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月亮街

2023-06-25 13:34唐呱呱
北京文學(xué)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兵

唐呱呱

1

部隊又來山溝里戰(zhàn)斗射擊。

一輛輛軍綠色的大卡車,從盛夏壯烈的白楊中駛出,厲害的炮兵娃子,一個班一個班都拉來。每次實戰(zhàn)訓(xùn)練,總是百發(fā)千發(fā)那樣打,山溝里上上下下,迷彩兵在躍進,步戰(zhàn)車在迅馳,炮火連天,煙塵四起。就像一顆一顆碎花銀,撒落在貧瘠的土地。一發(fā)炮彈打出去,溝里的村民只是把兩只耳朵尖豎起來,只是遠遠聽聲,就能掂量出炮彈頭的材質(zhì)、斤兩。他們喜滋滋,挽著工具,狂奔著坐騎,各干各的,誰撿著就算誰的。

六月的鳥,有空就尖尖唱情歌。六月的稻谷,茁壯的穗吸吮廣闊的陽光。雪這年十七,高中一年級,花兒一樣,她爸偏偏把她從學(xué)校撈回來。整個壯美的六月,雪的心里風(fēng)繞繞的,仿佛風(fēng)在她心里一直吹,立體環(huán)繞,飄著厚厚的雪花。

“女娃娃,眼睛讀瞎,還不都是給別人家繡花?!毖┧肿旖堑鹬禑?,死死盯住牌桌上的風(fēng)云。一顆顆乖巧的麻將,如一顆顆游動的星辰,在他黑黑的眼珠里閃光。他不敢看他的女兒,那一片嘴,越來越像他的那個女人。那個喝掉一整瓶百草枯的女人,執(zhí)拗、誘人,讓人恨又讓人疼,讓人想要撕下來,嚼著使勁吃掉。

雪暗暗在心里說:“看看我們的拇指姑娘,這個夏天手氣如何?!毖┛粗约旱囊浑p手,細小,那樣軟綿綿。忽地她把十根手指緊緊攥住,又松開,仿佛很想看看,一個人的手掌能夠變出點什么。

那時正是初夏,新綠的葉子蓬蓬長出,如一朵朵綠色的花團。雪跟著那些想要發(fā)家致富的溝里人,一起在訓(xùn)練場里忙活,侍弄這一片從天而降的“鐵莊稼”。每一次射擊結(jié)束,兵們打靶歸去,山谷空曠,只有一些嘰嘰喳喳的人聲,三三兩兩。人都是騎著電動車、三輪車、自行車去的。部隊一說解除警備,馬達發(fā)動,立馬飛出去,一陣狂飆突進,早早分立山頭,占據(jù)有利位置,跟著探測器一挖一個準(zhǔn)。雪只有兩條小細腿,兩只小手拿來參賽。每次,彈芯金貴,早早被收羅一空,只剩下便宜的彈甲,像是被人嫌棄似的,故意遺落路邊。雪就想,哪個新兵蛋子打的,這好心,故意為著讓她撿。

一年之中屬于夏天的日子很快過去,部隊就要離開山溝,回到城里月亮街上的駐地。溝里人個個喜氣洋洋,撿著一口袋“寶貝”,酒在等待他們,花生米在等待他們。只有雪,一定要去人家翻找過的地方,又費一番力氣。就像去人家收割過的田地,撿拾遺落的麥穗。

“拇指姑娘,這點彈頭可不行,小王子一條大腿,都買不到。看來你只好一輩子待這兒,捉蝎子玩?!毖W(xué)著老巫婆的腔調(diào),就好像繳不上學(xué)費,上不了學(xué),是不相干的一個姑娘的事,不是她的事。

人聲稀稀拉拉,只剩遠遠的一線燈火,像一顆明珠,落在溝底。狼狗叫幾聲,夜忽然從荒山重重壓下來。銀亮的一塊烙鐵,隱隱淡淡掛樹梢上。雪開始有些著慌,把身子縮成一團。遠遠地,走來一束晃動的光柱,她以為是鬼火。找彈頭用的手電筒,嚇得掉到地上。

走近,原來是一個穿迷彩的兵。兵說,一個指北針落這里,今晚必須找到。兵說,半路上一腳踢到一只蛇皮口袋,等半天無人認領(lǐng)。兵還說,部隊有紀律,不準(zhǔn)私自撿,發(fā)現(xiàn)要給處分,寫檢討。

兵把手電筒撿起,順手把口袋往地上放。他左右看看,像是對著遠處說:“今天晚上,是有點黑。要不要聽鬼故事?”

