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著眼前的一根棍子,眼里冒著一股磷火。不是木棍,是鐵棍。鐵棍上已落滿塵土,由于塵土的緣故,鐵棍看上去比先前粗了些。每次面對它,他都不會懷疑棍子生銹,盡管歷經(jīng)歲月侵蝕。他對棍子依舊保持著最初的印象,它堅硬,沉重,凝結(jié)著他滿腹的憤恨,每每看到它,他的呼吸粗重,一股無法抗拒的怒火呼呼上躥,恨不得立馬扛上棍子沖到李友面前,讓李友雙膝跪地,向他求饒。
他不會饒恕李友,積攢了多少年啊!他在等待一個最佳的時機,然后,一棍子下去,隨著咔嚓一聲,李友另一條腿也就報廢了。女人翠柳勸過,他怎么可能聽一個女人的!他從來都是不會聽女人的。那個時機卻遲遲不來,每次看到李友百般地討好姐姐,給姐姐填炕,一條腿伸直著,一條腿彎曲著跪在那里,頭快頂?shù)娇欢撮T上去,一縷一縷的青煙冒出來,熏得李友直咳嗽。以他的本意男人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從未見到過一個男人給自己老婆填炕的。李友是個例外。李友必須是個例外。李友還打掃屋子,在姐姐做飯的時候,李友坐在灶膛前拉風(fēng)箱。風(fēng)箱的聲音像李友歡快的心跳。是的,娶了姐姐那樣一個女人,李友太滿足了,在莊子上姐姐給李友掙足了臉面。他很少叫李友姐夫,姐姐也不糾正,覺得弟弟喊一聲姐夫是對她的揶揄。而李友似乎不計較,只要小舅子來,想法給他打兔子。據(jù)說李友在莊子上是一位好槍手,百發(fā)百中。野外的風(fēng)分外地強勁,李友扛著槍拖著一條殘疾的腿奔跑,翻山越嶺。李友跑出了英雄的模樣,沒有哪只野物能逃脫李友的眼睛。姐姐將兔子肉做熟了,滿屋子飄蕩著兔肉的香味,他坐在桌子最中間,一杯濃茶像咖啡。李友不敢和小舅子一塊吃飯,在他吃肉的時候,李友拿掃帚掃院子,那雨點似的滴落之聲,讓他感到了一絲愧疚。姐姐沒有喊李友進屋吃飯的意思。他總不該無端地抽李友一頓吧?回來的路上,過五道梁,他停下來,向姐姐村莊的方向望去,那個隱沒在黃塵中的村莊,讓他那般地割舍不下,心里吃了棉花一樣,有些堵,他怎么就那么輕易地放棄了湊李友的想法?姐姐已經(jīng)懷有身孕,姐姐說等孩子出生了,有的是機會。李友是百分之百的好,尤其姐姐懷孕后,他變得越來越勤快。大外甥生下后,當(dāng)了爸爸的李友走路跟在云端一樣。外甥可愛的模樣跟姐姐很像。有了孩子,姐姐似乎變了人一樣,回娘家的次數(shù)少了。他送姐姐回家的時候總不忘問一聲,李友對你咋樣?姐姐不立馬回答他,嘆息一聲,目光投向某一個地方,長久地望著,神情憂郁,眼圈發(fā)紅。姐你放心,弟弟會替你報仇,不會就那樣便宜了李友!第二個孩子生下后,姐姐回娘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姐姐懷里抱著一個,手里牽著一個。望著姐姐的背影,他有些心酸,胸口還堵,他覺得對不住姐姐,他再一次在姐姐跟前表明了態(tài)度。姐姐第四個孩子生下后,父親離世了。那天天空雪花紛飛,世界一片白茫茫。姐姐出嫁后,父親又活了十多年,現(xiàn)在感覺幾乎是一眨眼。姐姐的彩禮不僅治好了父親的病,那一年三哥哥也結(jié)婚了,隔了十二年,也就是父親離世的頭一年,他也結(jié)婚了。那個貧寒的家,隨著姐姐的出嫁好運似乎光顧到家里的每一個人。他不僅想,如果在姐姐沒有出嫁之前有這樣的好日子,那么,姐姐會不會嫁給李友那樣的人呢?娘手里納著鞋底,用針劃一下額頭,抬起頭來,望著房頂長嘆一聲,娘不會也想起了三姑娘的婚事?每次將姐姐送回去,他都會在五道梁上坐一坐,讓梁上的風(fēng)吹一吹,心頭的愧疚也會消淡一些。每次回來,娘要問問他,你姐姐都好吧?娘不問大姐和二姐過得咋樣,娘是放心不下小姐姐。大姐和二姐啥時候出嫁的,他沒有印象,大姐和二姐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她們的孩子都比他大。
直到小姐姐第三個孩子生下后,娘心頭的顧慮才減弱了,娘再也不問小姐姐過得好不好。他依然保持著一個月看一次小姐姐的習(xí)慣,從一道梁走過五道梁,從年少走到中年,每一道梁都記錄著他的喘氣聲和熊熊怒火。
