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著毛紙,耐心地等舅舅說,好了。舅舅卻癡癡地望著云,好久都不吭聲。風(fēng)嗖地掃來,我攤開手掌,撲突突——風(fēng)舌卷走毛紙。舅舅扭頭看了看旋飛著遠去的毛紙,說,哎,看,云浪,高了,好看。我撲哧笑了,說,云有什么好看的。舅舅說,有人在天上抽煙。我含糊地嗯嗯幾聲,將腦袋壓低,從胯襠處看云。云在很遠的硬梁上空,云頭白燦燦的,云腳卻是烏黑一團。
一塊鵝卵石,棗紅色的,緊挨我的額頭,像頭貪睡的牛犢。我剛要伸手,身子重心偏移,抄手撲倒。耳朵磕到“牛犢”上,很是生疼。我齜著牙忍著痛,舅舅卻呵呵笑。我索性趴地,歪過腦袋要看,舅舅的大巴掌伸過來,蓋住我的眼。
我大笑。
舅舅的手掌粗糙糙的,好比磨刀石,或者公羊角。他的手掌沒有手指,一根都沒有。沒有手指的手,從袖口探出來,活像煮熟的牛舌,又大,又硬。凹凸的關(guān)節(jié),仿佛是好多個乳羊的角擠到一起。
我跑去,撿回散落的毛紙。我得給舅舅擦屁股。
那年的夏天很美。云浪一天賽一天詭譎。云多了,雨也會多。雨多了,草會更多。草多了,夏天的綠更濃稠。綠更濃稠了,沙窩地人的笑才能與它抗衡。那是一九九三年,我七歲。那年,沙窩地到處是野水洼。有那么一次,我和舅舅趕著一小群羊向當(dāng)?shù)厝朔Q為“烏鴉灘”的沼澤地走去。沒等過去,一場暴雨突然而降。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的云,先是白晃晃地涌來,繼而烏云吞吐著翻滾、低垂,我倆匆匆躲進大鼻子央登老人遺棄的土屋內(nèi)。很快雷聲轟隆,雨珠鋪天蓋地。屋頂吭吭地震響,破舊的門扇被風(fēng)無情地掀開、關(guān)閉。屋前沒有輪子的馬車篩糠似的搖晃,駝糞蛋大小的雨蛋砸到車板上,又彈飛。
哦,哦,奧吉你快看,馬群——
哪兒???
那不是嗎,甩著鬃的水——馬。
舅舅用脊背頂住門扇,叫我看灘地上由無數(shù)個淺灰色水柱組成的雨墻,那半透明的水墻在風(fēng)里搖擺。
是暴雨。我大聲地說。
不,是馬鬃雨。
舅舅說著,伸過手臂,那瞬間,他嘴角浮出令我至今都無法忘掉的笑容。那笑,淺淺的,無聲,像是要從什么人手里接幾塊冰糖。
雨霽,我倆離開小屋,循著山洪的轟響走到滿是小沙丘的野地。沙窩子很少發(fā)洪水,因而對于我來講,那可謂是從未有過的壯觀。混濁的洪水,竟然當(dāng)腰橫切沙包,劃出大口子。舅舅大概也沒見過那等奇觀,嗚啊咿呀地叫著——他高興了會那樣叫——要跨越那口子。他向后撤出幾大步,弓背,縮身,我嗷地哭起來。
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舅舅是個智障人。不過,不是先天的。用母親的話來講,舅舅是在逃亡途中受了驚駭而變“傻”的。起初,關(guān)于舅舅逃離都城佛院一事的真實緣由,整個沙窩地人,家族親戚,包括我父母,只停留在“年齡太小,熬不住粗茶淡飯、起早貪黑的求經(jīng)之苦”“脾性潑皮,禁不住紅墻黃瓦內(nèi)的寂寞”等合乎邏輯的猜測,因為誰都不曉得舅舅為何逃離都城佛院,一路向北,徒步千里,用去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回到沙窩地。