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翎
人們喜歡對“最后的”事物表示挽留,哪怕假惺惺。不然將來回憶往事,就沒法子矯情地表演我們的遺憾、追憶逝者的珍貴。有一天我一本正經(jīng)地回憶往事,發(fā)現(xiàn)自己也曾對某種瀕臨消逝的東西進行過力所能及的“挽留”來著——以我自己的方式。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我剛剛進入怒江大峽谷工作,眼睛里只看得見我感興趣的東西。在趕集的日子,我喜歡在街道上走來走去,欣賞那些稀奇古怪的山貨,觀察那些具有明顯地域特征的臉譜。我注意到一些從山上下來的、不穿鞋的老人。他們的老赤腳,腳板很寬,腳趾像鬧矛盾般彼此分開。腳底板上的胼胝很厚,覆蓋腳上的皮膚很黑、粗糙且布滿裂口。一個作家要花很長時間才能表達的人生苦難,它只要一亮相就講清楚了。這種老赤腳,踏著的究竟是什么樣的生活?他們的佝僂的身體,倚靠的究竟是怎樣的歷史與文化?每看見那些身影,我就想去跟蹤他們,去觀摩他們吃飯和就寢的地方,去探知他們的精神與情懷。不過我并沒有沿著地理痕跡攀爬而上,而是企望先看清他們的背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埋頭于資料文獻,梳理著怒江大峽谷的文化脈絡與歷史脈絡。從此,芝麻開門,我進入了巨大的洞府,知識的珍寶在那里熠熠發(fā)光。我流連忘返。尤其著迷于土著民族的神話思維、對鬼與神靈的獨特理解、對宇宙的形而上的把握。怒江土著觀念中的“鬼”,同山外大世界的鬼并不是一碼事。怒江大峽谷的鬼的誕生極富詩味和人情味:遠古時代世界毀滅,天上打開閘門,天水傾瀉而下。洪水淹沒了大地。在渾濁的巨浪中,有一只葫蘆從天邊漂來。當洪水退去,世界充滿泥濘,一對親兄妹從葫蘆中走出。
——接下來當然是兄妹成婚、繁衍人類。這幾乎是全球性的情節(jié)模式。很多民族的創(chuàng)世紀史詩都是這個說法。我今天只說怒族。
怒族的人祖——那對兄妹,他們奉老天的命令結(jié)了婚。生下的大孩子后來成了漢族的祖先;二孩子成為白族的祖先;三孩子是勒墨人的祖先;四孩子成了獨龍族的祖先;老五就是怒族的祖先。最小的那位老六非常孱弱,到他懂事的時候,哥哥們已經(jīng)把全世界的平原、草場、森林和房屋都霸占完了。做父母的對成年的孩子們無可奈何。這老兩口左思右想,決定讓小老六當“鬼”。許諾讓鬼的子孫“想待在哪兒、就待在哪兒”,渴了餓了可以找哥哥們討要。這位小老弟領了父母的旨,理直氣壯,時不時前來人間叨擾。按民間故事的說法,小老弟的子孫喜歡蹲在人的屋檐下,好奇地觀察人的一舉一動。我想他們一定是一種類似于空氣的妙體,輕盈活潑。不然怎么可能在屋檐下蹲得穩(wěn)?
如此有趣的鬼,還是人類的親戚,叫我如何能夠不探究?民間故事里還說,如果鬼親戚找上門來,向人表達思念,被表達的那個人就會很不舒服,按約定俗成的說法就是——他生病啦。如果某位鬼親戚突然心血來潮、要同某人算算祖宗的舊賬,那個人就會病得很重??傊撕Σ〉膮柡Τ潭韧淼膽B(tài)度成正比。人與鬼,這兩種原本是一母同胞、后來卻分屬兩個世界的生命體,關(guān)系變得微妙起來。就像古代的國與國之間需要使臣進行溝通那樣,鬼與人之間也需要一位調(diào)解員兼郵遞員。于是,巫師出現(xiàn)了。
怒江各土著民族都有自己的巫師,各管各的鬼。他們對巫師的稱呼,大伙可不要搞錯:傈僳族稱巫師為“尼扒”;獨龍族的巫師叫“南木薩”;勒墨人的巫師叫“朵西跛”。怒族的巫師是分品級的:“面亞”、“墨蘇”、“伊蘇”和“于古蘇”。據(jù)書上說,面亞是一種看得見鬼神、知人禍福的巫師,他能夠把附在人身上的鬼靈殺死,既會看病又會害人;墨蘇是會殺魂的巫師,他靠豬、虎、馬三種動物來殺活人的魂,他想讓誰死,就把誰的魂捉來壓在土里;伊蘇是善于詛咒的巫師,他可以靠咒語使人喪命,他常利用別人遺失的東西來展開詛咒,因此怒族平時很注意不丟失東西;于古蘇是最正派的巫師,怒族的狩獵、生產(chǎn)、治病都由他們來占卜、祭祀,而且這類巫師能夠熟練地背誦父子連名制家譜、祖先遷徙的地名、以及各種祭祀長詩,能夠?qū)Υ笞匀?、對人生作出讓人相信的解釋。人們對他們極其尊敬。
我覺得所有的巫師都使人尊敬。他們是我心目中的貴族,是民族的荷馬,是文盲哲學家。我一門心思想著要去拜訪他們。屆時,我想對巫師說:尊敬的閣下!您看,我已經(jīng)做了三年的準備。我都已經(jīng)鉆研到博士研究生的份上了。您就允許我同您交個朋友吧!
