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1
我首次見到疏花水柏枝,是在二十多年前的秭歸九畹溪。
彼時初夏,九畹溪正值旅游開發(fā)。群山連綿天際,萬千泉水奔涌而出,又接地下水,匯聚一大片洼地,成溪澗灣沱蓮塘,又彼此融會貫通,沿著山勢蜿蜒流淌,而附近水流自夾岸山中淌出……隨著地勢平坦,狹長水流逐漸開闊,流域面積也逐漸增大,而水質(zhì)青碧通透,水中石頭水草和游魚隱隱可見。溪水兩岸,林木盎然,花草崢嶸。我見到了屈原篇章里的芝蘭、江離、辟芷、申椒、葛藤等植株,初夏的陽光中,野花散發(fā)幽香,草木泛出珠玉般的光澤。我還見到了大面積的柑橘林,柑橘品種不一,有的樹上綴滿了雪白的橙花,清香陣陣令人迷醉,有的則掛起了小果,牛油果般的小果子羞赧地藏匿于枝葉間,泛出陽光的金澤。
山野爛漫繁盛,卻在正午的陽光照耀下,彌漫出清冽的氣息。大小溪流繞山奔流,注入碧綠的九畹溪。浩蕩的九畹溪坦陳于群山中,又被群山罩出靜影沉璧的氣質(zhì),即便坡度較高的水段,卻也是靜氣逼人。
我那時剛參加工作,正在戀愛中,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暗戀。對方知道我的心思,我也知道對方的心思,可是,沒有出口的表達,就是沉默,而沉默有時候更接近于否定。至少,在今天的我看來,戀愛期的沉默表達,無非是顧忌,是彼此賭氣后的無奈選擇,也是彼此試探的一個微小卻巨大的切口。
彼時的我們年輕氣盛,并不明白愛為何物。但在彼時的我們看來,愛是博弈,誰先出口,誰就是輸家,這注定是心理較量中的失敗者。哈,年輕,誰又能承認自己的弱小和失???
但是,弱小和失敗已經(jīng)找上了我,遍布我的身心。哪怕徜徉山水間,也無法放飛沉溺失敗的心情。失落和潰散的情緒下,我無睹繁花異草和綠水青山,甚至在午餐后將自己抽身出來,隅隅獨行溪水邊,沿著石頭陣朝前走。
沙灘出現(xiàn)了。
不是純粹的沙灘,而是沙子和石頭相雜,砂石遍布的荒蕪中,奇形怪狀的石頭裸露其上。那些石頭要么白中泛出微微的紅色,要么是青石般透出暗綠色澤,沒有一塊是純粹的顏色。
我走走停停,瞇起眼睛看著腳下,以免自己磕到石頭摔倒。
就在石頭縫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叢灌木。褐紅色的枝條,不高,至我膝蓋的高度,卻韌性好,撐起長滿翠綠的細葉,就像一個個頭不高卻脊梁挺拔的嬌小女子,一下就躍進你的眼中,要你不得不為之注目。
挺拔起來的……那只是身板,還有從內(nèi)到外的精氣神,是內(nèi)質(zhì)。多年后,我看湯唯主演的影片《分手的決心》。女主問男主,我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你的注意?男主答道,人群中,你的挺拔身板很特殊,將你和人群分離開來,并送到我眼里,我不得不看。
那一瞬間,我驀地想到了它,疏花水柏枝。是的,我不得不看……它就是那樣進入我的視野并留下深刻的記憶。
彼時,我并不認識它,只是覺得它的顏值高形象好,所以我蹲下來,仔細地打量。說實話,生長于長江邊的我,并不太奇怪水邊的植物,盡管它很陌生,但我打量一番后,還是飛快地將它歸類:柳科類。而且我還判斷,這是依靠江水生長的植物,靠著水流應(yīng)該還有更多。