后來,父親托人四處打聽,才得知舅舅是因為“太想家”而貿(mào)然離開了那里。同時,在逃亡途中,他被困野山,不但凍壞了手,還差點喪了命。發(fā)現(xiàn)舅舅的是位看護鐵路的老頭。這位老頭捎來口信說,他是在臘月初三大清早巡查鐵軌時撞見近乎凍僵的舅舅。隨后舅舅在老頭家待了八九日。前幾日,舅舅從早到晚守在壁爐前一言不發(fā),老頭見狀以為是個啞巴,不再搭話。等到第五六日,老頭偶然發(fā)現(xiàn)舅舅挎包里塞滿了鞋子,而且多數(shù)是女式的。老頭這才覺察出來者神志異常,心下萌生惻隱,不再去打攪。到了最后一日,老頭聽到舅舅竟嗡嗡地、口齒含糊不清地念起了經(jīng),驚訝得半天緩不過神。不過,老頭是個無神論者,很巧妙地驅(qū)走了舅舅。
舅舅是在他十九歲上逃回來的。對于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記憶我很模糊。印象中,應(yīng)該是在某個燃著蠟燭的夜里,屋門突然大開,風(fēng)幽幽地飄進來,燈苗左右搖擺,屋內(nèi)忽明忽暗,母親去閉門,走到跟前,木樁似的站住——黑黑的門框那邊,豎著一道毛茸茸的黑影。燭光晃過,黑影臉上閃著一對亮亮的眼睛。
“黑影”直直地看我。
那夜,“黑影”一直癡癡地盯著我。當(dāng)母親一邊簌簌地抹淚,一邊忙里忙外地?zé)静瑁郎蠑[風(fēng)干牛肉條、羊油馓子、砂糖果條、酸奶炒米、紅棗月餅等時,“黑影”的眼神也沒從我臉上挪開。就連坐到桌前,咂巴咂巴地嚼食,嚼得雙腮凸起,癟下去,喉結(jié)一滾一滾時——“黑影”都沒停止對我的注視。相比關(guān)心“黑影”的目光,我留意的是他那雙沒有手指的巴掌。我發(fā)現(xiàn)“黑影”取食時,將兩個巴掌同時伸過去,嚴嚴實實地合到一起,縮回去,湊到嘴巴跟前,掌心里竟然有了牛肉條或者果條。
“黑影”吃了又吃。
那夜,我應(yīng)該是在一種夢幻般的玄妙氛圍中渾然入睡的。因為,等我再次看見“黑影”時,他已經(jīng)坐在木凳上,脖頸裹著花布,任由父親剃去一頭亂糟糟的發(fā)絲。
嘿,奧吉,快喊舅舅好,他是你舅舅。
父親說。
我不理會,溜空從父親腋下鉆過去,又繞回來,我在找那雙不長手指的巴掌。終于,我明白過來了,他將手掌藏入袖筒。我蹲身,近乎趴地,從低角度窺探。黑黑的袖筒內(nèi),一個羊胎盤似的東西慢慢地縮回去。他大概羞于我的窺視,睜圓的眼睛不停地眨巴著,看我。
嘿,跟你講話呢,喊舅舅。
父親嗓門干干的。
我起身沖出屋。
對我來講,舅舅的出現(xiàn),是件令我開心的事。這或許是因為舅舅身上有種天然的溫和感,或者說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里沒有絲毫的“兇氣”。這點與生氣后的父親截然不同。同時,我也從父母口中得知,舅舅原本就是我家成員。舅舅在他三歲上跟著我母親來到我父親家,他是我父親和母親一手拉扯養(yǎng)大的。我們四口之家,我還有個姐姐,年長我十歲。只是姐姐總在求學(xué)路上,很少在家。