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知道于蓮吧?跳芭蕾的,曾經(jīng)紅遍全國?!痹洪L說。
當然知道,太知道了,院長電話那頭說著時,吳拂曉腦海就浮現(xiàn)出了人的模樣。風靡全國的舞劇,挺拔的身材,高抬的腿,颯爽英姿的氣質(zhì)?!翱催^電影,不止一次看過。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彼朐洪L是不是要請客看舞劇。這些年生活質(zhì)量提升,這是完全可能的,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嘿嘿,你想錯了。于蓮現(xiàn)在是老人,心痛,要住院。指明要到你的心血管科?!?/p>
一時間,有些恍惚。應(yīng)該沒聽錯,于蓮要住院,要到他的科室。
“你現(xiàn)在名聲在外啊?!痹洪L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了這么一句。他不敢相信,如夢幻一般,一個藝術(shù)中的人怎么一下子出現(xiàn)在了他生活中?他不知如何回應(yīng),好像院長在開他玩笑。院長關(guān)照因為是名人,接待時務(wù)必要細致和認真。
“真要來?”
“說了半天,難道我在胡扯?”口氣里有點嘲諷,讓他一下子覺得慚愧。
窗子推開,辦公室外是馬路,一個大的時裝廣告牌里躲著個美女,高傲地仰著嘴唇。他是十歲左右看那部著名電影的,在銀幕上看到于蓮。她輕盈、瀟灑,活脫就是個精靈。此刻那身影仿佛就在眼前,若隱若現(xiàn),在不遠處的草坪上舞蹈。不知她現(xiàn)在是何等模樣,既好奇又擔憂。他不明白自己擔憂什么。
他通知全科室人員臨時開會。
會議室干凈又擁擠,醫(yī)生護士都來了,大家在交頭接耳。上了年歲的人都知道于蓮,年輕人卻不知所云,一頭霧水?!坝谏??于蓮是誰?”九○后們在私下議論。
“是個大名人,她的舞劇不僅在國內(nèi)演,還到國外上演。是個傳奇人物?!眳欠鲿哉f。
室內(nèi)靜默了。
“怎么說呢?是我們這一代人年輕時的偶像,一個女神一般的人物。”
一個年輕護士張大了嘴,又很快捂上。吳拂曉一刻不停,轉(zhuǎn)動著筆,在上下翻飛,最后戛然而止。“這個人要來了,大家要做好準備,以最好的狀態(tài)迎接?;蛟S,媒體也會來,不能有任何的疏漏?!?/p>
大家張望著,因為一個病人要到來而開會,似乎是第一次。“她能來,是我們科室的榮幸?!备敝魅瓮醵鄤偛遄斓馈?/p>
“是的,院長也說了,她點名要到我們這里。大家務(wù)必重視,拜托大家了?!闭f完這些,吳拂曉松了口氣,像是把責任分攤給了大伙。
會議還在進行,醫(yī)務(wù)科的電話就追來了,說于蓮從家里出發(fā)了。銀幕上的人走下來,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知道她是真實的,但又好像有某種虛幻,就像當年見到的宣傳畫一樣,她雙腿展開、騰起,成一條直線,停留在空中。
散會,回辦公室,他把門掩上。大操場上看電影的情形盤踞在腦海,人擠人,說話聲、嗑瓜子聲,還有孩子們的吵鬧聲……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于蓮登場,她像一道閃電,劃破黑夜。柔軟的身姿在舞動、在跳躍,她軟得不可思議,把身體的柔性發(fā)揮到了一個極限。在那個年代,她的身體就代表了一種美。他回味著這種美。
走廊上傳來一波波聲音,護士在喊于蓮于蓮。他站起來想,她來了,終于來了。年輕的護士朝電梯口擁去,還有人在奔跑。吳拂曉出門,放慢腳步,電影的畫面一直縈繞在四周,翻江倒海,滾滾而來。心跳在加速。實際上他更想逃避,去見一個高高在上的人,還不如不見。沒有辦法,他是醫(yī)生,他的職責規(guī)定了他必須去面對。在矛盾的心境下,一步步靠近。