這樣,在2009年,我?guī)霞埞P,向單位借了一臺老數(shù)碼相機,朝著壯麗的山脈走去。表面的借口是為了寫《原始的終極地——怒蘇部落》而做田野調(diào)查。請假條總不能這樣寫吧:因為要上山找巫師,特此陸續(xù)請假。請領導給予批準。
我走過的那些路異常艱辛,它們要么扭曲得像是肥皂水中掙扎的蚯蚓,要么像是用釘子在墻上直劃出來的痕跡。隨便走上一條,都會使人頭昏。當爬到一定的高度,回首一望,就明白大自然有多了不起了。云層壓在怒江上。太陽的熱力使霧靄幻化,滾滾地沿著磅礴的山體向上升。永恒的山脈層層疊疊,是那么深沉、穩(wěn)重、靜穆、偉大。景象之壯美,令人驚心動魄。深刻的溝壑在崇山峻嶺上刻劃出巨大的皺褶。土著的村落在云霧繚繞的大皺褶上時隱時現(xiàn)。那些隱秘的家園,有著很美的名字:月亮田、托坪、棉谷、寒丹、沙瓦、果科、普洛、架究…… 我早在理論上拜訪過它們啦!我早就知道,普洛村居住著五個怒族氏族:虎氏、熊氏、麂子氏、蛇氏和“巖縫里鉆出來的人”氏。他們的巫師能夠背誦六十三代家譜;巫師主持葬禮時念誦的“送魂詞”其實就是引路詞,指引亡靈循著祖先的遷徙之路往回溯,一直回到那遙遠的祖籍地。與普洛相鄰的架究村有兩個氏族——斗霍(“住在上面的人”氏)和達霍(“住在下面的人”氏),他們的巫師也能背誦家譜、也有自己的一套送魂詞。
不過,我并沒有去普洛和架究。因為我找不到合適的同伴、向?qū)Ъ娣g。而且我聽說那里的巫師已經(jīng)循著送魂詞回到祖先那兒去了。
我去的是塊來底。
去塊來底村的路線是這樣的:坐車從福貢縣城到達匹河鄉(xiāng),然后沿著鄉(xiāng)政府后方的一條小徑爬上碧羅雪山山脈,到達海拔一千八百米左右的一個地方,再沿著纏繞在大山右邊的小路,去往一個很大的山谷。塊來底村就貼在山谷的內(nèi)壁上。我的向?qū)且晃辉谖幕^工作的女士。她帶上了她的讀小學三年級的兒子?!霸俨凰突乩霞覍W講怒族話,這孩子就要被漢化了”——這是她的原話。她的弟弟趕著一匹騾子下山接我們。這位青年身材不高,皮膚是古銅色,后頸加倍地黑,牙齒加倍地白。他的漢話講得很有特色,譬如把“我的姐姐給我一包東西”,講成這樣:“東西一包,我的姐姐我上拿給”。
我被安排入住他家的土坯房。夕陽熱烈地照耀著塊來底。我的墻呈現(xiàn)出絢爛的金色。周圍那些人家,破損的窗、陳舊的木板房、廢墟般的石屋、凌亂的石堆、刻意碼放的柴垛,一切都具有難以形容的質(zhì)感和美感。太陽落山以后,黑夜扣了上來,村子就變成了另一種模樣??傊瑳]有月光,“美”已經(jīng)看不見。藏匿于時空中的鬼、神、精靈們必定十分活躍。在我的想象中,他們駕著風聲、蟲聲和林濤聲而來。塊來底的狗一叫,我就知道他們已經(jīng)來到窗外。我并不怎么害怕。而是鎮(zhèn)定地坐在床沿上,同文化館女士聊天。暗中希望她能陪我聊到最后——聊到我倒下去就立馬進入夢鄉(xiāng)。屆時夜深人靜,那些另類生命們進屋拜訪,就讓他們好奇地圍著床觀察我吧。反正我已經(jīng)睡著了。
她也確實很能聊。她談起了“砍吐?!?。砍吐啵是塊來底居民傳說中的一種神秘的蛇。它隱縮在大山深處,不輕易現(xiàn)身。誰要是不幸撞見,誰就活不過兩天,而且尸首無存。它長得既短又粗,首尾不分,運動的時候并非像普通蛇一樣爬行,而是不斷地翻著跟斗前進——講到這兒,文化館女士拿起手電筒,在床上演示砍吐啵的運動方式。這叫我如何是好?塊來底的黑夜世界本來就已經(jīng)夠熱鬧的了,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砍吐啵。