舅舅的到來,意味著我有了一個與姐姐差不多大的哥哥。不過,我倆最初的接觸很不順暢,他少言寡語,除了莫名其妙地嘿嘿笑外,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安靜地待著,不理任何人。為了接近他,我把我的彈弓、滾環(huán)、紅柳木馬等玩具給他看。他卻無動于衷,甚至有些不屑一顧。這使我很惱火。有次,母親叫我?guī)е司说揭暗亍翱瘩R”,“看馬”是指解手。母親塞給我一沓毛紙,低聲跟我講,記得幫舅舅擦屁股。
我忘了我是否對母親表達了我的厭煩。我只記得,等兩人到了野地,我丟開舅舅,拉彈弓打野鳥去了。沒一會兒聽見他喊我,我舉起彈弓,喊,你自己來。他不作聲。我一小步一小步地蹭過去,只見他蹲在一簇簇芨芨草后,安靜地看著我。
我大聲地喊——的的確確,我近乎扯傷了嗓門——站起來。
舅舅并沒有站起來,而是嘟囔著說,夕陽是個血泡兒。我回頭看夕陽,夕陽果真灌滿血漿似的變得通紅。黑靈靈的,飛過幾只羊角百靈。我貓腰,慢慢地靠過去。嗚啊啊——舅舅站直身,高聲喊著,向夕陽揮手。他的喊聲自然驚走了我的獵物。我拉滿彈弓,只聽啪的一聲,舅舅的呼聲立刻沉寂。他站在那里,一條胳膊還舉在半空里。鈍鈍的巴掌,似一桿槳板。
我扭身,逃去。
遠遠地聽見摩托車聲響,我迎過去。沿著嵌入地面的土路,一輛摩托車突突響著靠近。是父親,背著夕陽,看不清面孔,只見整個人影鑲著一圈金色晚霞。哦,我的奧吉在陪舅舅啊。父親親切地說著,可下一秒語調(diào)變成干硬的,呵斥道,你個兔崽子。因為,父親看到舅舅正光著腚,一擰一擰地走過來。父親迎過去,一會兒兩人一同回來。
舅舅額頭上鼓囊囊地起了一顆肉包。
我的肩頭也被父親的大巴掌刮出幾道掌印。
到了夜里,燈下,我倆瞅著彼此的“傷痕”撲哧大笑。扯平了。
接下來的很多天里,我和舅舅趕著牛群出坡。說是群,實則只有七八頭牛,其中有一頭毛發(fā)黑亮、雙目滾圓的公牛,我們稱它為“牛王”。牛王脾氣怪異,見了我總是怒目而視。我嫉恨它的怒目。常常趁它嚼草、反芻,拉滿彈弓,對準它那對打彎的角,啪地射出石彈。很多時候,它只是瞪圓牛眼,鼻孔咻咻,哞叫幾下。有一次,石彈直直地擊中它的胯襠。它嗷地猛叫,又瞬間弓脊,提臀,束尾,脖頸壓低,下巴貼著地面,箭一樣沖來。我嗖地轉(zhuǎn)身,逃遁,偏巧鞋子卡進耗子洞,只覺地面旋轉(zhuǎn),云朵戰(zhàn)栗。我閉死雙眼。待我睜眼,我發(fā)現(xiàn)我在飛,牛王在我下面,還有一個黑影。黑影是舅舅,他的一條胳膊插進我的襯衫,像個風(fēng)扇似的將我在他腦顱上空轉(zhuǎn)。牛王也在轉(zhuǎn)圈,它的尾巴掃過我的面頰,粗糙糙的。哐啷,水桶打滾,牛王的一條腿插進水桶。嚯嚯的、粗粗的喘氣聲,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跨到舅舅肩頭了。他在疾跑。忽地,整個人搖擺,我后仰著近乎摔跌。一條硬邦邦的胳膊,當(dāng)腰箍緊我。風(fēng)掀掉他的襯衫,他的肚皮好白。我的臉貼著那肚皮。牛王就在我倆后面。一對牛眼紅彤彤的,翻著白。潮乎乎的牛嘴吐著唾沫。我喊,快點跑啊。剛喊完,我被甩出,飛起來,落下去。落到草垛上。舅舅緊貼地面,躺倒在草垛下。牛王繞著草垛,哞哞叫,甩尾巴,腹部圓鼓鼓的,黑黑的身子泛著奇異的光芒。后蹄刨土,刨得脊背一抽一抽的。