那人滿頭銀絲,氣質(zhì)上佳,但人瘦弱。她靠在家人肩頭,表情痛苦,皺著眉。
“是她嗎?真的是她嗎?”他甚至有點兒童般的天真。
那張臉似乎有某種當年的痕跡,但又好像不全是。他覺得哪里弄錯了。不對,不是的,應(yīng)該不是這樣的,他怎么能想象眼前這個人就是當年名震全國的人物。時光倒錯,人物紊亂,好像電影剪接錯了鏡頭?!笆翘璧挠谏徟繂幔俊蔽峙e,他問出這么多余的一句。
“是她。這些天一直胸痛、胸悶,上午有一陣還透不過氣來?!币粋€貌似家屬的人說。
“先住下來,馬上做檢查?!?/p>
他冷靜了,恢復(fù)了常態(tài)。病房門口圍滿了人,有醫(yī)生和護士,還有眼神不安的家屬們。
二
一盤紅黃相間的番茄炒蛋,披著蔥花端上來,香氣四溢。這是他的最愛,但今天他卻坐在餐桌旁若有所思。
“大明星啊。最好找出當年的海報,讓她簽個名。”妻子聽說后露出了興奮。
“好幾十年了,誰還有?有的話也早扔了。”
“古玩市場估計有。”妻子端來兩碗飯,飯粒飽滿,閃著晶瑩的亮光。
“少來吧。我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是她的病?!眱扇诉呌貌瓦吔徽劊劻瞬∏?,“有點嚴重,心臟堵。是這個年齡段最常見的病?!?/p>
“跟銀幕上一樣嗎?”妻子問。
“話不多,有點孤獨相。人看上去清爽,說話慢條斯理。”
“沒有明星架子嗎?”
他差點噎著了:“什么明星?她現(xiàn)在就是病人。我的病人?!?/p>
夜深時他進了書房,沒有一丁點的瞌睡。盡管他否認了妻子的問題,內(nèi)心卻還是有一種不安。當年的她名聲震天,招貼畫布滿大街小巷。他家里朝南的石灰墻上,就貼著她那光輝形象。她颯爽英姿,遙不可及。那時,他遙望她,就仿佛看一個仙女,他羨慕這墻上那個美的化身?,F(xiàn)在這個人空降下來,來到身邊,他要為這個人做治療。他有點想不通這里面的邏輯關(guān)系。
“怎么會是我的病人呢?”
打開手機,搜索那部著名的電影。很快,電影出來了,當熟悉的音樂前奏響起時,后背竟泛起陣陣涼意。往事如潮水,洶涌而來。
色彩有點走樣,還有些糊。當人物出場時,內(nèi)心更激動了,他竟然聞到了集鎮(zhèn)大操場的氣息。是的,那是體味、汗味,還有一陣陣的青草味……銀幕捆綁在高高的毛竹竿上,當萬道金光閃耀時,人群里發(fā)出陣陣騷動……于蓮出現(xiàn)了,她跳的是芭蕾,腳尖一直緊貼大地。他為她捏把汗,這不累嗎?能這樣一直踮著腳嗎?……她站立、舞動、騰空,每一個動作婀娜多姿,就像詩一樣。那么多年過去,那種難以言表的美依然存在,依然停留在時間最深處。
他躁動起來,既激動,又難受。她在他手心里,就在手機屏幕上。熟悉的音樂,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背景……幾滴淚竟?jié)L落下來,他用手去抹眼眶,試圖堵上那道口子。是激動?是懷念?還是感慨?……他說不清。
拉開窗簾,外面一片漆黑,夜風跟隨樹葉在起舞。午夜降臨了。
三
巡查病房時,看到擺滿的鮮花。一些她的粉絲,不知從何處打聽的,送來鮮花和各種慰問品。走廊上、病房門口都是鮮花,他誤以為來到了花店。
鮮花是美的,但有氣味,這氣味對病人不利。
“保留一兩束,其余的通通拿掉。”他語氣呆板,死氣沉沉,對家屬下這樣的命令。
他靠近她,她還在輸液,皮管無力地下垂著。
“沒意見吧?這些花太多了,對您不好?!彼f。
“明白,我也不要這些花。要那么多花干什么呢?可我沒辦法,這你知道?!?/p>
她很瘦,時間就是如此殘酷,一個鮮活的生命正在枯萎中。
他問了起居、大小便的量及次數(shù),還查看了心跳的頻率和血壓。問話完全是機械的,沒帶任何感情色彩。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會這樣,平時還與病人開玩笑,說個笑話,但在她面前他覺得做不出來。或許是對方的名頭制約了他。
