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的風(fēng),吹亂了卡巴的毛發(fā),露出低垂的耳朵,一張一翕,這還是它第一次出遠門。遼闊壯麗的風(fēng)景完全吸引了卡巴的注意力,從早晨啟程,它就把頭探出窗外,幾聲高亢的吠叫之后,便一動不動地盯著遠方。它的眼睛有個老毛病,愛流眼淚,此刻,在風(fēng)中,兩只杏仁眼淚眼婆娑,有一種說不出的蒼涼。
小寶的悲傷卻被激動沖淡了。他也是頭一次領(lǐng)略高原風(fēng)光,小學(xué)五年級了,作文都能寫四百字了,可一路上他搜腸刮肚,怎么也找不出一個詞能形容眼前的景象,要是媽媽在,可以問問她,不過,媽媽又該說,回去要寫個作文之類煩人的話了。大,實在是大!除了一個“大”字,小寶再也想不出其他,他只覺得滿眼滿面,純凈的色彩籠罩著他,無邊無際的山巒和草甸,怎么也看不完,看不厭,看不膩。小寶突然懂得了什么叫欣賞景色,他的心中升騰起另一個字:“美”。
“爸爸,這里怎么沒有景點?”
“還要什么景點?青藏高原隨處都是景色,都是景點!”
“那怎么沒有賣門票的?”
“哈哈哈,要不你站在馬路上,攔下車來賣門票吧?就說,看一眼五塊?!?/p>
小寶剜了一眼爸爸,算作對他嘲弄的報復(fù),繼續(xù)問道:
“爸爸,卡巴的家在哪里???舅舅說在羌塘,羌塘到底在哪里啊?”
“卡巴的家就在這片高原上,羌塘嘛,我們走著走著就到了。”
那是春夜里一個陰雨連綿的夜晚,小寶在稽查大隊上班的小舅懷抱一只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狗,敲響了他們家門。這只剛出生的小狗就是卡巴。小寶仍然記得,在用一條毛巾被將卡巴全身擦干之后,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從毛巾被里鉆出來,兩個眼圈熱淚盈眶,小寶一家都被這一幕暖到了,連最不茍言笑的媽媽都點頭默認了卡巴的存在。小舅說,眼睛流淚,說明卡巴不是純種,是一種缺陷,可小寶不在乎,他堅持認為,這是卡巴與自己的善緣。
卡巴的生長速度堪稱驚人,五個月的時候,體重已經(jīng)和小寶差不多了,后腿蹬地,站起來前爪能扒到小寶的肩膀上。它的食量也異常驚人,一個月斷奶后,狗糧、面條、雞骨架、碎肉,它的飯盆里無論放上什么食物,卡巴都能以風(fēng)卷殘云的速度一掃而光。長牙期間,卡巴最喜歡的玩具便是一只橡膠小黃鴨,又啃又咬,沒完沒了。再大一點,卡巴就喜歡上了出去遛彎兒,剛剛見到草地的時候,卡巴激動地啃下一撮青草,隨即嘔吐出來,它才明白草并不好吃。再后來,它總是先用自己的尿液標(biāo)記出一塊領(lǐng)地,然后才開始撒歡兒,如果遇到其他狗狗闖入,不論比自己大的還是小的,卡巴都毫無畏懼,用沉厚粗獷的吠叫將其趕走。
可難題也隨之而來,卡巴嚇壞的不只是其他狗狗,還有小孩兒、老人、婦女、保安、外賣小哥和寵物店店員。它小獅子一樣碩大的頭顱,高傲威嚴的神情,對主人極其忠誠,同時對外人極其兇狠的性情,還有那讓人喪膽的低吼,在幾次及時阻止卻也未能避免的攻擊之后,小寶一家不得不認真面對居民們的投訴,正視現(xiàn)實,思考卡巴的未來。
小舅的回憶讓小寶一家對卡巴身世的猜測得到了確證。小舅說,那是他們在稽查一輛從西藏開來的運輸車中發(fā)現(xiàn)的一窩小狗,他們懷疑是販賣藏獒的不法勾當(dāng),就將這窩小狗扣下,送還流浪藏獒收容中心,可卡巴太瘦弱了,他擔(dān)心它到不了西藏就會在半途夭折,這才給小寶抱來。于是,把卡巴送回老家,讓它在青藏高原的廣闊天地中自由奔跑,成為唯一的方案,得以讓哭得死去活來的小寶勉強接受。
小寶眼淚汪汪地問:“舅舅,那你知道卡巴的家在西藏哪里嗎?”
