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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努克的攝影機

2023-06-12 12:09:51強雯
飛天 2023年6期
關鍵詞:馬力

“喏,就是這個地方了?!壁w猛指指壁柜旁邊的一個小黑房間。

“這么黑,什么都看不見?!?/p>

“借你個手電筒不就行了,”趙猛說,“這是我爸的書房,我爸平時就睡這沙發(fā)的,你就睡這個沙發(fā)吧?!?/p>

“趙猛——”

“總不可能你去睡床,我來睡沙發(fā)吧。”

英玉蹙眉。

“冷的話,我給你拿幾件衣服來搭著。”

“沒有被子嗎?”

“被子我要蓋?!?/p>

“那我就蓋你那床被子,你再重新拿一床干凈的。”

“不行,被子都放在我媽的衣柜里,我拿不了?!?/p>

英玉再次蹙眉,“那我感冒了怎么辦?”

“不會感冒的,衣服厚著呢?!?/p>

“那你爸回來了怎么辦?”

“大多數(shù)時間他不會回來,”趙猛頓了頓,“要是他回來了,客廳還有沙發(fā)嘛,到時候你就睡沙發(fā)?!?/p>

“你爸怎么不和你媽睡一個床,這么大?!?/p>

“我媽中午要看電視,爸嫌鬧?!蹦┝?,趙猛又補充道。

“你什么時候睡?”

“再等一會兒?!?/p>

“那我先睡了?!庇⒂褡隽藗€請出去的姿勢。

“門怎么鎖不上?”

“鎖被下了?!?/p>

“那怎么辦?”英玉隔著門,聲音變得急切。

房間很黑,正好適合睡覺,上午一直在編輯臺上剪片,眼睛都看花了,時間線也犯了好幾次錯誤,英玉想得打個盹兒,下午方可頭腦清晰。閉了眼,外面一陣嘈雜之音,在全黑的環(huán)境中,耳朵就格外靈敏。趙猛在看電視嗎?英玉睜開眼,周圍竟不那么黑了,有了褐黃之色,原來那是窗簾的顏色。屋子里夯得密密實實的,沒有一點風。天花板很高,可以加個閣樓,英玉就這么睜著眼,觀察著,外面的聲音淅淅瀝瀝,變成了水流。接下來的畫面,如果沒猜錯的話,很可能是趙猛在照鏡子,如果這時英玉打開門,趙猛一定會問她:“你覺得我看起來如何?”

他經常這樣,十分在意自己的行頭外表,也不把英玉當外人看。是不通人情世故呢,還是真正的思無邪?英玉可以挖苦他,但只是抿著嘴,與人為善,她心里想著。

這小黑書房里沒什么好打量的,紅榆木老方桌、黃松木書柜里都是一些掉牙教材,《無線電原理》《幾何原理》《中國氣象大全》,頁邊無不是殘缺了、卷了、泡了。一本稍微過得去的雜志也是兩年前的,《人生與伴侶》。難怪,趙猛說自己的父親已經退休多年,在外面跑什么材料推銷,這個書房大概只是躲避妻子的一個地方,而且躲避時間不長,疏于收拾。沾灰?guī)m的老物件,英玉看一眼身上就會發(fā)汗,仿若病菌撲身,還是不要理會了。正呆想著,突然聽見防盜門猛烈作響,稀里嘩啦的鐵器碰撞聲。一定是趙猛的媽媽回來了。英玉趕緊蒙頭、閉眼,然后聽見書房的門嘩啦地推開,又嘩啦地關上。

房門一點都不隔音。

“猛猛,猛猛?!庇⒂衤犚娳w猛的媽媽在敲隔壁臥室。

趙猛很不耐煩地應答。開門。這樣的對話沒有偷聽的必要,猜也猜得到。迷迷糊糊中,她覺得有什么東西搭在了自己身上,厚厚的,還有點暖烘。

趙猛的媽媽是伙食團的團長。氣象局里就這一個食堂,獨門生意。趙猛從小在這個院里長大,父親是局里一個骨干技術人員,天天觀察衛(wèi)星云圖,填寫大氣云層變量衰減。趙猛媽媽原是三公里內國營棉紡二廠的女工,趙猛10歲那年,棉紡廠改制,趙猛媽媽把下崗變下海,拿出魄力承包了氣象局的食堂。雖說是職工家屬,完全可以得過且過,敷衍了事,但趙猛媽媽是要強的人,她請來三個廚師,五葷五素每天不重樣,對領導又格外殷勤周到,早中兩頓飯,巴巴適適。還另外裝修了三個雅間,有一間特大,能容下兩張十人桌的大圓桌,稍微布置下,像模像樣,碰上單位招待請客,經費有限,就挑食堂雅間,按照事業(yè)單位的餐標配置,雅俗兼顧,內部生意好得很。局領導都夸趙猛媽媽的食堂搞得好。

趙猛生在局里,長在局里,氣象大院里老老少少都認識他。他們對趙猛客氣,是因為趙猛媽媽的伙食好。領導喜歡食堂伙食,每次吃完飯,還拎上一袋包子或饅頭,“老面饅頭好著呢?!崩厦骛z頭或包子都是特供,分量不多,得提前一天預定,趙猛媽媽都拿來做人情了。

大伙瞧著趙猛媽媽在領導那里能說上話,都對她客氣,對趙猛、趙猛爸爸也客氣。趙猛爸爸雖然一輩子沒當上什么官兒,但是體制內的員工,還是參公待遇,旱澇保收,年底分紅,數(shù)錢的時候心里還是很痛快的。趙猛一家就想著兒子以后也能進這種單位,也是美事。尤其是國企改制后,私企不斷發(fā)展壯大,工作機會雖然是多了,但是誰知道什么時候風云變幻,還是體制內好,長遠地看,就是硬保險。趙猛媽媽深諳人情之道,經常敲打趙猛,在院里、局里看見大伙都得嘴甜,給人家個好印象?!皠e提你爸,那個榆木腦袋,就提你媽,我,招呼他們來食堂吃好吃的。”

趙猛才懶得學這一套,一溜煙跑了。不過老老少少看見趙猛,都笑容滿面地問他“作業(yè)做了沒有?”“晚飯吃了沒有?”捏捏臉蛋,摸摸頭,一晃十幾年過去,趙猛長得棱角分明,但仍一副靦腆,是要找工作的大小伙子了。

“誰敢對你不好?”趙猛媽媽說,這局里大小老少的,“誰沒吃過我食堂里的飯?”趙猛媽媽年近半百,卻活得新嫩,年輕人玩的花樣她一個都不少。紋眉、紋唇線、紋眼線,光子嫩膚,遠遠地,別人就能瞅出來,嗨!趙猛媽媽呢!打了招呼,人走出了幾十米,幾個人低頭竊笑,是不是做的‘牛皮癬手術?他老公晚上怎么受得了?趙猛上大學的時候,帶同學到家里玩,電視機上就放了一張17寸的藝術照,酥胸坦露,玉手輕枕,就是臉上的表情如提線木偶。

“這是楊紫瓊吧,怎么化這么濃的妝?你爸的偶像?”

“這明明是呂麗萍,”另一個聞聲也湊了一句,“嘿,這眼線,嘖嘖,整張臉都只剩眼睛了?!?/p>

趙猛不好意思道:“瞎說什么,那是我媽?!?/p>

“失敬,失敬?!贝蠹液俸俸僖粓F怪笑。

趙猛媽媽厲害,在氣象局有口皆碑,也沒有人敢對她當面不恭。即使那副被不良美容整過頭的妝容,也不敢有人說她半個孬字。趙猛媽媽熱情、嘴快,光是寒暄就一套一套的。

“猛猛的大學同學吧,要多照應一下猛猛了。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少心眼,有什么好事,幫咱猛猛一把,對了,你們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支使阿姨一聲,這出門在外求學,也不容易,沒個照應,又舍不得吃好穿好的,要是餓了,想打牙祭,別去外面,不干凈,到阿姨家來,管飽?!?/p>

幾個同學聽得雞啄米一般。

食堂里的常規(guī)餐飯三塊錢一份,小炒套飯八元一份,趙猛媽媽完全引入了市場機制,而且把常規(guī)飯越做越差,豆花肉、回鍋肉、青椒肉絲,翻來覆去就這么幾個大鍋飯菜,讓職工們不得不選擇八元一份的小炒系列。這套理論,用趙猛媽媽的話說,叫“消費者心理學”,又名“田忌賽馬”,雖然有些不好的風評,但是不妨礙生意。氣象大院跟國營大廠一樣,辦公樓、住宅都在一塊,吃飯吃菜幾步路就到家了也很方便,但午飯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還是一切從簡,不想去端鍋涮碗。吃小炒的雅間里天天都有歡聲笑語,也不知道是誰,但能從席間傳出的聲音估摸得出是誰。估摸出又怎么樣,你有那權利嗎?人家吃了就可以說:“錢先賒著,下次我一塊給?!毕麓蝸砹诉€是同樣的話,總是下次,然后就漸漸忘了。

