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三種動物不可冒犯:
神,靈魂,老實人。
法則有大限,人生也有邊緣。
活到如今,身外皆是他人,
體內(nèi)只剩自我,卻不敢窮極追問。
我是真不敢了。君不見,
天地越寬,自我越小,
肉身乃是絕境。
如果有一天,我把自己也得罪了,
我將無險可守。
想到這里,
我突然用胳膊抱住了自己,
盡力安慰這個孤身自救的老人。
詩人簡介:
大解,原名解文閣。1957年生。河北青龍縣人?,F(xiàn)居石家莊。著有詩歌,小說,寓言等多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世賓:孤零零的人
人在這個世界上本來應該不斷成長,長成一個頂天立地、內(nèi)在世界豐盈的人,但事實卻是人被不斷剝奪,不斷地退縮、萎縮,直至消失。這首詩的結(jié)尾“我突然用胳膊抱住了自己,盡力安慰這個孤身自救的老人?!闭且环N自我拯救的姿勢,抱住自己就是對自我的守護和拯救,自我已經(jīng)退無可退,所以詩人才會說“肉身乃是絕境”。是什么導致自我的不斷縮小和退無可退的絕境出現(xiàn)呢?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身外皆是他人”,一種是“把自己也得罪了”。詩人用了“如果有一天”,但事實上這種情況早已經(jīng)發(fā)生。兩種情況詩人沒有展開分析,這需要靠讀者的社會經(jīng)驗和生命經(jīng)驗來補充。“身外皆是他人”,當然你可以理解為薩特的“他人即地獄”,但我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分析,詩人所指的不是詩人對外部世界的拒絕,而是外部環(huán)境的嚴苛。恐懼、出賣、冷漠才導致了自我與他人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是他者對自我的剝奪。當然從哲學的角度可以理解為他人的觀點、行為都是對自我的侵蝕,使自我在他者的目光和話語中搖擺,并不斷消逝。這種情況可能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第二種情況,“我把自己也得罪了”。在恐懼、怯懦和不自信的情形下,自我會不自覺地、不斷地萎縮,這就是我對自己的得罪,是自我的放棄。在寫這首詩的時候,顯然詩人已經(jīng)意識到這種危機的存在,他希望自我能反擊,以保存著我?!坝酶觳脖ё×俗约骸痹趧幼魃峡雌饋硎菬o力的,但這種無力感無疑加重了對可悲命運的堅守的悲劇感,和“絕境”一詞產(chǎn)生了呼應,已到了退無可退的境地。
《肉身乃是絕境》可以看作大解的覺悟之詩,凝聚了個人的社會經(jīng)驗和生命經(jīng)驗,并有了對自我守護的路徑。在這首詩中,可以看到生命的悲涼和不屈。詩歌開頭的兩句“世間有三種動物不可冒犯:神,靈魂,老實人”看似有些輕描淡寫,卻隱藏著最后的力量,它在警告那些放肆的力量,在退無可退的時候,兔子也是會咬人的,它可以在最終的時候爆發(fā)出讓人恐懼的力量。
順便提一下:詩歌的最末“自救的老人”改為“自救的老實人”可能更好,它呼應了前面的“老實人”一詞,使我和那不可冒犯的一部分聯(lián)系在一起,這首詩歌就有了前后呼應。
吳投文:在一首詩中抱住最真實的自我
此詩寫得非常精粹,有極大的主題概括性和包容性。在失去靈魂之后,人生將無險可守。這可能正是詩人的隱憂所在。在靈魂與肉身之間,靈魂代表最真實的自我,而肉身乃是絕境。在詩人看來,唯有保存最真實的自我,肉身才有憑借,才不至于成為一具軀殼。詩人說:“世間有三種動物不可冒犯:/神,靈魂,老實人?!痹谒男睦?,大概靈魂即神,指向某種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品質(zhì);靈魂也即老實人,雖平凡卻有極其珍貴的品質(zhì)。一個人活著,心里有神,即使平凡也無愧于心。另一方面,人生一世,要守住靈魂卻極其不易,要忍受孤獨,身與心要保持對稱與平衡。當一個人在極度的孤獨中,他無險可守,只好用胳膊抱住自己、安慰自己。這就是精神意義上的自救,孤獨不失為自救的一種有效方式。
大解的詩往往寫得異常簡潔卻有回蕩的空間,隱含哲思。此詩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在簡潔中逼近生存的某種真相,生存的酷烈情境雖是出自詩人個體的體驗,卻具有某種普遍意義。此詩的語言在自然與暢達中有奇崛的回繞,既貼近真實的人生體驗,又有某種邈遠的帶有精神尋根的自我凝視的意味。返回人生的根部去凝視生存的價值,在無險可守中確立人生的某種信念,對一位詩人來說,是寫作的正道。大解擅用隱喻,他的隱喻往往又是極具發(fā)散性的,他之所言“肉身乃是絕境”,何嘗不是隱喻人生中某種切近的危機而保持孤獨自我的價值選擇?
