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明
據(jù)說這天是黃道吉日。
“一大早我就聽著一窩喜鵲‘喳喳喳地圍著我們家叫得歡?!敝駜喊尳裉煲泊虬缌艘环?,她在黑黃的臉上搽了一層雪白的粉,漂亮是看不出來的,但儀式感還挺足。
我早早地就到竹兒的小屋報到了,今天我算二號“靈魂人物”了吧——專門保護新娘子。要是淘氣的小孩來扒著窗看、起哄什么的,一律不予理睬。但是,如果他們擋著新娘出門,要往新娘身上撒豆,我就要給他們一點兒喜錢,讓他們“手下留情”,放過新娘。
朝新娘撒豆子不是婚禮上新鮮的玩法,挺多地方都這樣。人們將一些黑芝麻、黃米撒向新人,寓意“五谷豐登”??墒?,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專有一些老婆婆授意小孩朝新人撒什么花生、大棗、核桃,求個什么“早生貴子”“和和美美”之意。
且不說早生貴子這件事人家新人同不同意,就說這幾樣干果的個頭和分量,打到人身上還挺疼的。所以,妹妹伴娘順勢而生,要機靈著,瞪著眼睛仔細(xì)分辨。芝麻、黃米什么的,不用管,專防花生、大棗這些大個頭的家伙。她們還要眼疾手快,在有人掏出來“大個頭”,要朝新嫁娘身上撒的那一刻,沖上去,遞上喜錢,順帶收了花生、大棗裝到口袋里,一圖喜氣,二來嘛,新娘子一天都不得空好好吃飯,就找空當(dāng)把它們悄悄地塞給新娘子吃了填填肚子。
有人送禮金,也有人送些討喜的物件、實用的牲畜家禽。喜事一天,日子百年,總要思慮日子的過法不是?
我看見阿爸領(lǐng)了阿媽來道賀,牽了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羊。羊是上回阿媽救的小鼻頭他家送的那只,原以為長不大的病秧子如今已經(jīng)長成大個子了。羊角上一邊系著一朵染紅的杜鵑,阿媽的頭上也別了一朵紅杜鵑。
早早就訂了水伯的船,在娘家酒席上敬酒后,竹兒家的三姑六婆要陪著竹兒坐船到關(guān)累親家去。小桑頭天晚上就領(lǐng)著幾個小孩把水伯的船布置一新,在欄桿上掛了彩球。
喲嗬,送親的人抱著圓溜溜的鏡子、大壇米酒、扎著紅花的雞和羊,浩浩蕩蕩地出了門。
送親的人邊走邊唱:
送一朵鮮花哎,
去云彩那邊的高山上,
種田的小阿哥哎,
你莫惆悵,
一地金谷,一地黃,
滿圈牛羊,魚入塘。
送一朵鮮花哎,
去江岸的瓦帽房,
種田的小阿哥哎,
你莫慌張,
一丘稻香,一丘暖陽,
炊煙起處,等新娘。
一位張羅喜事的矮胖阿婆瞅著隊伍離開家門了,便催促竹兒:“可以哭了,快哭,大聲哭!”
“阿婆,我哭不出來呀!”
“那就扯著嗓子喊兩聲。”
“哎喲……”竹兒干號了兩聲,突然真的悲傷地哭了起來。
我想此時的她,絕不是應(yīng)“哭嫁”這個景,她是想到自己嫁人這一路的種種不易而真的心酸了吧。
“行了,竹兒,差不多了,再哭妝就花了嘎!”矮胖阿婆安撫完竹兒,又跑到隊伍前頭張羅去了,“換曲,換曲?!?/p>
于是,送親人又開始唱:
花開吉祥,
喜鵲臥梁,
新娘入門,
兒女成雙。
大河行舟,
無波無浪,
……
我的傻阿媽什么時候混上船的,沒人注意。她跟著她的羊,她戴著紅杜鵑,她的羊也戴著紅杜鵑,就像兩件嫁妝似的,上了船。
水伯吆喝一聲:“喜船開船!”那艘披紅戴綠的舊鐵船便“突突突”地出發(fā)了。
對岸接親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新娘子的船來了,就開始放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震耳欲聾。
小孩們用手指頭堵住耳朵,可是,羊沒有手指頭可堵耳朵呀,它就害怕了,掙扎著想逃跑,可這是在船上啊。羊掉到了江里,阿媽想都沒想,跳進江里去救她養(yǎng)大的那只羊。