趙猛媽媽糊涂嗎?不糊涂。

“工作多不好找啊,我都給局長送了十幾年的飯了,才給你要的這個名額,在氣象局哪里不好,人家名牌大學想來的還都進不來呢。你看看局里招的人,南京大學的,復旦大學的,廈門大學的,你是什么大學?本地的二本,要不是我,你進得來?兒啊,鍋兒是鐵打的,你知足吧?!?/p>

局長已經同意趙猛畢業(yè)后就到局里來上班,簽約后,7月份就以正式編制的身份到局里工作,試用期為一年,一年后轉正。

入對行是男人的終身大事。趙猛心里有些堵,鐵飯碗來得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同學都在風風火火地找工作,去青島高校的,去云南高中的,還有去深圳保險公司的,而他呢,從小學到大學都沒有離開過家,現(xiàn)在連工作都要在這個院子里,生生死死都離不開這個地方了。

如此想來,倍覺無趣。可是他會什么呢?大學四年,他最擅長的就是打排球,他的球技不說一流也是能拿得出手的,那時有多少女生喜歡看他陽光下運動的樣子,余光里常常能捉到讓荷爾蒙飆升的眼神。

朋友也多,三三兩兩約著到自己家來玩過,媽媽鼓勵自己交朋友,只是一直沒有女朋友。大學里,他很羨慕那些有一技之長的同學,能去報社、電視臺或者廣告公司實習,然后憑實干苦干留下來。這些勵志的故事,他沒少聽??墒撬钟行┖ε抡垓v,跟著應聘大潮,投去了幾個簡歷,惴惴不安,媽媽給他聯(lián)系的工作也沒什么不好,就像他一路上完小學上中學一樣,一切順理成章,到時候去就行了,多省心。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工作能干什么,他覺得自己很多東西都不會,好像很多工作都不能勝任,不過總還是有什么可以干的吧,具體干什么到時候再說。他還想趁這最后的機會好好打打排球,師兄們都說,工作第一年是最奔波的一年,千萬不要偷懶啊。所以7月份以后,他可能就沒有什么時間玩他喜歡的排球了。

可是趙猛很意外地得到了《西南都市報》的面試通知,而且很順利地得到了攝影記者這個職位,當然還是見習,見習期要三個月才滿,離7月份還早著呢,反正還沒有簽約,說不定還是個轉變命運的機會呢。

因為趙猛是氣象大院的孩子,分口子時,領導就安排他跑氣象局的新聞。這叫資源的合理利用。對趙猛而言,這無異于回家問一問,今天吃什么,豬肉買成多少錢一斤,沒有任何難度。當記者真不累,主要是關系,叔叔阿姨們都照應,報社這邊也好交差。實習第一個月就收入一千多,趙猛很滿足。雖然說沒有周末,但時間還是很靈活的,至少可以睡懶覺,有什么線索,主編會打電話通知你去落地。他甚至還能像往常一樣到學校打排球。

幾場暑熱暴雨一過,蟬鳴噪唱一片,池畔斜光映照著浮萍,局里開始催趙猛簽約報到了。趙猛拖著不肯去,局里三番五次地催,說最遲7月15日還不去履行手續(xù),就自動取消名額,趙猛這才開始緊張。氣象局里都知道趙猛在實習,不過是小兒科一樣積累點工作經驗,誰會放著好好的編制不要?趙猛自己想搏一搏,見習期就快到了,他心里盤算著如果《西南都市報》要他,他就不去局里簽約的,揩屎屁股的事情他媽媽會處理,如果這邊不留他,他再去。但是家里不贊成,一個小報社,聘用制,有什么好留戀的,和公益一類的氣象局根本沒法比。

可那時候正是新聞大業(yè)蓬勃發(fā)展的時候,最好的時候,廣告占了整日新聞的一半,車馬費也多,走到外面采訪,沒有人不敬記者三分。趙猛要搬出道理辯解,無冕之王,針砭時弊,大有追隨魯迅,喊醒愚昧之眾的意氣。

但趙猛媽媽一聲令下,喝斷美夢:“編制!什么是編制,就是你做得再差,都沒人敢辭退你,國家財政撥款,死不了,編制就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人家分紅,你就只能眼紅。都市報再好又怎樣?又忙又不穩(wěn)定,全交給市場,”趙猛的媽媽曉以大意,“你以為我想來接這個食堂?要是我也有編制,才不會干這份苦差事,等到了55歲,我的養(yǎng)老金還不如你爸一半!”

7月,是這座西南城市里最酷辣的時日,太陽在頭頂上咋呼呼作威,樹葉已墨綠成油,不見一絲微風。陽光下走著的路人,苦成肉干。趙猛坐在客廳里喝冰鎮(zhèn)可樂,冷氣吹到22℃,CD機放著邁克爾·杰克遜的《地球之光》,楊樹葉從窗前飄落,有一些電影中的怡然。對了,應該在這樣的驕陽下午里看一部電影,他蠢蠢欲動,想把這瓶可樂喝完了,再去翻翻影碟。

這可不是消極怠工,而是學習型工作。趙猛寬慰著自己,半上午的時候主編來電話,催他趕緊到30公里外的磨探河去拍新聞照片,他那時剛醒來,掀開窗簾看見外面毒辣的太陽就打退堂鼓了,謊稱自己中暑,讓主編另外安排別人去執(zhí)行任務。

雖然沒有去酷暑下工作,但是他心系工作。趙猛走到玻璃門前,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看驕陽似火的外景特別震撼,強光下的建筑有質感,容易拍出歷史的味道,這是攝影美術課上老師講的。他的心是冷靜的,要不再看一看《北方的納努克》,那是紀錄片的開山之作,雖然是黑白默片,但是冰天雪地釣魚的畫面,也正好讓自己在溫習一下紀實攝影的難點。

不能再捱了,這山望著那山高,兩頭光光。趙猛的媽媽聽說了局里的最后期限,氣不打一處來,由不得兒子猶豫下去,7月10日抓住了正在家里消涼的趙猛,死命往局里沖,簽字畫押,呼呼的暑氣像針芒一樣鉆進母子倆的每個毛孔,迅速又化為汗水,帶走胸口寄居多日的焦慮。入職手續(xù)辦妥,報社那邊趙猛算是自動退出了。

不到兩周,報社即傳來消息,大學應屆生一共被刷下來了四個,也只留兩三個。趙猛心里蟄了一下,如果自己還在報社是不是也會被刷呢?如果不刷,留下來的是不是也只是招聘身份?既來之,則安之吧。趙猛安慰著自己,全班有幾個像他這樣在畢業(yè)前就能拿到編制?雖然說局里有些人浮于事,但多一些時間給自己學點東西未嘗不可。局里的待遇還是不錯的,上班第一周就派他到云南去開會,一個全國性的學術交流,這不就是公費旅游嗎?對他一個應屆畢業(yè)生來說,還不全仰仗他父母幾十年的工齡和為人處世?趙猛的心很快就又平復下去。

一個人走得太順利,總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把別人的便宜都占光了。趙猛有意無意間就有那么些點悲天憫人的情懷,打聽打聽同班同學的就業(yè)情況,誰又走好了,誰又沒走好。該幫的時候得幫,氣象局的影視中心接了一筆長期業(yè)務,要招兵買馬。趙猛把這個消息在同學錄公布了。以街道辦事處的熱情號召廣大正在找工作或對現(xiàn)有工作不滿的,盡可到這里來大展拳腳。

英玉當時正站在一家房地產公司當置業(yè)顧問,賣房子。七厘米的高跟鞋,一個月站下來,腳都腫起七八個血泡,新泡加舊泡。

“你怎么干這個?”

“不干這個干什么?”英玉反問一句,“到哪兒不都是混?”

“那你打算干多久呢?”

“干一行愛一行唄,哪一行不是學東西?”

