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小衣

在嘉陵江邊看月亮

嘉陵江太孤獨了，無聲的江水

在規(guī)定好的動作里

一直向南流。它不想再這樣流下去了

就找到更大的長江

把渾濁的孤獨

投入更大的渾濁和孤獨里

飛機是移動的星辰

這些在高空飛翔著的房子，徹夜亮著燈

夜晚坐飛機的人

都像是從月亮上下來的

深夜見深情。想哭的人都笑著

那些迂回的舊人，冷峻又寬容的新人

抽煙喝酒看月亮

病態(tài)得像孩子，遵從內心

也順從身體，接受黑暗的考驗

又屈服于生活規(guī)律

今夜，月亮是我的口令

讓一江渴望的水

在微醺深醉中哭出了聲

把習慣于世間種種束縛的魂魄救出來

做了上帝的子女

我活著

風吹動云絮，天邊還有樹影

月光又在涂抹傾斜的屋頂和白墻壁

搖曳渾身柔軟的枝條

順從風的方向

雷聲滾過天宇，像撫摸頭頂的手掌

沒人說服結痂的嘴唇，不要輕易出血

沒人告訴一株麥子

趁早忘記鐮刀留在身上的傷口

秋天來了，枯黃的葉子

流不出淚水

燈盞如豆，無人來把燈芯撥亮

星河滾燙，海藻的舌頭又想舔我的臉

在我走失之后，請折一枝斷柳

送我到荒郊

送我

到世界的另一面。我在那里

好好地，活著

（以上選自《星星·詩歌原創(chuàng)》2022年4期）

哭聲落在我身上

風越來越暖。樹上的葉子

一起往下掉

又同時長了出來

我撫摸著花瓶里的幾只枯荷

它們搖晃不止

發(fā)出清脆的破裂

在遠處，又好像是很近的地方

許多哭聲落下來

落在我身上

明明是女人的哭聲，聲音很小

在空中游蕩。風

在傳播，又像是要淹沒

春寒料峭是對的

眼里滴下碎石是對的

疼痛變成刀柄，緊緊握在手中

相遇

擇菜做飯時，發(fā)現菜里有棵草

那一刻竟然很開心

一種久違的很遙遠的氣息涌過來

眼前仿佛一下子開闊起來

手里舉著那根草

想它另類地長在一片碧綠的菜地里

混跡其中，偷偷地生長

躲過被發(fā)現后連根拔起的命運

提心吊膽等著被收割

和菜蔬捆扎在一起，來到我手里

它這毫無意義的一生，多么不容易呀

我甚至叫不上來它的名字

這看似毫不相干的

卻又像有某種命中注定的力量

讓它用力活著，只為最后被我攥在手里

再被我丟掉?？粗掷锏牟?/p>

我神情恍惚

這一生有多少次這樣用力的相遇

因為沒有存在的意義

最后都被丟掉了

絕境

我說的是一個夏天的傍晚

雨說來就來了。我打著傘繞過荷塘往回走

看到高處的荷葉盛滿了雨水

它輕輕翻過身子把水倒入池中

像你整個下午寬袖捧壺為我倒茶

天色暗下來，雨聲變得清晰

我走進小區(qū)。路旁有梨子墜落的聲音

兩個一起落，或一個緊接著另一個

像我們喝著茶不緊不慢地說話

快走到樓下時，雨停了

我也停下腳步。月亮出來了

投下來的光吸附著濕嗒嗒的地面

斑駁的光影像在交歡

它們互相滲透著，成為對方的身體

我抬起頭，有回應之地

就不是絕境。那一刻

真想把這個物件買了，掛在家里

（以上選自《詩刊》2022年5月號上半月刊）

影子傾斜

在河邊散步，走著走著

路燈下出現兩個影子

像三個人一起走路。它們一高一低時

我喜歡那個高的，一胖一瘦時

我喜歡那個瘦點兒的

一群人走過來。我愕然于斑駁的地上

陌生的影子們

靠得那么近，正慢慢重疊在一起

其中一個是我的影子

我拯救似的快速向前走了幾步

可影子使勁兒拉扯自己

傾斜著上半身，仍然執(zhí)拗地留在原地

我?guī)е白犹酉蜃筮叺暮拥?/p>

影子落入水中

干凈的河水里多了一小片潮濕和陰涼

那就讓它好好洗洗吧

突然，一陣風吹來

水中的影子斜著身子不停顫抖

打哆嗦，像要把沖走它的事物撈起來

也許是水里的時間太過冰冷

影子折疊自己取暖

但更像是被水中暗藏的拳頭擊中

抖動著身體抽泣

野菊花

杯子里的花朵在水中醒著

喉嚨里滾動著波浪

有些形狀和顏色正在消失

它們似乎應該去更遠的地方

比如一個山坡上

或懸崖邊。那該是座遇難的山吧

吶喊著的火山口，不用排隊說話

它們的根部是寒冷的硬殼

古老的光芒落下來

再也沒有走，像一種贖罪

（以上選自《詩歌月刊》2023年3期）