向衛(wèi)國:身外無我
王陽明的心學有一個核心理念:心外無物。這并不是唯心主義,從科學的角度講,世間萬物的存在之所以能被人感知到,先得通過人的感官進入其“心”,未入心者,自然等同于不存在。此命題換一個角度看,便也可以說:身外無我。肉身的存在是人的絕對限制。所謂靈魂,即便有也是與肉身同生同滅,此為其一;其二,如果沒有肉身的時空限制,靈魂便找不到存在論意義上的“對手”,關于它的一切思考或價值論就再也沒有了參照系,那就不只是沙上建塔的問題了,而是根本不可能有塔的概念。
想明白這一層就會知道此詩雖然談了一個大問題,但其實沒有太多可議論的,翻翻佛經(jīng)什么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倒覺得開頭的兩行有點意思:“世間有三種動物不可冒犯:/神,靈魂,老實人?!薄吧瘛焙汀办`魂”是脫離肉身或者說沒有肉身的;而“老實人”卻又有可能指向了在某種意義上只有肉身或者至少是肉身的影響大于靈魂的人。對人而言,要如“老實人”般徹底地返回肉身,也是很難做到的,因此反過來,“老實人”便也如神一般的存在,得敬著他。這是不是也等于說,每個人應該像敬著神一樣地敬著自己的肉身?
周瑟瑟:寂靜的肉身
我最早對“肉身”一詞產(chǎn)生強烈的興趣源于劉小楓的《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這部熱門著作。一個神學博士的言說引導一個詩人,這并非什么秘密。那是1999年初,其實中國詩人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人文啟蒙,能夠自覺地審視學院知識分子的聲音。劉小楓“通過復敘事使一個個沉淀在我們生活中習以為常的倫理問題真正成了問題。畢希納、昆德拉、卡夫卡、基耶斯洛夫斯基這些卓越的敘事思想家的敘事在劉小楓的喃喃復敘事中又鮮活了起來,呈現(xiàn)著它們敞開著的意義”。雖然大解可能年長我近十歲,但我們是同時代人,不知他這首《肉身乃是絕境》寫于哪一年。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人文背景是理解這首詩的入口。
大解這一代詩人具有強烈的審判自我的勇氣。漫長的煎熬與焦慮伴隨著我們這一代人的寫作,突然爆發(fā)出高亢的詩歌腔調(diào)之后,便陷入了更長久的沉默。當然沉默或者沉寂也是一種力量,而對自我的解剖更是一種本能的寫作。
讀到《肉身乃是絕境》,我心頭還是掠過一絲悲涼,這是一首飽含深情的愛的挽歌,只有洞察世事、飽經(jīng)滄桑的人才會體會到“肉身乃是絕境”這里面所包含的愛。
當代詩歌的雄辯是有傳統(tǒng)的,詩的咽喉里天生安了一個雄辯的開關。不過大部分時候,我們不會輕易打開這個開關。為肉身辯護,是大解這首詩的過人之處。
反復讀詩,我希望獲得頓悟?!笆篱g有三種動物不可冒犯:/神,靈魂,老實人。/法則有大限,人生也有邊緣?!痹娙耸峭`的人,詩人給世間帶來心驚肉跳的箴言。“不可冒犯”恰恰常常冒犯,但愿詩人的警告“法則有大限,人生有邊緣”能被更多人聽到。
詩人坦然面對自己,裸露出內(nèi)心。“活到如今,身外皆是他人,/體內(nèi)只剩自我,卻不敢窮極追問。/我是真不敢了?!贝蠼庵娭厝玷F。想起劉小楓還有一本小書《這一代人的怕和愛》,“真不敢了”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內(nèi)心處境,既怕又愛,怕是因為深愛著這個世界,愛著又所剩無幾,“體內(nèi)只剩自我”。