“嗯,羌塘吧,對,羌塘?!?/p>
從此,一個神圣的地名印刻在了小寶心中:羌塘。
一定要把卡巴送回羌塘!
“卡巴,快來!”
那是一片金黃的油麥花海,小寶和卡巴幾乎同時沖下了車。
卡巴躥了幾下,便淹沒在花海中,花海隨風(fēng)倒伏,波浪翻涌中卡巴棕色的毛發(fā)時隱時現(xiàn),像一條隨波翻滾的鯨魚,小寶的視線辛苦追隨去,沒幾下便眩暈了,他閉上眼睛,再睜開時,一種深廣而闊大的意義呈現(xiàn)在眼前,小寶忽然又懂得了一個道理,大的景色必須從大處看,盯住小處,便會得不償失??ò?,如果這里成為你的家,你就能盡情地奔跑了。小寶陷在花海中,卡巴——卡巴——他的喊聲那樣細小,飄零,吹散在花海的馨香之中,卡巴不會就這樣跑了吧?小寶的心又惆悵得皺了。
“小寶,上車啦——”
不對吧,剛剛下車怎么就叫我上車?
“你都呆立在那里很長時間了——”
爸爸肯定在騙我,難道高原的時間和平原的不一樣?明明剛剛過去不到五分鐘,因為,四周根本沒有時間變化的痕跡,卡巴剛剛從這里躥到遠處,它一會兒便會躥回來。
“小寶,卡巴喜歡這里,就讓它在這里吧——”
爸爸又喊了,他的聲音怎么那樣遠?難道我在隨波逐流嗎?我在慢慢漂遠嗎?小寶回頭,爸爸和車果然像在夢中一般,在陽光下幻影婆娑,星星點點。
“小寶,卡巴找到家了,這里就是它的家?!?/p>
啊!爸爸的聲音怎么又那樣近?像是在耳邊。小寶猛一回頭,爸爸何時站在了身后?
“爸爸——”
小寶抱著爸爸大哭起來。
“爸爸,卡巴不要我了,它,它怎么就這樣走了——”
小寶將眼淚和鼻涕抹在爸爸的襯衫上。
“可能是卡巴在我們家太憋屈了,一見到這么美這么大的地方,它太激動了,原本,它就應(yīng)該屬于這里啊,它是藏獒,靈魂深處都有這么一片地方?!?/p>
“它吃什么,喝什么???”
“它吃田鼠、吃野兔、喝泉水、喝雪水,它會找到一只母藏獒,和它結(jié)婚,生子,生一窩小卡巴?!?/p>
“冬天它會不會冷???”
“不會,藏獒在冬天會長出細細的絨毛,非常保暖,它們是高原的王者,如果它們長期生活在平原,血管說不定還會因為氣壓過低而破裂?!?/p>
“真的么?”
“真的,真的?!?/p>
回到車上,車子發(fā)動,緩慢向前,小寶的問題還在繼續(xù)。爸爸回答得越多,心情卻越發(fā)沉重,他驀然發(fā)現(xiàn),正確的東西,有時卻說服不了內(nèi)心的情感,原來自己,也舍不得卡巴,畢竟,是從剛出生養(yǎng)到這么大,就和一個小孩兒一樣,卡巴,你要自己學(xué)會生活。
“卡巴——”
“?。俊?/p>
“卡巴!卡巴!卡巴追來了!”
爸爸猛然回頭,方向盤在手里一滑,車子虛晃一槍,他著急得都忘記正在開車了。
小寶已將半個身體探出車窗,揮著手呼喚著卡巴,卡巴在車后叫著,跑著,它從沒這樣飛奔過,英姿颯爽,雄風(fēng)凜凜。
爸爸的腳松開了油門,車慢慢停下了,小寶把車門一打開,卡巴便跳進車子,和小寶緊緊擁抱起來。它用舌頭舔著小寶,用爪子扒著小寶,一聲聲親昵的呼喚從喉嚨里滾出來,爸爸偷偷擦了把眼淚,他的頭始終不敢轉(zhuǎn)過去。
又啟程了。
卻沒有了目的地。
卡巴非常聰明,它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小寶下車,它才會下車,它也會因為激動跑上那么一圈,但小寶一往回走,它便會跑回來,和小寶一前一后跳上車。無論風(fēng)景多么優(yōu)美,卡巴都牢牢記住了不能貪玩這個教訓(xùn)。
晚上,安頓好卡巴和小寶之后,爸爸和旅店老板攀談起來,自然說起了此行的目的。
爸爸趕緊為旅店老板點上一支煙,然后將剩下的半盒塞到了人家口袋,旅店老板緩緩?fù)鲁鰺熑?,這才開口道:“你們這樣帶著一只藏獒的,我見得多了,近幾年藏獒行情不好,賣是賣不掉,養(yǎng)著又太費錢,殺了又怕造孽,帶過來丟到高原上,就不是造孽啦?”
