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仕芳
1
我沒想到我們的友誼會在秋天里突然中斷。我們指的是我、陳云勝和石宏思。我們每天形影不離,號稱鐵三角,然而我們曾以為牢不可破的友誼,卻因為一個女人中斷了。那個女人叫劉春燕,是石宏思叔叔石剛的女朋友。他們的戀愛是在廣東打工時談的,據(jù)說他們早就在一起滾床單了,前幾天剛從廣東回到小鎮(zhèn)上,是回來準備殺豬請客辦婚禮的。應(yīng)該說,劉春燕是個漂亮的女人,每天換一套裙子,花枝招展地走過大街,總像收割機一樣收割過路人的目光。鎮(zhèn)上的男人喜歡談?wù)撍?,說她櫻桃嘴、桃花眼、小蠻腰,身上有股狐貍精的味道,還說被她粘上的男人就會倒霉。我們不由為石宏思的叔叔擔(dān)憂,要是他倒了大霉,以后他就不會給我們買糖吃,更不會給我們買電影票。不過,我們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上的男人口是心非,每當看到劉春燕出現(xiàn)在街上,他們就會停下手中的活兒,無論當時正干什么,那些膽大的還走過去搭訕。
“春燕,今晚到你家坐坐???”
“春燕,還去不去廣東,去的話記得帶上我?!?/p>
“知道你和石剛好,在你出嫁之前,大家都還有機會嘛。”
……
劉春燕對那些男人一笑而過,她的笑容很好看,像掛在枝頭的桃花。那些男人就開心起來,似乎忘了詛咒過她的話。陳云勝的叔叔陳秉光也跟她搭過訕,我親眼見到過,那天下午他站在橋頭上,不時看著那條簡陋的街道,好像在等什么人。當看到劉春燕走進小賣鋪,他就雙手插褲袋,離開橋頭走進商店。我看到了也跑進去,想賴他給我買幾顆糖,他會看在我是他侄子的朋友的份上這么干的。劉春燕買了一堆零食,他只買了兩瓶洗發(fā)水,付錢時把她的賬也給結(jié)了。
“鄉(xiāng)里組建計生宣傳隊,愿不愿來,如果來,這賬以后從工資中扣?!?/p>
劉春燕還沒明白過來,他已經(jīng)頭也不回走出店外,留下一個驕傲的背影。她提著一袋零食追出去,剛追到店門外,腳步就放慢了。等他們都消失在街面上,我才記起手里揣著六顆糖,竟忘了叫陳秉光幫我付錢,只好不甘心地把糖放回去,爾后逃似地跑出門外。我沒把這件事告訴石宏思,盡管陳云勝的叔叔沒有幫我買糖??墒菦]過幾天,劉春燕就加入鄉(xiāng)計生宣傳隊,因人長得俏麗,舞又跳得好,很快就被任命為舞蹈隊隊長。
“我叔叔說了,她這個隊長要是干得好的話,還能夠申請轉(zhuǎn)正?!标愒苿贊M臉得意而神秘地說,“知道什么是轉(zhuǎn)正嗎?就是轉(zhuǎn)成正式國家干部,像我叔叔那樣的人,領(lǐng)國家工資。”
這讓我和石宏思都大吃一驚,國家干部不是一般人,過著吃香喝辣的日子,鎮(zhèn)上漂亮的姑娘都想嫁給國家干部,哪怕是嫁給二婚也心甘情愿,能嫁給國家干部無異于祖墳冒煙。
“你叔叔對你說的?” 石宏思眼里流露一絲慌張。“我親耳聽到的,那天我去鄉(xiāng)政府找我叔要錢看電影,劉春燕就在他的辦公室里,我叔就那樣對她說的,我在門外全聽到了,那天我叔給我一塊錢,他從來沒有那樣大方過,那天我也很大方,請你們倆一起看電影,你們都忘了?”確有其事。我連忙說:“怎么能忘呢,沒忘?!笔晁家舱f沒忘,只是他的聲音有些消沉,臉色也變得難看。