而今,這么些年過去了,用一棍子報廢李友的想法絲毫未減。
鐵棍是一輛架子車的橫杠,兩頭的輪子報廢了,剩下一個又黑又粗的橫杠。想想一輛架子車的橫杠該有多結(jié)實!高高的一車糧食翻山爬溝拉回家,卸掉糧食,人被汗浸透了,掌轅的牲口被汗浸透了,車胎幾乎要壓爆,但橫杠沒有彎的痕跡。他的選擇沒有問題,也只有這根粗重的鐵棍才能消滅他,他和李友的積怨也只有這根橫杠來解決。
從箍窯搬到瓦房,女人翠柳說該扔的東西都扔了吧,收破爛一樣。他是一樣舍不得扔。在瓦房的背后又蓋了兩間平房,專門存放雜物。少不了在平房旁種上幾棵樹,風(fēng)一吹,樹冠搖晃,葉片互相碰撞,嘩啦啦響,像流水。鼻腔里塞滿陳腐的氣息,有種直抵心底的滄桑和悲壯。
好多年前的一個晌午,陽光照耀大地,呼嘯的風(fēng)吹過山梁。他坐在梁上,經(jīng)受著山風(fēng)的吹刮,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遠(yuǎn)處半山腰那座院落。院子里,人影綽綽,聲音嘈雜,五輛架子車停在院門口,掌轅的牲口頭上都扎著大紅花,嘴巴下面填放著草料。娶親的人給讓進屋子里正用上好的宴席款待。一群孩子又跳又鬧,鞭炮不停地炸響,使這座坐落在大山夾縫里的村莊充滿了喜慶氣氛。這一天,在洼村,有一個姑娘將要出嫁。此刻,姑娘的臉已用細(xì)線絞過,用冰涼的熟雞蛋滾過,撲上粉,畫上眉,涂抹上口紅,穿上婆家?guī)淼募t綢緞,包括繡花的紅緞子鞋。村里人被驚呆了,這還是天天在村口碰見背著背篼或扛著鋤頭的姑娘嗎?是在雪地里拋散馬尾繩套沙雞子的姑娘嗎?是從淺溝里挑著兩擔(dān)水甩著長辮子的姑娘嗎?是趕著牲口在山洼犁地?fù)P鞭吆喝牲口的姑娘嗎?眼前的這位姑娘顛覆了人們對她當(dāng)初的印象,真的一點都認(rèn)不出她了。她一定是從天上下凡的仙女!人們吃驚、愛憐、滿含熱淚地看著姑娘。院子飄蕩著陣陣香氣,人們弄不明白是桌子上宴席的香味還是姑娘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香味。今天的姑娘叫新姐姐,新姐姐始終低著頭,眼圈發(fā)紅,一旁的嫂子一再提醒,今天不許哭,小心暈妝。一早就開始打扮姑娘了,最怕一把淚水把妝容毀掉。新姐姐一言不發(fā),羞答答的,嫂子的話還是讓她有所警惕,她的眼淚噙在眼睛里。嫂子把新姐姐往宴席桌子那邊領(lǐng),一邊壓低聲音說道,少吃點吧,到了婆家人耍床呢,你可吃不消。新姐姐仍舊一言不發(fā),甚至,她輕輕地?fù)u了搖頭。
這樣一個新姐姐沒有婚紗照是不是一種遺憾呢!在洼村,人們好像對拍婚紗照不怎么上心,人們都沒有手機,更沒有錄像師。新姐姐的模樣都存放在人們的心里。多年以后,當(dāng)年的新姐姐已成為某某男人的女人,回村浪娘家,再次遇見,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孩子,手里牽著一個孩子,變化太大了,但人們并不愣怔。新姐姐結(jié)婚時的模樣他們都記得,新姐姐把最俊美的一面在那一天深深地刻在人們的記憶深處。
他沒有參與放鞭炮的行列。
不送送新姐姐嗎?喊聲繞過山梁傳到他耳邊,最初的堅持像腳下的野草,在風(fēng)的吹拂下?lián)u擺不定。你還得給新姐姐房門上掛簾子呢……
車子啟動了。頭上搭著紅蓋頭的新姐姐手一揚,一把硬幣拋向空中。她沒有停下來,手一揚,又一把硬幣拋向天空。銀色的硬幣鍍上了陽光的色彩,從初冬清冽的空中紛紛落下,翻轉(zhuǎn)著、碰撞著,銀光璀璨,在落地的一瞬,新姐姐的眼淚嘩地涌出來了。眼前的洼村,陪伴了她十七年的溝溝壑壑、山梁、坡洼、山彎,還有山彎里走動的牲畜、樹木、男人、女人、老的、少的,一縷縷煙云從山間升騰起來,阻隔了新姐姐的念想,隨即也扯斷了新姐姐的淚線。