更糟糕的是,她告訴我,她的母親就是在這間屋里去世的。老人家在我睡的這張床上咽氣以后,被停尸于床對面那兩張厚重、低矮的老木柜子上。她強調(diào)這種老木柜子不是一般的柜子,而是神圣的糧倉。我知道,這屋子、這屋內(nèi)的一切都很神圣。她特意把我安排在這里,鋪上她弟弟家最好的被褥,我又怎么敢開口提出換地方就寢?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今夜必須勇敢地在這張床上躺著。任憑那些想象中的神秘另類紛至沓來。保不準,她母親大人的亡靈也會慈祥地前來看望。
跳蚤也紛至沓來。估計主人家的跳蚤在我身上試吃以后,出去做了宣傳,別人家的跳蚤立刻奔走相告,消息越傳越遠,于是塊來底全體跳蚤就有秩序地前來吃流水席。這下子倒好,我再也顧不上理會砍吐啵們了。只顧得上接待跳蚤。這一整夜,我無數(shù)次地坐起、拉燈、滅燈、躺下。天亮以后,跳蚤們銷聲匿跡。要不是它們在我身上留下數(shù)不清的作品,簡直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太陽升起。塊來底四周的群山浸在奇妙的藍光之中。美又回來了。一切又都恢復成原先的樣子。吃過早飯,我同文化館女士坐在三尺見方的臺地上——這是她家的院子,聽她講她父母的葬禮。葬禮!這可是文化的最深刻的投影。民族的傳統(tǒng)、心理的積淀、地域的魅力全在里面邊了!我得趕緊洗干凈耳朵,恭恭敬敬地聽她講,妙的是,她的父親是按著原始宗教的禮儀,由巫師主持安葬的。母親的葬禮卻是按著基督教的規(guī)矩進行。而且這兩個葬禮僅僅間隔六個月——這轉(zhuǎn)變真是巨大!
且聽她慢悠悠地講來:
父親在山坡上焚燒玉米秸稈。接下來的農(nóng)活將是翻地種蕎麥。突然,父親覺得渾身骨頭一輕,似乎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從發(fā)旋里飛走了。他趕緊回到家中,臥床等待。整個寨子心照不宣。就連他豢養(yǎng)的那群蜜蜂也做好了思想準備。在主人咽氣的那一刻,蜜蜂們就無緣無故地飛離寨子,消失在了遙遠的山澗之中。
——我知道,巫師就要出場了。
塊來底的巫師當時已經(jīng)年滿八十六歲,比死者還大二十多。巫師他老人家頭纏黑布包頭,牢牢地捉住一只作為犧牲的豬,口中念念有詞。祭詞意譯為:你不聽頭人的勸告、親戚朋友的挽留,執(zhí)意離開人間,我們也沒有辦法,打發(fā)這只豬的靈魂為你引路,帶你回到祖先那兒去。每念一句,就用手中的木棒朝著豬的腦袋猛敲一記。待到祭詞念完,豬恰好被打死。它被燒去毛,開膛破肚,再清洗,剁成塊狀煮熟。而后挑出九塊——必須皮、肉、心、肝、肺齊全才行——放在死者頭邊祭供。這九大塊神秘的肉,死者自然是不會吃的,而活著的人誰也不敢吃。于是最后就由狗來享用。這樣殘酷的祭祀將要持續(xù)三天。也就是說,將有三頭豬在葬禮上被活活打死。
死者的老妻——文化館女士的母親,暗自認為這種血淋淋的場面很不衛(wèi)生,而且造成浪費。要知道,在當年的塊來底村,即便是最富裕的人家,豬也算得上是一宗重要的財產(chǎn)。老妻還認為,停尸三天是沒有必要的,會使死者的面目變得猙獰。于是,這位開明的老婦女做出了一個出乎兒女們意料的決定:她要加入基督教?;浇掏降脑岫Y既干凈又節(jié)約。當信徒死去之后,附近的全體信眾,凡能行走的都會聚集到死者家里來,圍著遺體唱一首動人的贊美詩:“耶穌懷里睡去的人們,猶如麥地里撒下的種子,當號角最后一次吹響,他們從沉睡中蘇醒過來……”大家一起虔誠地為死者禱告,然后在當天把死者送進墳墓。這整個的場景——怎么說呢?老太太不會使用莊嚴、文明之類的漢語詞,她只是覺得基督徒的葬禮比眼前這種原始葬儀好得多。