“氣壓低。我難受,說不出的難受。”她吞吐著說。
“肯定的,我們都受制于天?!彼鏌o表情地說。她笑了起來。這一笑,一下子把他牽到過去。在電影里,她也這樣笑過,一模一樣。他找到了雷同,神采就躲在后面,藏在她身體的某個位置。歲月無聲,雁過無痕,但有些東西還是會被悄然召喚回來。他為她這個笑所感動?!澳愕男碗娪袄镆荒R粯??!彼牧伺乃氖直邸?/p>
“明日黃花,我都快記不起來了?!?/p>
于蓮凝視他,眼神清澈,光澤如秋水。
查房后,他召集開會。報告收集在一起,心電圖報告、血管造影報告和磁共振報告,占據(jù)桌頭。院長也來了,科室的中層及護士長都來了。在這座有名的省城醫(yī)院里,吳拂曉所在的這個科室集中了精兵強將,墻上掛著“省心血管科研基地”的牌子,這里的醫(yī)生每一個都能獨當一面,個個出色。
“情況有點復(fù)雜,她的鈣硬化嚴重?!蓖醵鄤偸紫劝l(fā)言。
“我注意到了,是個棘手的問題?!眳欠鲿哉f。
“鈣化就麻煩了?!痹洪L插嘴道。
“是個大麻煩,鈣化嚴重意味著不能上支架?!眳欠鲿越又f。
片子在他們手中,在接力,在不停地傳閱。
討論來討論去,最后只有一個法子——搭橋。搭橋就是再造一條血管,繞過原先堵塞的血管。遇到血管堵塞,一般都選擇上支架,但個別的情況只能選擇手術(shù),于蓮就是如此。如果不及時手術(shù),血管隨時會被堵塞,危及生命?!昂茫乱粋€問題,誰來手術(shù)?”院長把問題拋出來。
換了平時,這根本不是問題,叫誰誰都會答應(yīng),有人還會主動請纓。今天氣氛有點凝重。
“多剛醫(yī)師,你上吧。你年輕?!眳欠鲿渣c將。
王多剛抿了口茶,嘖了聲,兩眼茫然?!安恍?,不行,我不合適?!彼髦?,一副讓人包涵的樣子。以前有億萬富商來做手術(shù),也有省里或部里的重要領(lǐng)導,大家好像也沒有畏難情緒。這回真有點不同。
會議室里十分安靜,眼神在無聲地游走。
“這手術(shù)非你親自上不可。沒有第二個人選。你是主任,又是學科帶頭人。”王多剛話里有話,柔中帶剛,反將他一軍。
大家把球踢到吳拂曉這邊。他不想接這個手術(shù)。這不是個一般的手術(shù),他內(nèi)心有抗拒。會議室的氣氛有些詭異。
“這事就這樣,吳主任,不要推脫了?!痹洪L最后定調(diào)。
四
進院長室時,他知道不會有更改,但還是進去了。
名氣啊,既是虛的,也是實的。名聲造就的那個“神”誕生以后,“神”便就在那里了。想要去除,談何容易?。勘M管在與她面對面時,他能保持一種理性、一種距離,但他明白,依然有一座高山橫在那里。
“最好換一人,我內(nèi)心有顧慮?!彼麑υ洪L反復(fù)講這個。
這不是一座真實的山,是他想象出來的山。虛幻、縹緲,又扎實有力。
從院長室出來,心煩意亂,他表達了兩次,兩次都被拒。該做的努力已經(jīng)做了?;蛟S是命中注定,他將面對這樣一個特殊的病人。走廊上,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單調(diào),沒有節(jié)奏,思緒像陽光一樣從八方涌來包圍他……他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來到病房就是一個普通病人,她與他,農(nóng)民與工人,法官與罪犯,都是一個樣。他們在他面前就是一具身體,跟一個打開腹腔的動物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自己肯定是想多了,從醫(yī)二十多年,他為自己還存有這樣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議。他不禁搖起頭來。
