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
一
大玻璃窗外的遠方,是一片連綿起伏的群山。山谷凹陷處還有皚皚白雪沒有融化,使黑黢黢的樹叢更顯突兀。一只鷹在山崖處盤旋著,在乍暖還寒的春風中,有時會讓人誤以為,它是吊在空中的一塊石頭,一枚硬幣。
這時辰,屋子里彌漫起濃郁的茶香。我的手也一直摩挲著掌中的茶盞,這些都是黃金鵬的得意之作——純柴窯燒的器皿,表面有一種很溫馨的觸感,類似老樹的皸皮,溫潤、厚重而沉靜。
我開始回想我與黃老師的初識,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怎么努力也記不起我是在什么場合經(jīng)誰人介紹與他相識的。也許是在他早年的工作室,那個位于惠斯勒小鎮(zhèn)的街邊,屋子里因為架起一道木籬笆而讓人印象深刻。
二
是在某個溫暖的夏夜,我們一行十幾個人齊聚在黃老師的工作室外。那里用厚原木搭了一個長方形案臺,大家自備了許多酒菜和干果,我們一邊高聲暢談一邊舉杯狂飲,引得許多路人紛紛側(cè)目。席間不乏本地名士,也有幾位音樂人吹奏樂器助興。有一個吹藍調(diào)口琴的人,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
后來有好長一段時間與他鮮有聯(lián)系,直到有一天聽朋友談起,才知道他在鞍山東去遼陽的邊界處做了一處窯場。
我趕緊與夫人擇日拜訪,一見之下,竟一時為其優(yōu)雅的環(huán)境和熊熊窯火所吸引并傾倒。這里就是方圓數(shù)百里赫赫有名的柴燒名窯——陶源谷。
三
這地方屬遼東古城遼陽地界,叫大牛嶺村。建窯的位置原是一破敗的青年點老房子,黃老師以舊做舊,利用原先的舊屋又合理設計,壘起一座非常具有藝術特點的工作室。
我喜歡院子四周用柴火搭起的籬笆,喜歡工作室中間長長的走廊,走廊兩邊墻上凹陷進去的小小洞窟,以及洞窟里擺放的古舊瓷器。當然,我還喜歡工作室窗前玻璃房內(nèi)的綠植以及因風吹雨淋皸裂的木椅子,至若院子里隨處安置的形狀各異的彩釉陶罐、花盆以及舊碾盤,就更有一種古雅味道了。
院子中心就是那座長長的龍窯。早年,黃老師曾遍訪大江南北的古灶名窯,如山西的大同窯、懷仁窯,河南的鞏縣窯,福建南平的建窯,廣東佛山的南風古灶以及江西景德鎮(zhèn)的柴窯十大窯口。最讓他津津樂道的,還是宜興西晉的小窯墩遺址,唐代的澗潨窯遺址和宋代的小王村古窯群,以及明代坐落于丁蜀鎮(zhèn)的前墅古龍窯和清晚期的前進窯遺址……用黃老師的話來講,一看到古窯址,他就拔不動腿了。
陶源谷的龍窯建于2016 年,嚴格沿襲傳統(tǒng)形制砌筑,龍頭朝東,形似臥龍,腰身長約十五米,一次可盛裝七八千件坯件。自2017 年6 月點火試燒,竟一口氣燒了六七天!用柴量更是高達驚人的上萬公斤,所以后來,我便再沒聽過他用這尊極燒錢的龍窯燒陶了。
四
看黃老師的作品,我想起臺灣的陶藝大師田承泰。