我繼續(xù)朝前走,就在溪水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疏花水柏枝。它們簇擁在一塊兒,涌出碧玉似的亮綠色,又在清亮的溪水邊倒影,而陽光那么好,噴射蜂蜜似的金光在植株和倒影上。微風(fēng)過,碧波蕩漾,樹影縱橫徘徊,若煙波浩蕩起伏不絕……
我甚至看見那些展開了緋紅花瓣的花骨朵兒,在煙波蕩漾中破碎又圓滿,再破碎再圓滿……周而復(fù)始中,修復(fù)和碎裂交并進行,傳遞牽腸掛肚的動感畫面。就在那時,我想起了海子的詩歌《我感到魅惑》:
我感到魅惑
小人兒,既然我們相愛
我們?yōu)槭裁催€在河畔拔柳哭泣
那一刻,我深深地體會到,一種美擊中了我。此“美”是清新的,卻又強大直至頹廢,瞬間就摧毀了我的肉體。這幾乎不可修改,在獲得不可復(fù)制的美感的同時,心碎也在進行,兩者相互滲透。我坐在旁邊的大石頭上,陷入了無聊又無法自控的遐思中。
太陽開始減弱威力,莽莽群山連綿天際也無法挽留它。而它定然目睹了一個女子在一叢疏花柏柳枝邊的心靈淘洗,關(guān)于美,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生命……
那一刻,我承認,虛無從來不是無,而是誕生在“有”之上的騰空。就像一叢翠綠的植株,它獨守在水邊,完成它對有緣人的啟迪。
晚霞在山巔燃燒,卻在下沉中透出青白的乏力感。我知道,時間晚了,我必須返回。疏花水柏枝的倒影越來越短,接近了無。但是它挺立在砂石中,改寫荒蕪和清涼。我不由為它擔(dān)憂,馬上汛期快來了,這些高顏值的植株們將會被暴漲的溪水淹沒致死?
就是這些擔(dān)心,使我不斷地追問當(dāng)?shù)厝?,關(guān)于紅枝翠葉的植物。我用語言仔細地描繪它的枝條葉片和花朵,描繪它嬌小而挺拔的身姿及其在溪水上的倒影。
哈,你真是幸運,你見到了恐龍時代——不,比恐龍時代更早的史前植物,它可是極度瀕危的品種,是地球活化石。當(dāng)?shù)厝斯┞毬糜尉郑鰵w旅游皆與群山林木有關(guān),秭歸的奇花異草,他自是了如指掌。說話時,他舉起左右手,一邊拍掌一邊說道,似乎為我與疏花水柏枝的相遇而叫好喝彩。
是的,我分明感受到相遇的幸運和不易。因為當(dāng)?shù)厝藷崆橛帜托牡匮a充道,你看,不早不晚,就在它舒展開枝葉并打起花苞的時節(jié)你們遇上了,要不,天氣熱起來,汛期就到了,疏花水柏枝就會被暴漲的溪水淹沒——
我失聲打斷道,那么它的死期也到了。
怎么會?疏花水柏枝才不怕洪水,洪水泛濫時,它就會進入閉氣休眠期,時間可長啦,有好幾個月,直至水退,它就會蘇醒過來,一身蔥綠生機勃勃。
這么說,它擁有金剛不壞之身?我叫道。
差不多吧,但是惡劣的環(huán)境會導(dǎo)致它滅亡,要不,它怎會瀕危滅絕?當(dāng)?shù)厝四托年U釋,給我這個小白普及了疏花水柏枝的常識,雖然就那么幾句話,卻讓我感到震撼。
疏花水柏枝就這樣進入我的耳朵和心田,并在當(dāng)時迅速地占據(jù)我的大腦。它于我不再是單純的植物,而我與它的相遇,也不只是與一種即將進入休眠期的植物的相遇。
還有什么?
