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霞

盛開一朵花

村落是固定的，路如無定河水一般流動著。

方寸之內(nèi)，路兩旁竟是截然不同的地形。這一面地勢不平，一道道縱深蜿蜒的丘陵溝谷連綿起伏，不斷隆起，許多坡體上有著明顯切割的痕跡，應(yīng)是被現(xiàn)代機(jī)器一路切割所致，在切割面上，能看到厚厚的黃土層肥沃、蓬松、層次分明。陵上和坡上或生長著成片的果林，或零落站立著樹木，依坡傍勢，像人一樣，或身處鬧市，或深陷孤獨(dú)。

熱鬧有熱鬧的貧窮，孤獨(dú)有孤獨(dú)的富足，萬物自然。

路的另一面，在離開路不遠(yuǎn)處就明顯的沉陷下去，透過車窗，能看得見遠(yuǎn)處閃著亮光的河灘水泊時隱時現(xiàn)，點綴在蔥翠淡雅的草原上。草原上的路有著水一樣的形態(tài)，我們的車隨著蜿蜒逶迤的草原公路探進(jìn)了巴音淖爾草原境內(nèi)。

這是非常珍貴的一片平坦之處，綠草如密織的毯子，從眼前鋪到天邊。水彩涂抹過的砍頭柳或三三兩兩或站成兩排，呈現(xiàn)著另一種閑散的綠色。草原上的綠色不知道有多少種，由淺到深，層層遞進(jìn)，層層累加。白色的蒙古包沐浴在夏日的溫暖中，成群的牛羊散落在草地上、水泊旁，悠然自得，時不時抬起頭，看遠(yuǎn)處鴻雁翻飛，看近處白鷺戲水。

車外顏色一閃，車內(nèi)一陣喧嘩。那是一片氤氳在心中的紫色，是成片成片的馬蘭。車上的人坐不住了，紛紛拿起手機(jī)對著車窗外的團(tuán)團(tuán)紫色。今年雨水并不豐厚，馬蘭花不如往年濃密，可是，每一簇卻都分外蓬勃與新鮮，這些浸泡在馬頭琴悠長琴聲中的花朵，每一次開放都血液濃稠，每一個柔軟的花瓣里，都流動著草原民族霸氣未偃的情懷與靈魂。

晨霧剛剛散去，草原褪去了濃厚的晚妝，一望無際的青紫色煙霞掩蓋了萬千戰(zhàn)馬騰起的滾滾黃塵。風(fēng)輕輕拂過，一簇簇、一片片馬蘭隨風(fēng)搖曳，如海漫漫，青紫色海水一般流動閃爍起來，草原上翻起波浪滾滾，無聲的浪波里裹挾著遠(yuǎn)去的戰(zhàn)鼓聲聲，你仿佛看得見馬蹄飛馳過的蒙古長卷在這片地廣草美的大地上馳川奔坡、塹山填谷，不斷向天邊延伸。

車行緩慢，我看著草原上最平常不過的靜止和流動，看著人踏馬欺后的無人自芳，看著草本之花在闊達(dá)的原野上堅守著短暫花期里的恣意綻放。

下車，迫不及待奔向傲然開放的花，這是一年只能相約一次卻整整思念一年的朋友。俯下身子親近她，伸手撫摩她，用最溫柔的目光去注視她，用最貼切的表情去迎合她，用最樸素的語言去贊美她，甚至，用最適合的角度去靠近她，我試著與她身形合一、融為一體，我也成為她的一枝莖、一片葉，成為綻放的自己。

是一種叢生的纖弱之美，蒲團(tuán)一般的草本宿根上，嫩生生的葉片長勢密集，她的根莖短粗而肥壯，十分發(fā)達(dá)的根系，幫它鎖住飽滿的水分，源源不斷完成生命供給。葉片向外翻出，淡紫色的花瓣上被誰用最細(xì)致的工筆勾畫出白色或者黃色的羽扇形紋理，稍不經(jīng)意，倒覺得像是從花的最深處抽出白色或者黃色的花蕊一般。每一株大約都會有六七個花瓣，頎長、清爽，花色十分干凈，稱得上鮮艷奪目。云推風(fēng)來，整個蒲團(tuán)上的葉片和花瓣伸臂拉手、腿長腰軟，聞風(fēng)起舞，像是給草原這片舞臺拉上了一塊紫色的幕布，整個草原立刻陷入一片朦朧。夏日的風(fēng)，內(nèi)容也是極其豐富的，藏裹著曖昧的溫?zé)岷偷那逑?，這種幾近于無的香味，在整個草原上飄蕩著，這種似有似無，恰恰體現(xiàn)了應(yīng)有盡有，而這些不確定的有，讓她即使是整片聯(lián)袂出場，也難掩與生俱來的淡雅之美。

