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羽
這些長短不等、粗細不一、疏密不勻的刻劃符號,分別組成了各種形態(tài),像樹葉,像魚兒,像幾何圖形,筆觸稚嫩而意韻古老,表象淺顯而內(nèi)涵深邃,猶如亟待破解的“文化密碼”,帶給人無限遐思:我們的先祖刻寫在器具底部的這些符號,究竟什么意思?是四季勞作的祈禱嗎?是叩問天象的記錄嗎?是他們與自然搏斗又共生的累累傷痕嗎?這些問題沒有答案。其實,我也不需要答案。重要的是,今天,這幾塊留有先祖刻痕的深褐色陶器殘片,攜帶著漢字誕生的信息,走過了7300多年長路,走過了千山萬水,抵達東經(jīng)121°北緯30°,在上海奉賢區(qū)博物館與我相見。
與它們一道前來的,還有中國三大流域11個省市26家文博單位的180多件(組)文物,包括青銅器、陶器、石器、骨器、瓷器、書畫、竹木等各種承載漢字的實物。20世紀初中國古文獻四大發(fā)現(xiàn):殷墟甲骨、居延漢簡、敦煌遺書、明清檔案,此次前兩類文物和明清圣旨也在奉集結(jié)。
低溫,暗光,呵護這批珍貴文物的同時,也將我引入了幽深神秘的境地。
稍待片刻,調(diào)適視覺之后,我和這些文字久久對望。
從神話時代的結(jié)繩記事、八卦演繹、倉頡造字到史前文明的刻符,諸多可能性線索勾勒出中華漢字起源的脈絡(luò),一路變遷,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zhuǎn)注、假借,每一個字都負重而來,風(fēng)塵仆仆,但神采奕奕。
它們都認得我,我就是遠古那位刻寫者的后代。
可我,也認得它們嗎?
我仔細打量著,用目光觸摸它們形態(tài)多樣的面容,用鼻翼嗅聞古樸的氣息,用雙耳聆聽一段段故事。我知道,它們是我久別的親人,每一條線條的律動都與我的心跳共振,每一道筆畫的游走都與我的血脈連通。
因為有了這一方漢字,中華文明綿延不斷,民族精神代代相傳。
甲骨文的撲朔迷離,金文的遒勁凝重,篆書的圓潤婉轉(zhuǎn),隸書的典雅端莊,草書的暢快靈動,楷書的敦厚平和,行書的雋秀灑脫。由繁而簡,因形賦神,各具氣象,風(fēng)姿千狀。
它們默默無語。默默無語的背后是千言萬語。
讓我愧疚低頭的是,我能領(lǐng)略它們無以倫比的外在美,卻很難走進它們豐富深邃的內(nèi)在世界。
借助注釋與講解,我磕磕絆絆地閱讀著:
在來自殷墟的這幾片甲骨上,我讀到了先祖?zhèn)冋疾穯栘缘尿\,“我能獵獲老虎嗎?”“我最近多次夢到鬼怪,是否會生???”“我的妻子會不會生男孩?”文字傳遞了先祖?zhèn)儗ξ粗木次罚餐嘎读怂麄冮_天辟地的勇氣。
我見到了與西安兵馬俑齊名的里耶秦簡牘。有一片秦簡上的文字完整記錄了從南郡屬縣“鄢”到洞庭郡屬縣“遷陵”所經(jīng)站點及里程,足見大秦帝國政令通達的程度。由此及彼,還可以推測當(dāng)時地理版圖的測繪、交通網(wǎng)絡(luò)的布局、行政體系的運行狀況等等。
在最早刻于石碑上的儒家經(jīng)本——“熹平石經(jīng)”殘片中,可依稀辨認《詩經(jīng)· 氓》的片段?!胺宋已芷凇钡仍娋?,連同它所包涵的中國人的倫理道德與情感表達方式,由此在文字中凝固。
“升仙太子碑”(拓本)記述的是周靈王太子晉升仙故事。高6.70米,寬1.55米,規(guī)制恢弘,盛唐氣派。原碑文為武則天76歲時書寫,2000多字,個個華貴靈動。獨創(chuàng)的鳥形飛白體,獨創(chuàng)的文字,讓一代女皇的自信自得躍然紙上。
乾隆四十五年那道“雙語”圣旨,明明白白地展示著:漢字在先,滿文隨后。我仿佛看到這位強悍的帝王,在發(fā)布最高政令之前,俯身伏案,認真學(xué)習(xí)如何正確地認識、閱讀、理解、書寫漢字。使用被征服者的文字來溝通、交流、對話,是否也意味著某種程度的平等、敬重?