這天他提前下班,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湖邊。夕陽正在西沉,日光如血,蒼茫地掛在天際的一角。一群候鳥在天空里一字排開,振著翅膀,翻飛著掠過湖上。從車廂里取出薩克斯,他已經(jīng)好久沒吹這玩意了,此時他需要使勁地吹上幾曲。
夜幕在緩緩落下,湖里有幾分凄清,風搖樹動,水面生起片片漣漪。他把薩克斯管緊貼嘴唇,凝神吹奏,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不連貫,也不夠動聽。許久沒有吹了,手生疏,樂感也生疏,連氣息也是怪怪的。問題成串地涌來,盡管如此,他依然漲著臉,在使勁吹。好在夜色掩護著,沒人會認出他來。他賣力地吹著,努力想讓每一個聲音端正起來。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吹,吹《友誼地久天長》 《三月里的小雨》,還吹他拿手的《紅河谷》。
次日一早,查房,又到了于蓮的房前。他走在前面,后面跟著瘦小的見習醫(yī)生,還有高個子的護士二妮。鮮花清理了一些,還有好幾束?!霸趺催€有鮮花?不是說過了嗎?”對于執(zhí)行不力,他有點惱火。
“像在鮮花叢中,放哀樂,供人瞻仰了?!庇谏徲哪卣f,大家都笑,他也笑了。
“大家熱愛您。”二妮說。
“不是熱愛我,是熱愛劇中的那個人。有時候我也迷惑,好好想想,我與劇中那個人差別挺大的。我只是那個人的外衣罷了?!彼@樣說,表現(xiàn)出睿智的一面。
他們告知了手術(shù)的事。手術(shù)前要做各種準備工作。
“我的心壞了,發(fā)動機出了問題。我也不知道個子丑寅卯。現(xiàn)在都交給你這個修理師傅吧?!彼死瓍欠鲿缘氖帧?/p>
“不是壞了,只是有點問題?!彼M可能說得輕巧些。
“別騙我,以為我是小孩子啊。你盡管去修,修不好不怪你,要怪只怪這臺破機器?!碑斔f出“破機器”時,他愣了一下。當年靈活、多彩且曼妙的身姿,怎么能與破機器聯(lián)系到一起呢?“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彼诖惭厣陷p松地彈著手指。
回辦公室后,他把家屬叫了來。來者是她兒子。年齡比吳拂曉略小,五十歲不到,知識分子的模樣與派頭,長得與于蓮有幾分神似。他告知了手術(shù)的要點、持續(xù)的時間以及中間可能面臨的風險?!爱斨銒?,不能說細,但現(xiàn)在必須要說,手術(shù)風險挺大。你們要有準備,做最壞的準備,你應(yīng)該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p>
兒子一動不動,像被他的話戧住了。
“不手術(shù),也隨時有被堵死的風險。請你們想好了。”他又補充一句。
“我們信任醫(yī)院?!眱鹤诱f。
最后,兒子在風險責任書等紙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紙張有一沓?!耙闊┠?,尊敬的吳主任。”兒子緊緊握住他的手,對方手心里都是汗。
當日事情挺多。院部召開中層干部會,他讓王多剛?cè)チ?。下午,還有專家門診,有二十個人掛了他的號,他得一一處理他們帶來的問題。另外,正讀大學的女兒要與他通話,問他報考研究生的事。天色漸晚,他滿身疲憊,回到辦公室,此時夕陽的余暉掛在街面長長的延伸道上。剛閉上眼,手機響了,是報社來的,想采訪他?!皡侵魅?,讀者很關(guān)心于蓮女士,您能不能抽個時間談一下她的病情?”他婉言謝絕了。
推開窗,遠處是一座正在修繕的老建筑。民國風格,百年歷史,部分曾被毀壞,現(xiàn)在正在整理修復(fù),還歷史原貌。暮色覆蓋下來,他久久地凝視著那建筑的側(cè)影,似近又似遠。他驚奇地覺得這老建筑與于蓮有著異曲同工的境遇,都屬于歷史,都有其自身的價值?,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像建筑修復(fù)師,要用一鏟一磚一榫一卯,讓古跡恢復(fù)如初。