馬蘭花喜歡炙熱的陽光，更喜歡濕潤、肥沃、疏松的土壤。巴音淖爾草原的藍(lán)天綠草，將對她的愛慷慨傾囊。往草原深處走幾步，馬蘭花似乎開得更旺盛，枝干與花穗的顏色也更濃稠，鏡頭下的顏色甚至有些觸目驚心。不由得再往前追尋而去，可是眼前總有一片更遠(yuǎn)的紫色花叢在草原上無盡鋪展，濃淡相間，一直追隨著陽光追隨著清風(fēng)而去，追隨著羊群向天邊馳騁而去。

我對每一個生活在草原上的朋友說，你多幸福啊，此生能與一株草一棵樹一條河流一片土地共生長，以至于你們的精神氣質(zhì)也已經(jīng)和這片草原極度相似了。那些漢子，何嘗不似一匹奔馳在草原上的駿馬，而溫婉的女子，默默陪伴著風(fēng)起云涌的歲月，淡淡的謙卑、默默地生長，向世人表達(dá)著骨子里不泯的高貴。

極目遠(yuǎn)眺，被紫色渲染的草原似乎更加遼闊起來。遠(yuǎn)處適宜地點綴著幾棵樹，輕巧地流淌著一條河，偶或還有幾只鳥掠過白云隱沒到藍(lán)天里去，畫面就更豐滿靈動了。還缺一個挎著籃子輕輕走過的女孩，穿一身淡紫色的蒙古袍，黑亮的頭發(fā)變成兩個粗壯的辮子甩在身后，雙手搭著涼棚向遠(yuǎn)處張望，等遠(yuǎn)處大霧散盡，她的心上人一定會牽著馬兒出現(xiàn)在一團(tuán)光暈里，他唱著悠揚(yáng)的牧歌，朝著馬蘭花開的地方走來。

有人說，人生需要來兩次草原，一次把心丟在這里，一次把心找回去。

土生土長的馬蘭，生生世世依附在這片草原，她對草原的理解是深刻的，眷戀也是銘心刻骨的，如情人一般，擯棄所有虛假盡情相愛，飛蛾撲火一般耗盡每一次生命，孕育一年，只為一季榮枯。這一世的開放，只是為了下一世的輪回。

興致所至，同行的一位女子背對著陽光搖曳起來，一襲長裙隨風(fēng)裊裊舞動，沒有悅耳的音樂，但我分明看見她熟練的旋轉(zhuǎn)、下腰，踏風(fēng)起舞，為馬蘭與這一片草原今生的再見隨性而舞，講述著她們百轉(zhuǎn)千回的愛情。太陽升起來，陽光潑灑下來，花瓣的顏色被層層提亮，每一朵花的身上都閃耀著緞子一般的光。光線正好，遠(yuǎn)處的河流、牛羊以及樹木都移身過來，與我與這一片馬蘭合影留念。我的鏡頭里做著加法，即使如此也并不能把草原上所有的族群物象囊括收納，不能把草原上所有的情懷盡數(shù)表達(dá)。

巴音淖爾草原，呈現(xiàn)著一處山水被重復(fù)的夏天，這目之所及的一切，不僅僅是一個季節(jié)的生命展現(xiàn)，它是千萬年山水的重復(fù)和累積。這些千年的山水在輪回的季節(jié)中默默地做著加法，那些枝干、根筋、葉片等此類種種，不過是經(jīng)過歲月包裝的生命表象，飛躍在這一片土地上的雁群、小鳥，奔跑在這一片草原上的牛羊駿馬，依附于這片土地上的每一滴雨水、每一條河流、每一株草，每一種有靈魂的生命，都無一例外做著加法。