趙猛不好再說什么。能夠干上本專業(yè)肯定不錯,如果干不上,也得找個能來錢的,如果這都靠不上,那還是少說為妙吧。

趙猛的消息對英玉來說是救命稻草。她給趙猛電話:“我不想賣房子了,再賣下去專業(yè)全廢了,我想來應聘你這里,全權拜托了?!?/p>

這在趙猛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久旱的初冬下了七天的連夜雨。霧蒙蒙的夜晚下燈光影影綽綽,清透的空氣總是能夠喚起某些記憶。

英玉在大學可不這樣,校園廣播站的記者,舞臺話劇的主演,哪里熱鬧哪里就有她。班主任也夸她是全班為數(shù)不多的“社會活動積極分子”?!吧酁槿私?!”這是英玉在競爭學生會主席中的豪言壯語,雖然最后只是撈了一名副主席,但這句口號倒讓她成為校園名人,畢竟女生能這么赤裸裸喊出野心的不多,不,僅此一個。

大四上學期的時候,英玉突然安靜了,閉門造車,要報考南京大學的研究生,難度頗高,但全班同學都認定英玉能完勝。調子起得太高,想收回已不可能,英玉挑燈夜戰(zhàn),熬夜苦讀,不成也得成,起碼不能辜負這份來自校園師生的厚望。其實,英玉對自己并無把握,雖然南京大學的準導師見過,專業(yè)文章也提交過,把過脈,但是英語、政治兩科卻是弱項。只是聲勢也造了,考研究生勢在必行。如此影響下,溫書的節(jié)奏也不由得快了起來。

多一個選擇多一條路,這是英玉的初衷,去考吧,多一個證總比少一個證好。但是慢慢地,英玉的心不穩(wěn)了,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幾個人讓英玉感到一陣荒涼……班上已經有同學找到了工作,報社、高校、社區(qū)、房管所,個個簽了約,連成天混日子的趙猛也拿到氣象局編制,她心如貓抓,恨自己沒有個好爹媽,哪怕在事業(yè)單位食堂掌勺的也好啊。眼見同學們一個個有了好去處,心慌。仿佛那些好單位原本是給她預留著的,同學們如工兵掃雷般,把它們都給掃沒了。

城市的暮冬讓人昏昏欲睡,階梯教室里的課桌彌散出一股異味,清洗不掉的墨汁在桌面晃得人眼煩。書和筆記陳列在眼前,英玉的頭昏昏的,不知道考試季何時才能真正過去。

冬去春來,清寒拂面,讓人抖擻,也讓人難過。

大四第二學期塵埃落定,英玉連初試都沒有過。這讓很多人大跌眼鏡,英玉雖然失落,倒不無輕松,很快就收拾好心情,制作簡歷,趕赴招聘會,和大家一起投入到就業(yè)大戰(zhàn)中。但是找工作比報考研究生還要茫然。時間已經不多了,上半年熙熙攘攘的好單位已經去半,有經驗的人說還有一個“紅五月”呢,這可是最后的好機會,千萬給逮住了。英玉跑了幾個人才大市場,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通,沒尋著個好處。文秘、文案、策劃挨個投了一氣,臨了人家通知面試的時候,英玉又逃跑了,這都是些什么工作啊,才華完全不對口,職高生都能做下來的文秘我去掉什么價?如此左右掂量、試探,一個單位待了不到兩個星期,英玉就厭了,又搗鼓新工作。反正還沒有到7月正式畢業(yè)呢,所有的見習就當是磨練好了。那些簽約到大專院校任講師的同學,已是一副閑情逸致狀,今天這頭聚會,明日那頭話別,只待新家落戶。

大四那年的夏天特別長,像畢業(yè)宴上的白酒,一口一口燒得人心口痛。

千軍萬馬的就業(yè)大軍只剩幾個像英玉這樣的孤魂野鬼了。從研究生考試結束后,動蕩一直沒停過。身心疲憊,待遇低薄,今天不過是對昨天機械地重復,明天又將會是對今天的重復……每一次都從最低點干起,自己究竟懂什么?會做什么?這些沒有前途,遑論未來的工作像高樓大廈一樣阻擋了英玉的視線。本來她是跑得最快的人,但是,好像跑偏了,直到在岔路口撞上趙猛。

2

“對齊,對齊,說了多少遍了,時間線要對齊,畫面才不會跳,”馬力在編輯臺上氣急敗壞地講解,“你們還是科班出生,這么簡單的東西還要我反復教!”

每一次后期編輯審校時,馬力總會把每個人都順帶罵上一頓。好在馬力罵歸罵了,過一會兒,心平氣和下來,照樣跟你嘻嘻哈哈。不是在你大腿上揪一把就是把你手拽住,小眼睛放光地說:“年輕人的皮膚就是好啊?!?/p>

初剪成片很考驗人的耐心,眼到、手到、耳朵到,還得切合主題,節(jié)奏流暢,一個上午下來,進展沒有多少,人都給弄疲憊了。

“做片子啊,關鍵是要思路開闊,要抓住人的眼球。來,馬老師給你們講個故事,學學故事怎樣才能吸引人?!?/p>

幾個女孩子焦頭爛額,湊了過去,權當調劑。

“這是我上大學時發(fā)生的事,”馬力開始賣關子,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了,他慢條斯理地開始下文?!爱敃r,我們學校里女浴室晚上鬧鬼,聽說這個女鬼曾經是學校里的?;ǎ恢涝趺淳退懒?,還是冤死,被毀容,沒有臉,沒有臉的女鬼你說多可怕。同學洗澡都是結伴而行,而且下午6點鐘前都要趕緊離開。后來我們班上就有人不相信,一個膽子特別大的男生偷偷跑到女浴室里去,結果被嚇得半死。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就沒有人敢下午6點以后來這個女浴室來洗澡。新生來報到了,高年級的就告訴了她們這個故事,很多人也不敢單獨去洗澡,尤其是不敢晚上去洗澡。但是有一個人例外,這個女生身材特別好,凹凸有致,前凸后翹,要多好有多好,走起路來搖曳生姿,沒有一個男生不喜歡她的。她的膽子特別大,專門挑別人不去的時間去澡堂洗澡。別人就覺得很奇怪,難道她從來就沒有見過女鬼嗎?”

“第一天她去洗了,沒有事情,”馬力著實看看大家的反應,都很入迷?!暗诙欤秩ハ戳?,還是沒有事情。第三天,她又去了,第四天,她還是一個人去,已經第五天了……”

“你到底有完沒完?”英玉有些不耐煩。

“這就叫故事的吸引力,”馬力臉不紅心不跳,“哪像你們編的這些故事,平淡無奇,打瞌睡。”

“不就是一個鬧鬼的故事嗎?拖沓!”

“精彩的還在后面?!?/p>

“快點,快點。”旁邊幾個同事不滿英玉的打岔,催促著馬力。

“結果有一天女鬼就真的出現(xiàn)了,”馬力終于切入主題,“當時這個女同學正在洗澡,整個澡堂熱氣騰騰,女同學一邊唱歌一邊愉快地搓著,”馬力模仿著女人洗澡的動作,“突然那個女鬼就出現(xiàn)在這個女同學的后邊。沒有臉的鬼多可怕。但是這個女同學還是一心一意地洗她自己的澡?!悴慌鹿韱帷黹_始生氣了,居然還有人不怕鬼的?!慌?。那個漂亮女生很鎮(zhèn)靜地說?!沂菦]有臉的女鬼,你不怕嗎?女鬼真生氣了,決定給她點顏色看。女同學一下轉過頭來,對著女鬼,‘我沒胸,還怕你沒臉的嗎?這一招真夠狠,那女鬼一看這女同學真的沒胸,嚇得差點暈死,化作一團煙霧,當下就不知竄到什么地方了。從此以后,女澡堂里就再也沒有鬧過鬼。”

“這個故事的名字就叫《沒臉的怕沒胸的》,“馬力意味深長地說,不懷好意地打量著身邊每一個女同事。

“沒勁?!庇⒂癖梢牡?。

“沒聽懂吧,小女孩。”馬力戲謔。其他女同事聽明白了馬力這是拐著彎罵人呢,都有些不好意思地訕訕。

英玉懶得理這個人,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其實馬力是氣象局影視中心最好相處也最平和的一個,惟一不好的就是和女同事說話沒個譜兒。事業(yè)單位的緣故,對編制看得尤為重要,看得出來,馬力是體制內排名最靠后的那個。別看平時嬉皮笑臉,說話沒完沒了,說正經話的時候都從來輪不到他。但誰讓他是體制內的正式職工呢?再孬也比招聘來的強好幾倍。看似平等對待每一個同事,逢節(jié)日發(fā)獎金的時候,馬力的“立場”就出來了。

“才100塊,過元旦呢,跟打發(fā)叫花子差不多。”幾個編外員工對局里的福利頗有言辭。

“發(fā)給你都不錯了,還挑三揀四,外面的私營單位還不一定要給你呢。想當時我來單位的時候還沒領過一分壓歲錢呢?!瘪R力討厭幾個女人在一起嘰嘰喳喳。

“算了,別說了?!庇⒂裰耙呀浡犣w猛說過,他們正式職工最低的節(jié)日獎金是一千元。

昨晚下的一場雨才停,窗外的樹葉綠得格外飽滿,還有雨滴順著葉尖往下滴,一滴,兩滴,英玉在編輯臺前坐了一上午,頭皮發(fā)怵,數(shù)著雨珠兒玩。想要的畫面總是沒有,素材都翻轉了也沒有想要的。出去拍吧,又要向部門主任“代頭”匯報、申請,少不得聽他一頓數(shù)落,“平時干嘛去了?屎脹了才想挖茅廁?”好像就他最得意,屎脹的時候到處都備著茅廁。英玉猶豫著,為了說服“代頭”合理補拍,最好要多編排幾個攝像點。哎,以后有錢了自己買攝像機,看到哪兒好就拍哪兒,備份存著。管夠!