雪在手電筒光里,吐著舌頭,小聲說:“膽——小——鬼?!?/p>

雪搶在前邊走,兵不去管她,只是把手電筒的光左左右右咬住她。整個一塊大大的黑,就像忽然豁開一條明亮的小路。雪給兵講她的文具盒,講她爸,講城里的月亮街,月亮街上的白楊,白楊中間她的學(xué)校。黑黑的遠處近處,仿佛真有白楊樹忽然地上冒出來,打開枝條,打開葉片,讓他們從樹林里穿過。

兵說:“月亮街?我們還是鄰居?!?/p>

狗叫聲越來越近,他們走進村子里稀稀拉拉的燈光。雪放下心來,只管往家的方向走大步,又忽然記起什么,扯著嗓子問兵,指北針找見沒有?只有左左右右的狗叫聲回答她。

雪很想把遠去的背影抓住似的,大聲喊:“喂,你叫什么名字?”

這個叫林的兵,沒有聽見似的,依然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只是一只右手舉起,手電筒向著天上的云,熒光棒一樣掃動。雪還想再問點什么,那顆遠星,已折到房子后邊去。

2

溝是三省交界的一條窮山溝。這里的土特產(chǎn),只是一種海浪一樣的千層巖,低低高高挪到城里,就是風(fēng)景,可以拿來攀登、遠眺、吹涼風(fēng)。還有一種小蝎,加點烏梢蛇、川烏頭、紅花、青風(fēng)藤泡酒,烏黑一壇,祛風(fēng)散寒。要說這里的莊稼,細胳膊細腿,千年萬年沒長開的樣子。就像這里的人,清瘦堅強,活在各自的日子里。

雪她爸,早些年也是這樣一個莊稼漢,早晨扛著鋤頭出門,傍晚扛著落日回家。自從雪她媽賭氣喝農(nóng)藥,偷偷死掉,雪他爸天天抱酒瓶,二暈二暈才回家。剛剛清醒,又趕緊往人堆里跑,他好像很怕一個人在家似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的那些月份,只有麻將館還有一些人氣。

雪她媽留給女兒的金耳墜、金戒指、金項鏈,一件一件,出現(xiàn)在山溝里其他女人的耳朵上、手指上、脖子上。雪他爸腳底抹油,一件一件往外拿,又輸?shù)艏Z食柜里播種用的稻谷、衣柜、飯桌、他親手給雪做的小板凳。他差點把頂梁柱抽下來一根,他一用力,房頂?shù)艋?,他只好讓它乖乖待頭頂上。

這天,他很晚才決定回,喝了酒走路二甩二甩(搖搖晃晃),把一顆頭磕在石頭上,一把血。他號叫,沒人管他。人都忙著去撿彈頭,連村子里的狗,也少幾條似的。他氣鼓鼓拉開電燈泡,忽然看到雪她媽。他眨眨眼,雪她媽還好好在那里,依然鼓著魚眼珠盯住他看。

他很想找點東西躲起來,屋里空蕩蕩,只有四堵墻。他一屁股坐地上,早上醒來,他僵硬、昏沉,依然記得昨晚那一雙鋒利的眼睛。他把一面墻這邊看到那邊,那邊看到這邊。滿滿一墻獎狀,只看到一個空,想是搬東西的時候,沒留意給碰掉。露出底下的港臺女星,一臉陽光看著他。

早些年,每一次他都親自熬糨糊,他女人在遠處看。一年一年,他順一個方向貼去。雪她爸想著,總有一天,所有的墻都貼上獎狀,房頂也貼上,地面也貼上。這種感覺很美,就像站在金燦燦的水稻田。

雪她爸說:“馬上就成黃金屋啦!”