那是靠岸前最后一個水流湍急的江灣,水色昏黃,一個浪翻過去,另一個浪又跟著撲上來。
“有人落水啦!”聽到人們的驚叫聲,水伯趕忙停好船,跑過去,瞅著阿媽冒頭的地方縱身跳了下去。
阿媽是旱鴨子,不會游水,連狗刨都不會。她掉到江里,冒了冒頭,順著水流打的漩兒直往水下沉。她不會使力,水伯拖住她往船上拽的時候,她還不樂意,一邊張著嘴“咕嘟咕嘟”地喝水,一邊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比比畫畫地?fù)潋v著不上船。水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傻阿媽拖到船上。這時,大伙兒聽清了,阿媽一直在說:“羊,羊!”看樣子,羊不上船,她還得跳下去。水伯又轉(zhuǎn)身跳下船去救羊,等把羊找著扔到船上,一個大浪咆哮著打過來,把水伯拍到浪底。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浪退了,水伯不見了。
水性好的阿哥“撲通撲通”地紛紛跳下船去找水伯。人們駕著船又順著江水的漩渦朝下游尋找打撈。可是,自始至終,也沒找到。
紅杜鵑被江水打濕了,羊腦袋被染得通紅,像個血葫蘆。阿媽的臉也紅一道黑一道的,像集市上那花臉臉譜。
出了事,船沒過江,按原路返回,回到水灣村的渡口。這邊的人知道船夫水伯被浪卷走了,都覺得兇多吉少,他們意味深長地看看傻阿媽,嘆了口氣各自散去。
好端端的一場喜事,就這樣在意料之外,變成了一場白事。
阿媽緊緊地抱著她的羊,被人們丟在渡口上。阿爸聞訊趕過來,一腳把羊踢飛了。阿爸讓我跪在江邊,朝關(guān)累碼頭的方向磕頭。
竹兒想沖我說句什么話,也被喝止了。矮胖阿婆一把扯掉我身上裝著喜錢的魚形小包,架著竹兒頭也不回地走了。
竹兒家又讓親家重新挑選日子,把竹兒嫁過去了。據(jù)說,那是一個真正的好日子,老皇歷上寫著:諸事宜。
村里人吃席的吃席,送親的送親,忙得歡天喜地——只有我們一家三口,沒人通知我們?nèi)ィ覀円膊桓页鲩T。
除了阿媽,家里的一切成員都很知趣。花貓趴在窗臺上洗臉捋胡子,一聲不“喵”;母雞下完蛋,只是抖了抖翅膀,沒有像往常那樣滿院子“咯咯嗒”地炫耀;就連枝頭上喜歡“嘰嘰喳喳”斗嘴的鳥,今天也沒吱聲。
阿媽千挑萬選,摘了一朵玫紅色的杜鵑,照舊美滋滋地戴到頭上,扒著院門,想要伺機跑出去看熱鬧。
“門都沒有!不要抱有什么幻想!”阿爸用大鐵鎖“咔嗒”一聲把院門給反鎖了。
送親的人唱:
彎彎柳葉,
掛樹梢,
新娘臉蛋,
賽仙桃,
八抬大轎,
抬出門,
從此就是,
別家人。
我聽到竹兒“嗚嗚”的哭嫁聲,聽到矮胖阿婆吩咐“奏樂”。喜氣洋洋的樂聲,由遠(yuǎn)及近,然后漸行漸遠(yuǎn)。
除了羊,家里沒有什么更值錢的了,阿爸便賣了它們,帶著我去關(guān)累鎮(zhèn)附近的村子,找了幾次,終于找到了水伯家。水伯清貧一生,住一座矮小的舊瓦帽房。他沒成過家,也無兒無女,只有一個哥哥,叫成伯。成伯清瘦,頭發(fā)花白,我被阿爸推著跪到成伯面前時,他那深陷的眼窩隨即被淚水淹沒了。
成伯接管了水伯的船,繼續(xù)在中緬邊境擺渡。他也像水伯一樣不向老人、小孩收船錢。
我們送了幾次錢,他都不要。有一次,我扔下錢,拉著阿爸就跑。隔天,成伯找到我家,又把錢退了回來。阿媽見到成伯,躲到門后。成伯把阿媽拉出來交到阿爸手上,又沖我說:“丫咪,再去關(guān)累上學(xué),就坐成伯的船,聽著沒!別老掛著以前的事,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風(fēng)把波浪送走了,
它留在原地,
一條船,
又開始旅行。
蒲公英的種子,
比鳥還自由,
它們想去哪兒,
就去哪兒。
而一條蚯蚓,
更愛泥土,
一個洞,
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