從那之后,舅舅常常一個人隨牛群出坡。偶爾帶我,我也得爬到樹上,等到牛群走遠了方能下去。記憶里,過了好幾年,牛王才不找我的麻煩。
夏天很慢,秋天亦是。父親母親忙著秋收,一忙好多天。舅舅也會幫著他們套牛、裝車、拉草。這種時候,我非要舅舅將我扶到草垛上。牛車慢騰騰地前行,我在草垛上左右開弓,打鳥。啪地,落下一兩片羽毛。伸手欲接,才發(fā)現(xiàn)羽毛是陽光。我沖著舅舅喊,喂,看過來。舅舅回頭,哦呀,嘴張開。啪——石彈直直地射進他的口腔。他再次哦的一聲,手掌蓋住半張臉,閉眼,愁苦苦地蹙眉。我喊,挪開巴掌。挪開了,嘴唇緊閉。我又喊,張嘴。嘴張開,黑黑的一個小窟窿。
我大笑起來,笑得摔倒在草垛上。
傍晚,一家人圍著小方桌,噗噗地吹著熱氣吃面。舅舅不停地吹熱氣,不吃一口。父親說,快吃嘛。舅舅說,太燙了。他把“太”字音發(fā)成“忒”,還噴出一嘴的口液。父親發(fā)現(xiàn)了小窟窿。父親丟開碗,進屋,從水甕一側(cè)抽出“黃馬”,那是一截細軟的柳條。我剛要逃,父親的胳膊無端地變長,拽牢我的衣領(lǐng)。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胡子在亂顫,還有面頰也在抽搐。
我號哭,四肢七零八落地踢騰,欲掙脫。
哦,呃,不礙事,還能吹口哨。舅舅過來,身板抵住父親,噓噓地吹著口哨說。
父親將胳膊一甩,我凌空飛出,落入舅舅懷里。舅舅笑了,兩片厚嘴唇呈橢圓,當(dāng)中一眼小小的、黑黑的窟窿,窟窿那邊是紫紅的舌尖。
這是一幅定格于我心中的畫面。
冬季,雪地上,一溜歪斜的足印。那是舅舅的,我在他肩頭。他的耳朵紅紅的,像只沒長毛的雛鳥在光溜的窩里瑟瑟發(fā)抖。冬天“看馬”,我們不用毛紙,用雪。他嗷嗷叫,我哧哧笑。有時候也用冰坨子,他也是嗷嗷叫。他的皮襖松垮,敞著懷,風(fēng)來了,呼啦啦地飛,整個人瞅著神似牛王。他讓父親給他剃發(fā),卻不叫給他剃須。卷曲的毛楂楂從下巴垂至胸前,任風(fēng)舌一撩一撩地,掀起,收攏。
有一回,風(fēng)撩起舅舅皮襖衣襟,紅紅的一個什么很扎眼。我嚷嚷著要看,他不肯。趁他不注意,我麻溜鉆進去,熱烘烘的汗液味,嗆鼻。我屏住呼吸,胡亂抓,抓到硬硬的一根指頭,抓著不放。一雙大巴掌隔著皮襖戳、擰、擠,我張嘴吐氣,喉嚨里悶悶的,喊不出來。大巴掌松開,我暈暈乎乎地跌至雪上。手里卻仍抓著“指頭”。睜眼看,原來是只女人的高跟鞋。鞋跟似手指。舅舅奪去鞋子,跑出幾步,揣進懷里。我氣惱地喊,你干嗎揣著女人的鞋。舅舅擺出一臉遲疑,說,哪有啊,哪有。我撲上去。舅舅大大方方地敞開懷。鞋子果真不見了。我不依不饒。舅舅忙說,飛走了,飛走了。我左看右望,白晃晃的雪地,延伸至很遠,沒有一抹紅。
鞋子的神秘失蹤叫我困擾好久。