他最怕看到的一幕還是發(fā)生了。車子上二道梁時,新姐姐跳下車子,她打算逃跑,嫂子大叫一聲擰住新姐姐的胳膊,新姐姐在掙扎,在喊叫,我不嫁他,我不想……他沒有上去阻攔新姐姐。坐在新姐姐后面的一輛架子車上的他倒是希望新姐姐順利逃脫,有必要的話他會沖上去幫新姐姐一把。此刻,他懷里抱著一個包裹,而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前面的車子,嘴巴緊閉,一顆火苗的種子就在那一刻種下了。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早干啥去了,今天這么好的日子,你要毀婚嗎?你讓我們這些送親的人臉往哪兒擱?他猛地掉轉(zhuǎn)頭直視對方。說話的是阿訇,今天的阿訇是送親隊伍里最尊貴的客人,是最有權(quán)威的人。果然,新姐姐安靜下來,嫂子順勢將新姐姐一把拉上車子。
車子轉(zhuǎn)眼過了第二道梁。過四道梁時,新姐姐還在喘氣,淚水還在流。三道梁的風(fēng)更大,他抱緊包裹,縮著脖子,怕冷一般,那個嶄新的包裹成了他惟一的寄托一般,他再也沒有勇氣抬起頭來看前面的情景,不想說半句話。打扮一新的送親車隊恢復(fù)了最初的安逸與喜慶,車子在坑洼不平的山梁上行進,車上的人有說有笑。
很早的時候,他就不想說話了,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呼吸進他肺部的空氣不僅黏稠,還有一股怪味。每每看到窯洞旁那一灘濃稠的痰液,他就有點犯困,就想閉上眼睛,心口沉悶,似乎有塊鐵板壓著,呼吸極不順暢。窯洞炕上的爹不停地咳嗽。爹咳嗽一聲,他心里的鐵板下沉一截,最后,他干脆坐在矮凳上。娘問他作業(yè)寫完了沒,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搖搖頭。小姐姐沒有回來,套窯里空著,小姐姐的氣味塞滿了屋子,他放下書包上炕想躺一躺。夜影子下來時,窯洞里光線灰暗,娘舍不得點燈,爹在暗處咳咳咳的。這個時候小姐姐走進來,一股濃重的莊稼氣味伴著山野的清香灌進他的鼻腔里,他看了一眼小姐姐,娘點亮了燈,小姐姐的長辮子上沾著幾棵草,那幾棵草很綠,小姐姐系上了圍裙準(zhǔn)備做晚飯。娘走近爹,把一個瓷缸子拿起來用湯瓶里的水沖洗后,在南墻頭上摳了兩把土撒在瓷缸子里,重新放在爹的枕頭邊。有一陣子,爹停止了咳嗽。屋子的燈光亮出的幾道光暈,卻照不遠(yuǎn),窯洞的角落暗著??簧系牡⒅鵁艄饩镁玫乜粗?,那深陷的眼睛散發(fā)出渾濁的光,爹的嘴巴沒有一顆牙齒的支撐,陷下去一個窩,能放一顆鳥蛋。
夜晚,睡在炕上,月光透過天窗照進來,炕的一角像鋪了一層霜。爹的咳嗽聲不斷傳來,他沒有睡意,身邊的小姐姐是否睡著,他聽著她的呼吸聲,一邊感受著她的氣息,一邊猜測著爹這樣咳下去會不會把內(nèi)臟都化作痰液吐掉。
從記事起,他就跟著小姐姐睡,娘說,他是小姐姐領(lǐng)大的。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成家后,家里只剩三哥哥、小姐姐、爹和娘。爹的頭發(fā)全白了,胡子跟蔥根一樣,爹看上去比村里的鎖英錄還要老。鎖英錄是洼村最老的老頭。鎖英錄時常坐在溝岸邊,溝里有一口深井,水源旺盛,洼村的娃娃們搞不懂,鎖英錄為何喜歡一個人坐在溝岸邊,老頭和那條溝有何關(guān)系,或者那口深井跟老頭有何關(guān)系?大人們不說,小娃娃自然是猜想不到的。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對那口井產(chǎn)生了懼怕。
每次放學(xué)路經(jīng)那條溝,他們的小腦袋一個一個探出溝沿來,鎖英錄老漢立馬看到了,老頭不失時機地向娃娃們招招手,一邊喊道,來,我給你們“吃辣蒜”。
那時,他上小學(xué)二年級。每一天放學(xué),爬上溝,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溝沿邊坐著的那個白胡子老頭,雙手拄著一根拐杖,拐杖的頂端安有一只鹿角,光滑得像涂了油。說不上老頭為何如此喜歡和娃娃們做那種游戲。你們誰敢來?娃娃們知道,老頭的禮物不好拿,是要付出代價的,誰要稀罕老頭手里的禮物,必然吃到老頭的“辣蒜”。老頭嘿嘿笑著,那只鼻子跟鷹嘴一樣,兩根干枯的手指彎曲著,骨節(jié)嘎巴巴響。這副模樣的老漢仿佛對洼村的娃娃們構(gòu)成了極大的威脅,娃娃們既害怕又眼饞。那彎曲的手指一旦夾住某一個人的鼻子,后果會很慘。娃娃們一邊感受著劇痛,一邊接受老頭的禮物。鼻子灌進辣醬一樣讓娃娃們眼淚汪汪,老頭嘿嘿笑,他干枯的手松開了,十分愜意地將糖果分發(fā)給他們。他很少流眼淚,也是得到老頭夸贊最多的娃娃。老頭夸他是“俠客”,是英雄的意思。