我說不明白,但是我感受到一股奇異而強壯的氣息在身體內(nèi)外游弋,要我激動,想入非非,又要我沉默不語,覺得一切都是多余。
晚上,在九畹溪景區(qū)的大門前,熊熊篝火燃起,我們圍著篝火喝酒,酒酣處且歌且舞,青春激情激活了我們的細胞,我們紛紛獻出一技之長助興。輪到我時,毫無特長的我,在眾人前怯弱的我,也不忸怩膽小,而是興奮上前,以塑料普通話誦讀了海子的詩歌《我感到魅惑》——
……
我感到魅惑
我就想在這條魅惑之河上渡過我自己
我的身子上還有拔不出春天的釘子
……
我感到魅惑
小人兒,既然我們相愛
我們?yōu)槭裁催€在河畔拔柳哭泣
這是致敬,為白天剛識得面目的疏花水柏枝,為我們的相遇,還為它撞擊心靈而引發(fā)的漫無邊際的遐思和沉默。雖然那走調(diào)很遠的普通話單薄了些,還在夜風(fēng)中如鋼絲般顫抖不已,但是,我聽見它的激動和深情,以及其中包含的靜謐和穩(wěn)重。
2
它是植物。在我看來,它更像紀念品。
因為過于稀有,還因為極度瀕危滅絕,但是它幸存下來,從遠古(可以追溯到史前的恐龍時代)到今天,它在漫長的時間中(也可以說等同于時間)走來,無非是在例證和昭示什么,關(guān)于生命和自然,關(guān)于生存和環(huán)境。就我個人的學(xué)識來看,找遍世上詞語,恐怕只有紀念品這個名稱合適,“紀念品”可以匹配它的頑強不屈的內(nèi)資,并以恒久的名義。
“植物中的大熊貓”這個比喻自然貼切,還直觀醒目,但是我一點也不喜歡。畢竟,它擁有比熊貓更多更好的質(zhì)地,堅韌不說,粗糙也不提,單就說它的生死輪回的生命,這點,它是無與倫比的。
疏花水柏枝,好聽的名字,念起來朗朗上口。它是柳樹科水柏枝屬一種,還是直立生長的灌木。
十九世紀中葉,一個名叫阿德里安·勒內(nèi)·弗朗謝的法國女植物學(xué)家發(fā)現(xiàn)了它并為之命名。從自,它擁有了身份,從荒水野地走出,開始登入大雅之堂的履程。但是,它是孤獨的,又一身傲骨,它終究拒絕了俗世的種種邀請和熱情關(guān)注,而獨居水域周圍,或者在水中央,且只在海拔七十至百米的潮水地段上,對了,還必須是亞熱帶水域。也就是說,四季溫差明顯,水流浩瀚,汛期和枯水期分割明顯的環(huán)境,它出現(xiàn)了,并以強悍的根系扎牢泥沙——那從崇山峻嶺一路奔瀉而來的洪水,泥沙俱下的湍急浪潮,它以傲骨身軀接住并穩(wěn)穩(wěn)地站立,它和它的同伴攜手并力挽狂瀾,既被沖擊也被澆灌,龐大的生命力由此誕生。
它不再孤立,而是慢慢地繁衍后代。族群出現(xiàn)了,就在泥沙碎石淤積的荒島沙洲上。它的倔強和強悍養(yǎng)育了獨特的脾性。它擁有強悍堅韌的肺葉,極其擅長呼吸,能在浩瀚湍急的水流中屏息休眠,時間長達數(shù)月之久。說來,真是令人詫異,奔涌的洪水可以摧毀一座城市,卻無法拔掉疏花水柏枝的根基,猛獸般肆虐的滔滔洪水,猶如熊熊燃燒的大火,它們走過時,肆無忌憚地帶走一切,然而,灰燼廢墟處,卻有微弱的強大的根系尚存。水退火滅,只余荒蕪,卻就在那片荒蕪上,尚存的根基開始了萌發(fā)和生長,星星綠意出現(xiàn),生機在蓬勃的綠色上勃發(fā)蔓延,一點、一團、一片……
詫異之余,是無盡的感慨。
生與死,休眠與重生,荒蕪和蓬勃……悖論中的輪回法則下,生存之道在漫無邊際的時間中反復(fù)上演。生命就如此生生不息?;愕拇嬖?,見證了地球生命從蠻荒到文明的進化過程。人類在它的面前,終究是渺小輕弱了,無論是歷史還是生命力。而人類關(guān)于它的敘說,不免片面,還會落入武斷主觀的嫌疑。
有必要?
當(dāng)然。疏花水柏枝,億萬斯年的洪水都沖垮不了它,還有什么能夠奈何它?而對于人類,一次次地記敘它,一遍遍地述說它,以人類本身為參照物,恰恰大有必要,畢竟,恒久的“紀念品”就是天然的啟迪。人類難道不是在無數(shù)次的自然啟迪中一步步學(xué)會了思考,尤其是反向思維,即反思內(nèi)省,從而得到悟道似的自我開化,再步向文明高地的?