“卡巴不是買來的,它是一只被遺棄的小狗,抱來時不知道它是藏獒,樓房里實在不能養(yǎng),條件不允許,你瞧,孩子跟卡巴的感情,那是親弟兄,哎,也是迫不得已。”爸爸深深吸了一口煙。
“能看出來,你心里也不好受,孩子和狗親密得很,想丟掉,怕是不好辦吧。”
“太對了!據(jù)說藏獒小時候跟誰親,那就一輩子忘不了,忠誠到死,這卡巴,哎,叫我們怎么辦?”
“政府現(xiàn)在不允許有流浪藏獒,不安全,你們想丟也是不行的,違法?!?/p>
“老兄弟,出個主意,幫幫忙?!?/p>
“你們只能送到流浪犬收容站?!?/p>
爸爸又深深吸了一口煙,艱難地蹦出幾個字:“哎,總覺得,覺得,對不住卡巴?!卑职终f著說著,眼圈禁不住紅了。
“看你是個重感情的,給你們出個主意,不過,只能碰碰運氣啦。”
第二天是個陰天,烏云從山的背面翻滾過來,像一朵朵巨浪怒濤,卻因為太過黏稠,在翻滾中凝滯,橫在天幕,壓在低空,天邊只剩下了一條亮白的小縫兒,天和地整個要貼在一起了,如來佛祖的巴掌要合上了。小寶從早晨起床起,便定睛看了許久,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上心頭,他緊緊攥著卡巴的韁繩,不覺手心都出汗了。道理不是講不通,爸爸說,將卡巴送給一個牧民,讓它成為一條真正的藏獒,恢復(fù)它祖先的榮耀,擔(dān)負起放牧這一神圣的職責(zé),對卡巴來說,是最好不過的選擇,聽起來,連小寶都心生向往,可不知為什么,心里卻總是忐忑不安。
在旅店老板的帶領(lǐng)下,車子七繞八繞,終于來到了一片牧場。一個大帳篷矗立在草原上,經(jīng)幡飄飄,牛羊環(huán)繞。狗狗的叫聲已經(jīng)通知了主人,一個頭戴氈帽,身穿藏袍的男人從帳篷里走出來,旅店老板揮一揮手,先行去和他溝通,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幾只藏獒陸續(xù)從帳篷兩側(cè)走了出來,它們步態(tài)沉穩(wěn)矯健,昂首挺胸,共有五只,呈傘狀分布。
卡巴見狀,叫了兩聲,用它在樓下遛彎兒時嚇退其他狗狗的那種滾雷般的吠叫,沒想到換回了幾聲更加沉悶威武的吼聲??ò筒唤辛?,小寶從手中牽著的繩子感知到,它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五只藏獒中最中間那只,蹲在一個土坡之上,它全身黑色的毛發(fā),腿的下部卻是金色的,眼睛上方有兩撮金色的毛,將兩只黑亮而深邃的眼睛隱藏在金色假眼之下。此刻它正注視著卡巴,冷峻而威嚴。
旅店老板走了回來,他跟爸爸說,牧場主人告訴他,城市里養(yǎng)大的藏獒狗性太大,很難適應(yīng)野外生活,容易被其他藏獒欺負了,更會被狼群圍攻,如果實在想留下,適應(yīng)期三天,三天之后,如果它還能活得下去,便留,不過,做好心理準(zhǔn)備,要想在高原上生存下來,是要付出代價的。
小寶有些沒聽懂,他問:“藏獒不是狗性,還能是什么性?”
旅店老板笑笑,說道:“孩子啊,你只知道生活,不知道生存啊,凡是在野外的,當(dāng)然得有野性,有獸性,狗性是生存不下來的。”
小寶還是不服氣,他問:“不是有野兔,有田鼠,可以喝泉水,喝雪水,還有母藏獒可以生小藏獒嗎?”
旅店老板大笑:“孩子,誰告訴你的?你的想象太天真了!”
