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
2016年,一只從內(nèi)蒙古烏梁素海飛來的疣鼻天鵝落在了沒有完工的北京南海子公園二期,戴著F67頸標和太陽能充電定位器。顯然,這是一只被用來研究的天鵝。此時它體力不支,迫降在湖面上,又被漁網(wǎng)纏住。老潘用棍子挑開漁網(wǎng),天鵝重獲自由,卻飛不起來。
彼時已年屆不惑的老潘拍攝過很多次天鵝,熟悉天鵝的習(xí)性。他拿來花生和玉米,放在天鵝附近。保護野生動物需要遵循自然規(guī)律,不能覓食后它會自行飛走,但投喂可能讓它不懼怕人類。老潘于心不忍,在猶豫中選擇繼續(xù)喂食。整整39天后,在北京湖面結(jié)冰之際,F(xiàn)67強行起飛。3天后,念鳥心切的老潘,終于在多方打探后等來了“影友”的消息,F(xiàn)67已安全抵達山東威海榮成市煙墩角的海灣。
煙墩角堪稱老潘夢中的天鵝湖。1995年,那里飛來8只天鵝,當(dāng)?shù)貛孜晦r(nóng)民選擇用玉米粒投食。一年年過去,農(nóng)民們投食并看護天鵝,最終煙墩角成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每年迎來1萬多只天鵝過冬。天鵝們似乎有記憶,年復(fù)一年翩躚而至。
此后的每一年,老潘都拍到了F67的身影。這只被用作研究的天鵝,像一個癡情的人年復(fù)一年地趕來相會。7年過去,在南海子過冬或是過春天的天鵝逐年遞增,2022年已有400多只。
2022年3月中旬的一個雨天,我來到南海子公園。山桃正在打開花苞,柳條也已暗中變綠。湖邊只有一頂藍帳篷,老潘穿著厚實的綠色羽絨服,站立在帳篷前的三腳架邊上。他大聲對我說,他已經(jīng)在這里蹲守了整整兩周,每天從早上5點到晚上7點寸步不離,早晚各撒下10公斤玉米。
湖中央有攝人心魄的美。遠遠望去,在100多只大雁和數(shù)之不清的水鴨中,天鵝傲然而立。即便見過很多次天鵝,我依然為它修長、潔白的身姿震驚不已。天鵝的每個動作都優(yōu)雅至極,每當(dāng)它們扇動翅膀,就會引來無數(shù)的快門聲。
在這里蹲守拍攝的人都在靜靜地等待天鵝組成小規(guī)模隊伍,從湖面起飛盤旋。但是這個下午,天鵝捺著性子,始終不曾起飛,倒是大雁忍不住三五成群地飛了幾圈。
“這些大雁我成年養(yǎng)著,300多只了,就是要給天鵝安全感,它們看到湖里有大雁,就知道這里能降落?!崩吓祟H為得意。
說話間,沖突便爆發(fā)了。對岸有一對夫妻走到岸邊,試圖看清天鵝的模樣。我站在高臺下,猝不及防地聽到一聲叫喊:“對岸的兩口子,不要驚了天鵝,趕緊離開……”
天鵝的膽子的確很小。湖邊風(fēng)波過去后,它們忽然集中游向了湖心。我望向老潘,他望向天空,一只風(fēng)箏正緩緩升高。我又聽到一聲急吼:“保安,保安,那邊有人放風(fēng)箏,馬上去處理一下!”
每天,老潘都在微信群、朋友圈里發(fā)布有關(guān)天鵝的信息。他想讓更多人參與進來,讓“保護天鵝”這艘船上站滿同行者。
“前天我吸引來500多個‘單反大爺’。這片都架滿了!
“最怕小孩放風(fēng)箏。天鵝一看到風(fēng)箏,就會以為是老鷹來了,能不怕嗎?”
他正跟我閑聊,天空中一只黑色大鳥俯沖而至——老鷹真的來了。老潘認出這是一只黑鳶,與天鵝一樣,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它于萬軍叢中抓了一條魚后揚長而去,嚇得天鵝飛向湖中心,與大雁伸長脖子聚成一團。
整個下午,老潘都在扯著嗓子勸告游人離開岸邊,顯然,任何警告標志或者警戒線,都擋不住人們的好奇心。幾個攝影愛好者對我感慨,這里是北京難得的拍攝地。
第二天,我又來到湖邊。老潘無暇同我打招呼,他身邊已經(jīng)圍了十幾個孩子和家長。有個家長與老潘相識,專門組織了一支小隊伍來請他上課。
“你家是哪兒的?”老潘問一位女士。
“重慶的?!?/p>
“那你如果從北京開車回重慶,中間要加油嗎?去服務(wù)區(qū)吃飯嗎?如果發(fā)現(xiàn)一個服務(wù)區(qū)免費加油、免費吃飯,而且干凈、衛(wèi)生,下次回家你還去嗎?”
孩子們哄堂大笑。
老潘把南海子比作天鵝從山東半島飛回西伯利亞途經(jīng)的服務(wù)區(qū),源自多年前的問題:到底該不該投喂天鵝?糾結(jié)良久,老潘最終選擇請教有35年天鵝保護經(jīng)驗的煙墩角人曲榮錦,他是當(dāng)?shù)刈钤绲谋Wo者之一。
“我的投喂會不會影響天鵝的遷徙?”老潘問。
“不會!我們這兒當(dāng)年只有8只天鵝,慢慢地變多,現(xiàn)在達1.2萬只,它們并沒有因為我們的投喂就不遷徙了,只要到了第二年3月,必定會走。其實天鵝的食量很大,我們投喂的不及它食量的十分之一,但這種方式增進了天鵝與人之間的感情,它會永遠記得這個地方的?!鼻鷺s錦說。
就這樣,老潘堅定了信心,在南海子迎送飛去飛回的天鵝。
天鵝課堂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這群七八歲的孩子,眼中閃爍著光芒,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老潘一一解答。“天鵝起飛、降落跟飛機一樣,都需要一條跑道,所以它得在寬廣的水面上才會降落”“天鵝需要迎風(fēng)起飛,迎風(fēng)降落”“天鵝向北飛到西伯利亞是因為它們在那里出生,也幾乎只在那里產(chǎn)卵孵化,疣鼻天鵝從沒有在中國境內(nèi)成功孵化的記錄”……
即便在北京,老潘要面對的也不只是好奇的人群。有人下鳥夾子,有人試圖用彈弓打天鵝,甚至有一群野狗都打起了天鵝的主意。老潘幾年如一日,在天鵝來臨的日子圍著這片湖轉(zhuǎn)圈,制止每一個圖謀不軌的人。對這位攝影師來說,拍照不再是重要的事。他每天吸引數(shù)百名攝影師前來,自己則專心從事天鵝的保護工作。
“我的夢想,”在日記里,老潘豪氣地寫道,“就是打造一個北京的天鵝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