂園》講述了一個末世時期的愛情故事，由于新型流行病的暴發(fā)，患者的各種感覺器官逐漸失去功能，味覺、嗅覺、聽覺，直至最后喪失視覺。人類用許多方法來為喪失的感官尋找替代物，例如聆聽樂曲想象踏青時的氣味、用咀嚼食物時的觸覺和聽覺來代替喪失的味覺。在這種種嘗試的背后體現(xiàn)出感官的重要性，因為它所帶來的體驗已然構成人們在經(jīng)驗世界中所慣常的存在。

作為一篇在寫作風格上頗具意識流色彩的小說，《另一天》同樣注重對感官世界的觀察與發(fā)掘。作者顯然敏銳地捕捉到了感官世界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微妙關系，在小說當中，感官世界與現(xiàn)實生活并非完全吻合，而是隨著主體的視角介入而顯出不同的嵌合模式——作者有時在這種感官世界當中毫不遮掩地顯露出女性經(jīng)驗，而現(xiàn)實生活也因為女性身份的介入而被賦予了各種獨特的嗅覺、味覺或視覺。“浴室”是小說中感官體驗最為集中且重要的場所，盡管淋浴對身體來說是一件洗凈污穢的事情，但香花在浴室時的感官體驗卻甚是不愉快。在嗅覺上，從氣味混雜的菜市場回來后的香花覺得“自己身上正散發(fā)著這股味道，陰冷的、腐爛的，和浴室瓷磚的青苔糅在一起，混成暗青色的氣味，濕濕的，咬嚙著自己的身體”。視覺上則是將自己生育后的肚子看作“一層層界線模糊的波浪，波浪上綿密地起伏著妊娠紋的漣漪”。香花對身體的厭惡感并非來自對自身主體性的排斥，這種厭惡感既指涉中年婦女面對日常生活時的真實體驗，也隱喻著女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逃離的悲慘宿命。

徐坤在《廚房》中用一句話總結了成功女性枝子炙熱而疼痛的一生：“廚房里色香味俱全的一切，無不在悄聲記敘著女人一生的漫長?！苯柚泄?，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同樣得以逃出“浴室”這一封閉的空間，在時間的線上不斷蔓延、流轉。香花依憑肚子上的妊娠紋回想起自己生下女兒的場景，進而轉入對自己童年生活的回憶。在香花的童年生活中，“能吃”是一種特殊的記憶。香花對“吃”的渴望既是對七角村物資匱乏、生活拮據(jù)的反向側寫，同時也坦露出香花對愛情的基本需求——物質生活上的滿足。如果我們進入到香花的視角中，會意識到這種需求是最為真實、客觀的，但這絕不是說像香花一樣的女孩子沒有對愛情的精神需求。童年時期，香花因為好玩而被父親用辮子綁在木頭柱子上作為懲罰，這種“疼痛經(jīng)驗”顯然傳導給了多年后在浴室里的自己。當中年香花面對鏡子扯下那些不再柔順、烏黑的頭發(fā)時，這種痛覺一面提示著香花精神世界的痛苦，另一面也透露出這種痛苦的根源：時光已逝，容顏不再，而生活卻沒能像香花所想的那樣美好。盡管小說的最后一句用“一塊紅燒肉咆哮般嘔吐起來”這樣兇猛、生動的隱喻作為香花對自己現(xiàn)實生活的全部感想，反映出香花精神世界里洶涌如潮的苦澀感。但總的來說，作者在小說中對香花精神世界的發(fā)掘頗顯保守，除去上述略為完整的敘事段落外，只有靠感官書寫堆砌起來的只言片語能夠作為推敲的依據(jù)。

沒能深入地發(fā)掘香花的精神世界也影響到人物形象在不同時間段的完整度，小說將大量的篇幅獻給了香花童年生活的回憶，成功并且頗具氛圍感地營造了一段質樸、閑淡甚至有時顯得無聊的鄉(xiāng)村生活。香花作為在這段生活當中成長起來的女孩，被賦予了一個鄉(xiāng)村女性的典型氣質：能吃苦、能干活、適應力強。在這段鄉(xiāng)村生活的回憶敘事中，香花的人物形象與現(xiàn)實場景之間相互適應，并且作者為了進一步提高這種人物形象的立體感，特意強調香花“嗑瓜子”的能力超群，讓香花不容置疑地融入鄉(xiāng)村女性的生活中。但香花在童年時期所建立的相對完整的人物形象并沒能很好地遷移到對當下生活的敘述中，這一方面與作者將大量篇幅交予童年生活的回憶，從而導致“過去”與“現(xiàn)在”兩種生活場景之間存在敘述重心的偏差有關外；另一方面則是剛才提到的，作者過分依賴瑣碎的、片段化的感官書寫來發(fā)掘香花當下的精神世界。但感官體驗的主觀性和去中心化、碎片化的特征決定了人物的精神世界僅僅依靠感官體驗來揭示是遠不足夠的。當然，這或許也是這篇小說注重感官體驗、采用意識流的寫法所帶來的無奈之處。