而這加法里，囊括著各種枯敗、凋謝與死亡。這是萬物新生的必要條件，生命常常在最精彩的時候落幕，也好。因為在枯敗、凋謝與死亡的那一刻，生命才真正回到原點。

追光的鳥兒

我曾和友人流連在準(zhǔn)格爾美輪美奐的包子塔整整一個下午不愿離開。它如一位得道的仙人一般，歸隱于準(zhǔn)格爾綿延的大山里，四面梯田環(huán)繞，遠(yuǎn)處水井暗深，石砌的房石砌的路，開門即面陡崖峭壁。如此堅硬的人間，偏有九曲黃河如寬帶纏身，在山腳下緩緩流過，讓你的心也不由得跟著柔軟起來。

隔岸望去，對面山間的幾戶人家炊煙細(xì)瘦，犬吠雞鳴。山有層次，路有源頭，不知從哪兒枝杈而出的石板路、紅泥路彎彎曲曲伸向神秘與古樸，世界如隱藏在大山里。天色暗下去，一輪滿月踏著門前的樹杈節(jié)節(jié)躍升。我的目光又落在對面的幾戶人家，天近黃昏，已有模糊的一團(tuán)燈光漸次亮起，房后的炊煙也粗壯了許多，偏關(guān)的村民結(jié)束勞動，自是熬飯煮酒，一片熱氣騰騰。

收回目光，兩岸的石壁上，無數(shù)水鳥自尋崖壁歇了翅膀，筑巢生息，此時也是喑啞無聲。

友人環(huán)顧四周唏噓感嘆，自是感嘆人有房、鳥有巢，世間萬物都有歸宿。然后，他拋給我一個問題：“你說崖上的鳥，究竟操著山西口音還是內(nèi)蒙古口音？”

這自是一句調(diào)皮玩笑，卻也讓我們笑過以后各自沉默了。我環(huán)顧四周同時認(rèn)真回想一下，一下午的流連里，我竟然忽略了這些鳥兒。它們在我眼前飛過，它們在我耳邊鳴叫，我竟然視而不見，聞而未聽。我的眼前只顧循著一座山，一條河，一道路，一叢樹，一隅川追蹤而去，竟然忘了這種鮮活的存在。

我甚至不知道，在這一片山水中，有什么樣的鳥與我們共同存在。

我問當(dāng)?shù)嘏阌蔚呐笥?。他微微一笑，示意我跟著他走。我們輕輕下了石板路，趁著黃昏模糊的一團(tuán)亮光，小心翼翼一直往下走去。他的手里拿著一個小手電筒，不時地為我們劃開即將被黑色暈染的夜幕，照亮山崖間的某一處。在遠(yuǎn)遠(yuǎn)地被夜色團(tuán)起來的亮光里，我看見了靜止著的、隔著暮色與我凝然相望的各種鳥。

“明天一早吧，鳥比我們?nèi)祟惽趧?，一早你在被窩里就應(yīng)該聽得見它們的叫聲?！庇讶岁P(guān)掉手電筒，帶著我們向遠(yuǎn)處一個明亮的院落走去，那是我們今天晚上的住處。

大概是心有所想，又因為是太心急吧，我在一片混沌黑暗的夜晚夢到了黎明，太陽燦然露出臉，各種鳥兒早已經(jīng)追著陽光而去，翻飛著掠過河面、穿過林間，它們姿態(tài)各異、叫聲婉轉(zhuǎn)，從招搖的水草里一步竄到一朵一朵的白云里面去了。非常清晰的，在眾多的聲音里，我聽到了柳鶯的叫聲，像是有人在寂靜的山林間吹起橫笛，悠揚(yáng)、空靈，聲聲不絕，回蕩在整座大山里。

“zhuir-zhuir-zhuir”不用仔細(xì)辨認(rèn)，這種鳥與它的叫聲我太熟悉了，小時候常常追著它奔跑在山林間。那是我們小孩子都喜歡的“柳串兒”，體型纖巧，比麻雀更小些。大多數(shù)上身黃綠色，腹羽處是干凈的白色，而這樣最平常的鳥，在我的夢里，在包子塔的山水間盤旋。