折騰了三天,終于出殯。塊來底的出殯是尸體和棺材分開來抬。老頭子的遺體被一條麻布單子裹住,被幾根竹篾牢牢地捆扎在擔架上。簡陋的棺材被另外兩個人抬著跟在后邊。這是由高山地形決定的。倘若不這樣的話,當送葬的隊伍在艱險崎嶇、傾斜度幾乎達到六、七十度的山道上行走,尸體會在棺材內(nèi)碰碰磕磕,甚至有掉出來滾下坡的危險。八十六歲的巫師揮舞著砍刀,走在最前面,為死者開通去陰間的道路,把途中他不相干的靈魂驅(qū)走。送葬的隊伍蜿蜿蜒蜒,到達墓地。大家用美酒祭獻附近的祖墳,將遺體放進棺材、封進墳墓。死者生前的隨身之器、心愛之物,還有今天的擔架、鋤頭之類,一切與死者有關(guān)的東西,都將在墓地上焚燒。一個勞動了一輩子的老男子的一生結(jié)束了。
此后不久,這位亡者的老妻病倒了。有一天她似乎斷了氣。塊來底的教牧人員站在床邊為她禱告,她又活了過來。幾天后,她平靜地告別了人間。以后發(fā)生的葬禮若她所愿。至少,她為孩子們節(jié)省了三頭豬。
如果,如果我說:有一位信仰原始宗教一輩子的老婦人,她為了節(jié)約三頭豬,轉(zhuǎn)身投靠了耶穌,會有人相信嗎?
巫師對此怎么看?
“派阿基也沒怎么看?!边@是文化館女士的原話。
看來,塊來底的各派宗教代表們能夠彼此認同。他們的神在空中相遇,大概還會點頭寒暄、很有禮貌地交談。普通人就更不會想那么多了。大家圍著火塘過著簡單的生活,擁有平靜的思想,誰還會去為別人信耶穌還是信鬼而大驚小怪呢?
我估計,塊來底的巫師派阿基已經(jīng)去世。他老人家不是比文化館女士的父母還要大二十多歲么?
“派阿基還在?!蔽幕^女士說。
“他仍然健在?”我十分高興。
“健在。”
“他仍然在發(fā)揮他的作用?”我怕他老人家已經(jīng)老得徹底沉默下來,什么也不記得了。
“跟從前一樣。不過現(xiàn)在信原始宗教的人比從前少了。”
那就好!我要去采訪他!
文化館女士搖頭。她支支吾吾,大概意思是害怕自己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所傷?!半y道你不害怕嗎?”她反過來問我。
“把這個當作文化來看就沒事了?!蔽艺f。
我相信,塊來底的鬼與神,一定會把我當客。再不濟也會把我當成個局外人。
但她仍不肯帶我前去拜訪。還告誡我不可自作主張搞事情。那好,我先去拜訪別人家好了。在這個村子,進出每一家的道路都是那么狹窄艱險,一旦下雨必然變成滑梯。在陣陣狗叫聲中——看,我連狗都不怕——我不經(jīng)預約地走進那些正在發(fā)生著變化的土著之家,同他們進行別開生面的談話、吃他們的東西。有家女主人送我?guī)酌督瘘S色的桃子,既小又酸。接著她又忙不迭地出門,為我摘回兩只黃瓜。另一家為我煮了一鍋土豆。還有一家請我摘梨。這樣奔波了一整天,晚飯時我回到住處,繼續(xù)向文化館女士提出要去拜訪派阿基。我笑話她,作為共產(chǎn)黨的干部,而且是文化部門的干部,竟然懷著如此“迷信”的心眼。我還說,巫師是民族文化的載體,同那些裝神弄鬼、謀財害命的角色是兩碼事,你為什么要如此害怕呢?