那時我和舅舅睡耳房。到了晚上,屋內(nèi)燃根白蠟,他坐在燈下,翻著皮襖,說,你沒見過虱子,我給你找一只。找了好久,白蠟都矮了一截,還沒找見。他悻悻然地嘆口氣,說,人吃了果子就不會有虱子。我說,哪有果子?他說,糖就是果子。我說,糖是糖,果子是果子。他說,那邊的果子大,比羊頭還大。他說的“那邊”是指他曾待了四年的都城佛院。我說,胡說。他搖搖頭,說,你得麻溜長大,大了得去那里。我說,遠不遠?他說,很遠,從夜里走到夜里。我說,那是多遠?他說,月亮的肚子鼓起來,癟下去,鼓起來,癟下去,好多回就到了。我說,月亮哪有肚子?他笑笑,不作聲了。
月亮的肚子是透明的。
這句話也是他講的。
耳房很小,靠墻有盤土炕,土炕一側(cè)有土灶,嵌著大鐵鍋,鍋里燒著水,不斷冒氣,屋里潮乎乎霧氣蒙蒙的。燒灶是為了暖炕。我倆赤著上身,他要我給他抓背,我抓幾下,用毛刷子咔呲呲地刷,刷著刷著把刷子插進他腋窩下,他夾緊腋窩,呵呵地笑。
那時,很多個冬夜就在他呵呵的笑聲中隱入漆黑的。
天暖了后,沙塵灌滿曠野。舅舅跟著牛群走。我追過去,追著追著,在風(fēng)里打著弧線朝著另一個方向跑。轉(zhuǎn)過身,黃塵里已經(jīng)不見舅舅的影子。等到暮色沉沉,黃塵散盡,地平線上一個黑點,又一個,再一個,牛和舅舅回來了。有次,他的挎包鼓鼓的,去翻,翻出一堆的鞋子。有敞口的,有窄口的,有沾泥的,有破洞的,有“指頭”的,有驢蹄似圓頭的,我把那些一個一個地扔到地上。舅舅看見了慌慌張張地皮襖都不脫,咕嚕趴在一堆鞋子上。我說,你要穿嗎?他說,什么?我說,鞋子。他說,哪有鞋子?我說,就在你下面。他說,我下面什么都沒有。我說,我要告訴父親。
他的胳膊硬撅撅地戳過來,戳得我胸脯嘶嘶地痛。
那是他頭一回打我。
我夸張地扯開嗓門干號。
有糖。舅舅慌亂地說。我說,在哪兒?他說,在——我說,你胡說。他說,在那里。我說,那么遠。他說,你快長大吧。
后來,鞋子越來越多,已經(jīng)在屋角堆成小山了。好多次,我趁機拎起一兩只丟入灶膛。舅舅見了,哎喲叫著,將胳膊伸進灶口,胡亂扒拉一小會兒,縮回來,又伸進去,又縮回來。我笑。沒有手指的手掌真沒用。我用火鉤鉤回一只,火苗在鞋口躥,撲哧哧地跳躍著火星。他抬腳,狠狠地踩、跺,火苗滅了,一縷縷青煙散發(fā)著奇臭的氣味,徐徐搖擺。
父親進來,咳咳地干咳。父親發(fā)現(xiàn)了小山似的鞋堆。我嚷嚷著說,都是舅舅撿回來的。
舅舅只是哎喲喲地跺腳。
父親卻什么話都沒講。
天繼續(xù)暖和,舅舅脫了皮襖,換成綴著十只紐扣的長褂。我的一二三四五就是數(shù)那些紐扣數(shù)會的。
有那么幾天,父親、母親和舅舅總往草甸子那邊走。父親牽著牛車,車上裝著鐵絲、木樁、頭、鐵鍬、鎬子等。到了草甸子那邊,他們?nèi)齻€忙著掘土、挖坑、埋樁、拉網(wǎng),很快,一道長長的圍欄出現(xiàn)在草甸子上。眼看著通往烏鴉灘的小徑被圍欄堵住,我問父親,說,把小徑堵了,人和牛群怎么到烏鴉灘?父親說,人和牛都不去了,永遠都不去了。我問,為什么?父親說,那里已經(jīng)不屬于我們了?,F(xiàn)在想來,當(dāng)初也許是見我還年幼,父親懶得給我講明白牧民承包草場的來龍去脈,也懶得跟我講,用圍欄圈起分得的草場意味著沙窩地牧人的生活正迎來前所未有的變化。
我吵吵著求父親不要攔截小徑,父親不吱聲。我又說,我要到烏鴉灘那邊玩,可是圍欄這么高,我怎么過去?不等父親回答,舅舅從一旁說,飛過去。我說,那你飛,飛一個給我看。舅舅呵呵笑著,不吭聲。舅舅有雙亮亮的、清澈的眼睛,但是那天,當(dāng)我沖他吼著說話時,他的眼睛里竟然蒙著一層混濁的淚。