但令人憂慮的是,文明在高科技的輔助下加快步伐時,文明的本質(zhì)發(fā)生了偏離,快捷便利順手采擷了文明的果實,高科技和文明幾乎走成交合線條。如何最大程度地滿足欲望的生存法則下,人類欲望不斷膨脹,無止境地朝著自然強取豪奪,長江流域淘金挖沙開礦的絡(luò)繹不絕好多年,而追求高利潤的指導(dǎo)思想下,一些化工廠和水泥廠靠近長江生產(chǎn)便于排污和運載……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僵化并出現(xiàn)裂痕,就像兩條岔開的直線朝不可知的歲月背離而去,兩者便相互拋棄,自然萎縮,環(huán)境越來越糟糕,一些物種開始凋零。長江流域的水質(zhì)發(fā)生污染,水域結(jié)構(gòu)也被改變,長江流域出現(xiàn)生物消沉地帶,而對生存環(huán)境有特殊要求的物種,植物若疏花水柏枝大面積消失,直至瀕危。有意思的是,就在長江中下游水域附近的植物消沉地帶上,僅存的疏花水柏枝發(fā)生奇跡似的拯救,它以一股蠻力呼朋引伴帶來綠意和生命,盡力阻止消沉地帶走向荒涼……
這樣的奇跡,難道不值得我們思考?
我們,正在闊步高科技文明的人類,在逐漸滿足了物質(zhì)的欲望溝壑后,被撕裂的干枯心靈發(fā)出了療愈的信號,精神層面的需求計上日程。而“綠色水潤”的疏花水柏枝恰如這樣的需求被重視,或者說它以彪悍的蠻力進入研究人員的視野,牽引人類的重視視線,去發(fā)現(xiàn)它研究它馴養(yǎng)它,再去幫它開枝散葉。
慢慢地,瀕危的疏花水柏枝有了伙伴,在長江中下游不同的流域擁有了不同的族群,還在長江水流中央的關(guān)洲孤島上站出兩千畝面積的植物群落——而且高度達到2米,超出它的祖先1.5米的平均身高。
但是,相對長河及其長河般浩瀚的時間,這遠遠不夠,頂多算是微乎其微。或者說,疏花水柏枝給予人類的啟迪從未停止,而作為人類,在獲取自然賜予的無盡利益后,對自身行為及兩者關(guān)系的反思遠遠不及得到的利益。
這是遺憾、悲哀。好歹,長江邊的疏花水柏枝在近些年來不斷壯大隊伍,它們不斷被發(fā)現(xiàn),而后被移植馴養(yǎng),再在長江消沉地帶大面積種植,長江水域和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悄悄發(fā)生改變。
一度惡化的環(huán)境得到改善,空氣水潤新鮮了,水質(zhì)清澈透亮了,長江板結(jié)的河床也慢慢被疏通……
疏花水柏枝的存在超出“紀念品”的作用。
無疑,它是阻截洪澇的強有力的助手。它還是凈化江水的植物過濾器。
它具備高顏值,天生就會聚焦眾多目光。但在了解它的習(xí)性后,再次打量的目光包含了豐富的內(nèi)容,就像它們身體內(nèi)外儲備了無數(shù)個春天,我們的目光所到之處,就在穿越春天的隧道。
看吧,韌性十足的枝條泛紅,在砂石中挺直了并不高大的身板,挺出賞心悅目的精氣神,接受狂風(fēng)暴雨的沖擊。風(fēng)過處,如竹柏的翠綠細葉左右搖擺,在天光中晃出珠玉似的茵茵綠光,火把般點亮人的眼睛。靈秀不足以形容它的姿容,婀娜也無法道出其姿態(tài),畢竟,它傲立荒蕪際涯的歲月岸畔,堪稱無敵者,在人類所知的時間長河中,它的青春和蓬勃從未缺席。
3
積累了相關(guān)知識后,再見到疏花水柏枝,也就不那么激動了,我會駐足一旁,靜靜地打量。
它在我的家鄉(xiāng)偶能見到,但大面積地存在,是在一個名叫關(guān)洲的水中小洲島上。關(guān)洲有點歷史底蘊,它位于長江中游主航道北側(cè),犁耙形狀,泥沙和卵石夾雜出土質(zhì)結(jié)構(gòu),因為過去官府在此設(shè)立關(guān)卡,故又名官洲。官洲曾發(fā)現(xiàn)明代的石碑,還發(fā)現(xiàn)更早年代的瓷片磚瓦石器,還有獸骨和火燒土塊,隨后,經(jīng)過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確認,關(guān)州遺址為新石器時代城背溪文化時期的遺存,為研究長江中下游史前文明提供了重要資料。