我在五月來到包子塔，而鳥類正進(jìn)入一年的繁殖期。那些長得漂亮，歌聲優(yōu)美或者身條婀娜的雄鳥，恐怕早已經(jīng)俘獲了雌鳥的芳心，而那些擅長于壘窩立灶的鳥兒，也具備另一種娶親的優(yōu)勢?？傊B兒和我們?nèi)祟愐粯?，用最原始的繁衍方式，一代一代為生命做著加法?/p>

“柳串兒”的繁殖期同樣在4至6月間，美麗的柳鶯和我們?nèi)祟愐粯?，實行的是“一夫一妻制”，?月下旬開始，情投意合的兩只鳥就開始成雙入對、相互追逐。還沒有遇到心上人的雄鳥，仍然不放棄，站在樹冠枝丫上俯瞰四周，對著世界大聲歌唱；或棲身在灌木叢中，吹著長笛，傾訴滿心的孤獨(dú)。當(dāng)心儀的雌鳥在灌木間出現(xiàn)，它立即扇動翅膀飛奔而去。

情愫暗接，雌雄鳥就需要共同建造屬于自己的愛巢。夫妻同心，營造一個愛巢也需要一周左右的時間。我見過這種小巧的球形愛巢，湖邊的灌木叢、河邊的小樹上，或者就在小山旁邊的一塊巖石的隱秘之處，到處能見到這種外層粗糙的巢穴。粗糙最主要的原因當(dāng)然是原材料簡單，大多是用枯草莖、草葉、樹葉、苔蘚、地衣等滾裹完成，留著的小門一般很隱秘，和我們?nèi)祟愊蜿柖酉喾?，開在巢的陰面一側(cè)，雄鳥銜來許多羊胡子草，織起一塊“門簾”把門口遮擋住。巢的外表很粗糙，它的內(nèi)壁卻是十分精美的。鳥巢的內(nèi)部，鋪著厚實的墊子，一般是用細(xì)嫩的草莖和撿來的各種獸毛雜陳著鋪墊起來。溫暖的小窩，正適合產(chǎn)卵。雌鳥產(chǎn)卵的時候，雄鳥就在巢的附近活動取食，負(fù)責(zé)看守窩巢。

我們幾個小伙伴仰著脖子，屏息看著樹杈上的一個窩里，雌柳鶯靜靜不動，我們都知道，此時它的身體下藏著好幾顆白色或灰白色的鳥蛋。雄鳥看見我們，急匆匆從附近的樹杈上趕回來，翅膀扇動著好像在向我們示威。

我們可不怕它，調(diào)皮的鄰家二小子從附近找了一根長棍子，悄悄走到鳥巢下去。他并不打算破壞鳥巢，他只是想為自己的好奇調(diào)皮一下。棍子伸進(jìn)鳥巢邊緣，“zhuir-zhuir-zhuir”雄鳥叫聲明顯急促，它立刻騰飛起來，在空中大聲喊叫起來，雌鳥也受了驚嚇飛出巢外，但它絕不會遠(yuǎn)飛，而是在鳥巢的四周盤旋。大概是看到自己的丈夫保護(hù)在一丈之外，調(diào)皮的孩子也縮回手遠(yuǎn)離開鳥巢，雌鳥才重新回巢繼續(xù)孵卵，驚悚的小腦袋瑟瑟發(fā)抖。

夠了，只是短短的這一起一落，我們就已經(jīng)看清楚窩里有幾顆鳥蛋，我們甚至看到了即將出殼的雛鳥，露出黏糊糊濕漉漉的腦袋。有一次，趁著鳥媽媽出去尋食，一個小伙伴硬著頭皮從鳥窩里小心翼翼拿下一只小雛兒，雙手捧著，我們湊上前去看，它的渾身也是黏糊糊的，小腦袋不停地轉(zhuǎn)動，眼睛還沒有睜開，它好小呢，身上的毛還沒有長完全，不過是一些棕褐色的胎毛。我們幾個挨個把它放在手心里，用雙手捧著。然后，再把它放回到窩里去，畢竟，離開了雌鳥的懷抱，它也未必能活下來。

雛鳥生下后，鳥夫婦有了新的分工，養(yǎng)育雛鳥的任務(wù)交在了雄鳥身上，它必須不斷地銜食養(yǎng)育自己的孩子，而雌鳥則暫時扮演了男人的角色，一次次飛離鳥巢到世界里覓食，育雛的食物本身存在于自然界中，昆蟲，金龜甲、蒼蠅、蚊子等，它們用自己的存在，滋養(yǎng)著另一種生物的生命。