“她都要嫁給我叔了,怎么跑到你叔那里去當宣傳隊員呢?”石宏思盯著陳云勝,目光隨之變得堅硬,接著說,“一個快要出嫁的女人,在臺上又唱又跳,哪像個新娘,我叔說一定要教訓(xùn)她,還說女人不能太野了?!?陳云勝沒有再說話,應(yīng)該是不敢說,因為在往常,但凡石宏思用這種語氣說話,那是與人干架的前奏。“這個事,你叔做得不對。”我作為中立者不得不表態(tài)。陳云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石宏思,臉上滋長出一絲愧疚,腦袋慢慢耷拉下去,像是他做錯了什么事?!八藿o你叔,又到我叔這邊當演員不矛盾嘛,很可能她還能成國家干部呢。”我說:“這話說得也有道理嘛,當國家干部沒什么不好,要是我爸是國家干部那就好了,現(xiàn)在每年都到外地去打工,一年到頭都沒見幾次?!笔晁及孜伊艘谎壅f:“這有什么好的,這會產(chǎn)生矛盾的?!?/p>
果不其然,石剛和劉春燕爆發(fā)了矛盾。矛盾是在一天夜里爆發(fā)的。那些天劉春燕都到政府大禮堂排練,鎮(zhèn)上從縣文工團請來一位舞蹈老師,是個年輕帥氣的小伙子,工作認真嚴格,要求隊員們每個動作都要規(guī)范、標準,隊員們做不好時,他就手把手地教,有的學(xué)員教不會,他就爆粗口:“操,連基本動作都不會還跳什么舞?”他破口罵人的樣子很難看,不像從縣城來的文明人。宣傳隊排練時,窗外總擠著一群看熱鬧的人,石剛也去看過,那天他就站在我們身后,當看到劉春燕在舞蹈老師面前扭著腰肢,便鼓起腮幫氣呼呼地走了,嘴里還嘟噥著什么。“我叔勸過劉春燕好幾回,叫她不要去跳舞,她就是不聽,就是要跳,看看她那樣子,像個騷女人?!笔晁硷@然在為他叔叔報不平,我和陳云勝都不敢吭聲。那個晚上,我們趴在窗外看宣傳隊排練直到結(jié)束,隊員們?nèi)齼蓛勺叱龃蠖Y堂,陳秉光和劉春燕最后從里邊走出來,他們肩并肩走著,有說有笑,兩條瘦長的身影映在地上,如同一對如漆如膠的戀人。
“啪——”
石剛從街角里竄到他們面前,揚起手就扇了劉春燕一巴掌。陳秉光迅速把劉春燕拉到身后,說:“你憑什么打人?”石剛說:“我打我女朋友,你管得著嗎?”陳秉光說:“就算她是你女朋友,難道就是你私人物品?再說了你還沒有給她送彩禮吧?就算送了也還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吧?在你們還沒領(lǐng)結(jié)婚證之前,所有單身男人都還有權(quán)利追求她?!笔瘎傄粫r語塞,拳頭緊緊握著,終于沒有揮出去,因為不少男人圍了過來?!皩Γ銘{什么打人,打的還是女人?”“這可不是男人該干的事?!薄斑@也太操蛋了?!笔瘎傉f:“她是我女人,管你們什么事?”那些男人臉上就掛不住了,從兩旁向他擠壓過來,把整個橋頭堵住了。此時,兩個民警擠到人群前,話也不說,只是雙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盯著他們。
“你等著!”
石剛目露兇光盯著陳秉光,轉(zhuǎn)身離去,筆挺的腰板顯出幾分狼狽。圍觀的人群在民警的注視下散去,最后剩下我們?nèi)齻€還站在原地。陳秉光和劉春燕看到我們,但沒有跟我們打招呼。陳秉光總是牛氣哄哄的,從來不用正眼瞅人,現(xiàn)在劉春燕也對我們視而不見。等他們消失在橋那頭時,我們還站在原地不動,巨大的寂靜覆蓋下來。
“宏思,你叔剛才說的你,是指劉春燕,還是云勝的叔叔?”