她好像認為我的話有理。不過她還是不肯帶我去拜訪派阿基。那我就去拜訪教堂吧。站在我的住處的走廊上,一眼就可以望見教堂的頂子。豎著紅色十字架、縛著大喇叭。別以為怒族的教堂會具有什么與眾不同的神秘征象。別以為耶酥的雕像會身穿怒族的白麻布袍子,被綁在松木十字架上接受土著的膜拜。事實上,教堂的內(nèi)部酷似一間教室,整齊地放有兩排木椅,好使信徒們能夠男女分開坐下來;最前方是一塊大黑板,就連圣壇也不過是一張普通的木桌,仿佛教師的講臺。
以后我每天都穿過玉米樹的叢林,沿著陡峭的下坡路,一路小跑去聽信徒唱贊美詩。完了就坐在教堂門前的大樹下同牧師聊天。我非常想問牧師:您同派阿基的關(guān)系怎么樣?是否能夠彼此認同和互相尊重?但我終究沒有問出口。我覺得答案是明擺著的。
一個星期就要過去。我開始做回城的打算,并準備最后一次提出要去拜訪巫師。這時文化館女士告訴我,她已經(jīng)做好群眾工作,征得巫師本人及其家屬、以及輿論的認可,將正式帶我前去拜訪派阿基。她已經(jīng)把“見面禮”備好。就是幾包餅干、面條和鹽巴。
我就要同巫師會晤啦!我們沿著陡峭的下坡路前往。一路上穿林過花。林是綠得發(fā)黑的玉米林;花是金光燦爛的葵花。我認為,去巫師家的路就得是這樣子才對。
派阿基家的老木屋單門獨戶地孤立于樹木、巖石和莊稼地之間。多年以前他與村人在這陡坡上釘了一些兩三米高的木樁子,把一幢篾笆為墻、木板作頂?shù)姆课莘€(wěn)穩(wěn)妥妥地安置在木樁上。房子的木腳之間的那個區(qū)域,拴的是他家的歷代牲口。上門入戶的梯子是一根斜置的木頭,其上用刀砍出一些腳窩。我們拾級而上。文化館女士說:這幾年政策好,家家都住上了“現(xiàn)代房”。就派阿基比較落后,拖了塊來底的后腿,仍然住在這種“傳統(tǒng)房”里。她說的“政策”可能是指當?shù)卣破鸬囊粋€“消除茅草房運動”(文件上就是這個說法)。那場“運動”,讓石棉瓦取代了茅草頂和木板頂,水泥磚取代了篾笆,混凝土柱子取代了木腳。直接將傳統(tǒng)村落的美感打了折扣。好玩的是,幾年后,我在民宗局看到一些灰白色的、流蘇狀的塑料制品。人家告訴我那是假茅草,用于某個恢復傳統(tǒng)村落的項目,屆時將用來覆蓋在石棉瓦頂子上。為什么不用真茅草?答案是:真茅草的火災隱患比假茅草大。
派阿基的情況若我所料。他雖然執(zhí)意不肯搬進“現(xiàn)代房”,但是“現(xiàn)代”這尊大神照樣將觸角伸進了他的生活。我一進門就看見,巫師他老人家身穿一件條紋T恤、頭戴一頂陳舊的綠軍帽(就是小品《超生游擊隊》中黃宏戴的那種),高高地站在梯子上,查看火塘上空的糧倉。
派阿基的五官像石雕般立體、俊美,耳朵很大。他端坐在火塘邊的主位上,氣質(zhì)高貴,語氣平靜,表情堅定安詳。簡直像一位國王端坐于他的宮殿。這宮殿的輝煌,凡人的眼睛是看不見的。他身上那件現(xiàn)代玩意兒(是他孫子下山進城買來孝敬他的),又怎么配得上一位國王?國王應該這樣打扮才對:腦袋上纏著的黑麻布包頭大若洗臉盆,白麻布袍子一直拖到小腿,紅腰帶足足纏滿三圈,最后還要打上綁腿。
我多想看見派阿基全身披掛,坐在火塘邊演示一個哪怕是最簡單的祭祀儀式。我剛一提出請巫師更衣、配合我拍幾張照片,眼前這位翻譯官就用漢語批評了我,說怎么可以向老人家提這種要求?那么,請巫師演示一個簡單的祭祀驅(qū)鬼儀式可以吧?這更不行!因為祭祀是不可以“隨隨便便亂搞”的。我據(jù)理力爭,說這么藏著掖著,不讓外人看,不配合挖掘搶救,這對一個民族來說有什么好處?一名巫師對作家展示原始宗教文化,由作家以文字的形式進行存留,這可是一件大好事呢!
翻譯官大人終于被我說動。她對派阿基講了一番。但她顯然把我的意思給翻譯成別的意思了。派阿基沉默良久,用平靜的聲音說了幾句。翻譯如下:“如密清”是特定的時間才可以舉行的祈福儀式,不可以隨便“亂搞”。待到開春節(jié)到來(明年的3月6日左右),我可以來現(xiàn)場觀摩。屆時可以拍照和錄音,只是我必須站遠些。唉,我哪里叫他表演“如密清”了?