雪她爸借來板板車,好些日子沒有再去麻將館。他費心費力,把山上的千層巖先分出大料,再打成小料,一大塊一大塊抱到車上。他緊緊捉住兩只車把手,人像一片薄薄的剎車皮,向后用力仰著,慢慢把車放到山下。別人一天一車,他上午一車,下午一車。如果山上有燈,吃過晚飯他一定再來一車。

山下收石頭的老K,一邊數(shù)錢,一邊說:“老哥,日子多滋潤。”

“這個地上,到處都是錢。就怕你腰桿挺太直,懶得彎?!毖┧忠贿厰?shù)錢,一邊笑嘿嘿。就好像好運氣會一直獎賞一個勤快的人。雪她爸把一千元交給雪,讓她追趕八月的末班車,背著書包去城里繼續(xù)上學(xué)。

雪站在學(xué)校宿舍的陽臺,驚奇地注視著,去過山溝里的那些軍用卡車,一輛一輛返回城里,那一個個厲害的炮兵娃子,車里神氣地跳下來。雪這才發(fā)現(xiàn),月亮街的另一頭,是高高的圍墻,炮兵營就在那里。雪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在一堆迷彩兵里,認出像一束光一樣的林。

往后的日子,雪經(jīng)常做一個夢。她一個人黑夜里走著,怎么也走不到明亮里來。忽然,是炮聲一個接一個,落花,流水。再一看,原來是林在放禮花,把天空照亮,把山谷照亮。禮花觸到地面,變成一顆顆星星,銀光閃閃一片,圍住他們跳舞。

林捉住她驚慌的右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打開,像編竹席一樣,給她手指纏上紅繩。中間穿著一個彈殼,紅銅色,正好落在她手心。林握住她的手輕輕說,吹一聲,意思是喂,吹兩聲,意思是站住,吹三聲,意思是逗你玩,吹四聲意思是我喜歡你。

高中畢業(yè)的志愿填報,雪光光地只寫著一個大學(xué)的名字,就好像非得是它,一定能考上一樣。這個大學(xué),也在月亮街,中間隔著雪的高中,與另一頭的兵營遠遠相望。雪如愿考上大學(xué),如愿地又將四年的時光留在月亮街。大學(xué)里,雪讀的是美術(shù)系。大白天,雪背上畫板,帶著顏料和調(diào)色盤,到處去寫生,畫各種各樣的白楊樹。白白的樹干上,大大小小的眼睛,像是在等待什么。一到晚上,雪總是留在宿舍,很負責(zé)任地給室友當(dāng)好接線員。雪接到這室友的姨媽,這室友的老爸打來的電話,接到那室友,那室友的男朋友的閨蜜打來的電話,一直沒有接聽到她等待的那個聲線。雪看著月亮街上漂漂亮亮的人,一對一對,這地方那地方忽然冒出來,仿佛故意讓她看到似的。猛一抬頭,又走到街的盡頭。大鐵門只管站著一個迷彩兵,直挺挺,拿著槍戴著鋼盔。

一個人的夜里,雪總是自言自語?!拔覀冞@位小王子,坐騎想是壞了。說不定,他需要公主快遞過去一些修理工具,或者……好在路途不算很遠?!?/p>

清冷的夜里,部隊訓(xùn)練的哨音,常常在女生宿舍外的夜空響起。雪把長長的頭發(fā)臥在枕上,總是最認真聽的那一個。哨音隱隱遠遠,更比高中那會兒淡些,也更動聽一些。

3

又一年戰(zhàn)斗射擊。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地面忽然塌陷,車輛劇烈顛簸,林一只左手受傷。林不喜歡待在醫(yī)院,像一個廢人。他看看天上的白云,看看窗外奔馳的步戰(zhàn)車,看看繞著繃帶的左手,就好像被施了魔法,變成石膏。他很想掙脫出來,仿佛掙脫出來,就又是一只完好的手。