盡管小說以香花這位女性作為主要人物，而內聚焦的視角也決定了作者采取女性敘述的傾向性，但小說中的感官體驗卻并非完全依從女性經(jīng)驗，而是存在男性體驗的介入或干擾。這種在小說當中片段存在的男性感官體驗既構成了一種與女性經(jīng)驗相對立的生活質感，作為觀察生活的補充視角；同樣也有利于豐富小說的層次感，避免作者的傾向性過于明顯。小說中最為典型的男性視角是香花丈夫與香花初遇時的場景：“他想象這手指、嘴唇、舌尖溫暖的質感，看著張張合合的嘴唇，靈巧的舌尖，想象嗑瓜子時那進食器官的滿足，他想，他可以是被嗑開的瓜子，被唾沫濡濕，這想象給他的心帶來濕潤的灼燒?！边@段文字以男性視角描寫香花“嗑瓜子”的行為，對嘴唇、舌尖的觀察和想象既是對香花高超技藝的贊嘆，同時也隱含著一股男性情欲的沖動。男性視角的介入或者干擾對于小說而言并非壞事，僅僅依靠單一視角觀察現(xiàn)實生活顯然是不夠充分、客觀的，但問題在于作者是否能夠同時駕馭兩種質感不同的敘述傾向，保持視角的合理性而不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產(chǎn)生偏差。很多作家在寫作時都會受到這一創(chuàng)作問題的困擾，這一方面來自創(chuàng)作者是否能夠嫻熟運用寫作技藝這一技術層面的要求，另一方面也與創(chuàng)作者身份的傾向性有關。《另一天》在語言上頗具靈氣、想象奇特而震撼、文字華美細膩，比如小說里“山?jīng)]有發(fā)霉，再多的水，山也喝不飽”這一句——只有少女香花才能對山水具有這樣的感知。這些小說紋理都提示著作者身份與男性視角間存在一定的距離。因此，小說在轉向男性視角時并不能像采用女性視角敘述那般游刃有余，而是偶顯刻板化的語言。例如在上述那段以男性視角觀察香花“嗑瓜子”的行為后，小說緊接著寫男人對香花示愛，并且兩人最終相戀的過程：“一天后，他等在香花下工的路上，因為緊張而顫抖的手塞給她一張被汗浸濕的小紙條：‘我們可以做朋友嗎？（a）/香花局促地看著撞進黑眼珠里的男人，破天荒地把瓜子嗑在門牙縫里，沒嗑開。（b）”這一段文字存在較為頻繁且短暫的視角轉換，同時也凸顯出作者在處理兩種不同的性別視角時的敘述能力。在（a）段，小說的敘述者為男性身份，但這段男性視角下的示愛過程頗顯尷尬，最主要的原因是紙條上的語言與一位成年男性的身份不相符合。因此作者在（b）段重新拉回到香花的女性視角中，這也是作者在小說中最為擅長且成功的敘述視角。可以看到，轉換視角以后的小說語言相比之前更加通暢自然，因此作者在其后很順利地進入到描寫感官世界的女性體驗中：“像等著剝出葵花籽的葵花，很快她就覺得自己在剝自己，不該裸露的根莖顫悠悠地隨呼吸招展，試探性地往前延伸，在潮濕的天氣留下一條濕淋淋的痕跡?！边@樣的轉換發(fā)生在紙條上的語言之后，或許是作者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處理女性視角的長處，也或許與作者自身的主體身份有關，但不失為一種回避困境，進一步推動情節(jié)的處理方法。

總的來說，《另一天》是一篇想象力豐富的小說，盡管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和語言風格的處理上仍然存在可進之處，但對于本科階段的學生而言，能夠如此敏銳地捕捉到平凡女性的生活世界，并且將這種生活世界中的女性體驗轉化為感官世界中的種種表象，最終依靠意識流的技法在小說中體現(xiàn)出來，是難能可貴的創(chuàng)作舉動。作者將女性視角融入小說當中，不僅在情節(jié)和人物上取得了成功，同樣也隱含著某種空間的隱喻。例如小說中提到香花最終成為家中洗衣做飯的人選，而丈夫再沒有下過廚，既是對很多女性在家庭中所扮演的角色的真實寫照，也隱含著“廚房”這一家庭空間的隱喻，由于世俗社會的規(guī)定性，女性似乎無法逃離像香花一樣陷入廚房與洗衣房的境地，因為這些場所本身就是“陰性”而非“陽性”的。與之相對的，小說中沒有提到的客廳、休息室等空間則更偏向“陽性”而非“陰性”。在這一層面上繼續(xù)展開，小說或許可以擴充自身的思想容量，從香花這類女性的日常生活中提煉出更為普遍的女性經(jīng)驗與認知理論。精神分析學家榮格在分析東方的“禪定”時認為：“如果感官世界以及所有關于它的想法全部都熄滅的話，內心世界便會更為明顯地投入寂靜與釋懷之中?！睒s格的分析提示我們，感官世界的具身性或許可以與外部現(xiàn)實分離，因此感官世界或許可以獨立于身體存在。這樣的狀況與文章開頭所提到的電影《感官失樂園》中的情節(jié)頗具相似性。我們今天也正處在這樣一個感官世界與外部現(xiàn)實逐漸分離的境況當中，小說所注重的“感官世界的女性體驗”似乎并沒能得到現(xiàn)實世界的重視，女性的感官體驗逐漸被封閉在身體內部無從與外部現(xiàn)實相交流。而隨著以男性經(jīng)驗為主導的社會現(xiàn)實對女性經(jīng)驗的不斷介入、蠶食、改造之后，被剝離了獨有的感官體驗的女性身體是否可能成為現(xiàn)實？小說若能在這些方面梳理脈絡，從香花的生活中發(fā)掘出更加可貴的寫作價值，或許還能有進一步的提升空間。

鄧秋鵬，現(xiàn)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