鼻子頭緋紅,那種燒痛尚未消散,他又一次看到娘把半瓷缸子濃痰潑向門旮旯里。娘看到他喊了一聲,你過來,你的鼻子咋了?他被娘的驚訝嚇得后退幾步,才說出緣由。娘沒有責(zé)怪他,倒是嘆息一聲道,說起來那老頭倒也可憐,沒兒沒女,經(jīng)常就打女人。一天半夜,女人一頭沖進黑暗里,鎖英錄以為女人跟上幾回一樣,跑出去多遠(yuǎn)隔段時間自己會回來,然而,那天半夜后,女人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天晌午,有人在井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膨脹的尸體。想想那一井水有多深!老鎖生怕坐牢一再跟人說那晚他沒有打女人,是她自己去尋短見。從此以后,鎖英錄再沒有娶女人,盡管他稀罕娃娃,對女人的愧疚一直折磨著他。老頭成天坐在溝岸邊,無論刮風(fēng)下雨。據(jù)老鎖說,有好多次,他看到過自己的女人,一頭黑發(fā)站在溝岸上向他揚手。
晚上,爹的咳嗽聲不斷,窯被震得旋轉(zhuǎn)起來,他覺得自己漂浮在黑暗的井水里,忽上忽下,陣陣咳嗽伴著巨大的風(fēng)聲,嗚嗚,嗚嗚,嗚嗚,像鬼魂的呼喊。他喊了一聲,小姐姐……
黑暗里,一只手伸了過來,拍了拍他,你又做夢了?他從奇幻的夢境中驚醒。小姐姐就在身邊,他一點都不害怕了。
班主任是個女的,他們叫她萬老師,是甘肅天水人,梳著一雙長辮子。萬老師寫字的時候,辮子在大家眼前一晃一晃的。同學(xué)們私下里說,萬老師是個姑娘。姑娘就是還沒嫁人的意思。大家私下里說,誰要是把萬老師娶走,他們就集體罷課。
看到萬老師的長辮子,他會想起小姐姐。小姐姐背著一背篼草從大門口進來。他看到小姐姐汗津津的一張臉,一雙長辮子也似乎被汗水浸濕了,水靈靈的,油黑發(fā)亮,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小姐姐快十七歲了,迄今沒有媒婆登門。他知道,像小姐姐那樣的好姑娘逃脫不了媒人的眼睛。自打生下他,在田里干活的娘就讓小姐姐在家?guī)?,小姐姐趁他睡著時就在他腳腕處拴上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拴在炕垴的木樁上。家里的雜活太多,毫無頭緒的活讓小姐姐一時無法脫身,醒來后的他就讓小姐姐背在背上,小姐姐的手不得閑。晚上,小姐姐帶著他睡在她的閨房里,就是大窯洞里套著的小窯洞。他已經(jīng)對套窯里那股氣息有了莫大依戀。
一晚,他問小姐姐,萬一哪天家里來了媒人,她答不答應(yīng)。小姐姐側(cè)身拉著他的手,語氣強硬,放心,小姐姐永遠(yuǎn)不會離開這個家!期中考試的時候,大家都在為考前做準(zhǔn)備,早自習(xí)時間,萬老師站在講臺上,眼神飄忽不定,一言不發(fā)。這不像萬老師一貫的風(fēng)格。站在萬老師身旁的一個中年老師說,同學(xué)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你們的萬老師就要結(jié)婚了,回甘肅完婚,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班主任。教室里一下子悄沒聲息了,大家的脖子被誰猛地砍了一下,各個低垂下腦袋。見此情景,萬老師的眼睛潮濕了,聲音有些顫抖,同學(xué)們一定聽王老師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老師會來看你們的。不知道是誰沒有忍住開始抽泣,這一下,全班同學(xué)都開始哭起來。
那段時間,同學(xué)們看到窗外飄落的樹葉,多像他們皺巴、發(fā)慌、沒有著落的心。
他把萬老師嫁人的事告訴了小姐姐,小姐姐一笑,傻弟弟,哪有學(xué)生阻止老師不結(jié)婚的道理。聽小姐姐那樣一說,他就不那么想念萬老師了。