林對大拇指說:“老大,一直是你厲害。”林對自己豎大拇指。翹翹的大拇指,用中性筆畫一個戴迷彩帽的小兵。

林對食指說:“二哥,退休還早,指著你干大事啦。”食指上的小兵,不說話,只是彎彎腰,點點頭。

林對中指說,對無名指說,對小指說:“兄弟們,緊急集合,現(xiàn)在開始訓(xùn)練。”中指還動動,無名指上的小兵一臉茫然,小指不理他。

他無數(shù)次想象,重新駕駛步戰(zhàn)車,把身體在一堆鐵疙瘩中間調(diào)整好,像之前一樣呼吸,像之前一樣搜索、瞄準(zhǔn)、射擊?;謴?fù)有一段時間,他試著也像之前一樣,輕松跳上步戰(zhàn)車。只聽咔嚓一聲,明明有一股勁,死活傳不到左手指節(jié),就好像大臂的某個部位忽然斷裂。他看著身體從步戰(zhàn)車上滑落,身前這個鐵疙瘩,他的坐騎,他的戰(zhàn)友,他的榮耀,曾與他烽火馳騁,忽然變成一匹烈馬,和他生疏,和他不相干。他把一只好手,拍拍它的額頭,它的鬃毛,撓撓它的頸項。黃昏,他眼睛里蒙一層灰,看著步戰(zhàn)車被戰(zhàn)友牽走。

林的老班長,找來當(dāng)?shù)氐囊粋€老中醫(yī),給他針灸。老班長握住林的一只好手,說:“壞的先醫(yī)著,好的先練。”

林眼前一亮,認出老班長往手掌心里放著的,是他新兵連打過的第一發(fā)炮彈,因為打得偏,被老班長狠狠罵過。林發(fā)狠,休息的時間,愣是把彈頭從石頭縫里刨出來。他扒開亂石一堆,一只蝎子臥在旁邊,對他亮明武器。

林說:“小東西,看不把你一刀兩斷?!?/p>

物資點驗的時候,老班長發(fā)現(xiàn)藏在床板縫里的小東西。林寫下人生中最長的一個檢討,就差把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每一個器官,一個個排出來,好好教訓(xùn)一頓。一轉(zhuǎn)眼幾年過去,林用右手拿起彈頭,對著月光仔細瞧,就好像忽然找回的老朋友,一定要看看有沒有磕碰。

林看著光里的彈頭,看著拿彈頭的一只右手,忽然驚奇地說:“這家伙,不是還好好的嗎?”

往后的日子,林喜歡蹲在訓(xùn)練場邊。他試著捉住一雙筷子,就像小雞啄米,撿拾大大小小的石子,鍛煉手部肌肉。一段時間,林手上的創(chuàng)傷慢慢收攏,只剩圓圓的一個疤。當(dāng)初那一只手,又健壯地充滿力量。他忽然調(diào)皮地笑起來,他想到雪,想到國際軍事比武。猛一抬頭,已是又一個晚上。圓圓的月亮,像一枚軍功章。那么閃亮,又那么遙遠。林很想把它摘下來,穿一根細細的紅繩,婚禮那一天,親手戴在心上人頸子上。

林開始偷偷“加餐”??釤岬闹形?,其他人都在午睡。林一個人,只有操作臺陪著他。這是一種鐵架子,模擬步戰(zhàn)車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用于平時訓(xùn)練。林兩只手就像鐵鏟,精巧地烹飪著操作臺上的每一個機關(guān),一次一次校正動作精度。他的背影剛毅、果斷、沉著、灼燙,就好像整個地面都跟著他動作。就好像他已經(jīng)通過層層選拔,代表中國出戰(zhàn)俄羅斯。就好像一輛一輛步戰(zhàn)車真的開動,他就駕駛其中一輛。就好像飛沙走石,大漠孤煙,他身穿鎧甲,亮劍疆場。發(fā)動機轟鳴,涉水場,過雷區(qū),穿封鎖線,進入射擊陣位。