“zhuir-zhuir-zhuir……”

這種清脆的鳴叫聲代替了許多鳥的叫聲存在于我的童年記憶里，只要想起小時候在林子里的快樂生活，我就想起這種如橫笛一般吹響的聲音。

睡夢里，我仍記著友人的調(diào)侃：“你說崖上的鳥，究竟操著山西口音還是內(nèi)蒙古口音？”

也許一半一半，也許，它們本沒有我們?nèi)祟惾绱霜M隘的區(qū)分，它們早已經(jīng)將自己的語言進(jìn)行了恰當(dāng)?shù)恼吓c融匯。

被整合的還有山水。

明媚的陽光，清新的空氣，淙淙流過的河水，圓了又缺、缺了又圓的月亮，以及風(fēng)沙里孤獨(dú)地穿行……這些，無不作為必需的自然條件，融進(jìn)自然萬物的生命里去，融進(jìn)這些穿行在人間萬物的鳥兒的鳴叫聲里去，甚至，融進(jìn)鳥的羽毛色彩、飛行姿勢里去。這同樣是自然之于生命的一種疊加，經(jīng)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過程，即使是不同口音的鳴叫，每一聲歌唱也是相同的，那就是對環(huán)境的適應(yīng)。

很可惜，小時候的我沒有哪一次有足夠的耐心，仔細(xì)觀察一下這些柔弱的“小嬰兒”究竟哪一天開始長大、強(qiáng)壯起來，究竟哪一天在父母親的帶領(lǐng)下飛離鳥巢，它們又是哪一天學(xué)會自己找食物，但是我敢肯定，這些常常被人類忽略的鳥兒何嘗不與人類一樣，盡其一生追求更高更好的目標(biāo)，為自己的生存一遍一遍壘著窩，為既卑微又高貴的生命竭力增加長度。

我們同樣忽略的還有這種極其普通的生命為世界帶來的豐盈，不得不承認(rèn)，就在這些精靈似的小鳥掠水穿云追著光翻飛在歲月中的同時，生命也一年一年跟著流轉(zhuǎn)。流水一樣的年輪中，我們能夠留住的，是狂風(fēng)暴雨后的晴天麗日，是黑暗后的一片光明，是誕生在荒草戈壁上的遼闊草原，是長滿一生的美好想象，是一切虛妄后的實相，是悵然失去后的還原和回應(yīng)。

還原和回應(yīng)，不僅有山水與歲月的對話，也有生命自帶的回聲。

做加法的山水

車行過。

眼前呈現(xiàn)出山西省最典型的丘陵地貌。一方水土，自是滋養(yǎng)一種地質(zhì)概貌，也締結(jié)一種地形模樣。在地域的交疊處，山水也是交疊并相互滲透的。從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市準(zhǔn)格爾一路向西而來，山高水低，綿延不斷。

山水有異，天地同宗。同樣渾黃的觸角一路延伸進(jìn)山西境內(nèi)，兩地共享著一片黃土溝壑。

綿延山河為山西構(gòu)筑起了最天然的屏障。這種溝壑縱橫的地理形態(tài)，起起伏伏，褶皺層層。每一個褶皺里無不隱藏著美麗的傳奇與故事，五千年文明，伴隨著蜿蜒的汾河在山水之間悠悠流過，每一片樹葉落下，都是歷史的沉淀；每一朵浪花飛濺，都是歷史的張揚(yáng)。風(fēng)風(fēng)雨雨，在這片土地上留下如黃土高坡般千溝萬壑的印記。

神池一過，坦敞的地形突然局促起來，平整的地方越發(fā)少了，車駛?cè)牍茕股骄硟?nèi)，短暫的視覺平淡后，峰頭一轉(zhuǎn)，眼前瞬間換了另一塊帷幕——是一幅被秋天精心勾描的景致。