英玉頭昏昏沉沉地從沙發(fā)上起來,趙猛在外面叫,“出門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多了一條被子,趕緊給疊好,匆匆收拾了自己和趙猛一起出了門。

“你媽說什么了?”

“沒什么,說沒有把你照顧好?!?/p>

英玉笑笑:“你媽真熱情?!?/p>

“她一向都那樣,對了,她以為你只睡個一天兩天的。”

“哦,”英玉輕嘆,“你知道中午單位嘈雜,間隔時間又長,要三個小時,很難打發(fā)的,不像你們職工家屬,回家就可以睡個午覺,或休息看書什么的?!?/p>

“我知道,你來睡就是了?!壁w猛并不上心。

英玉低頭瞅著自己的腳尖走路,褲邊有星星點點的泥漿,她小心地防范著。來影視中心工作兩個多月了,做好了兩個片子都還處于審核期,一邊等著上面的消息,一邊做新的內容,周期一拉長,人心就有些渙散,老是覺得沒什么效率,工作不像工作。中午大家愛聚在一塊聊天也沒了什么興趣,英玉就不知不覺沉寂了下來,她知道自己又開始不滿意了?!半x開”這個念頭馬上就竄到她的頭腦里,仿佛是一種習慣性思維,但是奔波的疲憊記憶也同時被喚醒,她害怕那種不安定,等待一下吧,等待什么呢?

影視中心最開始成立是為了局里創(chuàng)收,主要是制作一點廣告節(jié)目,可以搭配在天氣預報的后面,后來新任局長和省級電視頻道簽了長期,搞一套科普節(jié)目,雙方磨合下來,就說干脆兩套班子吧,你們這邊也做,我們電視臺的人也做,每周審片一次,通過了就付費。如此一來也就有了英玉他們這班人。

“如果節(jié)目做不好,協(xié)議黃了,也就是我們要走人了?”

“不會的,看行情還不錯。”

“這么久了,都沒個審片的消息。通過率這么低,電視臺內部的肯定優(yōu)?!?/p>

“最壞的打算,若真的搞不下去了,你好歹也積累了經驗。”趙猛安慰著。

積累經驗?這年頭找工作也只有這么想了。

下午“代頭”把幾個編導、攝像、后期特效、審校,全召集來,傳達電視臺的審稿意見。

“片子電視臺那邊看了,好聽的就不用說了,關起門來就不是外人,就只說不足?!犊N云山赤虹之謎》《好奇的云彩》《愛因斯坦與高壓鍋》這幾個片子通過了,但都需要修改,具體的不足,我等下把資料發(fā)給每個人看。沒有通過的就擱一邊了,另起爐灶。不過呢,我希望大家都要認真研究一下這幾個片子為什么沒通過?我們硬件并不比電視臺差,為什么我們的東西就通不過呢?立意??!我反復強調多次的立意,你們多看看那些有檔次的電視節(jié)目,《探索》《美國國家地理》,學學人家是怎么做的?不要讓別人說我們做的東西像垃圾一樣,有點志氣行不行!”

“行!”馬力帶頭呼應。凡是代頭的話,他都熱烈呼應,連“代頭”這個外號也是他給起的。

“什么叫志氣?有錢就有志氣。”一個同事小聲地對英玉嘀咕。

“我的話你們別不愛聽,”代頭瞄了一眼這邊,“這個社會就是自然淘汰,適者生存?!?/p>

交代完每個片子的長長短短后,也快要下班了?!皶r間抓緊點,爭取這周之內全部成片,上傳,早點完事早點播,你們也好有稿費!散會。”話畢,代頭夾著文件夾朝主任辦公室走去。剛走出去兩步,轉過頭來,“英玉,你過來下?!?/p>

回字形的走廊,有時讓人覺得長路漫漫。英玉小心翼翼跟上。

“坐吧?!?/p>

代頭給自己蓄上茶水,點上一只煙,過癮地吸上一口,翹上二郎腿,緩過神似了地說:“英玉啊,這次你的兩個片子都通過了,成績不錯。”

“謝謝領導。”

“但是不要驕傲,仔細修改了。第三個片子做得怎樣了?”

“快完了,就是差些鏡頭?!?/p>

“差什么樣的鏡頭就要趕快補。資料里有沒有?沒有的話就要去拍?!?/p>

“就是一些云南竹樓的鏡頭。資料沒有,如果去拍的話……”

“電視里錄吧,素材也是我們買回來的,可以使用,另外,這種鏡頭電視里經常看的見,處理了拿過來用。”

“電視里錄的話,怕是像素不夠?!庇⒂裣肫鹬霸陔娨暲镤浀暮D系溺R頭,被馬力罵了好幾次,“像素這么低,怎么能過關,下次別寫這些了,就不能寫點沒有特別地理特征的地方嗎?非要寫這么具體。哪個山不是山!哪個海不是海!審不過,就是一頓好罵。代頭要是挨了罵,他就加倍,不,三倍還給你!”

代頭又深吸了一口氣,“我都反復給你們說了,做文稿的時候要盡量考慮攝像的難度,拍不拍得到?到哪里拍?我們又比不得電視臺經費充足,可以到處拍,盡量寫在市區(qū)里拍得到的東西,否則就刪去,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

英玉看見代頭的嘴角細紋一絲一絲的,不規(guī)則地蠕動,像前兩天電視里播放的顯微鏡下的線形蟲。

“好好做,我看你還勤奮,到時候多通過幾個,給這一幫新進的編導做個表率,嗯,到時提拔你做個組長。”代頭望著英玉的眼睛。

線形蟲突然僵死了。英玉看著代頭的眼睛,點點頭。

“好吧,就這樣,抓緊點。”

“小丫頭,不錯,”馬力拍拍英玉的肩,“不過,我若是電視臺的制片,你的片子就肯定通不過?!?/p>

英玉眼睛一亮,帶著疑問。

“看看你這個節(jié)奏,一個字‘打瞌睡?!?/p>

英玉笑了。

“要我馬老師來給你們講講什么叫電視,嘿,不拿一等獎都要特等獎?!短剿鳌分绬??Discovery,國家地理,人家做的那片子才叫絕!看看中國人拍的什么,尤其像英玉那樣的,好了,今天下班了,沒有選上的女同志不要泄氣,明天,我給大家講講怎樣做一部國家地理樣的片子,到時候成名了,大家還要記得我就夠了!”

3

“你到我這兒來取經?我都快辭職了,想去再念點書呢,”黃姍笑笑,“趙猛待你不錯吧?!?/p>

英玉笑笑,都是大學同學,好像龜兔賽跑一樣,她變成了那只一覺醒來的兔子,輸了。趙猛待自己到底是好呢,還是不好呢?

“都是大學同學,但是現(xiàn)在就淪為一等公民與二等公民了,”英玉自我打趣,“真羨慕你們這些做老師的,有穩(wěn)定工資,又有自己的時間做其他事。你和趙猛活得都比我明白,你說你搞了幾個大影展,最后找工作的時候,也是要找個穩(wěn)定的,我怎么就不開竅呢,看著挺聰明吧,其實笨。”

“你一直都很聰明啊,舞臺劇《三個灰姑娘》,自編自導自演,也是系里的保留節(jié)目?!?/p>

那又怎樣?英玉搖搖頭。

“聽趙猛說,你干得不錯呢,部門主任挺器重你?!?/p>

“好像是哦,”英玉笑了,這也能安慰自己,可是她并不十分高興,“現(xiàn)在思路枯竭,也不知道在這里能干多久。”

“要不,你就跟趙猛好上,以后嫁給他,后半生就穩(wěn)當了?!?/p>

“好熟悉啊,有點像趙猛媽媽和爸爸的故事。”

哈哈哈哈,兩個人同時大笑。窗外能隱隱看見歌樂山的山影,淡青色,帶著云霧的陰影。

“還是你這兒環(huán)境好。”

黃姍轉身給英玉倒了杯碧螺春,綠煙裊裊,帶著溫度?!斑@里,就只剩下風景了。部隊高校,雖說也是體制內,但是體制內也分三六九等。我很能體會你的二等公民之感。比如,我這里是高校的二級學院,教的學生是從普通高中升上來的,但老師的待遇不能和本部的老師比,人家起薪就是三千,我們才一千,而且我現(xiàn)在還是試用期,要一年以后才轉正,基本工資只有800來塊,”黃姍在英玉面前坐下,“只是說我要比你穩(wěn)定些,都得熬。不過,我不想熬了,想飛?!?/p>

“我正準備考研,北京傳媒大學。到時候再換個更好的工作,不用守在這山上了。我也想做片子啊,現(xiàn)在沒有成果,教孩子們做片子,心里有愧?!?/p>

兩人相視一笑,大學里學的那么多,拿出來怎么樣樣都不能用?