“全車注意。三點鐘方向,敵坦克,距離一千二。短停,殲滅?!绷址路鹇牭?,車長的命令短促有力。

只在千鈞一發(fā),雷霆萬頃。“報告車長,敵坦克,已被殲完畢?!?h3>4

收石頭的老K,也是暴發(fā)戶老K。老K小的時候,人都叫他油娃,怎么就流落到這條山溝。人老實巴交,部隊看著可憐,就讓他進出炊事班,收拾一些剩飯剩菜,去喂肥豬。大部隊回城,順便請他照看無人的營區(qū)。

一來二往,有時也幫一些兵,帶弄小針小線。慢慢就得到許可,營區(qū)圍墻外邊開起小賣部,慢慢就打開一個側(cè)門,一把掛鎖,開開關(guān)關(guān),方便官兵選購生活物品。當(dāng)年的油娃日子漸漸有聲有色,山溝里好多事,他都要砍一刀。他常常對旁人說:“一個人要搞得好,就兩條路。一條政治,一條經(jīng)濟。經(jīng)濟是第一生產(chǎn)力,這個一點不含糊。話又說,沒得背膀子,喊你下課,你就下課。”

總歸一種缺憾,三十好幾的人,眼珠子挑花,沒一個如花的老婆。他對溝里人說。“油罐罐,沒得人要?!?/p>

“窮山惡水,等到出一只鳳,就怕難?!睖侠锶硕伎此Α?/p>

這天,老K盯見雪她爸拄著拐棍,往麻將館走去。前幾年,他真心改過,天天上山打石頭。雪她爸灰頭土臉,一手老繭,要把日子一天一天穩(wěn)穩(wěn)抓手里。他太心急,板板車忽然翻過來,把一只左腳壓斷。溝里人把他抬下來,當(dāng)他面說:“招個女婿,享享清福啦!”背著他議論:“人這個明堂,說不清。”雪她爸把臉一橫,心安理得,和溝里的老頭子們一起,把幾顆麻將捏在手心揉來揉去。

老K偷偷摸過去,低低調(diào)調(diào)上牌桌,一把一把,假的跟真的,捧著給對面送錢。贏著贏著,雪她爸笑開花;贏著贏著,賭注越下越大;贏著贏著,一個老父親的大頭放松下來。老K好像半開玩笑,又好像有幾分認真,提到一個大學(xué)生,提到一個女娃。雪她爸當(dāng)即清醒過來。他向老K臉上橫掃一眼,又豎掃一眼。他的眼里有昏花、逼視,有懷疑,又充滿僥幸。愿景,倏忽又如灰燼,立馬嘿嘿地又繼續(xù)賣起糊涂。

他在心里大聲呼喊,雪她媽,這下眼睛要睜大,把牌看清楚。個人的命,個人的運氣,哪個都不怪。牌友們圍攏過來,把眼睛一個個睜圓,仿佛這場輸贏,是溝里的一件大事,人人有責(zé)。就這樣,關(guān)鍵的最后一局,老天爺睜大眼睛,看著老K偷偷換掉一張牌,又換掉一張牌。他終于換到一副好牌。

老K把桌面上厚厚的幾沓錢,零零碎碎一把抓起,整整齊齊碼好。左邊的褲兜,又是一沓,那是三萬。右邊的褲兜,又是一沓,也是三萬。末了,他恭恭敬敬站起身,把瓜皮帽取下,翻轉(zhuǎn),原來還有一沓,是兩萬。忽地,全都推到雪她爸面前,深深鞠一躬。他像是很隨意,從一堆底朝下的麻將里摸起一張,大拇指仔細在牌面上拿捏,眼珠子隨即敞亮,是一張九條。他又摸起一張,笑一笑,沒出聲,這次是一張“鋼絲床”。一堆橫橫豎豎的麻將中間,兩張牌像兩方印,緊緊并列在一起,頂天立地,不可動搖。

所有人都靜靜盯住兩張牌,像猜一個謎。許久,這才有一個聲音說:“好日子!好日子!”