當大解發(fā)出“君不見,/天地越寬,自我越小,/肉身乃是絕境。/如果有一天,我把自己也得罪了,/我將無險可守”的時候,我知道燕趙悲歌之士退到了自己的內(nèi)心,我仿佛看到了大解披頭散發(fā)如古代的某一個詩人,面容悲戚,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嗚咽:“想到這里,/我突然用胳膊抱住了自己,/盡力安慰這個孤身自救的老人?!比娋痛私Y(jié)束,一個慷慨悲歌的詩人立在一個“孤身自救的老人”的身體里。這就是我所看到的“肉身乃是絕境”,我試著以我的肉身去感受“絕境”的寂靜。
宮白云:天然物成的靈視
大解的這首《肉身乃是絕境》,充分寫出了生命極致的孤絕感,他怎么思想就怎么說話,直見心性的表達讓人讀著心靈會有一激靈的感覺。首先詩人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出“世間有三種動物不可冒犯:/神,靈魂,老實人”。把“神,靈魂,老實人”都歸于“動物”這種說法既新鮮又意味深長,給人一種異樣之感,仿佛箴言,讀來令人震撼。然后又從人們所熟悉的宏觀“法則”與“人生”當中引出“大限”與“邊緣”之間的“隱秀關系”,更在不動聲色中,從紛紜的世間狀態(tài)下自然轉(zhuǎn)換進入到自身靈視的狀態(tài),“活到如今,身外皆是他人,/體內(nèi)只剩自我,卻不敢窮極追問”。這情形,頗似歷經(jīng)風霜的哲人頓悟的自言自語,敏慧切實,一語中的。而接下來的“天地越寬,自我越小,/肉身乃是絕境”更見一種禪性的深度。當詩人置身于闊大的天地萬物之間,頓感自身的渺小,瞬間“肉身乃是絕境”脫口而出。對于“肉身”這一“絕境”的重大發(fā)現(xiàn),構成了這首詩歌的內(nèi)核,進而在心靈敏感的聯(lián)想中收緊自己,完成了這首詩。全詩質(zhì)樸易懂,富有哲理,宏大與微小并行,語言洗練干脆。在世間與自我的并行中鍛造出“肉身乃是絕境”這一天然物成的靈視。當然詩歌并不促成事情的解決,但它構成了一種屬于生命本身的省悟,這省悟,有著禪性的力量,具有警醒的意義。
趙目珍:絕境與詩境
大解寫山水,有一種“史”的意識和使命感。寫人,則有一種孤絕的意識,無論是為了自救還是救人。大解認為,“詩與人是血肉關系”。這里的“人”可以指詩人,也可以指“生物、精神與文化等各個層面”的人,即他認為寫作的對象要直指人本身。就此詩看,詩人的寫作也是直抵詩與哲學的核心問題之一:對人或自我進行考鏡或?qū)弳枴2贿^,詩的開篇,初讀會覺得起得有些突兀。我們在大解關于小說的創(chuàng)作談中看到了同樣的語句。作者將其放入詩中,考慮的或許是,后面關于“自我”的審問同時照應了“神,靈魂,老實人”這三個“動物”。
詩歌“自我審問”的主體部分肇始于第三行,由“法則”引出“人生”,由“人生”引出對“活著”的思考。思考的方式是剖一為二,將“活著”分解為一體之兩面——身外和體內(nèi)。但所謂的“剖一為二”,只是表面上的?!吧硗狻敝皇琼槺阋惶幔姼柚苯訐湎虻膮s是思考的“內(nèi)核”。但撲向內(nèi)核,詩人也不忘虛晃一槍,表面上說對“自我”不敢“窮極追問”,而接下來的動作全是對“自我”的“捕捉”。細致地分析,接下來的“捕捉”又分為三個層次。首先是將“天地”與“自我”進行比較,造成一個相對的境界;其次是虛置一個假設,再次將“絕境”“絕境化”;最后是跳出假設,回到現(xiàn)實,以心理感受將“絕境”坐實。
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在構筑“絕境”的時候,乃是有意將自個兒“逼迫”進去。首先,天地的“寬”是一個自然存在,而“自我”之大小則可由一個人的內(nèi)心來決定。詩人在此處有意選擇“小”,這是第一次相“逼”;其次,在假設中,詩人放棄無罪的假設,對自己做有罪的推論,將自己逼入一個“無險可守”的境地;最后回到現(xiàn)實,再以“抱住自己”來營造一個“孤身自救”的氛圍。