我沒話找話,想營造出動靜,打破不安的寂靜。石宏思白了我一眼,陳云勝也白了我一眼,他們都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向橋那頭走去,我只好陪著小心跟上去?;椟S的街燈從背后照下來,把我們的身影投到面前,我們默默地踩著影子往前走,誰也沒有說話,只有拖沓的腳步聲在回響。
之后幾天,我們好幾次看到石剛獨自坐在飯館里喝酒,有時我們悄悄地坐到他身旁,他看到我們就叫老板上三碗炒粉。有一回,我們又想去蹭吃,結(jié)果他對我們吼:“他媽的,都給老子滾!”我們就抱頭鼠竄。
“別怪我叔,他心里郁悶,他被劉春燕給蹬了,太丟臉了?!?/p>
石宏思滿臉憤怒,瞪著陳云勝,眼里露出一絲兇光,把陳云勝嚇得不敢說話。但說實在的,我們不清楚劉春燕到底有沒有蹬掉石宏思叔叔,只是經(jīng)常看到她穿著不同的裙子來到大禮堂排練,每天都排練到十點半才結(jié)束,她跟宣傳隊員們走到街上,在橋頭揮手告別各自回家,但再沒見過陳秉光護送過她。“劉春燕又沒跟云勝叔叔好,她怎么會蹬你叔呢?”我既為陳云勝開脫,又在安慰石宏思。他們一同向我看來,眼里閃出同一種嫌棄的目光。
幾天后,石剛又在飯館里喝悶酒,滿臉通紅,顯然已經(jīng)喝多了,我們不敢走過去蹭吃。他把一只空酒瓶“啪”地擱在桌面上,雙手撐著桌沿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飯店,向鄉(xiāng)政府大禮堂走向。那幾天沒有排練,大禮堂更換壞掉的座椅,但他還是搖搖晃晃地走去?!案衔沂澹茸砹?,我們得把他抬回去?!蔽覀兙脱刂鴫乔那奈搽S。石剛走到大禮堂大門外,抬起腳就猛踢,兩扇沉重的門板“砰”地打開,空曠的大禮堂里出現(xiàn)兩張驚慌失措的面孔,是劉春燕和陳秉光,他們蹲在地上撿垃圾,身體挨得緊,都快疊到一起了。
“姓陳的,你卑鄙、無恥,勾引別人的女朋友?!?/p>
石剛邊走進去邊怒罵。陳秉光站起身來,拍掉手上的木屑說:“你怎么說話的,怎么叫勾引?如果是真愛,還有什么能奪走?”停了停又說,“你整天只知道發(fā)脾氣,還動手打女人,這是一個男人該有的行為嗎?”石剛哆嗦起來,猛地撲過去,拳頭砸在陳秉光的臉上。陳秉光的嘴角淌出一絲血跡,他用手背輕輕擦拭嘴角,往地上吐出一口帶血絲的痰,爾后猛地推倒石剛。石剛從地上爬起來,倆人便扭打起來。
“住手,救命!”
劉春燕驚叫起來,驚叫聲像是在吶喊助威,他們扭打得更加起勁。我們?nèi)齻€趴在窗門外看,他們你一拳我一腳,旗鼓相當,難分勝負。石宏思和陳云勝都揣緊拳頭,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叔叔能贏。在混亂中,石剛抓起一根削尖的木頭,半尺來長,猛地扎進陳秉光的大腿。“?。 标惐獯蠼衅饋?,血從他的大腿上冒出來,流到地面上,很快就烏黑一片。原來血淌到地上不是鮮紅的,而是烏黑的。石宏思的臉漲得通紅,陳云勝的嘴唇微微發(fā)顫,他們的目光變得猶豫而復(fù)雜。他們的身子在顫抖,我的身子也跟著發(fā)顫,我們心里都充滿恐懼,太可怕了,電影里殺人的場景也不過如此。
聽到呼救的人們紛紛趕來,看到滿地是血,即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七手八腳地把陳秉光抬到衛(wèi)生院,還有幾個人勸著石剛,說:“你快去派出所自首吧?!薄叭ジ煺f你是因為喝多了才失手傷人?!薄摆s快去,爭取寬大處理?!蹦切┤送浦瘎傋叱龆Y堂,不知道是不是推著他去自首。大禮堂里空無一人,剩下我們蜷縮在墻角里,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因過于恐懼而挪不動腳。不遠處有只野貓盯著我們,兩只眼睛閃著幽光。
2
我們爬上小鎮(zhèn)背后的山坡,坐在那座廢棄的古炮樓里,想象著往山腳的小鎮(zhèn)放射炮彈的情景,但今天我們一點心情也沒有,從炮眼往外看,有幾只鳥從眼前飛過?!霸苿?,你叔不會落下殘廢吧?”我小聲問。陳云勝沒有回答,眼睛盯著那幾只鳥?!昂晁迹闶宀粫伟??”我討好地問石宏思。石宏思瞪我一眼說:“你這個烏鴉嘴,你叔才坐牢,你們?nèi)叶甲??!蔽疫B忙閉上嘴,不敢再言語。我不希望他們有事,男人之間打打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偶爾流血受傷在所難免,他們都不理解我的心思,這讓我難過。
“我們先到派出所去看看吧?”