在爹睡炕以后,娘是不能下田掙工分了,生產(chǎn)隊的工分由小姐姐和三哥哥掙。娘包攬了村里有些女人的針線活,他不知道娘做一雙鞋要多少工錢。娘說了,爹把自己的肺子吐完以后就沒得救了。他心想,爹最好多活幾年,等他上了大學(xué),掙上錢給爹看病。大哥哥二哥哥都沒有錢,為給爹看病哥哥和嫂子還打了一架,都不想賣掉種田的騾子。他覺得兩個哥哥沒有錢是沒有上學(xué)的緣故,三哥哥僅僅上了小學(xué)。嫁在遠(yuǎn)處的兩個姐姐從婆家?guī)砗贸灶^,沒有帶多少錢。爹睡覺的炕上,總是彌漫著一股怪味。
這一天放學(xué)回來,院子曬著一灘糜子,糜子中央倒扣著一個篩子,有兩個人被娘送出來,他們繞著糜子走了一圈,離開了。是一男一女,女人是本村的,男人不認(rèn)識,年齡和王老師差不多?;氐轿葑永?,看到小姐姐圍著頭巾,正在哭。娘說,殘疾不要緊嘛,人家光陰好,開油房的。
他心里咣當(dāng)一晃,娘要把小姐姐嫁出去?晚上,小姐姐告訴他,那個男人離過婚。他突然問道,小姐姐,要是那個男人沒離婚你嫁嗎?不嫁!在沒有燈光的夜晚,小姐姐的話聽上去像一把帶有光亮的寶劍劈開黑暗,他放心地睡去。
在洼村,沒有聽說過哪個姑娘一輩子不嫁人的,就是瞎子米奈也在她三十九歲的時候嫁給了同村的結(jié)巴。那一天,全村人放下手頭的活前去祝賀兩人的婚禮,披紅的結(jié)巴在婚禮上放開嗓子喊了一首干花兒。
干糧子背上趕上羊(呀),(哎喲)把擋羊的狗娃(么)帶上;
放羊的尕娃(么)日子長(呀),(哎喲)把那個(呀)尕妹妹領(lǐng)上。
……
那是洼村一場別樣的婚禮。
身后傳來了響動,不是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響,他掉頭向后看了一眼,是翠柳,你還真想去呀,打殘李友你也脫不了干系。蹲牢了呢?家咋辦?娃咋辦?你在外面胡整我不管,只要這個家在,娃有個家,我不計較,但是,打人這事你得想好了。翠柳走了,翠柳的腳步聲卻久久在他耳邊震蕩著。他在外面胡整翠柳知道?誰告訴她的。黑蛋的尖嘴子女人嗎?他不相信。雖說黑蛋媳婦威脅要告發(fā),他也委實地?fù)?dān)心過。在村里,偷腥的男人不少,再說了,黑蛋常年在外。黑蛋女人說,只要自己男人把錢打回來,把家顧住,管他啥時候回來呢!那個時候,黑蛋女人說話底氣足,口氣里滿是自信,笑起來,渾身每個骨節(jié)都透著一種喜悅。也許他就喜歡那個女人的陽光。翠柳雖說模樣一般,并且還是個羅圈腿,他當(dāng)時怎么就稀里糊涂把她娶回家,還稀里糊涂生了娃。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他在二嫂的屋子里哭了,我咋沒有注意她的腿,當(dāng)時只聽媒人那張嘴巴了。二嫂子明理地勸說到,造下了,緣分早注定,像我這樣的一個女人,不也嫁給了你哥哥。二嫂子娘家是吃居民糧的,帥氣的二哥將二嫂子娶進家門,惹得洼村多少人眼紅。二哥說了,帥氣就應(yīng)該用到點子上,二哥對自己的婚姻早有規(guī)劃。他卻對自己的另一半選擇是迷迷糊糊。從二嫂家出來,夜空繁星閃爍,他想起了李友。李友不但離過婚,還殘疾,一個開油房的竟然把洼村最漂亮的姑娘娶了回去,他開始有點嫉妒李友了。他在星空下蹲了一夜。
翠柳對新婚之夜的失蹤閉口不提,有幾次,他把話挑明了,說那天晚上如果不是……翠柳立馬截住他,我不嫌棄,日子是一天天過過來的,不是單靠相貌。翠柳沒有相貌卻用行動證實了自己的實力,她起早貪黑,喂牛割草,犁地拉肥,春天擺耬,夏天下火的天氣窩在麥田里拔麥子,秋天,人們還沉靜在夢里,她卻把半山洼的蕎麥割倒一大片。她成天腳步匆匆,家里外頭樣樣能行,三個妯娌翠柳把日子過成了大家意想不到的樣子。一次在黑蛋媳婦的炕頭上他點了一根煙,吸了一口吐出來,望著翻卷的云霧,他忍不住夸了翠柳幾句。黑蛋媳婦吃醋了,一把擰住他的胳膊,讓他夸夸她,不然,她會告發(fā)他,翠柳知道了會有他的好果子吃。黑蛋媳婦除了笑聲好聽,他真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優(yōu)點,再說,從內(nèi)心,他是看不起背叛男人的女人的。比如小姐姐,遵守婦道,嫁了那樣一個男人,也沒有聽說小姐姐做過對不住男人的事。