關(guān)洲不僅歷史底蘊足,還有詩意和禪意?!对娊?jīng)》云,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說的就是這個地方。風(fēng)景好,還具備桃源般的逍遙,廟宇便相應(yīng)而生,東岳廟是關(guān)洲最大的廟堂。當(dāng)?shù)貍髡f,泰山一個云游僧人來到關(guān)洲,見這個地方逍遙自在,還景致好,就將化緣來的資金在關(guān)洲修建了一座廟,取名東岳廟,自己也留守東岳廟修煉。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少僧人慕名來此地修生養(yǎng)息,東岳廟一度發(fā)展到99名僧人。這里有個奇怪的現(xiàn)象,當(dāng)然也是傳說——僧人數(shù)目每達到一百名時,就會有僧人圓寂,所以,東岳廟始終只有99名僧人。不滿百的九十九的數(shù)字,大概是深有意味的,至于何種意味,是有緣人恪守的秘密信條,想必不會為我們這些俗人所知。
這地方不僅有味,還有趣,一年四季,它只在春冬兩季露出水面,而夏秋季節(jié)就會被暴漲的江水淹沒隱匿于水流中。
你能想到,關(guān)洲天然就是疏花水柏枝的棲息地。它們合拍到無二的地步,一起青蔥蓬勃,再一起閉氣休眠。面積達到5.4平方公里的關(guān)州,疏花水柏枝遍布洲上,關(guān)洲是目前長江流域面積最大的野生疏花水柏枝集結(jié)地。在那里,疏花水柏枝散落數(shù)目達到十多萬株,兩千余畝,而聚群生長的疏花水柏枝竟有三百多畝。這龐大的數(shù)字得益于當(dāng)?shù)鼐用竦闹匾暫宛B(yǎng)護。值得一提的是,一個姓薛名傳根的老人,本是當(dāng)?shù)睾拥坦芾矶喂ぷ魅藛T,退休后,在關(guān)洲專司疏花水柏枝的管護之職,管護之余,還研究培育,疏花水柏枝在關(guān)洲越來越蓬勃,而附近水域環(huán)境不斷得到改善,水清不說,長江獨有的河豚和中華鱘之類稀有魚類也在逐年增加。
我去過關(guān)洲好幾次。每次都要坐船,而且還是落后的漁劃子。不過,今天的漁劃子進步了些,不再依靠人力劃槳,而是燒柴油驅(qū)使。發(fā)動機也是手搖的,在著火后,漁劃子嘟嘟嘟地冒出黑煙,似乎受到了驚嚇似地顫抖,慢慢地離岸,走得不僅緩慢,而且笨拙。遇到陰雨天,就要停擺。這樣的行程在今天看來是艱難的,但私下又感謝這樣的“艱難”,唯其不易,才能保全疏花水柏枝的蓬勃野性。它的生長習(xí)性,注定了它的癖好,愛孤獨,習(xí)慣僻靜,拒絕喧囂吵鬧。
也許在現(xiàn)代人看來,它就是不合群孤芳自賞嘛。這看法沒錯,可是孤芳自賞到“向死而生”,以纖弱的身軀跟漫長無比的時光抗衡,還過濾浩瀚水域的泥沙,沉淀出清澈通潤,大概也只有疏花水柏枝了。從前,它是一枝站在水里被水流淘洗的疏花水柏枝,千萬年甚至更遠的時間后,它還是,站在水流中,從容接受洪流沖擊水生物的啃噬和船舶的碾壓,而后一派青綠蔥郁,終于在無涯的時光中站出一個屬類。
時光不倒的個性,孤芳自賞豈能形容?這分明就是捍衛(wèi)和堅守,從品性到屬地再到周圍的環(huán)境。
我曾私下與薛傳根老人交流過,不算采訪(至少在我看來,學(xué)識淺薄的我采訪不了,若是掛上這名頭到訪,很令我不安),純粹屬于扯白。
我問他為何專門看守疏花水柏枝。
他“呀”了下,重復(fù)“為何”這兩字,噓下嘴唇答道,你曉得不,咱們關(guān)洲可是疏花水柏枝的發(fā)源地?