山路起伏盤旋，我們與管涔山的距離不斷拉近放遠(yuǎn)，山上是沒完沒了的樹木。眼前這些數(shù)不清的樹，似乎不是吸納了天地靈氣，在經(jīng)年累月中長大長高的，倒像是山里的神仙匠人一筆筆涂抹上去的，很隨意。筆墨痕跡就是山水痕跡，墨色有濃有淡，不同的墨色代表著不同的樹木，這一棵背陰而立，腰身纖弱，顏色自然淡一些；那一棵向陽而生，粗壯挺拔，用色更濃，勾描也用力，讓人一眼就看得出涂抹過的痕跡。更有人，只用筆頭巨大的毛筆蘸飽水彩和墨，伸手一圈一頓一點，最潦草的勾勒一番，就成就了一座用神筆勾描的山水大幕。兩面的山向內(nèi)推進(jìn)，夾緊這一條路。山有多高，樹就有多高。車一路走，滿山的樹就被一棵一棵不厭其煩地涂抹下去。

這里是華北落葉松的原生地，林深葉茂，溝壑縱橫，是一處森林資源頗為豐富的林區(qū)。

我仔細(xì)觀察這滿山的樹木，陽氣正足，松針根根飽滿。顏色綠少黃多，午時的太陽明晃晃的照射下來，這些飽滿的松針釋放著最美麗的色彩。仰目而望，我不禁心存疑慮，這樣密植叢生的林木如筍一般節(jié)節(jié)瘋長，靠的是怎樣豐厚肥沃的土壤和怎樣拋云灑霧、隨心所欲的水源？是怎樣的取之不盡，又是怎樣的用之不竭？

水有源頭，長養(yǎng)萬物。

我們順著山路一路攀登的時候，林中不時有清澗橫流，或?qū)捇蛘?，或深或淺，或長或短，或直或彎……風(fēng)拂過，飛彈出珍珠似的水珠。一路上山，水始終伴隨左右?；蚪蜻h(yuǎn)，跟著我們在山體之上盤旋，一抬頭看見了遠(yuǎn)處的瀑布，一轉(zhuǎn)身，又看見了隱秘在樹蔭中的小橋流水，更多的，是在腳下靜靜流淌的溪水，好像連綿不絕的絲線，尋不到線的開頭，也追不到線的尾巴。

人間的輪回之中，山在、水在、泥土在，陽光也在。要知道，水土，是人世間無以超越的珍貴。水，即是濃稠的血；土，即是棲息的家。就像眼前這一處山脈里，隱藏著貫穿山西境內(nèi)的主要河流——汾河。車停在蘆芽山東北的林溪山下的時候，一股清澈的泉水自石壁龍口奔涌而出，飛珠濺玉，滾如湯沸，聲若雷鳴。三晉母親河從這里汩汩而上，于是我看見山上瀑布玉珠飛濺，看見山底溪流潛淺。山水本為一體，有水，整座山就靈動起來，也神秘起來。山路或平坦或崎嶇，我們只管往前走，只管向上爬，林道窄深，我們魚貫而入，似負(fù)重行走的隱士凡僧，又似翩翩入畫的仙人。

此時雖是秋天的樣貌，但是這一處山水同樣是千萬年春夏秋冬季節(jié)轉(zhuǎn)換后的累積與再造。這些千萬年的山水在輪回的季節(jié)中加減取舍。我看到，碩大的巖石被歲月用斧頭劈開，棱角銳利，對應(yīng)著北方山水的硬朗和厚重；我看到，山羊的絨毛被鋒利的剪刀剃掉，在陽光的烘烤下散發(fā)出曖昧的暖烘烘的味道；甚至，滄桑的樹干之上，嬌嫩的花草之間，隱約看得見各種動物的尸骨腐爛后與茫茫山水融合的痕跡；我看到，一只鳥掠過白云，到山的另一面去把過去和未來尋找；我看到，太陽鋪灑下來，每一片葉子都極力迎合著太陽。從此刻開始，它們的生命已經(jīng)進(jìn)入到下一個千年萬年的累積。這種累積的過程，有不竭流水九曲盤轉(zhuǎn)，有高山厚土靜謐安詳，有燦爛陽光、有清風(fēng)明月、有風(fēng)霜雨雪，有飛過山林操著不同口音的鳥，有沉浮如白云的往事，有干涸或貧苦的故事，有無數(shù)野生動物與植物不死的靈魂，還有無限敬畏和熱愛這些山水的人類……千萬年之后，他們，都會以自己的姿態(tài)留在山水間，或者，不留任何痕跡，就如此時一般，只是輕描淡寫地流過遠(yuǎn)古時光。

責(zé)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