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婷
病房里色彩寡淡,米黃色的簾子在冷天勉強增添一抹暖意。房間的裝飾很老氣,只有床前柜子上的一罐玻璃糖折射出漂亮的彩光。隔壁病床的大媽床前常有人伴著,大媽姓李,話很多,一張嘴能從清早說到晚上,有點吵。
劉彩英不會喜歡這里的。她想。
劉彩英喜歡斑斕的顏色,還偏喜歡那些花花綠綠的,俗氣得很。劉彩英很會趕新潮,年輕人懂的劉彩英都懂。劉彩英喜歡安靜,不喜歡有人吵。小時候她帶著幾個玩伴回家鬧,還被劉彩英訓了一頓。那時她一邊掉眼淚一邊惡狠狠地想,早晚有一天要吵死劉彩英。
可現(xiàn)在,周遭那么吵,她坐在劉彩英床邊說了那么多,甚至五音不全地唱起劉彩英最討厭的那首流行歌,劉彩英也沒能醒過來,點著她的頭罵她鬧騰鬼。
劉彩英的前胸一起一伏,呼吸很慢,臉上皺紋很多,要比她記憶中的多了好幾條。劉彩英小小的鼻尖上有顆痣,顏色似乎也比從前深得多。劉彩英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單襯得臉色更黃更黑;從前染過的黑發(fā)已經(jīng)蓋不住新長出來的白發(fā)。
劉彩英比從前老了很多。
她的目光移到了隔壁的病床上。一個女人坐在李大媽床邊,低頭削蘋果,側耳聽著大媽絮叨。四五歲的小男孩眼饞,伸手就要去拿果盤里的橘子,被他的媽媽拍掉了手。女人說:“等你奶奶好了,再給你吃果盤里的橘子。”
小男孩撇了撇嘴,抬頭問媽媽:“那奶奶什么時候才能好呀?”
奶奶什么時候才能好呀?
她也不知道。
劉彩英以前身體硬朗得很,走路都帶風。劉彩英的骨相很好看,聽隔壁張大爺說,劉彩英年輕的時候是有名的俏姑娘。當時只有六七歲的陳傾聽了,驕傲地揚起頭:“那是,不然劉彩英怎么會有我這么漂亮的孫女!”
陳傾回頭往自家門口望了望,發(fā)現(xiàn)沒有劉彩英的身影。她招招手,示意張大爺俯身,踮著腳在張大爺耳旁小聲說:“張爺爺,你悄悄告訴我,玻璃糖在哪兒買的呀……哎呀,我跟你說,劉彩英……”
劉彩英剛好走到門口,一眼就看到陳傾趴在張大爺耳朵旁,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嘴里說的一準不是什么好話。于是劉彩英大步上前,揪著陳傾耳朵就把她扯回了家。陳傾痛得齜牙咧嘴,完全沒有了剛才神氣的模樣。
“劉彩英,疼!你放開我!”
“我不疼,不放!”
“劉彩英你心腸歹毒!你要害你親孫女!救命啊——”
劉彩英擰耳朵的勁兒更大了,陳傾兩只手都抓著那只鐵鉗一般的手,卻還是怎么也掰不開,氣得她眼淚都掉了下來。等劉彩英一松手,她就跑回房間鎖上門,一下子撲倒在床上,捂著被子嗚嗚地哭,任劉彩英怎么叫也不出來。
當晚,她睜著一雙哭紅的眼,在房間書桌的右下角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劉彩英大壞蛋”六個字。
陳傾跟著劉彩英住在小鎮(zhèn)上,打小就和鎮(zhèn)上的人關系好。眾人都說,陳家那小姑娘討喜,劉彩英真有福。劉彩英每次都是一臉嫌棄,卻會背過身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嘴角悄悄地揚起來。陳傾看到過她偷笑,還趁她背過身去飛快地從身邊的小抽屜里掏出幾顆玻璃糖揣在兜里,然后心滿意足地走開。
她愛吃玻璃糖,劉彩英總會買來整整一罐放在抽屜里,但每次只許她吃五顆。陳傾說她小氣鬼,劉彩英笑瞇瞇地把數(shù)量減到了三顆。陳傾說氣得牙根癢,劉彩英卻說牙根癢是因為她吃糖吃多了,讓她少吃一點。
陳傾一放學回家就跑到她面前,兩手叉腰,盛氣凌人地開口:“劉彩英你真是無可救藥,能把雞和狗都氣上天?!?/p>
劉彩英坐在小椅子上,抽了一口煙斗,愜意地瞇起眼睛:“那詞叫雞犬升天,夸人的。記都記不住,怎么考大學。好好查查詞典再來跟我對線?!?/p>
陳傾跺跺腳,跑回了屋里。她坐在書桌前發(fā)呆,從小窗戶里偷看坐在小院里的劉彩英。都快春末了,院子里那棵棗樹才剛剛抽出嫩芽。磚鋪的地上有些坑洼,從磚縫鉆出來幾株綠油油的草。樹旁邊有劉彩英種的雞冠花。等到天再熱一點,那株雞冠花的顏色就變得艷紅,俗得很,可劉彩英偏偏就喜歡這艷紅色。陳傾笑劉彩英的品位土,劉彩英翻了個白眼說你懂什么,這叫國際潮流色。頭發(fā)有些花白的劉彩英坐在她那把小藤椅上,愜意地瞇著眼睛曬太陽。太陽肯定很暖和,不然劉彩英怎么把外套都敞開懷?
