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國棟
中國人最早見到這種“怪物”是在十里洋場上海灘。清同治七年(1868),幾輛自行車首次從歐洲運抵上海港,供有錢的洋人在馬路上消遣娛樂。自光緒十一年(1885)開始,英商怡和、德商禪臣、法商禮康等洋行將更加成型的自行車及零件以“五金雜貨類”輸入上海,到19 世紀末自行車在上海已有廣泛市場。上海人始稱自行車為腳踏車,可不知何時開始叫做自行車了。至于港澳臺地區(qū)稱之為單車,應該是后來的事。有種說法是因為單車是指單人騎乘,以此名區(qū)別于多人乘坐的三輪車。
濟南街頭出現(xiàn)自行車似應在上世紀初自開商埠之后。1908 年6 月26 日《大公報》載:“歷下(指濟南老城)各街,乘腳踏車者絡(luò)繹不絕,車價為之驟漲。”1927 年刊行的《濟南快覽》中記述:“自行車自民十以后,即行于市,多為日商及中等以上商伙代步品……又以其價廉(與汽車相比)而行速,故多利用之。”但終因車價較貴,除洋人、洋行買辦或達官顯貴外,平民百姓不敢問津。
1938 年,濟南市商會《工商業(yè)統(tǒng)計表》中,經(jīng)營自行車的業(yè)戶已發(fā)展到79 家,使用工人數(shù)321人。車行主要集中在普利門外的二大馬路和魏家莊一帶。車行里賣的、街上騎的都是外國牌子,諸如德國鉆石、荷蘭飛利浦、英國三槍、日本堀井等。位于經(jīng)二路緯一路的義利洋行,是家德國商號,曾有人目擊,這里所售德國飛鷹牌自行車,從二樓的窗戶里向樓下扔,下面有人扶起來照樣騎著走,以此炫耀其產(chǎn)品堅固耐用。
那時自行車稀少,孩子們看著稀奇,每當有人騎車招搖過市,總會引來孩子們嫉妒和起哄的喊叫:“兩個轱轆三根梁,上面坐著兔子王,見了老爺不閃路,剛啷剛啷搖鈴鐺?!倍甓嗲芭臄z的電視劇《燕子李三》中有一個鏡頭,民國時的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復榘騎著自行車由后宰門街拐向大明湖,便是當年真實寫照。
新中國成立后,國產(chǎn)自行車品牌飛鴿、永久和鳳凰相繼問世,人們評價道:“飛鴿利,永久輕,騎上鳳凰不用蹬?!钡钡缴鲜兰o80 年代以前,城鄉(xiāng)居民生活貧困,生活物資匱乏,職工工資一月才幾十塊錢,百姓生活的至高追求是“三轉(zhuǎn)一響”,即自行車、手表、縫紉機和收音機,而一百多元一輛的自行車(上世紀60 年代執(zhí)行高價時曾達200 元至600 元一輛)無疑是最為外在的財富象征。當時買自行車除需積攢若干個月的工資外,還要湊夠50 至70 張工業(yè)券。那時工業(yè)券也是緊俏貨,是自上而下逐級分發(fā),到了基層單位不好分發(fā)時甚至采用抓鬮的方式,積攢這幾十張工業(yè)券也需要很長時間。有了工業(yè)券還需托關(guān)系、“走后門”才能買上車。
青島當時還仿照早年德國產(chǎn)大飛輪三槍牌自行車,生產(chǎn)全國唯一大飛輪載重自行車,起初名國防,后來稱金鹿,百姓則習慣叫大國防、大金鹿,其最大特點是大飛輪,即腳踏后轉(zhuǎn)剎閘,濟南人稱之為倒閘。與手閘剎車相比,具有剎車平穩(wěn)、不會前傾的優(yōu)勢,更適宜于山區(qū)丘陵坡路騎行,且載重量大,人稱“鐵驢子”,得到農(nóng)民們的青睞。后來煙臺出產(chǎn)一款雙蝶牌小輪坤車,車身小巧玲瓏,售價僅為85 元,深受女士們的喜愛。上世紀70 年代后期,濟南破天荒地出了款白鶴牌大鏈盒自行車,因價格比同類車便宜二三十元,在濟南很有銷路。自行車中的“天花板”無疑是鳳凰牌PA28 型錳鋼脹閘大鏈盒(上海業(yè)內(nèi)行話叫全鏈罩)自行車,雖車身高大但重量輕,比一般車貴幾十元,成為少量家庭條件好、有路子的人首選及炫耀資本。
當時人們對于自行車的喜愛程度令今人難以想象。車子買回來,要進行“保護性包裝”,可謂“武裝到牙齒”。為防止磨掉車體噴漆,很長時間舍不得拆下包裝車架子的瓦楞紙,或用寬的彩色塑料繩將車架子包裹。每天空閑的首要任務是擦車子,尤其是車輪輻條和瓦圈要用棉紗蘸煤油將電鍍層擦得锃亮,生怕銹蝕。隔三差五還要用油葫蘆給車軸、飛輪和車鏈子滴潤滑油。連腳蹬子都套上橡膠套以延長使用壽命。女人們還喜歡將車座罩上絲絨帶流蘇的套子,兩個把手上套上毛線織成的把套,有的還將車輪輻條上纏上幾縷彩色雞毛伴隨輪子轉(zhuǎn)動,以此吸引他人目光。