小寶看了看爸爸,爸爸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
“食物都要靠爭、靠搶、靠智慧、靠本事才能得到,沒本事的,不但得不到這些食物,自己還會成為別人的食物,這就叫自然法則?!?/p>
小寶又問:“那,你說還要付出代價,到底是什么代價?”
旅店老板摸著小寶的頭說道:“代價嘛,孩子啊,活著不容易,人要活下去,都得付出代價,何況是狗,卡巴小時候遇到了你們,是它的幸運,也是它的不幸,代價嘛,終究要付的。就像我們?nèi)祟悾傆幸欢温窌且贿吙抟贿呑咄甑?。?/p>
小寶似懂非懂,他還在追問到底是什么樣的代價,可沒有人正面回答他,爸爸從他的手里把卡巴牽過來,遞給了旅店老板。
旅店老板示意他們先回到車上,不一會兒,他也回來了,跳上車只說了一句,走吧。
小寶不解,他問:“我們不待一會兒看看卡巴嗎?”
爸爸說:“不了,卡巴得靠自己了。一切都是成長,包括離別?!?/p>
謝過旅店老板后,爸爸和小寶踏上歸途。沉默,音響中播放著高原的歌曲,高亢而悠揚,帶來的卻是愈加無以言說的沉默,仿佛他們不是在踏上回家的路,此時正要離開的才是故鄉(xiāng)。車外的風(fēng)景從血液中流淌出來,那是遙遠的祖先的世界,生活可以不用那樣繁復(fù),有山,有水,一頂帳篷,一條狗,小寶有一種想和卡巴一起留下的沖動。
一個電話將歸途打斷,爸爸放下電話后車子就來了個大轉(zhuǎn)彎,掉頭回奔的速度明顯比離開的速度快了幾倍,小寶被閃得摔倒在后座,一個問題沖到嘴邊,又被硬生生咽下,從爸爸的神情中,小寶猜到了什么,他已經(jīng)懂得了,有些事,不必問,問了也不會有答案。
兩天之后,父子倆沖回到旅店,四只熬紅了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卡巴。原本趴在地上的卡巴支撐著抬起了頭,它渾身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小寶沖上去想和以往一樣摟住它,卡巴卻蜷縮著呻吟著,忍受著觸碰帶來的傷痛,用一雙淚目深情地望著它的主人。
“它怎么了?它怎么了?”
旅店老板把爸爸叫到一旁,說起了卡巴的經(jīng)歷。
原來他們走后,卡巴遭到了其他藏獒的抗拒。它們先是驅(qū)趕它,朝它吼叫,卡巴畢竟沒見過世面,帶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味道,它毫不示弱,五條藏獒中的那條獒王,下達了攻擊的命令,四條藏獒一起撲來,撕咬中卡巴敗下陣來,雖然主人及時阻止了爭斗,但卡巴再也不敢靠前,遠遠地獨自躲在一邊,主人喂食的時候,卡巴前去吃,同樣未能成功,被它們趕了出來,獒王不接受它,主人也沒辦法,卡巴只能自己想辦法,要不向獒王稱臣,要不征服獒王,總之得磨磨銳氣。但卡巴顯然氣昏了頭,它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挫敗,失去了耐心,在度過漫長而饑餓的一夜之后,卡巴沿著車胎的痕跡偷偷溜走了。
找到卡巴是在第二天的傍晚,距離帳篷足足有七公里的地方。從現(xiàn)場的痕跡來看,卡巴和狼群遭遇了。牧場主人推測,卡巴沒見過狼,它沒有警惕性,在狼群試探性地騷擾之時,卡巴一定沒有做出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說不定還以為它們在跟它玩兒。糟糕就糟糕在這兒,高原狼是何等聰明,看出卡巴的弱點之后,它們立刻開始瘋狂地圍攻卡巴,卡巴還是勇猛的,從現(xiàn)場痕跡來看,狼的數(shù)量不會低于四只,那一定是一場慘烈的搏斗,狼的耐性和頑強給卡巴上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第一課。祖先沉睡的基因終于喚醒,卡巴不再負氣,它明白了自己唯一的生路就是搏斗。威猛的吼聲,兇惡的目光,有力的前爪,尖利的牙齒,因為困厄而狂躁地躍起,撕咬,卡巴只求一生。幸運的是,牧場主人帶著獒群的到來嚇跑了狼群,卡巴也奄奄一息,直至被送到旅店,它拒絕一切食物。
小寶不知從哪兒抄起一根棍子,他大喊大叫:“我要找狼群報仇!我要宰了那些狼!”