我不能空著雙手去見你

你等的是一個春天吧

野桃花的眼神，那么繚亂

可我已是深秋

剛剛經歷了一場盛大的收獲

我飽滿的顆粒

被裝上了疾駛的馬車帶走

青苔的臺階沒有蘑菇和雛菊

我不能空著雙手去見你

露水冰涼，已漸入夢境

田野正在醞釀一場過冬的大雪

我們中間隔著茂密的夏天

曾經有那么多的雨水

蕩漾

必須先干杯。酒杯空了

才能忘記一些事，想起一些事

酒也是水，也有彼岸

許多事物被分隔在兩邊

就像在山里。流水柔軟的身體

總是靠近，又遠離

我們等船來，等星辰散去

你的笑還在臉上

你就不見了

除了水，水制造出來的事物

還在我們之間蕩漾

比如波瀾

比如吹過水的風

我們被分開

在我走后，水流了出來

試圖鞏固你。那揚起的水花

在松弛的水面

壘起一道道厚墻壁

虛構的湖面

久坐湖邊凝視水面

真實的水紋漾出虛無的幻影

我虛構的湖面只有一支枯荷

在落日的余暉里

像一個祖?zhèn)鞯睦衔锛?/p>

一只蜻蜓突然飛了進來

落在枯荷上，小小的影子抖動著

我虛構的情節(jié)里沒有這只蜻蜓

我該如何讓它飛走

在我的情節(jié)里，有一群白鷺

女主人公看男人一眼

它們就從她的身體里往外飛

需要點火，向黑暗更深處探索

讓自己麻木，多次站在生死邊緣

懸崖，一根枕木

一池碧水，或者暗夜的縱深處

很多次，幾乎就要看到她的模樣了

她那么冷艷

輕盈，裹挾著黑暗踏水而來

眼里有冰封的淚水

像一陣風

帶著一團寒氣

夜一寸寸臨近。風暴在天空徘徊

猛獸都在尋找安身之地

步步倒退，氣息像一根細繩子

在深水練習憋氣

某種東西就要從身上跑掉了

要拼命才能把它拽回來。筋疲力盡時

感覺還沒有真正長大

就要老了。有些東西還沒有得到過

就要嘗試丟得更遠，更快

失去是一門藝術

需要點火，向黑暗更深處探索

發(fā)出光亮

讓影子的黑布永遠拖在身后

或者，只有多次經歷死亡的恐懼

才能徹底忘記，那次就要被丟掉的絕望

只有一次次起死回生

才能忘記死神俏麗的模樣

雨中

好大的一場雨。在雨中

她的身體

像一塊土地不停地發(fā)芽，瘋長

他用雨水洗過的手

從她的身體上

收割了蘑菇、甜椒、香芹和小番茄

雨越下越大，天空傾覆，搖晃

她的身體

很快又長出了甘藍、天葵和木耳

星光躲藏在暗房子里

她用一場場酣暢的大雨陪伴自己

頭頂的門楣光潔如前額

雨從白天下到了夜里

她翻了個身兒，睡夢中皺起了眉頭

身上又長出一大片苦苣菜

她越來越喜歡雨中的自己

一遍遍被雨聲沖刷，失去一切

連影子都離開了

（以上選自《當代人》2023年2期）

我們從不對付的事物

我們從不對付溪水

只順從它，把它引到田地里

我們從不對付春光

和山里新鮮欲滴的空氣

只閉上眼睛傾聽和吮吸

我們從不對付白云、星星、月亮

只遙望，或對著它們唱歌

我們從不對付雪花、細雨

只把自己變成容器

我們也不對付蝴蝶、花朵

和高飛的翅膀，我們只注目，贊美

我們還不對付螞蟻

草尖上的露水，和剛剪下的羊毛

只讓自己更輕盈，透明

我們從不對付綠郵筒，紅燈籠

不對付楊柳風

只傾訴，對視，互相拍肩膀

我們還從不對付瓷器

只親吻，撫摸，用它喝交杯酒

我們對付的

是像人類一樣復雜的事物

與宗小白夜游綺園

今夜，我見到的月亮

格外亮。像你。我努力睜大眼睛

我知道，穹頂之上

很多星星，它們也在頭頂閃爍。如我

更高遠的地方，一定有一個星辰大海

更多的星星。如我們

不為人知的星星?？瓷先ヒ粍硬粍?/p>

但一定有一條閃亮的道路

在它們閃光的過程中

那輪像你的月亮，也像一片汪洋的池水

泊在我的頭上。等你彎如蛾眉

定會有一只盈滿波光的眼睛。著看我

重逢

仿佛在夢中。時間成熟的某一刻

解開禁令

世界變成一座果園

瞬間開滿了花朵

那樣的一棵樹，真的

就在那里

像那樣的一個人

在那里，帶著活躍的翅膀和嘴唇

眼神落下來，蓋住一塊彤云

整個果園都是他的

花朵也是

我也是

即將結出的果子也是

人間窄小

連一棵樹都躲不過

（以上選自《文學港》202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