陳傾總是坐在書桌邊走神。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高三的畢業(yè)季。
陳傾從小窗戶里再看時,劉彩英的背有些佝僂,一頭利落的短發(fā)被染得烏黑。她再也沒怕過劉彩英會揪她的耳朵,因為她已經(jīng)比劉彩英高出許多,劉彩英一伸手,她就嘻嘻笑著偏頭躲開。劉彩英夠不到,就只能不痛不癢訓她幾句。劉彩英最近變得新潮起來,每天拌嘴用的流行詞匯比她這個年輕人還要多。
陳傾住宿,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劉彩英張羅著要包餃子。
劉彩英敲敲搟面棍,賣弄著她新學的流行詞:“我真服了你個老六。早不回晚不回,我剛想出去搓麻將,你就回來了?!?/p>
“陳娃子我跟你講,別再用音響大剌剌放那個什么歌,吵得要死,聽一次煩一次。我真的栓扣?!?/p>
劉彩英的英語說得不標準,“栓Q”這詞從她嘴里出來,就成了“栓扣”。
“劉彩英,你別嘴硬了。冰箱里那么多東西,你一個人哪吃得完,天天都在盼著我回家做給我吃吧?!?/p>
劉彩英翻了個白眼,沒理她。
陳傾翻翻抽屜,看到了一整罐玻璃糖。她掏了幾顆揣在兜里,站在劉彩英身邊看她搟面,剝了糖紙往嘴里扔,有一顆沒扔進去,恰好彈到了面團上。劉彩英抄起搟面棍就要揍她:“去,離遠點,不然一會兒沒你飯吃?!?/p>
陳傾一邊躲一邊笑:“劉彩英,除了我,誰還吃你做的飯啊!”
劉彩英一桿子抽到她身上:“滾滾滾,別耽誤我做飯,實在沒事干就去掃院子?!?/p>
陳傾一聽要去掃院子,立刻拍掉身上沾到的白面,轉(zhuǎn)身就跑回了屋,身后跟著劉彩英幾句笑罵。
可她等了很久,劉彩英都沒喊她出來吃餃子。
陳傾跑到廚房,映入眼簾的是倒在灶臺邊的瘦小身體。
劉彩英被送去了醫(yī)院。陳傾聽到醫(yī)生說,如果能積極接受治療,老太太還能有一年左右的時間。
陳傾有點發(fā)愣,半晌點點頭,打電話給班主任請了假,回家收拾東西。一進門就看到,小院里棗樹的葉子全落干凈了,光禿禿,瘦骨嶙峋的。她收拾完劉彩英住院需要用的東西,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房間,看到書桌桌角“劉彩英大壞蛋”六個字,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劉彩英,你這個大壞蛋。
劉彩英,你不是還要給我包餃子嗎?我想吃餃子了。
劉彩英,我早就知道玻璃糖在哪買的了。我要趁你不在,買五罐十罐,天天吃,頓頓吃。
劉彩英,我那次是要偷偷跟張大爺學做飯,等你生日那天做給你吃。你還以為我在說你壞話,你這個大笨蛋。
劉彩英,你冰箱里那么多東西還沒吃,那我就一樣一樣學會做給你吃,做得再難吃你也要咽下去。
劉彩英,我就快去上大學了。以后你就跟著我享福,我給你買個更大的院子,給你種國際潮流色的雞冠花。你要等我。
劉彩英在病床上動了動。
陳傾一驚,輕輕握住了她干枯的手。
陳傾小心翼翼地說:“劉彩英,你醒了嗎?”
陳傾一動不動地看著劉彩英,但劉彩英依然毫無反應。陳傾的眼淚悄悄掉了下來,她摩挲著劉彩英的手,說:“錄取通知書我拿到啦,在媽媽工作的城市。我已經(jīng)跟媽媽說過了,開學的時候她會來接我。你以后就可以不用擔心我啦?!?/p>
不知道是不是陳傾的錯覺,淚眼蒙眬中,她好像看到劉彩英笑了笑。
劉彩英離開的那天,迎春花開得正好。
陳傾回到家,破舊的門前掛著白絹花。一進堂屋,小鎮(zhèn)上有些過來幫忙的人還沒走,看到陳傾進來,微微嘆著氣,走到她面前拍了拍肩膀,低聲說幾句安慰的話。劉彩英的照片就擺在桌子上,黑白的,一點都不好看。
陳傾反而沒有哭。
等劉彩英的白事辦完,陳傾也要回學校了。臨走前一晚,陳傾坐在書桌前。書桌還是同樣大小,可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已經(jīng)有些狹窄了。陳傾從小窗戶往外看,棗樹還沒有抽芽,光禿禿的。樹下的小藤椅早就被撤掉了,雞冠花沒有續(xù)種,只留下一個空花盆。原本不大的小院,反而顯得有些空蕩。前面一戶人家的燈還亮著,偶爾會傳來一兩聲小孩子的叫嚷。
陳傾看著看著,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夢里的劉彩英依舊是個健步如飛的老太太,能揪著她的耳朵從張大爺家門口提溜回小院子。陳傾一直在笑,劉彩英也一直在笑。劉彩英說:“餃子下好了,趕緊過來自己盛?!?/p>
那罐滿滿的玻璃糖就放在桌子上,在日光下折射出華麗的彩光。
責任編輯 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