修建在山上的這所部隊高校遠離了城區(qū),顯得格外清遠。周圍綠樹成屏,本該熱氣騰騰的操場也帶了幾分文靜,校園中三五個綠軍裝的學生點綴著,多了些激情。校園后邊是農田,蜿蜒的小道別有一番韻味。

“我要是能在這里上班多好?!庇⒂裼芍缘馗袊@。

“得了,你這是圍城效應。我宿舍下面就是車站,每天早上天不亮,五六點鐘的時候,中巴車就扯開喉嚨喊‘紅凈壩,紅凈壩,開往市區(qū)紅凈壩的專車,一直要到晚上9點,才聽不見這個聲音。你知道嗎,沒課的時候,我在宿舍里,一聽見這個聲音就熱血沸騰,躁動不安,在這上面待久了,就覺得被關了禁閉一樣,特別難受,我們念大學那會兒不是經常逛紅凈壩嗎?那個時候覺得這兒的人怎么那么多,秩序那么亂,現(xiàn)在一下山就覺得特別親切,看哪兒哪兒順眼,心都跟著那些中巴車滾飛了。”

“也是,要想有所作為的都得在這山上給憋死,”英玉邊說邊笑,已經合不攏嘴了,“那就在這上面找一個解悶吧?!?/p>

“找誰?教官?惹不起,動不動就是軍婚,也不想惹,我又沒打算賣給這兒?!?/p>

“學生呢,大四那種?!?/p>

“省省吧?!?/p>

籃球場上有五六個搶球的大學生,還穿著軍褲。兩人佇立看了一會兒。

“其實我們也比他們大不了兩歲?!?/p>

“是啊,但就是心里老了一個輩分。”黃姍道。

英玉突然想起趙猛在大學里也喜歡打排球,但是自己從沒正眼瞧過,看見這幫揮汗如雨的學子,很有男性的力量,光影在遠處閃爍,她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子,就連眼前,也有些模模糊糊。趙猛待自己還是不錯的,出于同情或同窗情,他還是把書房讓給了自己午休,但他又像沒長醒似的,對自己全無男女之意。她需要去促成嗎?為了以后的方便,她得仰仗這個處處不如自己的同窗,想到這里,心里便不服。其實,自己對趙猛也沒有男女之意。

“其實,也并不是完全沒有留戀,”黃姍打斷了英玉的遐思,“有一個學生,大四的,快畢業(yè)了,個子高高的,壯實,沒有壞心眼?!?/p>

“你在說什么?”英玉沒領會到。

“有一次,我返校途中,坐中巴車上來,他就坐我旁邊,哎,不過我先澄清一下,是他主動搭訕的,我可沒有唆使師生戀的動機,他以為我也是這兒的學生?!?/p>

英玉兩眼放光,“然后呢?”

“然后就是沒怎么見面了?!?/p>

“為什么?”

“因為我想離開,不要消耗無謂的情感,”黃姍說,“我們倒是約著散過幾次步。山中的夜晚還是很美的,尤其是蟋蟀聲,低吟不斷,月色明亮的時候。”

真美啊,英玉細心聽著,眼前卻是黑書房里那些稀里嘩啦的嘈雜之聲,悄然無聲的蓋毯,趙猛攬鏡自照的回憶。

“對了,他今天堅持要請我們吃頓晚餐?!?/p>

“哦?”

“我告訴他有朋友來,一塊去?!?/p>

晚飯是在校園外的一個“絕味雞雜”里開始的。

“你們看上去真小,還以為是學生呢?!?/p>

“我站在講臺上,你就不會覺得小了,”黃姍說,“還別說,”她又轉過頭來對英玉說,“就憑我教書半年的經驗發(fā)現(xiàn),學生的身份觀念特別強,只要你往講臺上一站,他就覺得你是老師他是學生,不管你看起來怎么樣,特別是你抽他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更明顯,學生心態(tài)就是不一樣,還真敬重你?!?/p>

“其實我們也是比你早畢業(yè)兩年,年齡也差不多。”英玉解圍著。

“找工作了嗎?”

“還沒著落?!?/p>

“回原籍還是留本地啊?”

“當然留在大城市最好,如果留不下就只好回去了。兩位姐姐如果有什么好去處,通知我一聲?!贝笏膶W生笑著說。

“工作當然多了,就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了,”大四學生一下來了精神,英玉不緊不慢地說,“擦皮鞋啊、門衛(wèi)啊、收銀員啊……”

“取笑我啊,要這樣我還不如回家種地了?!贝笏膶W生有些不滿。

“取笑你?你能干這些那是抬舉你。你知道現(xiàn)在大學生找工作有多難嗎?比如說吧,你去做門衛(wèi),人家還挑三揀四的。一句話,我們這個職位不需要那么高學歷的。為什么?不好管,也開不起那個價。人家當門衛(wèi)的都是要有關系,你什么都沒有,還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找不到工作的人多了,玩著唄,家里有錢就養(yǎng)著,沒錢的怎么辦?不活了?”

“你在說自個兒吧?”黃姍笑著推推英玉的肘。

“是自兒又怎么樣,我還做過前臺呢,公司門前擱一張桌子,往那兒一坐,打考勤,登記來訪的客人,復印文件,收發(fā)信件,打電話通知誰遲到了扣多少錢,就這活兒,你別覺得掉價,人家還嫌你假清高呢。大學生怎么了?考上大學的時候,那是天之驕子,畢業(yè)后,就變成喪家之犬了?!?/p>

“你別太極端了?!秉S姍端起酒杯來敬大家。

“一點都不極端,這本來就是現(xiàn)實,以后大學生一畢業(yè)就回家種地或者當民工都完全可能。”

“這個姐姐說得,那還是不要考大學算了,考了比不考還慘,早點出來工作還能掙倆錢?!?/p>

“哎,這話你又說錯了,”英玉笑道,“以后這人人都要上大學,大學畢業(yè)證就是一張跨入社會的通行證。你不上能行嗎?找不到工作是一碼事,可是你連通行證都沒有,就跟被社會槍斃了沒兩樣!”

“我看啦,關鍵是要務實,這山望著那山高,庸人自擾?!秉S姍輕嘆。

“我就是不明白,論能力,現(xiàn)在的大學生要比上個世紀的強吧,企業(yè)還說什么,實踐能力不夠,難以勝任崗位,真搞不懂這個社會!”

“不怕不卷,就怕卷不動。”

“你們這樣說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贝笏膶W生說。

“先混著唄,怎么辦。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庇⒂裼行┳匝宰哉Z。

“好,吃飯吃飯,”黃姍招呼著,“大家第一次認識,還是說些有趣的,”黃姍悄悄地把英玉旁邊的酒瓶子移開,“這位英老師成功過審了兩部片子,就快播放了,叫什么名字,說來聽聽?”

“《愛因斯坦與高壓鍋》,”英玉也擱下筷子,端起杯子,“講的是茶杯里的風波,氣象原理深入淺出,說實話,我很喜歡,敬我自己!”

英玉把最后一口喝了,她想自己或許是喝多了,說了些不明不白的話,也不知道掃沒掃大家的雅興。原本人家約會可不是沖著她這番情緒來的,英玉便埋頭吃菜。她想起大學時,老師經常讓大伙兒看一部紀錄片《北方的納努克》,愛斯基摩人生存的故事。愛斯基摩人納努克在浮冰上釣魚,用銼子鑿冰,用叉子叉魚,捕獵海豹、海象,每次都能叉中,個頭還不小。全片沒有對話,只有不太正常的肢體語言,以及別扭的音樂,非常無聊的鏡頭,反反復復,又記憶猶新,真是奇怪。英玉咀嚼著雞腸,好吃,泡椒辣得正入味,抬頭看見黃姍和大四學生聊得甚歡,男孩子欲望難掩地捏了捏黃姍的胳膊,黃姍回之以柔媚,可能是吃熱了,他卷起衣袖,露出健碩的小臂,汗毛又黑又長,真是刺激食欲啊,英玉狠狠瞪了兩秒他的身體發(fā)膚,他回以英玉燦爛的微笑,一口白牙,真好。眼前人可比趙猛有吸引力多了,換她,她也更愿意跟這樣的大四學生在月下散步,聽聽蟋蟀吟唱。

專注地釣魚、獵捕海象,16個月。嗯,那些曾經無聊的畫面怎么這么深刻地跳進腦子里,白色的冰層在默片中漂浮,生存之艱籠罩著納努克一家。納努克的小冰屋,怎么說呢,不太像實地取景,有幾分攝影棚拍攝效果,明亮、清澈,只是納努克之妻滿臉愁苦地搖晃著嬰兒。她要沒有愁容的話,這個冰屋還是很可愛的。過去只道是《北方的納努克》有名有地位,它在世界紀錄片上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的,入選了美國國會圖書館《國家電影記錄冊》。英玉和絕大多數(shù)同學都不喜歡此片,但現(xiàn)在卻鐫刻般烙在大腦里,光環(huán)可以遮蔽諸多瑕疵。她渴望真正地長久地出去拍一次片子,而不是坐在編輯臺前,等著馬力給自己“偷素材”。她仰著頭,對黃姍和大四學生說:“我們去看月亮吧。”

4

趙猛這兩天心情特別好,影視中心有兩個公費學開車的名額,給了他一個。一個星期要去三天,上班時間正大光明地去駕校,合法翹班,他樂得一下午都在哼歌。學車、拿駕照、買車,一切都這么順利,事業(yè)單位的福利總是熨帖人心。中午回家通報的時候,趙猛媽媽也倍受鼓舞,高興地對兒子說:“好好表現(xiàn),看機會多好,你工作還不到一年,以后好機會多的是呢。以后提上科長、副處、處長,不是沒有可能!”