那些日子,他真擔(dān)心,翠柳會跟他鬧,撒潑打滾,趁人不注意一根繩子掛了,更糟糕的是跳井。鎖英錄老漢已深埋地下,沒有人會替他監(jiān)督。
翠柳沒有任何舉動,和往日一樣。
他又一次聽到了腳步聲,慌忙轉(zhuǎn)身。他沒有看到翠柳,看到了李友的大兒子,也就他的大外甥。
舅舅我們啥時候走?外甥問道。
今天一早外甥就來了,是小姐姐讓外甥來叫他去收拾李友。
前天剛吃過晚飯,姐姐的電話來了,姐姐沒有說話先哭上了,姐姐很少在他跟前哭鼻子,每次去,見到姐姐除了眼神里透著陰郁,姐姐做飯沏茶,顯得安靜。這幾年,李友不再開油房,在水管所找了一份工作。從那時起,李友身上濃重的香油味沒有了,有了那份工作,似乎抬高了李友的身價,他想活得更體面些。李友注重打扮自己了,稀疏的頭發(fā)涂著發(fā)油,一縷發(fā)毛從耳邊梳過來蓋住光禿的頭頂,蓋得恰到好處,跟他紅光神采的面容很協(xié)調(diào)。李友從啥時候開始發(fā)福的?倘若李友一條腿沒有瘸,他真配得上那輛日式小車。在車子沒有啟動之前,李友先摁響喇叭,頭從車窗里伸出來,給他扔了一盒芙蓉王。然后,一股黃塵過后,車子不見了。咦——李友竟然有了幾分老板的派頭。他梗著脖子望著眼前翻卷的土霧,鼻腔里有些嗆,胸口有點悶?;氐轿葑永铮l(fā)現(xiàn)姐姐正在鍋灶上忙。他似乎有生以來第一次這么認(rèn)真地打量小姐姐。姐姐除了眼神充滿陰郁,身上還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好像一束鮮花被灰蒙蒙的煙霧遮蔽著,使姐姐看上去和五十多歲的李友差距不大,相反,姐姐身上那些光艷的東西在悄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什么?他說不清楚。已經(jīng)是四個孩子的姐姐變了,她才過三十歲!好幾次,李友坐在桌子前,小姐姐把沏好的一杯茶遞在李友的手里,他這才依稀想起,李友不再干家務(wù)活了,更不會填炕了。姐姐從啥時候開始妥協(xié)的?不是還有他這個弟弟嗎?飯桌上,他問,李友每月的工資上交沒?姐姐點點頭,說不多。那就好。但姐姐看上去是不屑的,甚至是鄙視的。
接完姐姐的電話,他氣爆了,咬著牙說道,終于等來了時機,這次,他有充足的理由報廢掉李友的另一條腿。他卻沒有立即行動,為甚?他被氣倒了,躺在炕上不吃不喝抽了兩天悶煙。這個瘸子,這個瘸子,他咬牙切齒地罵著,罵著罵著,他竟然還流淚了。記憶里,這是第二次流淚,而且都是因為小姐姐。
送親的車隊到達(dá)婆家已經(jīng)下午兩點鐘了,好在那個時候送親的人要在婆家住一個晚上,第二天吃過睜眼包子,中午吃過新姐姐搟的長面才能將吃宴席的人送回去。臨走,他想到自己掛的粉色簾子。頭天新姐姐剛到大門口,有人喊新姐姐的弟弟下車掛門簾。這是規(guī)矩。他的腿有點麻,院子里好多人呀!他踩著凳子把簾子掛上去。陽光下,那粉色有點晃眼。一群人簇?fù)碇钣?,李友背上背著新姐姐正一瘸一拐往這邊過來。那一刻,他的眼淚涌了出來。
他走進粉色簾子,確切地說,他想揭開簾子和小姐姐道別。在他揭開簾子的一瞬間,他愣住了,李友半側(cè)著身子,一條腿正壓在姐姐的身上。小姐姐看到了他,想喊他的名字,嘴巴一撇眼淚先出來了。估計姐姐一夜沒有合眼,她的妝容早已不現(xiàn),眼圈泛黑。他放下了簾子,低聲說,姐,我們回去了……返回的路上,腦海里有一條腿總是晃來晃去。他反復(fù)地想,姐姐在二道梁子上要逃脫,他應(yīng)該立馬幫助姐姐一起逃跑。別人算啥?他們誰能理解姐姐的痛苦?現(xiàn)在,說啥都遲了。他沒有把姐姐帶回來,是他親自把姐姐送到了李友的懷里,是他親自替李友掛上遮羞的簾子。他哭了一路,回親的車把式不停地笑,這娃是啥意思,哭啥嘛!車子上五道梁時,他從車上下來了。天空的太陽西斜了,在遠(yuǎn)處,他看不清姐姐所在的村莊,一切都籠罩在蒙蒙黃塵里。他就那樣坐著,面對小姐姐的方向。月亮升高了,他才回到家。娘睡在炕上,捂著被子,聽到腳步聲,娘翻身坐起,問他,你姐姐家里都好嗎?他沒有回答,回到套窯里,娘下炕走進來。娘看樣子還想問點啥的,他已經(jīng)躺下了。娘的眼睛紅紅的,娘也是沒有辦法,你爹的病……