樹葉上閃爍起潮意,連空氣里都彌漫著水分。不要想了,她就是一個普通病人,他這樣告誡自己。
五
換衣、清洗、消毒,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
護士們嘻嘻哈哈在說乞巧節(jié)的事,說吃了哪些好吃的,又去哪些地方玩了。在水池邊沖洗手臂時,吳拂曉看著自己在水光里的陰影。他停下片刻,盡量讓呼吸平穩(wěn)下來。
走進手術(shù)間,病人躺在手術(shù)臺上,麻醉已起作用。他投去一瞥,那人安靜,眼閉著,肌肉松弛,就像在深深熟睡。此刻,這張臉顯示出的是一種嚴重的陌生,與曾經(jīng)舞臺上的那張臉毫無交集,好像根本不是同一個人。他想起術(shù)前與她的那次談話,她把自己形容為“破機器”。“現(xiàn)在都交給你這個修理師傅”,這句話背后隱含著一種達觀。
“這像是你的性格。在電影里,表現(xiàn)出來的也是一種無畏。”面對這沉睡的人,他悄悄這樣說。
手術(shù)開始后,說話聲停止,大家各就各位。他是總指揮。當胸腔打開后,一把把手術(shù)刀和止血鉗交替?zhèn)鬟f著。手術(shù)室有點悶,他后背在微微發(fā)汗。當那根植入的血管要裝入時,他的手竟有點顫。這樣的手術(shù)他做過幾十例了,無一失敗,可今天總覺得不暢,好像有只細小的飛蟲一直在嗡嗡地飛。他知道沒飛蟲,那是他想象出來的。他想揮手,要趕走。
“病人的心跳不正常?!蓖蝗?,有人這樣說。
他瞄了一眼旁邊的儀器。的確,指示針在下來,心跳慢了,遲緩了。
他告知自己一定要鎮(zhèn)靜、鎮(zhèn)定。事情發(fā)生得突然,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但這幾秒足以決定成敗。時間仿佛停止了,同時時間之門又洞開了。他像是面對著一個深淵,那里深不見底,遙遠又寒冷。手術(shù)室變樣了,連燈光也變了,處處有不祥在滲出來。每張臉都焦急,神情凝固。
“要不要輸血?”
“要不要強擊心臟?”
“要不要停止手術(shù)?”
…………
后背仿佛在管涌,汗已經(jīng)把手術(shù)衣浸濕。事前他做了充分的準備,困難也想到了,但殘酷的事實還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地抵達了。他來不及思考。儀器上的線條一直在變化,在減弱。心跳還有,但起伏很小了,微弱到幾乎看不見。他仿佛進入了黑洞,那里有兩股力量,一股是他,在拼命地抓著、揪著;另外還有一股,在使勁把她拉到另一個地方。他在使勁,拖住,一定要拖住。兩股力量在較量,在博弈。他精疲力竭,但還在掌控。
晃動的人影把燈光拉碎。焦躁的氣息彌漫手術(shù)臺。每雙眼里都有迷茫在起舞……
要快速接上那條血管,讓新鮮的血液流過她的心臟??欤?,快!像是跨上馬飛奔,風聲、馬蹄聲,還有風刮痛著他的臉?,F(xiàn)在是他在舞,在獨舞,在生命的縫隙里起舞。這個間隙很短,短到幾乎不能用時間來計算,那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是一秒,不,是一秒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他在走鋼絲,就在那細細的鋼絲上,跳著殘忍的華爾茲。他要用信念與力量挽留她,用盡他所有的可能……
時間仿佛不在了。
有一刻,他好像走入了異境,那里空無一人,縹緲虛無。像是一片森林,靜、空、闊。又像是一片天空,淡、遠、深。他的手、身體與心靈變得協(xié)調(diào)起來,呼吸也柔順了?!安∪诵奶饋砹?!”他聽到這樣的聲音。
終于,他馴服了那頭莫名的怪獸,在眼前這塊不大的決斗場上。
四周極靜,燈光冷冷的,罩著他們。只有呼吸聲、器械輕微的碰撞聲。他看到那怪獸逃離的模樣,揚長而去。
“心跳正常了。”護士長的聲音清晰有力。