“酒要好好喝,豬頭肉要好好吃。”有人開始起哄,有人表演笑臉。接著一陣掌聲,像是早就準(zhǔn)備好似的。

“要嫁你嫁。”雪冷冷地坐在堂屋,坐在一面金光閃閃的墻下。就好像她每天風(fēng)里雨里,朝著光明大道趕,彎彎繞繞,只是為了嫁給一個滿嘴金牙的暴發(fā)戶。她差點摔門出去,一輩子不回來。一個男人的哭聲,像是膠水,把她兩只腳底板粘在屋里。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哭得那樣軟弱。

雪她爸說:“女娃娃翅膀長硬,就要飛。嫁遠你以為好,床尾巴受氣,床頭哭,幫都沒人幫。就說你那個媽,啥大不了,要去喝藥?!?/p>

“那個兵那個兵,已經(jīng)擺起一個窮二哥,非要再添一個?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天天望到你,喊你端飯吃,你才安逸?”雪她爸像是想起什么,把旁邊的拐棍抓起,猛地砸向他好的這一條大腿。就好像往后的日子,他已經(jīng)決定,不要一條腿?!昂澳悴粻帤?,打斷算了當(dāng)柴燒……”

雪撲過去,抱住她爸爸那一只空空的褲管。

5

雪再次近近地看見林,是隔著一塊紅紅的頭紗。林胸口掛著立功的綬帶,戴著大紅花。一個又一個兵,把林圍起來,一次一次扔半空中。他們用一雙雙結(jié)實的手,形成一條涌動的地毯,歡迎英雄從國際軍事比武中立功歸來。綠色的隊伍,敲鑼打鼓,一點一點向營區(qū)走去。營區(qū)圍墻這邊,一個側(cè)門正好打開,老K紅紅地披掛一身,他的身上背著一個女人。溝里人推著嚷著,有人撒花,有人放鞭炮,紅紅火火的一支隊伍。紅色的隊伍,綠色的隊伍,白楊林里走到一處,就像一群歡樂的飛鳥,整個大山回蕩他們的喜悅。

林整一整迷彩衣,把迷彩帽好好戴頭頂。他的臉上,是青春熟透了的笑,閃著谷穗一樣的光澤。老K胸前掛一個紙牌,寫著“女士們,我結(jié)婚啦!”幾個毛筆字,頭上戴高高的尖帽,臉上被口紅畫一個大花臉。

新郎官老K對大英雄林說:“老弟,政治搞得好!你這朵大紅花,大得多!”老K指一指自己,西服領(lǐng)邊只是別著小小的玫瑰。

老K笑著,向天空一把一把撒喜糖。溝里的人歡呼著,跳著抓住每一顆糖。黃黃綠綠的糖果,一閃一閃,跳到兵們的臉上。林抓住一顆喜糖,就像拆一封信把糖紙剝開,輕輕含嘴里,一絲絲甜。

風(fēng)吹起來,吹起新娘的頭紗,粉粉的紅紅的白白的一朵花,新新鮮鮮地開著。林的眼睛游移一下,一顆糖停在嘴角,突兀地鼓在臉上。他后撤一步,瞪大眼睛,又被人群頂?shù)角斑?。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眼前蒙著一層冷霧,他終于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什么東西,一根紅線繩穿著。他把剛才那張?zhí)羌埓蜷_,三下兩下把小東西包在里邊。

林對老K說:“你這朵花多漂亮,送她一個見面禮?!彼斐龊煤玫倪@一只手,捉著紅色的線繩,底下就像有一顆黃黃綠綠的大寶石,晃晃悠悠在空中。他有些眩暈、慌亂、尷尬,不相信,最后擠出一張祝福的笑臉。

人群喧鬧著:“早生貴子?!?/p>

老K對林說:“要生就生個兵娃娃?!?/p>

這一年,林本來可以留下來提干,大好一片前程,忽然打報告退伍。他胸口又一次戴大紅花,襯出一張臉紅紅的,像一顆熟透的柿子果。離開的這一天早晨,他提著回家的大包小包,從營區(qū)門口走出來。雪正好倚在小賣部的側(cè)門,做一只兔兒鞋,給她就要出生的寶寶。雪愣愣地站那里,小小的鞋滑落在地。真就好像一只兔子,要去追它的主人。林停住,大包小包放地上,慢慢彎下腰,把鞋撿起來,就好像第一次和雪見著那晚上,撿起雪掉落的手電筒。

