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空蕩蕩的勒阿,它把我即將要書寫的那個人藏起來了。
藏得好深。
我傾盡所有眼淚,也沒有找到那個人。
很多快樂沒有內(nèi)容,可我的眼淚證據(jù)確鑿。
眼淚是心的遺物。我用眼淚尋找那個人,那個始終不會出現(xiàn)的人。
一張紙上,是很難寫出哭聲的。
詞語單薄,無法御寒。
我對我寫下的文字大失所望,只能努力在稿紙上收集哭聲。
用哭聲取暖。
2
又在寫惱人的勒阿,它與時間合謀,悄無聲息地藏了好多人。
生命是時間揚起的塵埃。多年以后,我一樣也會被藏起來。
我悲痛于:它們把疼我的那個人藏起來了!永遠地藏起來了!
我在絕望中尋找—
尋找那個把我一次次扶起來自己卻倒下的人;尋找那個丟下我一聲不吭就走掉的人;尋找那個讓我心生愧疚的人。
霎時,世間所有的雪,朝我一個人下。我的一生仿佛置身在茫茫的無邊無際的大雪之中。
除非找到那個人,不然我心里積攢的雪終年不化。
堆砌在紙上的詞語,像是被靈魂拋棄的肉身。
未找到那個人之前,我所有表達都是徒勞的。
3
藏起來了,沒有任何征兆。像天空收掉可能的雨水,留下太陽的假象供我參考。
現(xiàn)在只剩半個勒阿在我的詞語中,另一半被我要尋找的那個人帶走了。
我用文字壘起高墻,也想把自己藏起來。
把裝著大海的那一滴淚藏起來。
把所有的不幸都藏起來。
結(jié)滿星星的夜晚,我捂住自己的傷口,繼續(xù)尋找那個人的下落。
眼淚好像成了我唯一的線索,我只好與眼淚滴血認親。
4
除了一些不痛不癢的句子,我能在紙上留下什么?
還在寫著關(guān)于勒阿的陳詞濫調(diào);寫著怎么寫也寫不出新穎的疼痛;寫著被時間無情地拋棄或掏空的生命。
眼淚里埋著我的文字,那些揪心的詞語從我的身體里滑落下來。
我用文字呈現(xiàn)的,并不是撕碎的自己。
提起的筆是刀子,正一刀一刀切開我,翻出我身體里的大雨。
我在紙上寫下的,是時間的呼吸嗎?
我在我的紙上跪著。
我要留下我的懺悔給那個人。
5
我從勒阿離開的時候,雪正在下。我回來時雪已經(jīng)不見了。
多少個夜晚,我無法合眼入睡。
夜深人靜,我從書頁里起身。
黑夜的紙上涂滿星星,我懷疑這些星星就是夜晚情不自禁流下的眼淚。
我要找的那個人,一定藏在星星里面,不然為什么那個人總在我心里暗暗發(fā)光。
這些年,我越來越害怕發(fā)光的事物,它們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很多時候,我絞盡腦汁藏起自己,可透明的世界讓我無處藏身。
我是站著的,人們卻只能看見我倒下去的影子。
我把我埋在詞語里。
傾盡所有詞語,我都想找到那個人。
6
我已經(jīng)沉默了太久。
我的沉默里住著我要找的那個人。
已經(jīng)沒有什么讓我欣喜若狂。
我學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努力收斂自己的壞脾氣與欲望。
只有讓自己變得干干凈凈,才配尋找那個人。
想要看高處的風景,就得把自己壓得很低。我一邊找那個人,一邊找自己該有的位置。
貓在老鼠堆里把自己當成了虎。我告誡自己,千萬不能這樣。
文字并不是我的強項,文字應(yīng)該是我的軟肋。
一紙空文,我最想寫的詞語依然是:懺悔!
7
我在思考:一片光明之中,黑暗會不會是另一盞燈?
我始終還是沒能找到我要找的那個人。
我被那個人長久地占據(jù)著。
所以,我是兩個我。
我將自己安置在一片黑暗中。我尋找的那個人,就是照著我一生的人。他剛把我扶起來,就從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他剛走,勒阿就空了。
8
還是在勒阿。
我多想用文字拽住那片青稞地,讓青稞地繼續(xù)長出青稞;我多想用文字拽住多年前的那些牛,讓牛群繼續(xù)在地里耕耘。
顯然,這些都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只能用文字寫下一聲又一聲的嘆息。
鷹把頭頂?shù)奶炜沾驋叩酶筛蓛魞簟?/p>
當我回過神來準備好好看看天空時,鷹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疼我的那個人早早地離開了勒阿。我的一生都在尋找。
我替離開的人默默地站著。
順便,整理我那些折斷了的詞語。
諾布朗杰,1989年生,甘肅舟曲人。作品發(fā)表在《特區(qū)文學》《詩刊》《飛天》《民族文學》《草堂》《詩林》《詩探索》《湖南文學》等刊物。出版詩集《拾句集》《藍經(jīng)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