這次的訪問真是不成功。我和派阿基之間的障礙,不單只是語言上的。文化館女士是一位善良的、熱情的、喜歡替人作主的怒族女人。她按照她的認知來安排一切。反正不管我說什么,她都不會百分之百聽我的,而是要由著她的性子來。這使我錯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而且,我還昏了頭,將進門時偷拍的照片給刪除了。滿以為在開春節(jié)到來之時,我還可以再來這兒拍照。但事實上,在我此番下山回城后沒幾天,派阿基他老人家就去世了。很遺憾!我的相機里只留下了派阿基的木枕。那是一截年代久遠、質(zhì)地堅硬的木頭。派阿基的頭顱在木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輩子,使得它的體積、顏色和氣味都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那件寶貝在他去世以后被用來陪葬了。
我再尋找別的巫師。
文獻上說,匹河鄉(xiāng)范圍內(nèi)曾有巫師四十余名。歷史上還有過一位女性巫師。只是他們都去世了。文獻上還說,在1987年,福貢縣的文化工作者上山考察,目睹一位名叫波郁的老人到他的小孫子家走親戚。老人的肚子突然絞痛。按怒族的看法,這是“冷鬼”在作祟。于是巫師為他做了一個“刮冷鬼”的儀式如下:老人仰臥在地上。巫師手持一把鋒利的小刀,按著祭詞節(jié)拍,在患者肚皮上由上而下地刮,并吐一口唾沫在患者肚皮上。祭詞的意思是先把冷鬼給批評一頓,說他是個不孝敬父母、沒什么本事的東西。要知道,在怒族的社會,一旦被斥責為不孝和無能,那可是一件極丟面子的事情。冷鬼自然會很羞愧。于是人就趁著他害羞的當兒將他趕走。祭詞翻譯如下:
呸!
不知羞的樹皮臉,
不知恥的“百得烙”;
父親的那份飯也不留給,
母親的那份酒也不留下;
只會用賴草桿桿做墊子,
只會用江柴砣砣做枕頭。
這里不是你居住的地方,
回到你住的地方去吧;
把你丟到最骯臟的地方去,
把你扔到不干凈的地方去。
呸!
念畢,把刀子往外一扔,表示把鬼扔出去了。整個儀式歷時七八分鐘?;颊卟ㄓ糇饋?,面色明顯有所好轉(zhuǎn)……
文獻上又說……唉!文獻我已經(jīng)讀夠了。
在那茫茫大山中,在那隱秘美麗的家園里,難道就沒有一個活著的巫師了嗎?
后來的一天,我與一位退休老干部談話。他告訴我,老姆登村就有一個。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大巫師。名叫拉吉。
老姆登!那算得上是怒族聚居地中最寬闊、交通最方便的村子。盤山公路彎彎曲曲,從那些房舍、籬笆、小徑之間繞過。站在老姆登的地盤上往峽谷對面眺望,可以望見大皺褶上的普洛和架究。我曾在老姆登待過幾日,成天在村里跑上跑下,沒想到有一名巫師就在我的不遠處。
老姆登的拉吉和塊來底的派阿基,這二位都屬于“于古蘇”,怒族巫師中的最高品級。這兩位老閣下都隱匿在老房子里不出門,都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再管世界的閑事。但是世界對他倆的態(tài)度卻不一樣?!笆澜纭狈路饘ε砂⒒鶝]有什么要求。世界卻不曾放棄拉吉。在我正式拜訪拉吉之前,大半年時間內(nèi),他老人家應邀做過十多次祭鬼活動,其中兩次是為遠道而來的城里人驅(qū)病。按理說,如今醫(yī)學發(fā)達,拉吉也從不張揚自己祭鬼驅(qū)病的本領,為何還會有人找上門來?這一點,連拉吉本人也感到莫名其妙。此外還不時有從事民間文藝研究的人士前來拜謁,他們替拉吉爭取了一個州級非遺傳承人的頭銜。
我對拉吉的訪問,比對派阿基的訪問成功一百倍。我這次的向?qū)Ъ娣g,名叫曲路。他離休前是福貢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自從決定陪同我采訪拉吉,他就與我統(tǒng)一了戰(zhàn)線。他說他想借此機會,瞧瞧我這樣的作家是怎么進行田野調(diào)查的。因為有了這個稱心的翻譯,我同拉吉的思想在幽暗的老屋子里自由交織穿梭,中間只隔著一個火塘。