陳云勝站在我身后低低地說,聲音聽起來很遙遠。“那好吧?!笔晁家桓睒O不情愿的樣子,我看得出來他是在裝,但我沒有點破。我們都擔(dān)心他叔叔,好幾次到派出所去要求看他,都被民警毫不客氣地轟走。
“怎么又來了?不是告訴過你們嗎?這期間不能探視?!?/p>
我們還沒走進派出所的大門,就被從門里邊走出來的民警攔住,他一眼就看出我們來干什么,真不愧為人民警察。我們不想這樣被趕走,卻被他兇狠的眼神嚇退,最終又悻悻地回到街上?!安痪褪莻€警察嗎?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們長大了,到縣里當局長、縣長,還不把他捏得像螞蟻一樣?”石宏思憤憤不平地說。“那我們從明天開始認真念書。” 陳云勝小聲地說?!翱赡菢犹量嗔耍x書都沒下石子棋好玩?!蔽艺f。這話是說給石宏思聽的,也是說給陳云勝聽的,石宏思不喜歡讀書,而陳云勝的成績在班里名列前茅?!斑@樣吧,我們看不到宏思的叔叔,那就去看望云勝的叔叔吧,反正我們總得干點什么?!蔽矣终f。他倆同時轉(zhuǎn)過臉來看我,似乎這話不是從我的嘴里說出來,我心頭不由暗自得意。
“我們這樣空手去看病人有點不像話?!?/p>
我又想出一個主意,他們又扭頭看著我,眼里充滿嘲笑和質(zhì)疑。“你們在這等我?!蔽艺f完就往家里跑,想著怎么跟母親要錢。我跑到家沒看到母親的身影,又叫了幾遍,也沒有應(yīng)答。我就溜進母親房間,從枕頭底下摸到一個小布袋,從中抽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塊錢。
我回到街上買了兩個蘋果,讓陳云勝一手拿著一個,然后我們哼著歌走進病房,赫然看到劉春燕在病房里,正給陳秉光喂飯。他傷的是腿,雙手不能動嗎?難不成傷病從大腿轉(zhuǎn)移到手上了?瞧,劉春燕像妻子照顧丈夫那樣照顧病人。病人靠在床頭上,滿臉放光,一點也不像病人。這讓我們感到意外和失落,沒有跟病人打招呼,也沒有把蘋果留下,轉(zhuǎn)身走出衛(wèi)生院門外?!俺粤税伞!?陳云勝舉起手里的蘋果。兩個蘋果三個人不好分?!鞍蠢弦?guī)矩?!笔晁寄闷鹨粋€蘋果咬了一口,然后遞給我,我咬一口遞給陳云勝,他也跟著咬一口又遞給石宏思。我們就這樣輪流啃,等把蘋果吞進肚子,才回頭看向衛(wèi)生院。
“他活該!”