田承泰是著名的柴燒大師,早年經(jīng)商,因不善經(jīng)營難以為繼,有天突發(fā)奇想對妻子說想要去燒窯。妻子和朋友都覺得他瘋了,但田承泰卻鐵了心要把這泥巴玩出門道來。他向家人立下軍令狀,六年之內(nèi)一定燒出成功的好作品來。但在當時的臺灣,幾乎很少有人愿意去做灰釉陶器,主要原因是木灰極不穩(wěn)定,制作木灰又需要極大的成本,一噸木頭一連氣燒上半月才能得到九個器物所用的料,可見這項工作極其艱難費事。但田承泰橫下一條心,一個人在偏僻荒涼的三芝海邊日復一日地用大鐵桶燒著木頭灰,六年間沒有任何收入,全靠夫人開的一家裁縫店維持生計。
后來,竟真的在約定的六年期近,他成功了并賣出了第一批貨。再后來,他又接觸了柴燒,與妻子回到他的故鄉(xiāng)苗栗南社,建起屬于自己的窯場和工作室——有泥窯。又經(jīng)過數(shù)年艱苦探索,他的作品大放異彩,他也終于成為臺灣地區(qū)唯一可以上拍的陶藝大師,且價格非常昂貴。田承泰大師這些經(jīng)歷與黃老師何其相似啊,幾乎就是他的翻版。
我想起日本陶藝大師北大路魯山人說過:
雖說古代人的聰明才智令我們佩服,但真正打動我們的,還是古代人的誠心和熱情。我是全然相信這一點的。所以,我遙望古人的工作,并試圖讀懂古人的內(nèi)心。
想當初黃老師入職鞍山師范學院任教后,業(yè)余時間完全沉浸在考察研習國內(nèi)現(xiàn)有的古代石窯及寺觀壁畫中。他曾用三年時間到永樂宮臨摹元代壁畫藝術的最高典范《朝元圖》,作品長七十余米。
五
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要燒窯,燒窯時都想些什么。他聽罷嘿嘿一笑,說:“也許是我天性喜歡歷史的緣故吧?!闭f罷,他復又陷入沉思中。
陶源谷的龍窯附近還有兩尊小窯,其中一尊叫古巖窯,建筑風格為傳統(tǒng)的母式饅頭窯。柴燒,又叫落灰燒,在燒制過程中完全燃燒的柴灰會隨熱氣流飄散。當窯溫達一千二百攝氏度以上時,草木灰融落于器物坯的表面,并因高溫產(chǎn)生化學反應,形成質(zhì)樸自然的原始釉。因這種變化神妙莫測,故想得到一件理想的柴燒器物極其之難,有時一窯數(shù)百件器物,竟無一精品,更別奢望神品了!
但偶得一件可心作品,則是燒窯人最激動得意之時。
柴燒大師田承泰曾說:“我是整日與火焰對話的人?!?/p>
黃老師亦是。
有一次在陶源谷,我們飯后閑聊,黃老師一時談得興起,便拿起毛筆在宣紙上一通狂舞亂揮,一幅汗墨淋漓的《遠古高士圖》便躍然紙上。他笑吟吟望我一眼,得意萬分地落了款。我探頭一看,原來是署名贈予我的,我倆不覺相視大笑起來。待黃老師鈐印后,我連忙接過,仔細端詳,圖中高山峻嶺遠黛含煙,平林漠漠孤帆遠去,果然一派空茫曠遠。
就這樣,在我倆對坐慨嘆之時,千古時光也便倏然而過了。
六
有段時間,我經(jīng)常跑去陶源谷閑坐或閑逛。我對幽靜又古樸并具原始風貌的陶源谷很是喜愛。那散置于院墻下的陶罐石玩,小池塘內(nèi)的蘆葦蒲草,那隨意掛在泥墻上的農(nóng)具谷穗,閑養(yǎng)于石槽里的多肉野花,以及砌進石墻縫隙中的陶器碎片……我時常為堆放于籬笆墻四周生滿青苔的火山石所陶醉,也為后山坡雜樹叢生的木板棧道而遲疑,更為游走于院內(nèi)石階間的小青花蛇而驚愕……一切都恍若天成,就如同我與黃老師之間的默契。
忽一日,黃老師鄭重地對我說:“你來這兒做些泥塑作品吧,我給你燒出來?!?/p>