…………
因為有了這一方漢字,中華文明綿延不斷,民族精神代代相傳。
在此次展覽中,有4片甲骨來自“甲骨文發(fā)現(xiàn)第一人”王懿榮的舊藏。王懿榮的顯赫身份不必贅言,值得復(fù)述的是,1900年8月15日,他與家人在淪陷的北京城內(nèi)自殺殉國,也為他畢生所學(xué)殉道。之后,好友劉鶚購買了王懿榮留下的甲骨繼續(xù)研究。劉鶚在發(fā)表《老殘游記》的同一年,出版了《鐵云藏龜》,使甲骨文第一次從私家秘藏變成了向民眾公開的文物資料。這是了不起的功績,也是摯愛漢字的讀書人的分內(nèi)事。
作為大展的本土特色,近年來在奉賢柘林考古發(fā)掘的良渚遺址文物也在此熠熠生輝,此次展陳的雙鼻壺底部有X形、幾何形、植物形刻劃符號,可能是早期的計數(shù)、標(biāo)識符號,也極有可能是原始文字的雛形,是研究文字起源、新石器晚期的重要材料。同時展出的,還有一個紋飾精美的東漢銅鏡,銘文為“敬奉賢良”,讓我這個奉賢人倍感親切,浮想聯(lián)翩。
徜徉展廳,處處可見主辦方策展的匠心,共設(shè)計了“靈符若拙——漢字之源”“契文肇興——漢字之變”“意蘊流芳——漢字之韻”“天開化宇——漢字之力”“妙趣啟智——漢字之趣”五大板塊,還采取了“對比法”布展,比如:
將來自一南一北春秋時期的兩尊代表性青銅方壺面對面擺放,讓觀眾真切感受到迥然不同的風(fēng)格,南方的這尊帶蓋方壺上窄下寬,曲線流暢,秀美典雅,北方的中山王厝刻銘夔龍飾銅方壺棱角分明,沉穩(wěn)雄健,格局宏大。
漢字告訴我:分散是弱小的,聚合的力量是磅礴的。
觀展人數(shù)眾多,沉迷文物之美。
將“南董(董其昌)北王(王鐸)”兩幅行書一起陳列,讓觀眾充分領(lǐng)略兩位大家的書風(fēng),董字秀逸清雅、恬淡從容,王字粗獷豪放、結(jié)體奇險。
將吳昌碩中年、晚年的兩件石鼓文對聯(lián)并排懸掛,讓觀眾清晰了解吳翁晚年變法的軌跡,尤其是那副落款為“丁卯仲夏吳昌碩年八十四”的對聯(lián),毫無衰弱之跡,筆法老辣,力透紙背。這元氣直追高古,酣暢淋漓。
將日本、韓國等國的貨幣實物同時亮相,貨幣上的漢字無聲地講述著中國文化輻射周邊國家的廣泛影響力;將四大文明古國的文字演變集中展示進行比較分析,讓觀眾感知漢字強大的生命力和傳播力,從漢字幾千年不滅的光輝中,增強文化自信和做中國人的底氣!
最后壓軸的國寶是:宋拓《十七帖》。此拓本紙墨黝古,字口清晰,計14頁,系整開拓本裝幀,未經(jīng)裁剪。原帖為書圣王羲之晚年的草書作品。全帖134行,內(nèi)有十七日帖、逸民帖、龍保帖等29帖,總計1160字。包世臣論王羲之的字,如老翁攜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guān)。評論提及的精妙之處在此帖體現(xiàn)為漢字實用性與藝術(shù)性的完美統(tǒng)一,以及漢字書寫藝術(shù)創(chuàng)新的無限可能。據(jù)介紹,宋拓《十七帖》會提前離場回原館“休眠”,今后很長一段時間不再與世人晤面。故而,此次有緣相見的人,大多在此駐足觀賞,久久不愿離去……
這批文物在“上海之魚”湖畔的相聚是短暫的,但意義卻是永恒的。
漢字告訴我:分散是弱小的,聚合的力量是磅礴的。
點與線聚合,組成了一個字。字與字聚合,連成了一個句子。句子與句子聚合,連成了一個篇章。篇章與篇章聚合,從此,文字就有了意思,有了意義,有了歷史,有了輝煌與苦難,從而連成了中國文脈綿延起伏源遠流長。滄海桑田,時代更迭,這一個個漢字的字形與結(jié)構(gòu)、書寫介質(zhì)雖有嬗變,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倫理道德、審美情趣始終蘊藏其中,如同基因,伴隨著一代代中國人跋山涉水上下求索,攀登了一個又一個文化高峰,書寫了一個又一個文明傳奇。
相對于7300多年,這批文物在“上海之魚”湖畔的相聚是短暫的,我與這些文字今天的相聚更是短暫的,但意義卻是永恒的,它見證了天時地利人心的聚合,見證了百年盛世的祥光。
寫好中國字,做好中國人。我知道,這人類持續(xù)使用時間最長的文字——漢字,正青春煥發(fā),活在億萬中國人的手中、眼里、心上,又開始了新的長征。
觀眾駐足觀賞,久久不愿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