編輯臺還是這么擁擠,每個編導要事先匯報自己的工作計劃,排隊用機器。下午沒事,英玉索性抱了一本《影視記錄片創(chuàng)作》靠窗邊坐著看。人來人往特別多,大都是廣告業(yè)務員。

“趙猛呢?趙猛!”幾個來回都沒見到人,就沖辦公室里的人嚷嚷。

“開車去了。”

“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p>

然后幾個廣告業(yè)務員就開始抱怨起來?!罢l來做呢?人家著急要的,真是的。”

因為趙猛去學車,英玉也不好中午獨自到趙猛家去午睡,就和劉佳、衛(wèi)陂陂在辦公室里耗著。天氣漸漸熱起來,越來越待不住人。衛(wèi)陂陂租來一部影片,打發(fā)時間。英玉也無事,自然就湊了過去,正在放映《屋頂上的輕騎兵》,一個很含蓄的愛情片。劉佳、衛(wèi)陂陂很敬業(yè)地討論構圖、色彩、角度、畫面節(jié)奏,影響了英玉對影片的注意力。

“這個角度真是好!30度的仰拍,左側光打過來。”

“哎,你看人家拍人物哪像我們這么死板,從不正面瞪著屏幕看。”

“哎,這個風景才美。”

“當然了,得了奧斯卡最佳攝影的。”

“真的,要我說還不如我們自己去攝影得了。每次小張攝影都是那幾個鏡頭,全景、近景,要不就是從左搖到右,沒有一點新意?!?/p>

“我們不如動員代頭去租一個滑軌,真的,這都是很普及的攝影設備了,局里又不是拿不出這個錢,買不起還可以租嘛,就像馬力說的一樣,整天拍這些打瞌睡的片子真沒什么意思。”

英玉在后面聽他們說著,論著,心里不免一笑,代頭說什么都不會同意。什么是成本?能省就省。還真以為自己是大導演,要得起價?多半又得說我們立意低,剪輯水平有問題。

剪片子也是一門藝術,她想著黃姍就要去北京傳媒大學,那里一定能學到好東西,真東西。自己在這個小池塘里,不知何時能出人頭地。笑歸笑,耳邊風還是不斷。平日里,英玉的工作業(yè)績是最好的,但同事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這兩人觀摩一部電影能到如此細致的地步,倒是讓自己汗顏,如此下去自己是不是很快就要落后于人了?

“哎,重慶大學周末有電影之夜,去看嗎?”

英玉望了過去,才知道這話不是問她,但也觍著臉問:“都有些什么片子?。俊?/p>

“你都不知道嗎?”衛(wèi)陂陂眉頭一挑。

“知道啊,只是沒看到節(jié)目單?!?/p>

“我們也不知道節(jié)目單?!?/p>

英玉把頭轉了過去,心想,多大點事兒,小氣。

“有韓國的《春宴》,”她聽見他們放低了聲音小聲討論著,“未刪減版,國內沒有公開放映呢?!?/p>

“多看下《探索》,代頭說了,這個現(xiàn)學現(xiàn)賣,過審率來得快,”英玉不冷不熱地沖小聲議論者說,“藝術的修養(yǎng)沒幾代人傳承,是很難有即時成效的?!?/p>

上班時間趙猛正努力地看駕駛知識,要考試了。

“難不難?”英玉湊過去問。

“反正就是背嘛,”趙猛笑笑,“都忙死了,現(xiàn)在是抽空背一背?!?/p>

“你晚上呢?晚上又沒什么事兒,都背不完?”

“晚上總得讓人休息吧,又不是騾子,難道要累死?局里還有這樣那樣的活動,月底的籃球賽我還要參加,連周末都搭上了?!?/p>

“我看你大學不怎么打籃球嘛?!庇⒂癫幌嘈诺?。

“現(xiàn)在我還是青年骨干——”趙猛故意拖長了聲音。

“是嗎——”英玉也故意拖長聲音。

“對了,我們周末還有個舞會,你,還有他們一塊叫上去參加,”趙猛用眼睛瞄瞄其他幾個編外員工,“那里面有很多可是未婚青年,局里自己搞的,沒社會上那些污七八糟的?!?/p>

“聽上去不錯,不過體制內的找體制內的,這才門當戶對,我們就不湊數(shù)了?!?/p>

“捧個場唄,這是政治任務,我這次負責檢票,說不定運氣好,還有哪個正式員工把你們其中一個給看上了,嘿嘿?!?/p>

“謝天謝地!你更適合去參加,我問你,你愿意找個體制外的嗎?媽媽那里首先就不能過審,雙職工最標配,我們體制外的就免了罷?!?/p>

“瞧你說的,”趙猛笑道,“我還真是正式員工中為數(shù)不多的未婚青年之一。”

“趙猛,趙猛?!?/p>

“看,才安靜下來一會兒,做廣告的又來了?!壁w猛正說到興頭上,無可奈何地合上《駕駛理論》,往包里一塞,“不說了?!彼奔钡嘏艿搅硪粋€辦公室去了。英玉幾分悵然地望著趙猛剛才坐過的地方。

中午打飯的時候,英玉去晚了,只剩些炒豆芽、炒冬菇這些素菜了,沒食欲,不過還是將碗遞了過去。

“今天怎么這么晚?”趙猛媽媽在餐臺后問。

“片子沒編完?!?/p>

“工作是干不完的,人是鐵飯是鋼,下次早點。”

“謝謝阿姨?!庇⒂裾f。

“哎,我就跟猛猛說了,你要是早點提想來局里工作,我當時就把猛猛和你一起辦了,大家都是同學,這年頭好工作不容易找,把握機遇很重要?!?/p>

英玉心一下提起來,揣摩出個中含義,笑笑說:“其實也沒什么的,年輕人多鍛煉下。”

“猛猛要像你這般懂事就不錯了?!?/p>

“哪里哪里,趙猛在單位是青年骨干,是我們的榜樣?!庇⒂窨谑切姆堑卣f。

“你也不錯,聽說是這一屆過審率最高的?!?/p>

“謝謝阿姨,平時你們也幫我不少,真的?!庇⒂穸酥孙埾耄s緊走吧,再聊下去,得磕頭感恩了。

局里接到一封邀請函,省電視臺要舉辦一次紀錄片大展,主題是“挖掘駝省文脈,振興駝省風貌”,要深刻地反映出駝省的文化底蘊或變遷,要求影視中心選送兩部片子參展,可以是過去播過的,也可以是正在制作的。此次活動意義重大,要選評出一二三等獎,這也是為局里增光的事情。一共有70幾個單位接到了邀請函。授獎面達60%。

“孩兒們,這是出成績的好機會,要把握住?!贝^意氣風發(fā)地鼓舞士氣。

“這是代頭爭業(yè)績的好機會。孩子們一定要給我頂??!”一個同事煞有其事地小聲模仿。

“哎,你們這些一天想成名成利的,機會不是來了嗎?”馬力跟著起哄道。

“有什么好的題材盡快報上來,到時候一起組織拍攝。”代頭說完,又踱著方步握著保溫杯走了。

“得不得獎和我們有什么關系?不都是一樣的拿稿費?又不會額外獎勵什么?!币粋€同事收拾著文件夾,不屑地說。

“這些官方的獎項說不定都是內定的?!?/p>

編輯臺流線工作辛苦,但是馬力自得其樂。訓話新入職的女編導,是這份審校工作的福利。

“要我說啊,我像你們這個年紀,早就拿什么國家地理大獎了。哪像你們這幫毛孩,整個一原始人群,”馬力翹著二郎腿,悠哉悠哉地說,“還每天擺什么導演的架子!”

幾個女編導被罵了,還是依舊纏著他讓給想折子。

“你們去看看什么是得獎的作品,看看你們整天看的什么電影啊電視啊之類的,都看劇情去了吧,該看的沒看到,一點長進都沒有,”馬力又喝了一口水,“來,給馬老師倒水?!?/p>

英玉趕緊給續(xù)上茶水。

“還是這孩子聽話。”馬力趁機摸摸英玉的手。

“我們不是去拍一個歷史景觀嗎?我認為,要拍就要像國家地理那樣拍,重在過程,考察的過程,至于結果是怎么樣,就淡化,不去追究?!?/p>

幾個女編導連連點頭。

“你這個不行不行,”馬力對英玉的稿本直搖頭,“平淡!沒轍的平淡。”

英玉臉色有些難看。

“不就是要拍一個傳說中的彩虹嗎?問題的關鍵在于,你能不能把握時機去拍到彩虹?!?/p>

“可以選定了時間去蹲點嘛?!?/p>

“天真!太天真!蹲點?你以為我們是專門的攝制小組?我能耗那時間,還不如多在這兒做些后期編輯呢。再說你就算能拍到,又怎么樣?電視臺缺你一個彩虹啊,一抓一大把,沒腦子,你要在構思上下功夫?!?/p>

“那怎么構思?”