屋外,爹咳咳咳,娘走出去。炕異常冰冷,小姐姐的氣息在,小姐姐的被子在,疊得整整齊齊。
一縷陽光透進來照在墻壁上,浮塵染上彩色,農(nóng)具散發(fā)出濃重的腐朽味。
他喜歡收藏,一有空,就走進來,一件一件看過去,目光會在某個農(nóng)具上駐留片刻。那把割草的鐮刀生銹了,木頭把子依然光滑。那是小姐姐割草的專用。李友來相親,割草回來的小姐姐看到院子站著的男人,扔掉背篼,腰里別的鐮刀沒來得及取,轉(zhuǎn)身就跑。對面是陡峭的崖壁,長滿狗牙刺,小姐姐奮力往上爬。那天,一家人都為小姐姐擔(dān)心,崖那么高那么陡,萬一一腳踩空,不要說摔死,就是那把鐮刀也會要了小姐姐的命。小姐姐只想逃離,離得越遠(yuǎn)越好。不大工夫,小姐姐的身影從崖壁上消失了。夜深了,不見小姐姐,哥哥們?nèi)パ律蠈ふ?,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小姐姐。娘哭了一夜,第三天,小姐姐才回來,家里人都問她去了哪兒,她就是不說。后來,李友以兩萬元彩禮誘惑爹和娘把話吐了。在那個年代,兩萬元在洼村足以驚掉人們的下巴。晚上,小姐姐捂在被窩里哭呀哭,邊哭邊說,她除非死了,活著是不會進李友的家門。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姐姐的話告訴了娘。娘說,退婚,門兒都沒有,洼村的人咋笑話我們?問問哪家的姑娘有退婚的?小姐姐說,那好,我就死給你們看。他一口氣跑到溝岸邊,他跟鎖英錄老漢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憂,老頭立馬表態(tài),在他眼皮子底下,再也不會發(fā)生跳井事件。小姐姐沒有跳井,小姐姐哭鬧了幾天安靜了。娘把半瓷缸子帶血的痰液端到小姐姐面前說,救你爹一命吧!
本該是打算上大學(xué)的,講課的王老師每節(jié)課都提問他,作為學(xué)生這是老師的特別關(guān)照,可是他答非所問。每到課堂上,王老師講課的時候,他是認(rèn)真聽課的,聽著聽著,他的眼前就橫空出現(xiàn)一條腿來,遮擋著黑板上的字,同時阻隔了王老師講課的聲音。
小學(xué)沒有畢業(yè),他輟學(xué)了,拿起父親曾經(jīng)用過的農(nóng)具,也成為父親的又一個接班人。
他的目光落移開鐮刀落在一個擁脖上。擁脖同樣落滿塵土,但掩蓋不了上面的血跡,他心頭一動,那頭全身黝黑發(fā)亮的騾子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它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他甚至聞到了騾子身上的味道。那是他身份歸于農(nóng)民后第一次和一匹騾子的合作,騾子認(rèn)生,他用鞭子抽它,用粗糲的草擁脖扎它,讓它流血,讓它痛苦,讓它知道他不好對付。幾月過去了,騾子明顯地瘦了,也乖了。他馴服了它。難道,他怕李友不成!翠柳說,李友不是過去的李友了。那有咋樣?他將一口唾液吐在地上,走出來。外甥就在不遠(yuǎn)處站著,外甥看著他手里的家伙,說現(xiàn)在就走嗎?走。出了大門,轉(zhuǎn)眼上了一道梁。身后的翠柳大聲喊道,你不吃飯嗎?不吃。翠柳聽沒聽到他不知道。此刻,那團火苗在他胸腔里燃燒。他就不信,幾天沒吃飯的他就干不過一個瘸子!鐵棍他沒有扛在肩膀上,而是綁在摩托車的后座上。小外甥也騎著一輛摩托車,他不時超過舅舅,不時拿眼睛看舅舅。他的臉色難看極了,山梁上的風(fēng)再大也驅(qū)散不了他鐵青的臉色。他趕上外甥,問道,你媽給你說找我的原因了嗎?外甥搖搖頭,說,只讓我來叫你去。他看了一眼滿面青澀的外甥,加大了油門。