沒幾日,父親卸下倉屋的門走向草甸子?;貋頃r,父親的肩頭空空的。望過去,小徑盡頭立著一扇門。我跑過去,推開,門板嘎吱一響,里面盡是一望無際的野地。關(guān)了,回頭,亦是一望無際的野地。
又幾日,父親用湖藍色油漆漆了那扇門。遠遠地望去,綠茵茵的草地上,突兀地立著一扇藍色的門,像是只要有人推門而入,便會進入另外一種空蒙而奇幻的世界。
夏雨一場接一場地降臨。草越來越高,越來越繁茂。小徑慢慢地隱入草叢間,忽隱忽現(xiàn)。我才發(fā)現(xiàn),自從拉了圍欄后,我們很少走那條小徑。就連舅舅也不會趕著牛群抄著小徑走向烏鴉灘地。
有一日我去看,門上了閂,怎么推都無法開。門就那樣孤零零地“僵死”在野地間。
在一個蚊蟲、蛙鳴四起的傍晚,我和舅舅從草甸子回來。我倆走得極慢,因為在野地不停地掐沙蔥、扎門花,我早已累得腿腳都不想挪動。而且舅舅一手托著一捆柴火,一手托著裝有野菜的布袋,根本無法顧及我。忽地,空氣里一陣隱隱的燒焦味。緊接著,我倆同時看到母親的身影,以及青灰色濃煙就地而起。舅舅先是一愣,接著款步疾走,繼而丟開柴草、野菜,突突地跑去。我也急匆匆地尾隨過去。
舅舅還是晚了一步。他那些從野地、路邊、溝壑、沙灣子撿回來的鞋子早已被火焰吞噬,好多個鞋口張大嘴,像是鞋集體在喑啞地驚呼。母親說,聽話喲,以后不要再去撿了啊,都是別人扔掉的。舅舅聽了,脖子一梗,人便僵在那里,嘴張開,遲遲吐不出一個字眼。母親用木棍鉤出一只紅色高跟鞋,鞋子怪異地彎曲著,仿佛是一只長長的羊腳趾。母親說,呃,尤其是這種的,一定要燒掉,鬼上過腳的。我說,鬼,那紅色的呢?母親說,也一樣。我向舅舅瞟了一眼,只見他舉起手臂,擊打前胸,仿佛火燒到他胸口上。他那垂至半胸的“羊須”——我管他那一綹胡須叫羊須——奓開,又收攏。那一刻,我感覺舅舅一下子變成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人了。
好像是這件事發(fā)生后的某一天,父親剃去了舅舅的“羊須”。舅舅好像也沒反對。他把長褂也脫去了,換成露肩膀的背心,那背心松松垮垮的,像是從他前胸扯下的皮囊。
仲夏夜,我和舅舅不點燈,敞著門,待在屋里。月亮不斷爬升,爬到屋檐上。舅舅說,月亮在屋檐上孵蛋。我說,月亮在天上,你騙我。舅舅說,你瞅瞅嘛,好好瞅。我向后挪了挪身,月亮剛好掛在門楣上。我說,果真是伏在門楣上孵蛋。
舅舅吁地嘆口氣。
現(xiàn)在想來,那一刻舅舅神志一定特別的清醒。
應(yīng)該就是在那一夜后的早晨,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舅舅不見了的?,F(xiàn)在猜想,那個夜里,舅舅應(yīng)該是整夜未眠,一直醒著,空睜著他那雙清澈的眼。而且,他一定是趁我熟睡,趁父母也熟睡,等到月亮下山后離開的。
起初,我們都以為舅舅獨自一人到草甸子砍柴了。等到晌午還不見人影,父親才出去找。父親是騎著摩托車去的。到了后晌,父親獨自回來,繃著臉,母親問了好幾句,他都不理會。
須臾,父親說了一句,門大開著呢。
母親問,哪個門?