“怎么構思?再給馬老師倒一杯水?!?/p>

英玉又端起水杯不樂意地走開。

“我告訴你,你不是拍彩虹嗎?那就反其道而行之,不拍彩虹,拍人們心目中和猜測中的彩虹,哎,這樣就算你因為天氣原因沒有拍到彩虹,但是也可以在結尾的時候留下這樣個謎底,對了,這就是《國家地理》的拍攝手法。“

“可是,這行得通嗎?“

“腦子真是不開竅,這樣拍出來的東西肯定比他們弄的好看,這就叫懸念。不過呢,這當然有風險,評委如果經??础秶业乩怼返脑?,你這個片子說不定就弄成了特等獎了,如果評委不識貨,也完全有可能不入選?!瘪R力搖著二郎腿,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英玉半信半疑,坐在原處,沒有主意。

“好了,下一個?!?/p>

其他兩個女孩子坐在另一邊,聽見馬力的召喚,轉過頭來,樹起了一個大拇指指向下的動作:鄙視!

“狗兔崽子!”馬力罵了一句,“過來?!?/p>

女孩子又沖他笑。

“好好琢磨琢磨吧?!瘪R力趁機在英玉的大腿上拍拍,就朝另一邊走過去。

這個月又沒什么錢,前一段送上去的片子給壓了下來,關于評獎的事情久久沒有回音,趙猛的車也學得差不多了,就剩下路考了。代頭來巡視的時候就催促趙猛說:“小伙子,要勤奮點,趕緊把駕照拿了,工作也不要落下。”幾個同事中午沒事的時候又絮絮叨叨這個影片那個導演的話題。生活又恢復到以往的瑣碎和平常。英玉又抱著過去沒看完的那本《影視記錄片創(chuàng)作》閱讀起來。

“后來,弗拉哈迪的妻子曾經問他,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地重返哈德遜灣的極地,直到拍出了《北方的納努克》?

弗拉哈迪回答:“為了重新回來。”

弗拉哈迪在北極生活了16個月,膠片已經用完,準備動身回家,納努克惘然若失,依依不舍。弗拉哈迪指著身邊河床的石子說:“會有像石子一樣數(shù)不清的人看你的電影的。”

……

英玉輕輕合上書,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惆悵:什么時候也會像石子一樣數(shù)不清的人看她的電影?這是一個幾近遙遠幾近天真的夢,她既沒有弗拉哈迪破釜沉舟的勇氣,也沒有對電視電影近乎癡迷的執(zhí)著,她只是在尋找一條更適合生存的路。但是這些激情的人激情的故事還是深深地刺痛了她。她、黃姍、趙猛不過是按部就班地生活著,聽憑生活原本的潮汐前行,如果還勉強有激情,也只能叫作生存的激情。

新生的楊樹葉發(fā)了淺紅暗綠色的新芽,晨曦一來,透亮至極,好像某些潛藏的愿望隱隱勃發(fā)。

黃姍上了北京傳媒大學研究生初試線,她很興奮地短信了英玉,并告訴她現(xiàn)在正在北京準備與導師談談。字里行間都是喜悅,她說她太喜歡首都的節(jié)奏了,終于就要告別那修道院似的軍校生活了,她將會在這里待上一個月,直到復試結束。末了,還提到那個大四學生在她拍攝的一部實驗片中扮演了一個角色,說復試后回來大家再聚聚。

英玉覺得腳心有股泉涌般的熱,初夏的燥從來都是從腳心開始,繼而貫穿整個腳掌,血脈,四通八達直抵心臟。瞬間又反饋下來,一雙腳汗泠泠,鞋子里像蓄滿了水,只差沒爆炸……

“你們參選作品能分到多少獎金?”趙猛一邊吃飯一邊隨意地問道。

“不知道。還不知道能不能參選呢。”

“結果都出來了。我上午還看見代頭在上報資料,不就是你們幾個做的片子嗎?”

“是嗎?怎么沒有通知?!?/p>

“我也就是看見一堆材料,聽見獎金什么的?!?/p>

英玉眼睛亮了一下,隨之黯然,“哦?!?/p>

一個下午,劉佳和衛(wèi)陂陂都在很熱烈地討論鏡頭、補充采訪。劉佳、衛(wèi)陂陂、英玉都是一塊兒進來的,因為業(yè)績不同,漸漸地生分了,劉佳的體型偏高大,帶有一種男性的氣質,衛(wèi)陂陂則是細小的身材,說話也柔柔的。劉佳和衛(wèi)陂陂越走越近,感覺像夫妻倆,尤其是爭執(zhí)的時候,一個苦口婆心,一個聲淚俱下,此起彼伏一陣不知什么原因又喜笑顏開了。英玉知道這次她們是聯(lián)合一起做一個片子的,干勁很大,獨立地看這兩個人都很泯然眾人,合在一塊力量似乎就無窮大。英玉走到她們身邊,兩人也不像往常一樣避諱,正討論什么,還沒分出個彼此來。

“這個字體的背景一定要用黑色的,不然字就顯現(xiàn)不出來?!?/p>

“黑色太死板了,可以多嘗試幾種顏色?!眲⒓押軋?zhí)著。

“這種細節(jié)上沒必要這么糾纏,再說這是電視屏幕,分不出這么多細節(jié)來?!?/p>

“代頭都說要在細節(jié)上下功夫,我們的題材又不比別人遜色,要出彩就要在這些方面多做些動作?!?/p>

“你這樣試來試去,別人也會煩的?!?/p>

“他們搞制作的就是要配合我們,有什么理由煩,再說這個片子是代頭欽點的,應該大力配合才對。這還是給局里增光的事情,你說是不是?!?/p>

“好吧,好吧,我們討論下一個吧?!眱扇擞址_密密麻麻寫著的幾頁紙,數(shù)著數(shù)著說。

“你們這個片子要改?”英玉聽得云里霧里,問她倆。

“對。”劉佳抬頭望了一眼回答。兩人又繼續(xù)討論。

英玉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問什么,站在原地左不是,右不是。

“兩個狗屎快來看,這是不是你們要的效果?”馬力一只腳剛跨進來,聲音就咋咋呼呼地傳到。

“哪個狗屎站在門口說話,臭烘烘的?!眲⒓颜酒鹕?,絲毫不讓馬力打趣的樣子。文件夾合上,拉著衛(wèi)陂陂朝制作室走去。

知了已經耐不住初夏的高溫,扯開了喉嚨嘶啞地叫著,窗外的空氣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熱浪,吹在人身上令人不耐。天色灰撲撲的,藍天白云并不顯見,英玉覺得一陣燥熱,制作室里還傳來嘻嘻哈哈的聲音。

“劉佳她們的片子是不是參選了?”

“是啊?!瘪R力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就只有這一部片子?”

“是啊?!?/p>

“那怎么代頭不說一下這個事情呢?”

“沒說嗎?我還以為他給你說了呢?!?/p>

“裝傻?!庇⒂褡羁床粦T馬力這副與代頭沆瀣一氣的表情,心里暗罵。

“你可以去問問他,可能他也給忘了,還以為給你說過了?!瘪R力頭也不回,翹個腿在編輯臺上修改一個轉場效果。

“這個片子很好嗎?”

“是啊,我也覺得不好,但是評委就覺得好?!瘪R力打著哈哈。

“感覺像在介紹歷史文物?!?/p>

“是啊,跟個老古董差不多。”

“這個墓碑的鏡頭這么多,觀眾怎么看得下去?”

“對,這是一個問題,所以才叫修改。”

英玉悻悻地站在后邊,到底是去問代頭還是不去問呢?