六
病人已移走,燈光凄清地落在剛才的手術(shù)臺上。
“讓他歇一會兒。”同事們走的時候,悄悄地掩上門。
他坐在一條凳子上,一動不動,半天沒緩過神來。剛才經(jīng)歷了什么?這是有史以來最考驗他的一次,現(xiàn)在他甚至不敢去回想。有那么一陣子,他以為于蓮?fù)炅?,永遠地走了,死在他的刀下。然而,幸運的是沒有。
那是一次拔河賽,他不清楚在跟誰拔。
手術(shù)時他關(guān)機了,現(xiàn)在他重新開機。記者用短信在催,問他何時做采訪,還說要搞一個出院歡送儀式,進行網(wǎng)上直播。他都沒有理睬。他覺得與剛才那一幕相比,這些都太微不足道了。他從來沒有這樣累過,身子像被重重地碾壓過。
來到手術(shù)臺,撫摸著上面的皮面子,涼意從手指間傳來。他找出了那個電影視頻又播放了,她出現(xiàn)了,那么年輕,那么美好,那么純潔。他緊盯著屏幕,一刻也沒有游離。她仿佛從屏幕上跳了出來,現(xiàn)在就在手術(shù)臺上,就在那里,伸手可及。他把音樂開到最響,以致有點失真。他明白,這臺手術(shù)的難度不在手術(shù)本身,而在手術(shù)之外,確切地說來自這部電影。這無形的壓力,讓他變形,喘不過氣來。即使現(xiàn)在,手術(shù)完了,他依然感到一種力道存在著,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他盯著屏幕。電影一直在放。后來,門開了,二妮她們出現(xiàn)在面前。
“吳主任,手術(shù)很成功。你沒事吧?”二妮笑嘻嘻地問著。
他要站起,頭似乎很暈,一站,便晃蕩起來。她們一擁而上,把他扶住?!皡侵魅?,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一個個都在驚呼。
手機跌落,摔在了地上。
他被扶上手術(shù)臺,放平。他從來沒有這樣暈厥過,或許是過分緊張所致,也可能是過度勞累所致。他覺得自己剛從一間熱氣騰騰的桑拿房里出來,走進了一間凍冰的屋里……
頭暈的癥狀很快消失了。他的嘴角綻放出微笑,朝著這群焦急的護士。
“沒事,沒事了,謝謝你們。”他輕輕地說。
七
春暖花開的一個午后,陽光灑滿院落,他接到于蓮的短信:“拂曉主任,今晚六點半,央視一套《經(jīng)典回顧》欄目,有我一個訪談。你有空的話關(guān)注一下?!?/p>
出院后,吳拂曉與于蓮碰面三次,都是復(fù)診。她情況良好,一天比一天好。她還是老樣子,看不出名人的架子,有時還會開開玩笑。有一天在網(wǎng)上,他無意中看到一本《起舞:于蓮傳》,是別人給她寫的傳,五年前出版,他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原先他對她的了解是有限的,只是一個觀眾和醫(yī)生的感受,但看了這書后,他驚愕了。書中還原了一個真實的她,出身富庶家庭,先天的舞蹈條件不理想。開始訓練時,一次次失敗,一次次再努力。為了完成一個動作,她要練習幾百上千遍。因她的家庭出身,她最出名時,也是她身體傷痛和心靈傷痛最嚴重的時刻,她仿佛是戴著鐐銬在跳舞。
每一個舞臺形象的生動演繹,后面都有曲折的故事。尤其讓他感懷的是藝術(shù)家的自律,她節(jié)食、節(jié)言,不恭維、不應(yīng)酬,保持人格的尊嚴。這些都是他以前不曾了解的,掩上書,久久沒回過神來。
晚飯后,他早早守在電視前。
于蓮出場了,他還是怔了一下。這人正從屏幕里走來,優(yōu)雅、大方,盡管七十好幾了,身板依然筆挺。她容光煥發(fā),一舉手,一投足,都蘊藏著不凡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也是一般演員沒有的,它刻在臉上,藏在那不知名的無形處。此刻,那個衰落的病人逃走了,她又成了光芒四射的藝術(shù)家。他與她曾經(jīng)是那么近,現(xiàn)在仿佛又拉遠了。他只能遙望著她。
