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做野蒜粑粑,我是頗費(fèi)了一番心思,然而卻未完全成功。
先是請教陳老大。陳老大說,野蒜切小段,熱油,大火燎一下,盛起,與燙熟的粳米粉、糯米粉親密接觸,如揉如搓,搗之翻之,搓成大小一致的圓球,壓扁,下鍋油煎至兩面金黃,遂成矣。
聽后,心有疑惑,遂問宋老師。宋老師近來鼓搗出許多美食,如包餃子剩的皮,刷油、抹糖、撒芝麻,然后放空氣炸鍋內(nèi),設(shè)置為190度,8分鐘出鍋,香氣磅礴,眾人爭搶,一屋子嘎巴嘎巴響,頃刻一空,唯余芝麻數(shù)點(diǎn)。就憑這點(diǎn),我必須謙虛討教:“做野蒜粑粑時,需要不需要先炒野蒜?”
宋老師說:“咄!小蒜柔嫩,燙已不能,遑論烹炒?小蒜切細(xì),備用。咸肉切丁,炸出油,加水燒開,改小火,放入米粉,攪之和之,待米粉燙熟,加小蒜混勻即可盛起做粑了——對了,還有,粑粑做好后,在外層刷一層面糊再煎!”
傾向于宋老師的方法,遂依法而行。做到最后一步,略思索,斷然舍棄,理由在于:野蒜粑粑之美全在蒜之野氣,若是覆之蓋之,遮之蔽之,令香氣悶殺于內(nèi),豈不是衣錦夜行、煮鶴焚琴?善學(xué)習(xí)者不是照搬照抄,而在于揚(yáng)棄。于是,粑粑遂成。
洗手,擦手,彎腰試嘗,確有香氣撲鼻縈懷,然舌尖上亦有微微苦味。摘掉眼鏡,仔細(xì)觀察,只見粑面受煎處,點(diǎn)點(diǎn)焦黑,縱橫其上,有倪云林山水小品韻味:寒鴉數(shù)點(diǎn),流水繞孤村——正是露出來的野蒜被煎焦了。不由大窘,這才知道糊一層的意旨所在:既要保證粑粑有煎之香脆,這是蒸所不能抵達(dá)的,又要避免讓野蒜焦黑。不外露,是野蒜粑粑成功的關(guān)鍵。
依言而行,果然外層香脆,內(nèi)里蒜香噴薄,真是極為完美,不由感慨萬千:內(nèi)有“野蒜”,有幾個不想外露呢?有幾個耐得住寂寞,守得住無名呢?不由想起“蘊(yùn)藉”這個詞,它既代表一種傳統(tǒng)的審美,代表一種自信、自在、從容、內(nèi)斂的氣度,也代表一種為人處世的方式。它的核心是不外露,不張揚(yáng),如淝水之戰(zhàn)中圍棋的謝安,如韻味悠悠的明清小品文——記得當(dāng)初讀《項(xiàng)脊軒志》,一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并無捶胸頓足的號啕,就足以讓人熱淚盈眶了,或許正在于情不外露吧?
如今,凡有景處,必有播客,男女老少,各據(jù)一方,滔滔不絕,表情生動,肢體活躍,情緒激昂。或跳舞,或唱歌,或聊天,不僅外露欲望,也外露身體。這樣煎出來的粑粑,香氣如何?不敢置評。所能確定的是,若內(nèi)在無香,即使將內(nèi)部翻卷出來,攤成面積最大的一張薄餅,也會在熱鬧之后,被厭惡,被棄置。
將感慨說與陳老大,陳老大笑道:“未必!譬如大餅,芝麻須撒外層,或煎或烤,皆有香氣迸發(fā),豈能一概而論?便是文學(xué),‘膚如凝脂,齒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難道不是贊美外露?‘縱我不往,子寧不來?難道不是愛情外露?‘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難道不是情緒外露?難道就不美嗎?”細(xì)思果然如此,不由詞窮。陳老大大笑,說:“真笨啊你!其實(shí),它們是表里如一,哪有里外之別?它們靜氣質(zhì)樸,哪里有外露之意?”
凝神揣摩他說的境界,不由異常神往。
編輯 王冬艷 43740834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