“你好?!卑肷危植艛D出這一句。

陽光從白楊樹篩下來,斑斑駁駁,打在林遠去的背影上。無盡的白楊樹,就好像一直延伸到雪生命的盡頭。她忽然意識到,余生將只有她一個,在這條路上走。她這才想起要追上去,眼淚落下來。她捧著大肚子,兩腿發(fā)軟,邁不動腳步。她把褲兜里的口哨拿出來,她吹一聲,沒人理。她吹兩聲,那個小黑點依然往天邊去。她吹三聲吹四聲,吹四聲吹三聲,用掉所有的力氣。一條暖暖的紅紅的河流,從她兩腿之間流出來。

6

多年后一次老兵聚會,老班長做的局,天涯海角的人都來,就天南海北聊。在場的聊完,就聊缺席的。當(dāng)兵的時光聊完,就聊退伍以后。話題在老兵們牙齒中間,轉(zhuǎn)過一圈又一圈,混著酒香的嗝兒。只有新近離過婚的林,啞著,一口一口,灌著熱辣辣的酒。

老班長看在眼里,故意把飯桌上的線索,拉扯到那家小賣部。就都想起那個雪嫂子,人一叫她,好一陣臉紅,七七八八往你身上塞東西,也不同你好好算。就都忽然一聲嘆氣,酒桌子瞬間涼冷下來。

“就是那個暴發(fā)戶,見誰都想K一頓那個。說是被人藥了,吐一路。還沒送到醫(yī)院,就規(guī)矩了?!?/p>

“四十歲還不到吧?”

“吃了人家的,總有一天,人家會吃回來。都不是傻包。”

老班長做出一副怪吃驚的表情,故意把音量提高一點。就都嘆起氣來,人人臉上有一些陰云。又是一陣碰杯,燒酒似乎忽然辣幾度,都仰著脖子使勁灌下去。只有林,酒杯一直僵硬地端在空中。

林回過山溝一次,就好像回來做一件必須做的事。他的心紛亂,噼噼啪啪的炮聲,讓他安靜。他沒有去營房找老兵們聊天,只是站在一排白楊樹后遠遠望。營區(qū)旁邊的小賣部,門鎖著,鐵鏈早就生銹,永遠不準(zhǔn)備再打開一樣,里面的貨架空空,立在陰暗的屋子里。林就像丟了什么東西,一臉悵然。

男孩一只手比畫槍,抵在林的后腦勺。“我是解放軍!把手舉起來!乖乖交出你的武器!”兵心里一顫,仿佛真的被槍抵著。

林正要逃走,看見男孩脖子上掛著一根紅繩。他一眼認出,這是當(dāng)初送給雪的禮物。他仔細辨認男孩的眉眼,忽然之間,也認出一點什么。林一只手驚喜地捉住對方的小手,一只手摸摸褲兜,摸出幾塊糖果。

男孩說:“媽媽說過,隨隨便便拿人家東西,不可以?!蹦泻⒁恢皇肿阶×硪恢皇?,就好像左手跟右手打架。

林說:“叔叔當(dāng)年吃過你爸爸一顆糖?,F(xiàn)在還給他兒子,一樣。”

男孩放下槍,像認識一個新朋友,嘴里甜甜地嚼著糖果?!拔也履憔褪俏野职峙蓙淼摹N铱偸菈舻剿?,給我買好多好多糖果。他說考一百分,就給我吃。昨天,我剛好考雙百分。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林說:“你叫小兵,剛好我叫大兵?!?/p>

小兵說:“我只聽說過美國大兵,比大力水手波波還厲害?!毙”冻龈觳玻龀鏊殖缘舨げ?,充電完成,參加健美比賽的姿勢。

林說:“現(xiàn)在站在面前的這一位,我們小小的解放軍,才是最厲害。因為他擁有無限的可能?!绷置”奶}卜頭。

小兵放下胳膊,又摸摸兵的胳膊,很失望地說:“我的好小。”