我一愣。老人又補充,市里的園林專家考察過,省里也有專家來考察了,他們都是這樣認為。當(dāng)然,這補白是在佐證他的詢問式的回答。
他的回答似乎答非所問,卻飽含了諸多信息,諸如他就是關(guān)洲人,關(guān)洲人與疏花水柏枝大有淵源……我還能問什么?一時,我被堵嘴——再接下去詢問,就是耽擱老人的時間了。我點頭,低聲道謝。
老人笑了。又說,你曉得不?長江奔流到這里,泥沙被過濾,堆積出三個洲島,關(guān)洲是其中之一,還有兩個。
還有兩個?我瞪大眼睛,一副聆聽狀。
老人興趣來了,繼續(xù)跟我粉白。那兩個洲島分別叫利洲和郭洲,三洲泊于江水中,遙遙相望,洲島上,曾經(jīng)遍布農(nóng)舍莊田和綠樹翠竹,景色別致,江湖上流傳“三洲煙浪”的美譽……嗯,三洲煙浪,是清代詩人留下的文墨,以前在我們這里是家喻戶曉,我記得清楚,念給你聽啊。
說到這里,老人咳嗽下,清下嗓門,瘦黑的面頰泛出水紅色。他見我在笑,也還給我一個無言的微笑,再慢悠悠地誦道:
雨后波濤爭怒,宵來燈火相望,九十九洲何處,有人對此蒼茫。
漫畫煙江疊嶂,何須茗霅往來,記取三洲盛概,方壺員嶠蓬萊。
我點頭,頻頻點頭,表示我弄清楚這詩詞的大概意思了。其實,后面的幾句詩詞我完全沒聽清楚,但是不妨礙我現(xiàn)在記下,手機搜索便是。我還弄清楚了,末句詩詞中的“方壺”“員嶠”“蓬萊”指的是傳說中的三座神山,用三座神山來比擬三洲風(fēng)景,可見三洲景色的美麗。
為何現(xiàn)在只剩下關(guān)洲了?我問道。
薛老反問我,你說為何?
我想是長江發(fā)大水淹沒了它們。我隨口答道。作為出生在水中央的孤島上的人,我太了解孤島生活的規(guī)律了。三峽大壩建立前,每到夏汛時,江水暴漲,潰堤是常事,而遇到暴雨天,洪澇就會沖垮堤壩防線,朝著江水四圍的孤島傾瀉,淹沒莊稼農(nóng)田和房屋建筑,甚至還會將大樹拔根而起……
這樣的洪澇在歷史上不知有多少次,九十九洲合攏的孤島卻在一次次的滅頂災(zāi)難中幸存,這是定力。關(guān)洲也是。
薛老解釋,咸豐年間一場滔天洪水到來,徹底沖垮了另外兩洲:利洲和郭洲。三洲只遺一個,關(guān)洲可是沖不垮的。
是啊,就像疏花水柏枝,也是沖不死的。我朗聲答道,隨后是哈哈大笑,儼然我就是關(guān)洲子民。
4
今年三月底,一個不算晴朗的日子,我又坐船來到了關(guān)洲。
今年閏二月,三月份一直陰雨連連,氣溫偏低,春寒料峭,時間也持續(xù)了很久。而在水中央的關(guān)洲春天來得早,草木萌發(fā),綠意盎然,疏花水柏枝已是新綠滿身,形如竹柏的細葉清亮逼眼,紅褐色的枝干在鮮綠中透出老成持重,驚喜的是,不少枝條已經(jīng)打起了花苞,若苔米似的花苞圣潔雪白,隨著陽光漸朗,花苞將會綻開,圣潔的雪白也會過渡到桃紅色。
此際還是江水枯水期,但是春汛已經(jīng)在到來的路上了,這意味著什么?意味關(guān)洲雖然袒露在水上,卻被淺水一分為二了。我站立的地方,只是關(guān)洲的一部分。哪怕是部分,卻不妨礙我靜靜地打量疏花水柏枝。
那天,關(guān)洲上還有兩三個觀鳥人。關(guān)洲植被好,有高大喬木,有灌木草地,還有卵石灘和沙灘,環(huán)境豐富多樣,鳥類也多,是極佳的觀鳥地。這兩三個觀鳥達人,是來捕捉快要絕跡的黑鸛身影的,因為黑鸛也是瀕危物種,全世界僅存兩千余只,它卻早早地出現(xiàn)在關(guān)洲上。他們交代我,觀鳥需要安靜,千萬別吵嚷,最好沉默別動。