電視從她的作品回顧開始,逐一放映,再由專家、觀眾與她進行互動。一幕幕舞劇重現(xiàn)了,像一道道閃電,他又看到了當年的女神,輕盈、恬淡、婀娜,充滿張力。仿佛重回操場,他再次聞到了青草撩人的氣息,仰望著那塊被風吹皺的銀幕。
從女神變成病人,又再度成為女神。只有自己明白,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怎樣的波折。電視里,觀眾一個個很激動,眼神熱烈,流露出羨慕與驚嘆。
節(jié)目組把一束鮮花遞給于蓮。她手捧鮮花,沉思片刻,開始說話:“今天,能站在這里,與大家一起分享我的成果,我要感謝一位醫(yī)生。他叫吳拂曉。是他把我重新拉回到了人間?!?/p>
妻子的眼珠子瞪大了?!罢f到你了,她竟然說到你了?!?/p>
他驚奇,事先她什么也沒有告知。
“我得了嚴重的心臟病,手術(shù)很艱辛,我一度見到了死神,是吳醫(yī)師把我搶救回來的。沒有他,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所以我今天也要把這束鮮花獻給他。醫(yī)生是救死扶傷的使者,謝謝啦,吳拂曉醫(yī)師?!彼踔r花,對著鏡頭深深地鞠了一躬。
后面再講什么,他都沒有聽進去,自己仿佛懸在空中。
“噢,好一個吳拂曉,你拉風啊?!逼拮釉谡f,又似乎有點不相信。妻子看一眼他,又看一眼電視。
出乎意料,他沒激動,反而變得平靜,就像來到了一片空曠的草原上。他的生命與她的生命,兩個陌生的生命就這樣相逢、相遇,并再次塑造了生命的豐富與可能。電視上,全體人員起立鼓掌。于蓮站在舞臺的中央,在她身后,一幕幕舞劇在流動,形成一塊塊時光的碎片。
《經(jīng)典回顧》播完后,他把電視的音量調(diào)小,取出電話,找出一個叫明揚的人。明揚是他小時候集鎮(zhèn)上的玩伴?!巴?,大醫(yī)生怎么來電話了?”對方很驚訝。他問了操場的事,還順帶回憶了一下當年看電影的情形?!澳遣賵鲞€在,長了好多草,沒怎么動。邊上的禮堂倒是整修了,修舊如舊,成了一個網(wǎng)紅打卡地?!睂Ψ秸f。
他告知對方他的決定:回去,看看那個大操場。父母過世后,他回家鄉(xiāng)只有零星的幾次,屈指可數(shù)?!澳阋獊恚空嬉獊??太好了。我們可以聚一聚了,什么時候來?你說一個時間?!?/p>
“這個周末吧。”
他聽出了對方的激動,其實他自己也激動,只是他沒有把這份激動傳達出來。
放下電話,眼前出現(xiàn)的還是那個大操場。他想象自己站在那里,一個人面對一個大操場。
偌大的院子,被一圈房子包圍,操場平整,上面有一層密密的草。銀幕高高地掛在空中,喇叭歪著頭,吊著。當放映機的按鈕轉(zhuǎn)動后,一道白白的光被放了出來。銀幕上出現(xiàn)了聲音和動作,銀幕活了。女神出現(xiàn)了,她在空中舞著,輕盈、剛健又多姿,夜幕隨著舞姿在一起一伏。她改變了夜晚,讓空氣也有了絲絲甜意。
她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她。
原刊責編? ? 崔? ? 健
【作者簡介】但及,浙江桐鄉(xiāng)人。已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作家》《鐘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芙蓉》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近三百萬字,作品多次被本刊及《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寶頂》等?,F(xiàn)居嘉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