從審美的角度而言,世人可能偏愛曠達超脫、闊遠恢宏的詩之境界,像這樣充斥著孤絕、悲涼之氣的詩之“創(chuàng)造”往往會給人帶來壓抑感。王國維論境界時指出,“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其實不僅“境界”如此,從寫作方式上看,“造”與“寫”的二分法也頗多啟示。大解在此詩的建構中,既有“造”又有“寫”。他在現(xiàn)實的基礎上,做了奇特的想象,而最終又不脫離現(xiàn)實,將虛構與現(xiàn)實進行了美妙的結(jié)合。
最后,我們再適當做些拓展性的理解:王國維“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中所謂的“理想”不僅僅可以理解為“理想主義”等美好的意義這一層面,是否也可以將之用來形容寫作主體在“寫實”中所表現(xiàn)出的一種狀態(tài)、一種理想化的寫作傾向,即詩人寫作意念、寫作精神上的自由感,使詩人可以按照自己自由的思考向度去寫作呢?大解“一直在不斷挑戰(zhàn)和超越自我,試圖在不可能的世界中找到語言的可能性”。這樣的拓展性理解,偏離了王國維的思想,但似乎更宜于闡釋大解的自由感寫作。
張無為:在邏輯悖論與詞語彈性中感悟救贖
從習慣如常的話語中開掘新詩意,是大解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之一??疾煸撛?,前部分寫自身與他者,后部分寫自己與自己。其顯著的特點是在形而上與形而下的鋒面中尋求精神救贖,而存在悖論與詞語彈性相互穿插是該詩的兩大亮點。
詩的標題即含有第一個悖論:肉身原本是人的構成要件,在此又是人的絕境,這帶有原罪性事實。第二個悖論:神、靈魂與老實人都在動物序列,看似顛覆常識,實則將其打入原形,依據(jù)就是人性本身;將“老實人”并入其中,乍看令人驚奇,細思又合乎情理。“不可冒犯”亦是基于此劃出的紅線,從而將人性良知牢牢坐實。
之后用有歧義的語詞揭示自身與他者的關系。以“大限”來說明法則有歧義:一是法則自有其限度;二是法則也會死掉?!叭松灿羞吘墶笨此屏晳T表述,但“邊緣”同樣既可對應中心,亦可對應活著本身。因此才有后面“活到如今……不敢窮極追問”的顧慮。在自我與他人之間,在身體內(nèi)外之間,在人類與天地的對比中完成了題意闡釋。
最后詩人再以悖論邏輯自我展現(xiàn)。自己與自己的悖論之一是擔心自己得罪自己,使自己成為自身的險境;二是自己抱住了自己,自己安慰自己,其實自己已經(jīng)是自救(被自救)的老人了。
詩人在邏輯悖論與詞語彈性中,進一步強化了從自我與他者到自我與自我之間救贖的無望,從肉體到靈魂的掙脫的徒勞。并且,使之在嚴肅決絕中生成某種戲謔的荒誕與無奈的反諷。可見,語言在拯救詩的同時,也可以是詩的絕境。如果說人到絕境無路可走,那么,詩若能夠處理好絕境,則可以敞開境界。況且,詩抵達終極追問后必關涉靈魂。人性存在本身決定了基于有限肉體之上的發(fā)揮必然會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無限精神。
高亞斌:與自我達成和解
大解的《肉身乃是絕境》是一首存在之詩,也是哲理意義上的大詩——至少在詩人的雄心和抱負上來說是這樣。詩人企圖在每個字里都注入箴言的力量,讓每個句子呈現(xiàn)出思考之光和思辨之美,就像打鐵的嵇康一樣,詩人要把鑄鐵的力道傳達到語言里面,浸透進詩歌的骨肉里面。
“世間有三種動物不可冒犯”這樣的開頭,有著《圣經(jīng)》般典雅和莊重的話語風格(盡管我并不認同“神,靈魂,老實人”是“三種動物”的說法)。然后,詩人在紛繁蕪雜的世界與他人、自我之間展開了追問和窮詰。但很快,詩人覺察到連這樣的追問和窮詰都是危險的、無可持續(xù)的:“我是真不敢了。君不見,/天地越寬,自我越小,/肉身乃是絕境……”外部世界的“法則”——對“神,靈魂,老實人”這世間的三種事物可以做到“不可冒犯”,但對自我的存在卻無可把控。這樣,詩人發(fā)現(xiàn),不但人對世界的認知和揭示是有限的,甚至是無益的,而且,人對自我的追問和考量更是有限和無益的。于是,在“我”與“自己”(自我)發(fā)生了分裂之后,一個肉體性的存在與一個精神性的存在在相互角力和沖突中,最終走向無可奈何的和解。