門果真大開著,門閂被抽走,丟在草叢里。
母親彎腰弓背,撥開草叢找舅舅的腳蹤。我也在一旁。
根本沒有什么腳蹤、鞋印。
嘖嘖嘖,哦,母親蹲在一小片花叢中抽泣。她發(fā)現(xiàn)了一地被踩踏的花瓣。我挨過去,依著母親坐下。門就在我倆對面。門框高高的,門洞窄窄的,門扇向那邊推開,從門楣下能望見湛藍的天空。那里沒有云。
舅舅一走便是好多年。在這“好多年”里,我從六歲長到了二十六歲,長到比門高出一小截?!昂枚嗄辍崩?,門一直在。隔個幾年,父親總會用新的油漆刷一遍。到了夏季,草木長高,隱去其半截身,門顯得不是很扎眼。但是,到了冬季,草木枯敗,門便凸出地面。尤其是在下過雪后,夜里,野地白燦燦的,遠遠地望去,一抹黑影孤零零地杵在那里,門好像突然被拉開,嘎吱,同時傳來楚楚的腳步聲。
有那么幾次,母親提醒父親要不把門卸了,父親不言,直搖頭。
舅舅失蹤后的日子里,每到夏季,父親便駕著他那輛突突奇響的摩托車出去找舅舅。近的,方圓百里,父親沒有落下一戶人家;遠的,他去過塔爾寺、五當(dāng)召、拉卜楞寺,他甚至還去過西藏布達拉宮。去布達拉宮的那次,他走了整整三個月。那時我已經(jīng)十七八歲,暑假回沙窩地,父親不在。等暑假結(jié)束時,父親回來了。人曬得黑黑的,身上裸露的肌膚鐵片似的光溜,只是頭發(fā)變了色,變成煙灰色。再后來,父親使不動摩托車了,但他仍舊沒有放棄心里的念頭。后來聽母親講,父親之所以那么執(zhí)著,一是他不相信舅舅不在了,二是那些年父親向好多打卦看相的問過舅舅的下落,那些人的答復(fù)是舅舅還活著。
再后來,父親養(yǎng)了一匹馬,一匹鐵銹色的駑馬。也許,父親養(yǎng)馬不是用來騎的,而是只想找個走路的伴。父親很少騎它,總是牽著走。父親在前頭走,它在后面。父親走路看著地面。它也是,偶爾抬起頭,抖抖鬃毛,繼續(xù)低頭。父親在他六十八歲上,耳朵失聰。我想象不出那是一個怎樣靜謐的世界。也許是主人很少講話,那匹馬也很少嘶鳴。父親沒有給它取名。
父親離世的那天午后,我回到沙窩地。冬季寒風(fēng)很硬、很干,但毫無聲響。當(dāng)母親進了倉房,找個什么出來時,那匹馬突然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嘶鳴。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嘶鳴呢?