拉吉面容清矍,弓腰駝背,耳朵沒有派阿基大。他屬于達華蘇(蜜蜂)家族。據(jù)說達華蘇氏在老姆登六大古老家族中排名最末。斗華蘇(猴氏)才是本村最強大的。多年以前,拉吉的父親也從事巫師這一行當。這位父親曾從刀卦中看出,他妻子的眼疾需要用牛來祭。在那么一閃念中,老巫師覺得殺掉自家的耕牛太可惜,就向鄰家借了一頭比較差的,好歹也算是一條牛吧,結(jié)果引起鬼的不滿,一直盤桓在病家不肯離去,害得老妻這一病就是三年?,F(xiàn)在知道鬼的厲害了吧?拉吉在這樣的巫道氛圍中成長,從小就知道巫術(shù)是怎么回事。他長大以后,在勞動和歌舞活動中認識了一個名叫亞甲的姑娘?!皝啞本褪桥樱凹住本褪侨兆与y過的意思。這位亞甲姑娘的父親,比拉吉的父親還精通巫術(shù)。這下子,兩位大巫師竟成了親家。從理論上來說,拉吉成了巫界最有條件的繼承人。但他并不想當巫師。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替美國傳教士楊思慧當過馬夫,相當于今天的為領導當駕駛員。后來他外出闖蕩,到過緬甸,見過日本人的飛機,學習過做生意,在木柴商和淘金人的手下干過苦力活??磯蛄耸澜缢艹尸F(xiàn)給他看的一切,最后他又回到了這茫茫的山之國,回到這個名叫老姆登的故鄉(xiāng)。
這時剛剛“解放”。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新時代產(chǎn)生了許多新事物。拉吉的父親和岳父仍然操著老本行。他們的兒子、乘龍快婿拉吉,緊跟時代步伐,參軍進了“基干連”。此階段的拉吉體格強健、能說會道、兩眼放光,壯碩的身軀上裹著破麻布衣裳,身后背著威風凜凜的老式步槍,齊膝的麻布大短褲迎風招展,怎么看都是個風云人物。1957年以后,大峽谷的歲月很不平靜(這句是拉吉的原話)?!斑\動”就像漫山的云霧輾轉(zhuǎn)涌動、騰挪變化。人們跟著形勢走了很多彎路(這句也是拉吉的原話)。父親和岳父的巫術(shù)活動從公開轉(zhuǎn)入地下。這兩位在應邀祭祀之前,得反反復復地權(quán)衡;殺牲祭鬼得偷偷摸摸地進行,時刻擔心自己會被逮捕。到了1958年,壞消息傳來,拉吉受“茶匪事件”牽連,被捕下獄。他一下子從打擊各種壞分子和反革命的力量,變成了被“專政”的對象。
被囚禁的人的心靈,一定有著許多掙扎與煎熬。拉吉在獄中接受改造,他的妻子在家里缺衣少食,過著貧困的生活,真正應了“亞甲”這個名字的含義:日子難過的女人。當拉吉垂頭喪氣地從獄中回到家里,亞甲正患著很嚴重的病。事情好像是,鬼親戚存心要來調(diào)解員家里搗亂。兩位老調(diào)解員為之祭祀了若干次、對鬼說盡了好話。拉吉不知不覺地參與其中。岳父和父親的經(jīng)驗全跑到他身上去了——看!傳承就是如此簡單。
歲月不緊不慢。父親和岳父相繼去世。拉吉和亞甲慢慢變老。拉吉再沒有離開過老姆登——這個有著原始宗教群眾基礎和整體氛圍的地方。他用他的后半生體驗祖先留下的精神奧妙,完成了這種古老哲學的思想構(gòu)建。他在漫長的祭師生涯里從不計較報酬。病家送他多少,他就接受多少。甚至沒報酬也行。只有驅(qū)逐“血鬼”的儀式必須收錢——因為這種鬼實在太厲害了。在與邪氣作心智上的較量的過程中,巫師的精神和體力都會有所傷。
與拉吉的談話進行到這里,我同他討論:對付不同的鬼,是不是方式、方法和態(tài)度有所不同?事實上,巫師與血鬼、乃至其他鬼交涉,都必須采取商量的語氣,而非惡語相向。我記得怒族的原始音樂中,關(guān)于鬼的琵琶詞韻,其音樂意境也是祈禱和祝福,絕不是詛咒和謾罵。巫師所念誦的驅(qū)鬼詞,其意譯是哄鬼說:你的家不在這兒,快回你們那兒去吧。人血是酸的,人肉也不好吃,喏,請你吃這些犧牲的血和肉吧,這個才好吃。吃完了快走吧!你們家的財產(chǎn)沒人繼承,快回去繼承吧!從中表現(xiàn)出來的天真、善良和詩性,使我不禁微笑起來。這時拉吉的嘴角也飄起一個微笑。
這次,拉吉向我演示的一個最常見的祭鬼問卜儀式如下:
他老人家用一根麻皮拴住砍刀的兩端。蹲在火塘邊,持刀伸向火塘上方,口中念念有詞。祭詞意譯為:病人得的是什么???是什么鬼在作祟?請如實告訴我,不要隱瞞。
這時,刀就被棲息在火塘上的神靈賦予了神奇的法力。然后拉吉把刀子懸掛于手掌,凝視它,念誦祭詞?;鸸夂雒骱霭?。氣氛十分神秘。祭詞很長:
嗨!