爸爸將他拉了回來,內(nèi)心的傷痛化作了嚴厲的語氣,他幾乎和小寶一樣大叫著說:“當(dāng)務(wù)之急,是趕快給卡巴看?。 ?/p>
還是在旅店老板的幫助下,爸爸找到了當(dāng)?shù)氐墨F醫(yī),隨著卡巴傷口的愈合,它的食欲也漸漸恢復(fù)了。盤桓幾天之后,爸爸帶著小寶和卡巴再一次啟程。
這一次,只剩一個目的地,羌塘。
實際上,旅店老板給了爸爸一個地址,位于青海省玉樹州的蘇莽寺,那里由政府和寺廟合作辦了一個流浪藏獒收容站,爸爸一聽由寺廟僧人管理,非常認可,只是羌塘在小寶心中是一個執(zhí)念,他只相信那里才是卡巴的家。
路途中,爸爸又開始描繪卡巴在收容站的美好生活。小寶心想,大人的嘴里,除了鬼話,還是鬼話,誰信誰是傻瓜!
“非去羌塘不可!”
“我不聽!“
“要是不去羌塘,就把卡巴帶回家!”
“想把卡巴送收容站,除非把我也留下!”
在爭論頂嘴和疲憊的昏昏欲睡中,車子不知不覺來到了蘇莽寺。傳入耳際的鐘聲和映入眼簾的金色廟宇,頓時讓煩躁的心情安靜了下來。爸爸一下子釋然了,是的,這里應(yīng)該是卡巴的歸宿。
收容站建在一片荒原上,鐵絲網(wǎng)環(huán)繞下一群群的藏獒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在從高高的神壇跌落之后,它們早已接受了自生自滅的生活,像一個個失去尊嚴和希望的王者,變得羸弱而沉默。小寶牽著卡巴韁繩的手又出汗了。他還在追問著這里是不是羌塘,爸爸最后一次告訴他,羌塘是一個無人區(qū),卡巴活不下去的,只有在這里,卡巴才能受到很好地照顧,小寶,這是卡巴的命。
小寶不懂命這個東西,他腦子里立刻閃過電影里“哪吒”說過的一句話:我命由我不由天。
小寶于是大叫:“狗命由狗不由天!”
爸爸苦笑出來。
小寶哭了出來。
不由天,由人?。⊙矍斑@烏泱泱一群無家可歸的藏獒,不是人的罪過嗎?藏民養(yǎng)藏獒,只因它們的忠誠和勇敢,而那么多人養(yǎng)了藏獒,卻遺棄了它們,甚至屠宰了它們,又為的是什么?
爸爸留給工作人員兩千元錢,抱著大哭不止的小寶,訣別了卡巴。
卡巴不再掙扎,掙扎的意義在它心中已然泯滅,這一路癲狂的經(jīng)歷,已讓它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它回頭看了一眼小寶,雙目中流下兩行熱淚,它知道,這是最后的兩行眼淚,風(fēng)干之后,心中的溫存也將一去不返。
小寶,別忘記我。
卡巴的身影消失不見了。
卡巴——
“爸爸,我保證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掙很多錢,給咱家換一個大房子,帶一個很大的院子,咱們把卡巴帶回去吧!”
“爸爸,我保證再也不玩游戲,不看小視頻,咱們把卡巴帶回去吧!”
“爸爸,我保證卡巴再也不咬人,我把它的牙齒磨平,咱們把卡巴帶回去吧!”
“爸爸,求求你,求求你——”
爸爸不顧小寶的求饒,啟動了汽車,踏上了真正的歸途。
小寶在哭聲中昏睡過去,夢中回到卡巴第一次去寵物醫(yī)院的時候,它看到針頭,嚇得流下了眼淚,那是才兩個月大的卡巴,小寶抱著它,給它擦掉淚,告訴它,別怕。小寶說,我也打針了,但我沒哭,長大,必須得付出一些代價,比如打針。
顛簸中小寶醒了過來,看著后排空空的座位,悵然若失。
小寶抹掉眼淚,對著卡巴曾坐的位置,輕輕地說。
卡巴,再見。
【作者簡介】王雅馨,1983年生,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太原學(xué)院副教授。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十余篇。短篇小說《傲嬌公主郝琪琪》被收錄到《2020年兒童文學(xué)選粹》,參與出版報告文學(xué)多部。獲2017年《都市》優(yōu)秀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