我想,是一聲對著冬日慘白的夕陽發(fā)出的凄然尖叫。
出殯那天,我和鄰居家男人將父親的遺體馱到馬背上。這是父親的遺愿。他要騎著他的馬回到野地。那天天空晴朗,萬里無云。我們一行人沿著野地走了好久,走到望不見我家房屋,卻能望見那扇門的向陽坡。
千萬要讓我永遠望見那扇門——這句也是父親的遺言。
按照沙窩地風(fēng)俗,父親的馬將要被永久地放生。我取下馬繩,絞取幾縷鬃毛。母親遞來哈達,要我編到馬鬃上。編好哈達后,我拍了拍馬脖子,它晃了晃腦袋,發(fā)出低沉的鼻響。我又拍了拍它的脖子,我想說句話,可不知道說什么。它靜靜地站了片刻,甩尾走去。
當(dāng)初是您和父親一同送他到都城佛院的嗎?
什么?
母親的眼睛瞪圓,直直地看著我,轉(zhuǎn)瞬灰白的眼球上蒙上透明的淚液。母親搖搖頭,淚液已經(jīng)沾濕她的腮幫。她站在那里啜泣著,我扶著她向屋子走去。
我們誰都沒有走進他的世界。
我說。
孩子,當(dāng)初我不該把那些鞋子燒毀,真的不該啊。
母親站住,整個人顫抖著低聲嗚咽。
您別自責(zé),我聽父親講,他撿鞋子只不過是一種抵御心中恐懼的行為,呃,當(dāng)初他不是徒步走了那么遠的路嗎,您也知道徒步容易穿壞鞋子的。他那只是個習(xí)慣,沒有別的。
那他回來還擔(dān)心什么,這里可是他的家。
母親再次淚眼婆娑地盯著我。
哦,或許他一直以為自己還沒有回來。
父親走后的九九八十一日,我再次回到沙窩地。母親告訴我,馬不見有四十多天了。母親說,它應(yīng)該是回到兒時的故鄉(xiāng)了。熟悉草原馬的人都知道,馬的記性特別好,一般情況下都能回到出生地。我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沒想著去找它。
門,還在。只是已經(jīng)很破舊,漆面斑駁,門框歪斜,扇板也脫落了一塊??吹贸?,父親早已放棄了對它的維護。門閂銹跡斑斑,輕輕地拉,咔的一聲,螺絲釘與卡扣解體。輕輕地推,門框變形,又一塊扇板脫落。
走遠一些距離,回頭看,門整體歪斜著,像是只要風(fēng)輕輕掀一下,它準會散架,坍塌。在門的那邊,我所熟悉的烏鴉灘地光禿禿的。我這邊也是,松軟的沙地上還沒有一根青草破土而出。
門內(nèi)門外,一場空。
我向天空望去,云浪慢慢地堆上來,浪頭白燦燦,浪尾呈銀灰色,鋪天蓋地,蜷曲,噴涌,壓過天際的硬梁。
眨巴眼,云浪瞬間消散。
沙窩地的初夏,滿目的灰色、貧瘠,仿佛春天從未降臨過。我的兩個孩子在沙包上玩。嘰嘰喳喳的笑聲,或多或少打破四野死寂。
噢,噢,看啊,爸爸。
突然,兩個孩子高呼著,向門那邊指去。
我看過去。
門居然大開,一匹鬃毛拖地的馬正從門框下鉆進來。
馬鬃絲絲拉拉地被掀飛,毛茸茸的。
哦,那分明是舅舅。
原刊責(zé)編? ? 筱? ? 雅
【作者簡介】娜仁高娃,女,蒙古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生于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市庫布其沙漠腹地。2008年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影》入選內(nèi)蒙古草原文學(xué)重點項目,短篇小說《醉陽》《熱戀中的巴岱》入選2016年度中國小說協(xié)會排行榜,中短篇小說集《長角羊》入選中國作協(xié)2019年度“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之星叢書”。曾獲2018年《草原》文學(xué)獎、第十二屆索龍嘎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