在這首詩里,我看到了一個躍躍欲試的挑戰(zhàn)者和“冒犯”者的形象,雖然他還有些孩子氣,在貌似嚴肅的語調(diào)中時刻都透露出諧謔。當他從一個牛犢初生、頭角崢嶸的少年,成了一個陷入“絕境”的中年,他開始日漸感覺到在現(xiàn)實面前的渺小、無力和無助,在存在面前的盲目、脆弱和不堪一擊。這正是一個人自我認知的過程,也使詩人得以走向生命成熟的澄明之境:知道進退,懂得敬畏。
柯勒律治說過:“一個人,如果同時不是一個深沉的哲學家,他決不會是個偉大的詩人?!眱?yōu)秀的詩人和優(yōu)秀的詩歌總是在對世界(“天地”)與自我展開拷問,盡管這種拷問是痛苦的,而且,最終會使所謂“戰(zhàn)勝自我”顯得如此空洞和虛妄?;炭值脑娙酥缓谩巴蝗挥酶觳脖ё×俗约?,/盡力安慰這個孤身自救的老人”,在與自我的慰藉中達到了救贖和解脫。
徐敬亞:驚詫起一身雞皮
很多人品評這首詩大都會說“自我、他我、無我”……這么評太沒意思了。那是哲學,不是詩呀。如果大解這詩寫于1957年,那就不得了啦,那才可以談談“這個我那個我”……
我想說,大解和別的詩人不一樣。他對詩,一門心思憋的就是要出彩兒!要“有意思”……因此,評詩者也不得不跟著“有點意思”吧。
這首詩有三個“有意思”:
第一個有意思:他說三物不可冒犯。說得巧,但三物虛實各異,并不類比。詩人們說哲學你別當真。神和靈魂是兩盤配菜,“老實人”不可冒犯才是他最想說的。
第二個有意思:肉身乃是絕境——這是大解本詩中的最高海拔!足以類似名人金句?!疤斓卦綄?,自我越小”——這句也金光閃閃?!吧硗饨允撬恕保鹕沧?!——不,還有更難的。寫詩的人都知道,詩中的語境轉(zhuǎn)移最難處理。開頭的“三物不可冒犯”起勢過于宏大,要把詩意方向轉(zhuǎn)向細小的現(xiàn)實生存難度不小……一般人要費一番周折。大解只用了兩行就跳到了“不敢窮極追問”,下一句“我是真不敢了”,又趁機弄出了一句大實話式的小彩兒。
第三個有意思:“用胳膊抱住自己”這個古怪的動作是大解的發(fā)明。太好玩啦,說得又瑜伽又體操又哲學……下一句“把自己得罪了”——多么俏皮而深刻的“靈魂拷問”呀——又使詩回到了開頭的“老實人”和“靈魂”。
最有意思的是詩的末尾。大解忽然稱自己是“孤身自救的老人”——令我這個永遠自以為年輕的、比他更老的讀者驚起一身雞皮……哈哈
霍俊明:智性詩歌的產(chǎn)生
大解的這首《肉身乃是絕境》是名副其實的智性之詩,然而智性詩歌的產(chǎn)生和獲得并不容易,顯然智性不等同于經(jīng)驗,也不等同于知識和常識。就大解的寫作而言,智性元素一直是他詩歌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就這首詩來說,這是智性與肉身、自我、存在以及心理分析進行博弈的過程。我們也必須坦陳,智性詩歌是一把雙刃劍,稍有不慎的話就會淪為夸夸其談和認知的炫耀。這一類型的詩歌對詩人語言和精神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肉身乃是絕境》這首詩當中,“肉身”成為思考的起點乃至人的終極問題的對應,詩人的肯定和懷疑都在“肉身”這里找到了意義或依據(jù)。實際上,大解最終讓我們看到了人類“孤獨”主題的再現(xiàn)——或者也是循環(huán),人的一生有什么是可以完全憑依的呢?《肉身乃是絕境》的結(jié)尾收合得非常好,一個人精神自救的方式如此孤獨,無論是語言還是肉身,它們都同樣是兩種絕境。這首詩,整體來看實則像一個巨大而無解的問號。“他人即是地獄”,我們自己也未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