父親單位有位叔叔曾有輛全院唯一的鳳凰28,平時車子擦得亮閃閃,別人看著眼饞,都想去借他的車子騎,但視車如命的他,總會掏出一毛錢,讓你去坐公交車,當時一毛錢能坐很多站。下雨時他寧肯自己肩扛自行車,腳下蹚著水,也絕不讓自己的愛車受委屈?!败囼T人”在發(fā)大水的街道上屢見不鮮。
我家當年唯一一輛自行車是永久牌的,父親騎著上下班。小學三年級的我學會了騎車,因個子矮小,上不去大梁,便采用孩子們特有的“掏襠式”騎法,即一只腳踏好腳蹬子,另一只腳從車架大梁下伸過踩到另一個腳蹬上,斜著身子騎行。每到傍晚,我總盼著父親早點下班回家,以便接過車子在家門口空曠的操場上騎行無數(shù)圈,那份快慰可能現(xiàn)在的孩子難以體會。
“文革”剛開始時,自行車前安裝車燈(或車筐)的位置要求安裝語錄牌,系搪瓷制成,用螺絲帽固定。街頭上還有專人監(jiān)督崗,檢查自行車語錄牌是否安裝到位,也幫助民警叔叔檢查自行車載人的違規(guī)行為。有一次父親騎車帶著學齡前的我,在趵突泉前街與山水溝交叉口被執(zhí)勤的人逮個正著,要求父親當場背誦語錄并承認錯誤后準予放行。因為當時規(guī)定除嬰幼兒可以坐在特制的自行車座椅上外,騎車人不得載大孩子及成年人。當年為躲避民警,經(jīng)過路口紅綠燈和民警崗亭時,自行車后座上的人跳下再跳上成為一景。
當時自行車車鈴有兩種,一種是老式的單搖鈴,按一下發(fā)出“叮當”的響聲;另一種則是70 年代后才有的轉(zhuǎn)鈴,一按鈴鈕,鈴鐺旋轉(zhuǎn)并發(fā)出連續(xù)的清脆的“叮鈴鈴”聲。因轉(zhuǎn)鈴剛剛流行,聲音又好聽,一時間,偷鈴鐺皮的歪風橫行。無奈人們在車鈴上加了一道鋼箍做防盜裝置,結(jié)果小偷干脆把整只鈴鐺都偷走。人們只能隨身攜帶螺絲刀,到了目的地第一件事情是先卸下鈴鐺收好,上路時再裝上鈴鐺。今天你會在一些城市的古玩攤上,不難發(fā)現(xiàn)有自行車鈴鐺售賣,也兜售著那份記憶。
為保養(yǎng)維修自行車,當時街頭有很多自行車修理鋪和攤點。我剛參加工作不久就學會了修補車輪內(nèi)胎,給“龍彎”的車圈整形,換閘皮、修閘線等雕蟲小技,為此還購置了補胎用的橡膠水、木銼,活扳手及松緊輻條用的圓形扳手等專用工具,在單位還常幫助同事們修車,美其名曰:做好人好事。
那時自行車都是自家壯勞力,生活好幫手,似乎成為家庭中的一員。趕集買菜,買糧食,買蜂窩煤,換煤氣罐等等這些力氣活都離不開自行車。馱幾十斤的大白菜、十幾斤一捆的大蔥、幾十斤一筐的蘋果、上百斤的面袋子、幾十斤的蜂窩煤之類,有了自行車便都不在話下。很多年前,某電視臺一檔著名征婚欄目中,一位崇尚財富的征婚女子曾說過一句“名言”:“寧肯在寶馬車里哭,也不在自行車上笑?!逼鋵嵥€真不知道,早年自行車是戀愛的最佳道具,不知成全了多少有情人。迎娶新娘有時也少不了自行車的功勞。在那時,自行車的地位似乎一點不比今天的寶馬遜色。
一向不愛運動的我,此生唯一一次“準長途”騎行,是在上世紀80 年代初的一個春夏之交,我與袁愛國、任建新兩位老兄結(jié)伴,各自騎著自己普通的自行車(那時也沒有山地車),一同奔赴位于龍洞東南的佛峪。我們從建新兄位于經(jīng)七路緯一路的寓所啟程,一路上坡,一路顛簸。那時的濟南南部山區(qū)的道路絕非今日這樣平緩通達,都是蜿蜒崎嶇的山路,很多路段還是土路。從市區(qū)到仲宮,再繞行到佛峪,二三十公里的山路我們竟然騎了兩個多小時。佛峪風景絕佳,曲徑通幽,怪石嶙峋,草木蔥蘢,細細的瀑布似白色的紗從懸崖上飄落,泉水澄清甘冽,難怪當年大儒周永年在此泉畔結(jié)廬隱居讀書。只是天黑才騎車回家的我,累得不可名狀,屁股磨得生疼,自行車也被糟蹋得夠嗆。
進入本世紀,電瓶車、私家轎車迅速而大量進入家庭,自行車的身影越來越少。近年各種共享單車似乎一夜間涌上城市街頭,人們騎行頗為便捷。但對于騎完了就扔的單車,人們不可能專一與專注。面對如此涼薄與冷漠,如果單車有靈,一定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