林說:“要想長高高,不多吃幾塊糖果是不行。你爸爸特意告訴我,今天要準(zhǔn)備雙份。”褲兜里一堆糖果,他忽然摸到一塊堅硬的東西。兵拿出當(dāng)年國際比武得來的軍功章,他一直隨身帶著。有時,無意中摸到,又覺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東西,要還給失主似的。

林對小兵說:“送給未來的大力士。”

小兵拿著圓圓的金屬牌,放在嘴里咬一咬,笑著,和脖子上的炮彈頭掛一起,向林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一年一年,還是這一片白楊,新兵蛋子換過一波又一波。盛夏的日子,部隊還來這窮山溝。學(xué)校放暑假,地里的麥子稻子也收割,雪每年都會去撿炮彈頭,帶著一個叫小兵的男孩。這好像是一年中必須干的一件事,就好像夜晚要睡覺,春天花要開一樣。

雪對小兵說:“撿一顆,就可以買一個文具盒。面上有孫悟空那種,耍一根金箍棒。一個筋斗云,飛八丈高。”

雪對小兵說:“書包也該換一個!我們需要十顆彈頭?!?/p>

小兵對媽媽說,長大以后,也要當(dāng)炮兵,像院子里那些解放軍叔叔一樣,百發(fā)百中,把大壞蛋的屁股打開花。

7

可是,一顆未爆彈,瞬間結(jié)束寧靜舒緩的一切。

那時候,雪的兒子小兵已經(jīng)去部隊當(dāng)兵,雪她爸也早埋進地里,墳頭上長滿野草。醫(yī)院那些日子,虧了有林。剛開始的一段時間,雪的眼珠里一片渾濁,瘋瘋傻傻,咿咿呀呀死活不讓林靠近。

林想來想去,穿上很長時間沒有穿過的迷彩。他手里捉住一根紅繩,炮彈頭鐘擺一樣晃來晃去。雪茫然無神的一雙眼睛,忽然有一些細微的變化,人也安靜下來。雪忽然慌張起來,周身上下尋找,她大事不好地停下來。等她確認清楚,就是眼前這一根,她放下心來,歉意地盯著林。

雪連連說著:“我的。我的?!?/p>

林也連連說著:“你的。你的。不是我的?!?/p>

林打開一本畫冊,封面寫著《月亮街》。雪的大學(xué)同學(xué)沙,當(dāng)初回來當(dāng)伴娘那幾天,一個人來兵營,偷偷帶給林。林注意看著雪的兩只眼睛,講到有些地方,他明明看到異樣的光;講到另一些地方,兩只眼睛又茫然無光。

“這一天傍晚,田野里出現(xiàn)一個公主,她和其他窮人一樣勤勞。每天傍晚,光明騎士帶來的光,總有一些留在人間,它們變成金幣,讓窮人撿去。這個公主忘了時間,其他人都回家,黑暗騎士發(fā)現(xiàn)她……”

這以后,溝里人常常在撿彈頭的燈火里,看到一個穿迷彩的兵,踩著一輛破破的三輪車,車后坐著樂呵呵的雪。一聽到炮聲,雪就會很高興地拍起手掌。

“打雷啦!打雷啦!挖導(dǎo)彈啦!”

雪手里玩著一根紅繩,繩上穿著一顆被打碎的炮彈頭。這一年,雪的兒子在炮兵營里第一次集體過生日。幾天前,他成功排除一顆未爆彈,記一次嘉獎。頒獎臺上下來,他下意識摸摸褲兜。很長一段時間,那里放著一顆被打碎的炮彈頭,也被一根紅繩穿著。如今,它掛在一個女孩細細的脖子上,十八歲的女孩,雪白的花一樣。

也許,只有林知道,當(dāng)年那半顆送出去的,和這半顆沒送出去的,原是可以拼成一對。那是一顆,完完整整的兵心。

責(zé)任編輯 侯 磊

猜你喜歡
小兵
歡樂小兵將
歡樂小兵將
Temperature dependence of bismuth structures under high pressure
歡樂小兵將
陳小兵中國畫作品
小兵對抗“大炮”
家長會
規(guī)律在手 中考不愁
螞蟻小兵
小兵張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