為了配合觀鳥人,靜觀的我,決定選擇遠看,一再退后,從陸地退到水邊,終于駐足一處弧形水邊……
薛老遠遠地走來,招手叫道,嗨,你曉得不?你腳下站的石頭是塊墓碑,清朝的墓碑哈。
我低下頭,再蹲身細看。
大半截埋沒江水中的石頭,并非普通的石頭,而真是一塊墓碑。墓碑一角翹出了水面。這不稀奇,關(guān)洲在每次汛期遭受洪水沖擊后,總會大浪淘沙般露出些什么。去年七八月份,長江的確是江水暴漲,水位不斷升高,創(chuàng)下三峽大壩建立后的歷史新高,而且一直持續(xù)不退。到了冬季枯水期,遭受大水沖刷的關(guān)洲露出的不止我腳下的這塊清朝墓碑吧。
這不需求證。
關(guān)洲的歷史,雖然從未在文藏典籍里找到蛛絲馬跡,時間隙縫里,卻處處滲透它曾經(jīng)的繁盛和厚重。而疏花水柏枝是強有力的顯性證據(jù),它無聲地搖曳蓬勃,再和關(guān)洲一起沉寂到洪水下,蛇一般蜷曲身體閉氣休眠,而后蘇醒過來,聳立于江水中,無聲地告白,江水不絕,它們將會永恒地存在。
這是奇跡嗎?
也許是,但在我看來,更是上天的恩典,不得不讓人相信。相信它,相信所有生活領(lǐng)域里的奇跡,也是領(lǐng)受上天的恩典。
我能多次目睹她的芳容,也是幸運。
這與我居住地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長江中下游巴楚交界處,楚天極目舒,地勢從大起大伏開始走向平緩,而潮平兩岸闊,河床也逐漸寬廣,泥沙猶如遭受細密篩子的篩選,紛紛落下,一些相應(yīng)的奇特而珍稀的動植物便出現(xiàn)了。
代表性的動物譬如江豚中華鱘,植物如疏花水柏枝。
蠻荒的歷史如風(fēng)拂過,無數(shù)的春秋輪回,天地不斷繁衍嶄新的四季,歲月結(jié)晶出現(xiàn)代文明,而長江奔流不息滾滾向東。大浪淘沙,水落石出……留下的自是類似結(jié)果的東西。作為時光淘洗的結(jié)果,疏花水柏枝更是時間的產(chǎn)物,是自然的代言。
它豈止植物一種?
它是時間絞殺中勝出的佼佼者,是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例證,是洪澇代表的災(zāi)難和生命的博弈鏡像,是亙古和一瞬爭鋒時迸發(fā)的火光……
疏花水柏枝,更是一種辯證法,是星空璀璨圖倒映江河的反向書寫。它又怎能獨屬于人世間和自然界?它還屬于整個星球和宇宙。
從關(guān)洲返回的那天晚上,慣于失眠的我竟然迅速地酣睡,好夢也來助興,我夢見二十多年前在九畹溪篝火旁誦讀海子詩歌的那個夜晚。我看見一個瘦弱矮小的女孩子,被酒精催發(fā)了激情,她滿臉紅光逸興湍飛,以一口塑料普通話大聲朗誦——
……
我感到魅惑
我就想在這條魅惑之河上渡過我自己
我的身子上還有拔不出春天的釘子
……
我感到魅惑
小人兒,既然我們相愛
我們?yōu)槭裁催€在河畔拔柳哭泣
盡管后來,我無數(shù)次想起那次相遇。而現(xiàn)在,我夢見,并以文字記敘下來,我確定的是,疏花水柏枝帶來鏡像似的呈現(xiàn):歲月無情而沉重,而在其中無限地保全最初的自己,等于在致敬未來的自己。某一天你們相遇時,你會說,啊,我認識你熟悉你,我們那么相同,終于站成了一個人類一個物種。
責(zé)任編輯 維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