病人靈魂不振,? 銀刀上見,金繩上見。
死人靈魂在犯病,銀刀上見,金繩上見。
野外山神犯病,? 銀刀上見,金繩上見。
家神在犯病,? ? 銀刀上見,金繩上見。
妖魔鬼怪犯病,? 銀刀上見,金繩上見。
克神壽神犯病,? 銀刀上見,金繩上見。
潑血詛咒犯病,? 銀刀上見,金繩上見。
蟲神蟲鬼犯病,? 銀刀上見,金繩上見。
忌妒神鬼犯病,? 銀刀上見,金繩上見。
瘟疫神鬼犯病,? 銀刀上見,金繩上見。
……
這個過程中,拉吉根據(jù)刀子擺動的情況,判斷該用什么犧牲來祭。是公雞——還是母雞?是公豬——還是母豬?一般來說,倘若刀子一直靜止不動,就考慮是否需要用牛。要是刀子仍然沒什么反應的話,就說明病人的情況十分不妙,沒指望了。
如果,如果刀的卦象顯示,是“瘟鬼”(它的怒族名字叫“亥不吁”)作祟,那就比較麻煩。拉吉將會設置祭壇,獻祭犧牲、米和美酒,向亥不吁先生說好話。把他從門檻里請出來,而后哄他順著屋檐、房墻離開病人的家。再請他順著家畜、野鼠、巖羊、野牛、獐子、雪雞、紅雉、畫眉、野鴨的腳跡,一直走到怒江邊,最后將他哄上船,漂向異國他鄉(xiāng)。這樣一來,亥不吁就背井離鄉(xiāng),遠離病人了。于是病人就會徹底放下心來,認為自己會痊愈。而事實上,好大一部分患者經(jīng)過這類祭鬼儀式以后,病情都會有所好轉(zhuǎn)。這種原始“醫(yī)學”同那些裝神弄鬼、謀財害命的迷信活動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在怒族千百年的生息中,其影響之廣泛、效果之顯著,很難一下子說清楚。我覺得這類似于心理治療。在某個特定的環(huán)境內(nèi),個別特殊的人被環(huán)境賦予某種說服的能力,因此他即便對醫(yī)術(shù)一竅不通,也能夠打消患者的疑慮,使病者相信自己的病已經(jīng)減輕。
與巫師的“歷史性會晤”已經(jīng)進入尾聲。我、巫師和翻譯端坐于火塘的三個方向,在幽暗的光線中沉默。臨告別之時,拉吉對我說:生命之路即將走完。祖先傳下的知識即將無用。你的到來,是我在最后的時光中最高興的一件事情。我差點掉下淚來。
我多么希望能夠出現(xiàn)一個熱愛原始宗教的接班人。老拉吉自己也這樣盼望了半輩子。根據(jù)他的觀察,本村有位四十多歲的男子比較適合干這行。可是那人無論如何也不肯做拉吉的門徒。拉吉自己的兒子拉忽,六十來歲,個頭矮小,有著一張粗糙的土著臉。他只喜歡在山地和森林中愉快地勞動,對太新或太舊的東西,比如磨面機和老父親那套原始學問,向來不感興趣。
這意味著,當拉吉像派阿基那樣躺進墳墓,將不再有人沿著這條思想航道前行。這門深邃的民間哲學、古老的思想體系將戛然而止。到那時,鬼和神靈也會跟著巫師的離去而遠走嗎?
像老姆登、塊來底這樣的地方,人人都活在鬼神的注視之中。誰想了些啥、干了些啥,天地萬物都會知道。誰要是敢干虧心事,那花草樹木、巖石、河流、土壤上附著的神靈、屋檐下蹲著的鬼,都會伸出腦袋來看你,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當然嘍,鬼神不會跳出來揭發(fā)誰。一切都將照舊。只是從此你的心將忙著應付那些微妙的東西。你會老覺得有那么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對勁……倘若鬼神離去,所有的眼睛消失了,那又由誰來行使這種監(jiān)督呢?在新的監(jiān)督者就位之前,這山中的一切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
我不停地想。在下山的路上,我已想好對策:倘若鬼神真的遠去,世界真的亂了套,到時候就讓洪水再次滔天,渾濁的巨浪洗刷大地,然后從天邊漂來一只葫蘆……
責任編輯:尹曉燕 包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