書房里黑黑的,因為長期不透陽光,也就不覺得熱。視覺差在此刻很管用,但是英玉心里煩躁,便從書房里走出來,客廳是明晃晃的亮,空蕩蕩的可樂瓶碼了一排在墻根,趙猛正在衛(wèi)生間梳頭,從門縫里瞧去,有一點《阿飛正傳》中的倜儻。從鏡子里折射過來的白云刷地刺痛了英玉的眼睛,她很夸張地用手避了一下。

“怎么樣?”趙猛看見英玉過來,“我昨天才剪的發(fā)型?!?/p>

絲狀頭發(fā)長短有致地垂落在趙猛額前,襯托出了眼睛里的柔意。英玉心里一陣發(fā)顫,似曾相識。

“可以,”英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認真,“有女朋友了?弄這么帥?!?/p>

趙猛一下就笑了,他是最經不起別人說他帥的。他又朝鏡子里看看自己還算滿意的發(fā)型,左右搖擺了一下。

“太帥了,可以了?!庇⒂裱b作若無其事,給自己接了一杯水,她本來就是出來喝水的,想到這里她覺得應該表現(xiàn)得很平常。

“還行。”對自己的外貌,趙猛此刻也比較滿意。英玉就在跟前,也不好老是照鏡子,他走到客廳里坐下,撿起一個柑子,兀自剝了吃。

“我看劉佳他們很著急地在趕片子,你是不是準備得差不多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沒有,聽說這次只選了劉佳她們的片子?!?/p>

“哦,其實劉佳的片子也可以,我還幫他們做了一個字樣?!?/p>

“我還沒完整地看過她們的片子。”英玉覺得讓自己說點違心的恭維真受不了,不說又好像沒有氣量。

“你的片子我也只是聽你說過,也沒怎么看,不過聽上去思路不錯?!庇⒂衤犣w猛的措辭怎么越來越像代頭腔,他才來多久,大家不都是同學,是“一伙”的嗎?

“誰知道呢?也許我不適合做這一行吧,”英玉有些解嘲地笑笑,“像你這樣就好了,生活過的多滋潤,閑來的時候還可以換換發(fā)型,泡泡小姑娘?!?/p>

“也就駕校里認識的,也不知道成不成呢,”趙猛把一瓣橘子塞進嘴里,呱唧呱唧地還沒咽下去,接著說,“我每天都這么忙,你還不是看著的,一會兒業(yè)務員來找,一會兒上面又安排下來一些渣渣事?!?/p>

這就有意中人了?英玉心里咯噔一下,有些酸澀,雖然自己并沒看上趙猛,但平時他還算關心自己,多少也是種溫暖。

“你媽媽那天在食堂跟我說,要是我倆……”英玉說了一半說不出口,如果誤解也能成全一段姻緣,算好事呢,還是壞事?

“別聽我媽的,”趙猛又塞了一瓣橘子入自己口中,“她想撮合我們?!?/p>

看他那德行,心里眼里都沒別人,怎么能托付終身,英玉沒有把誤解推進一步?!笆前。疾恢滥阌信笥蚜?,要珍惜?!?/p>

“男人要以事業(yè)為重,”趙猛終于把橘子吃完,“以后還夠得忙?!?/p>

大小都由家里給撐著,屁大點事就稱忙。英玉聽著不舒服。

“體制內就是好,總是沒什么壓力的,一個月工資照拿。我們就不一樣。”

“真的,我覺得人要知足常樂。你要是站在我這個位子,你也不會覺得滿意。”

“如果我是你,從小到大都在這個環(huán)境下,可能會滿意?!?/p>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趙猛和英玉都不約而同地笑,“如果我不是你大學同學,你不會這么想?!壁w猛說。

誰說他不知道,他還是懂人情世故的,英玉想,抬杠實在沒有必要,時運不同。

“還是要多學點東西的好,你還打算考研嗎?”

“我?”英玉很驚奇地問,轉而又平復下來,“是不是因為我大學里考過一次,大家都認為我這輩子都要去考?”

“我想考吶,學歷會影響提干,你看我們單位上都是研究生了,就我一個還是本科。當然要考還是要選準方向?!壁w猛沒有接過話頭,而是自顧自地說話。

“考來考去有什么意思?”英玉沒有說出這句話,黃姍又回到山上的二級學院去了,天有不測風云,通過復試,大四學生應該也畢業(yè)了,這真是雙重打擊。

“我真佩服黃姍,工作都不要了,都要去考研究生?!壁w猛由衷地說。

“我有些困了,”沒有什么新聞,趙猛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往自己的房間里走,“又是一年了,我們畢業(yè)都兩年了,時間過得真快?!?/p>

英玉也有些困乏,盛夏的樹葉幾日之間全都變成墨綠色了??蛷d里到處都是亮堂堂的,刺得人瞇眼皺眉。是啊,又一年了,去年今年,今年去年,好像沒有什么變化,只是又到應屆就業(yè)的高峰,火熱的夏陽……

局里招聘的新編導來來去去,每一年都要換一撥新人,英玉熬了五年,也成了當之無愧的老人,得過獎的劉佳、衛(wèi)陂陂早就借機跳了槽,換了城市繼續(xù)漂著,她們一直夢想著拍電影,也不知道如今上了道沒有。鄉(xiāng)村的河流整治正是這些年的熱點,氣象命題太狹小,英玉組建了一個“它力量”工作室,自己花錢添了一臺專業(yè)攝影機,手持的,隨時積攢素材。濕地公園、排污口、酒廠的廢水處理池,有趣的她都拍一點,回家在電腦上剪輯。有些片子她就放在B站,看看點擊量增多,就包裝一下,作為局里的作品上報送審,這些跟生態(tài)有關的紀錄片,雖然和氣象沒有什么關系,但到底是熱點,省電視臺和央視紀錄片頻道倒發(fā)出了橄欖枝。

英玉編導的《黛湖一尾魚》反映很好。影片從本城黛湖的生態(tài)修復開始,鏡頭搖向紅葉李、紅楓、紫薇、楓楊、香樟、烏桕,混合著一種奇異的植物香,在熱風中,有一種隱藏的秘密。抬起頭來,行人莫名想要追尋,而停下來觀魚的人,閑聊的人,也被這種香味弄得有些迷茫。

黛湖是縉云山的眼睛,湖邊原有的云登酒店、金湖灣度假村、黛湖人家、大罕宮等四家農家樂,占地面積22350平方米,垃圾污染了生態(tài),作為國家自然保護區(qū)的縉云山,即時整改,劃分出了核心區(qū)、緩沖區(qū)、實驗區(qū),該退的退,該讓的讓,在這些區(qū)域里,人和建筑必須退場,還給自然生態(tài)。

寂靜的山林中,會聽見樹葉、蟲鳥在和自己對話,停下腳步,她對它們也說了好多話。這樣的話是沒有聲音的,也沒有具體文字。它反而像水流一樣,源源不斷,最后又流到自己的心田。

熱點生發(fā)流量,代頭的金字招牌卻樹大招風,有人拿“非法營利”說事兒,氣象局里要整頓秩序。英玉想著要不要獨立出去,不再依靠這棵待了五年的大樹,但是代頭舍不得英玉和“它力量”這塊招牌,他在上面斡旋,抵抗某些利益群體的挑撥,他也是下一屆副局長的候選人。

國慶節(jié)一過完,英玉接到了黃姍的電話。

“嗨!范進中舉了??忌媳本﹤髅酱髮W的研究生了?!?/p>

英玉千頭萬緒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什么時候有空,我給你餞行?!?/p>

“已經飛走?!秉S姍說自己此刻正在首都機場,她接著問英玉:“這些年還是和趙猛沒緣分嗎?不行,你就到北京來,我罩著你。我是絕對不會讓你住小黑屋的?!闭f完,兩人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

英玉離開那間黑書房已經多年,趙猛還是單著,他們倆始終沒擦出火花。趙猛媽媽張羅了數(shù)次相親,未果,這個兒子讓她又愛又恨,恨不得替他過飛馳人生。食堂里趙猛媽媽又半是遺憾半是試探地勸說英玉:“以你的能力,進編是沒問題的,只是你得去考啊,逢進必考。”

“好的,我一定向趙猛學習?!彼嫘膶嵰獾貙捨口w母。

金秋時節(jié),桂花初綻,空氣中若有如無的香甜彌散,白露過后的陽光退了燥意,天空里比夏天能多看見幾朵白云,似乎伸手可摘。英玉一邊接聽黃姍的電話,一邊無所用心地漫步曾經的大學,她受邀回來再做一次《黛湖一尾魚》的影片分享課。

皮鞋、布鞋、運動鞋紛至沓來,一張張陌生的臉,孩子氣的臉,從英玉面前晃過。一群身著軍裝的新生正往操場上趕,兩個教官一前一后清點著人數(shù),隊伍參差不齊,像這個季節(jié)還未消退的綠葉,吸引著人們的視線。校園的法國梧桐初現(xiàn)金色,再過一周,北方冷空氣入侵,氣溫變低,葉片中的葉綠素也會跟著降低。那時,它們就會全面綻放黃金之彩,英玉見過,嗅過,金黃之城還會散發(fā)一種格外的清香。她掛了電話,打開手持攝影機,對準了樹梢、枝干,分裂為三或五枝的葉片。

這些都是生命中值得收藏的時刻。

責任編輯 晨 風

強雯,女,重慶人。有小說、散文隨筆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譯林》《山花》《廣州文藝》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 好小說》等轉載,著有長篇小說《養(yǎng)羞人》《吃鯨魚的騾子》,散文集《重慶人絕不拉稀擺帶》,小說集《石燕》等。曾獲重慶文學獎、巴蜀青年文學獎、紅巖文學獎、中國新聞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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