那是9 月底的一天,黃老師曾不止一次這樣建議我。我猶豫起來,因為在此之前除了畫油畫和寫作,我從未接觸過別的藝術行當。
但我喜歡那些具有現(xiàn)代意味的雕塑家,如賈科梅蒂和亨利·摩爾。我喜歡手與泥相接觸的那種感覺,所以我最終還是答應了。
我和夫人那些天早來晚歸,認認真真做起了泥活。
我完全按照內(nèi)心的想法來完成我的作品:長鼻子的怪人,長翅膀的女子和裸體坐于罐內(nèi)的少婦,以及各類人獸不分的怪物……我把對人的理解移植于為自然萬物。我覺得一顆碩大的頭顱完全等同于一塊會思考的石頭,而一顆長在人腦袋上的樹,則是我的另一個化身。
記得在捏制過程中,黃老師經(jīng)常會過來看看,但不吭氣。
等到真正燒窯那一天,我和他一塊兒拜了窯神——神農(nóng)氏。我和幾位約來幫忙的朋友摩拳擦掌,按照黃老師的指點獨立開始了頭一次對土和火的挑戰(zhàn)。我們點火、加柴并汗流浹背……從清晨到傍晚再到黎明,火光映紅了我們的臉和胸脯,火焰烤熱了我的瞳仁和思維。我覺得我的思想冒煙了,我心中涌出的詩句焦煳不堪……啊,我的汗,成為這火的詩行里的逗點和句號;而遠處的青山,則成為庇護我的巍峨衛(wèi)士。
河井寬次郎說:點燃火的人,就是燃燒著的火。
就這樣一直干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凌晨時,我已累得直不起腰了,可溫度還一直在一千攝氏度左右徘徊。算了吧。我說我覺得我被火焰和泥土打敗了,我該回到事物的本身——那哲理原初的意義上去了。
兩天后,在窯門被打開的那一剎,我完全驚呆了,眼前是一幅活生生的芥川龍之介小說里的“地獄圖”!我的所有作品都覆蓋著厚厚一層灰,其間有碎裂,有殘肢,但也正是我想要的。從外表到內(nèi)心,此刻我經(jīng)受了一遍涅槃般的洗禮。
就像卡內(nèi)蒂說的:在他身上,一部分變老而另一部分尚未誕生!
七
外表謙和彬彬有禮的黃老師,其實是個桀驁不馴特立獨行的人。他就像北方的古巖石文化中古法柴燒的陶器,用手工制作出泥坯,再以黑松為柴燒制,氣承高古陶瓷之渾樸,形接自然萬物之厚重,釉色斑駁沉郁,仿佛千山頂矗立的千年石佛,侘寂而又大氣。
千年古巖泥就是這樣造出來的,當然,這是黃老師的秘密。他用陶藝向我們言說。他說,傳統(tǒng)是慢慢積累的。他說,我們要重新愛上故鄉(xiāng)的土地。他還說,別讓夢中呈現(xiàn)的美在醒來時枯萎。而我,則是花費多半生才意識到,人類都應學會尊重與順應自然,對自然之母的熱愛,是一個人最本真的情愫。
我向黃老師索要了一塊他院子里的紅色火山石,是他早年從云南用卡車拉回故鄉(xiāng)的寶貝。他應允了,陪著我在院子里遍選。我終于選中一塊上有自然山形的石頭,心滿意足地搬回家里。但這塊火山石太大了,我所有現(xiàn)成的花盆都容不下它。過了一個枯寂的冬季,開春時我只好又把它原封不動地送了回去。
但現(xiàn)在我又后悔了,很想找個借口再去索回。如果被重新放置在陶源谷潮濕的籬笆墻下,經(jīng)過漫長雨季的浸潤,它一定也會苔蘚叢生古意盎然的。那種天然去雕飾的模樣,正是我素所喜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