姐姐是不好意思告訴兒子,但是,他知道姐姐為何派兒子來找他。姐姐哭夠了,說,李友外面有女人了,她要和李友離婚!他一聽心里咯噔一聲。姐姐繼續(xù)在電話里說,李友在水管所和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女人好上了,那個女人還給李友買了一條褲子。李友的褲子一直是我買的,我從來沒有給李友買那種面料的褲子。他想截住姐姐的話說不要多想,李友那樣一個人哪有女人會看上?姐姐說她去了水管所,親自碰到那個女人和李友說說笑笑。她問了買褲子的事,女人承認(rèn)了。弟,你不知道,那個女人有多丑嗎?李友他……他對得起我嗎?你馬上來,廢了李友,然后把我?guī)Щ赝荽澹液屠钣巡贿^了!放下電話,他的手有些抖,呼吸有些粗重,腦袋嗡嗡作響,似乎是誰對著他吹了一口氣,他有種要爆炸的感覺。
很快到了五道梁,姐姐的村莊隱隱可見。外甥從車上下來跟他說,舅舅我們在梁上歇緩一下再走吧。山下的田野呈現(xiàn)出蓬勃的綠,梯田層層疊疊被春天的綠意覆蓋,遠(yuǎn)山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天邊,在天邊的盡頭,飄浮著云絮,一層一層向四野鋪展,似動非動,如煙如夢。山谷里鳥叫聲陣陣。
外甥眼神里充滿神往,少年大概是很久沒有親近大自然了。
他回頭看看四野。山下的風(fēng)一陣一陣吹過來,心頭那股火苗依舊呼呼燃燒。鐵棍就在車上,過不了多久,他會和李友有一場決斗。李友瘸著,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一棍子下去,會精準(zhǔn)無誤地廢掉李友另一條腿。
罵人沒有好口,打人沒有好手,開打了,是收不了手的,李友跪地求饒好說,李友嘴硬不服,他是不會停手的。那樣的話,后果很難估量了,一棍下去,再來個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李友一條腿報廢了不說,他的頭受傷了,脖子受傷了,胳膊、肋骨、鼻子、眼睛,唏……棍子是不長眼睛的,在一次次棍棒猛擊下,李友招架不住就地倒下,口吐白沫……他調(diào)轉(zhuǎn)頭看了看外甥。外甥已經(jīng)上初三了,還要上高中,上大學(xué),那么,李友不在了,誰供養(yǎng)外甥?還有其他三個外甥,誰供養(yǎng)?
他將身邊的一根草拔下來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著,他嚼出了野草的香味。這股味道正一點一點澆滅他心頭的怒火,他陡然感到四肢乏力,幾天沒有吃喝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困倦。他想到了翠柳,想吃翠柳做的飯。說來翠柳是個好女人,他背叛了家庭,翠柳選擇了隱忍,翠柳說過,只要家不散啥都不重要!是啊,只要家不散。他也從未想過讓自己的家散掉,為外面一個女人把家散掉那就是個傻蛋,沒有哪個男人會那樣做。再說了,他和黑蛋媳婦的關(guān)系是報復(fù)翠柳的羅圈腿帶給他的傷害。小姐姐那么漂亮,李友報復(fù)誰?是這些年他對小姐姐的放不下嗎?還是因為別的原因?此時,小姐姐憂郁的神情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似乎尋到了一個答案。
他想和小姐姐好好談?wù)劊?dāng)然不是今天。
你先回去,你告訴你媽,我過幾天再去,就說舅舅家里忙走不開。五道梁的風(fēng)越大了。少年依舊沉靜在大自然的美景中,舅舅的話他似乎沒有聽到。他起身走近摩托車,幾乎沒有用力,鐵棍便從手中脫落。風(fēng)的作用,在鐵棍向山下滾落時,竟然沒有一絲重量,宛如一根羽毛那樣輕盈。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馬悅,女,回族,寧夏同心人,魯迅文學(xué)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短篇小說集《迎著陽光上路》,中短篇小說集《飛翔的鳥》,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轉(zhuǎn)載。榮獲《小說選刊》雙年獎,首屆 《朔方》文學(xué)獎,《回族文學(xué)》提名獎,第二十七屆孫犁散文一等獎?,F(xiàn)供職于寧夏吳忠市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