陳云勝憤憤然地說。他這么說自己的叔叔確實不應(yīng)該,但看不出他是否在說謊。石宏思的眉頭稍稍舒展開來,陳云勝的話應(yīng)該讓他得到了一絲安慰?!拔覀冊偃ベI兩個蘋果吧,我還有錢的?!彼麄z瞪起眼盯著我,似乎我背著他們干了什么對不起祖宗的事?!澳銈儾蝗??我自己去?!蔽翌^也不回地往街上走,他倆追上來與我并排,投到地上的三條瘦小身影顯得那么和諧。我花掉了最后的錢,原本想把這錢放回去的,那樣母親就不會發(fā)現(xiàn)錢丟了?,F(xiàn)在又買了兩只蘋果,不在乎母親手里的竹鞭,盡管抽在身上會疼痛好幾天,但比起安慰兩位朋友的心情,這點疼痛算不了什么。
那天晚上,母親手里的竹鞭不出意外地落在我的屁股上,竟然一點也不覺得疼痛,我甚至還向母親咧著嘴傻笑?!疤鄄惶郏俊蹦赣H慌張起來,要是真把我打傻了,她就難以向父親交待。父親的拳頭可不是吃素的,我被父親用拳頭揍過,用力之猛似乎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使我兩天都咽不下飯。母親連忙把竹鞭塞到爐灶里,爾后給我炒雞蛋。從被鞭打到有雞蛋吃的轉(zhuǎn)變,我竟一時適應(yīng)不過來,等我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心里依然高興不起來。
我們心緒莫名地陷入低落,連象棋也不愿下了,那副象棋是我們湊了半個學(xué)期的零用錢才買來的,有事沒事就蹲在街頭對弈,在棋盤上殺得暗無天日、難解難分,急起來連蹩腳的馬都能四處蹦跳,象也能沖過楚河漢界奮勇殺敵,惹得過路人哈哈大笑。 我們對釣魚也失去了興趣,往常只要是下雨天,我們就會跑到河邊釣魚,頂著斗笠蓑衣,在河岸上一蹲就是半天,直到肚子餓得發(fā)慌才回家。我們連偷看漂亮女生的心情也沒有了,往時我們喜歡跑到小土坡上,蹲在那里盯著校門,許多女生在我們的期待中走出來,我們像鎮(zhèn)上的男人們談?wù)擈}女人那樣談?wù)撆翢o忌憚、恬不知恥。
我們心里不痛快。石剛和陳秉光打架,這原本沒什么了不起的,我們就打過很多次架。“不打架的男人還能叫男子漢嗎?”石宏思時常這樣說,我和陳云勝都支持他?,F(xiàn)在的問題是,石剛不僅把陳秉光打進了醫(yī)院,還把自己打進了拘留所,沒人知道他會不會被判刑。人們議論紛紛,說如果公安局把此事定性為打架斗毆的話,那么賠償?shù)狼噶耸?;如果定性為滋事傷害的話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p>
“我們得找新游戲,這樣下去還有什么意思?”
石宏思憤憤然地說。他說到我的心坎上了,的確需要找到新的游戲,刺激我們越來越糟糕和別扭的心。“把鞭炮掛在狗尾巴上,怎么樣?”我忽然想起這個新游戲。這個游戲是我聽到父親講,他在外做副業(yè)時,見到有個人把骨頭掛在狗尾巴上,狗去想啃骨頭,嘴巴怎么咬不到,不停地在原地打轉(zhuǎn),最后給活活累死了。我對這個故事記憶深刻。“臥糟,這主意不錯,就這么辦?!笔晁颊f,陳云勝也贊成,他們倆的眼里閃出同一種久違的光芒。
石宏思從家里偷來兩掛鞭炮,原本是他叔叔討老婆用的,現(xiàn)在他叔叔什么時候走出拘留所還是個問題。陳云勝從家里拿來幾根骨頭,早就啃得連半點肉絲都不剩。他們把這些東西塞到我的手里,我心里害怕,本想拒絕,但不想在他們面前認慫,便硬著頭皮接過鞭炮和骨頭。我們來到街上留意落單的狗,不久發(fā)現(xiàn)電桿下趴著一條黑狗,懶洋洋的,人來人往都沒驚動它。我拿著骨頭走過去,在它面前蹲下去,友好地把骨頭遞給它。它看了看我,確認我沒有惡意,才用鼻子聞了聞,爾后放心地啃起來。我試探地把手放在它背上,它沒有反對,便給它撓癢癢,它邊啃骨頭邊享受,徹底放下警惕。我把鞭炮系在它尾巴上,向身后的兩個伙伴比了個勝利的手勢。他們向我揮手,示意趕快點引線,他們早就迫不及待了。我點燃了引線,轉(zhuǎn)身向兩個朋友走去,黑狗沒意識到危險,還在津津有味地啃骨頭。
“嘣嘣嘣——”
鞭炮突然炸響,黑狗蹦跳起來,足足有一米多高,汪汪叫個不停,它扭過頭想咬掉尾巴上的鞭炮,怎么也夠不著,驚恐地在原地轉(zhuǎn)圈,眼睛差點被炸傷,最后才四處亂竄。黑狗成了一個移動的鞭炮架子,像是誰家姑娘出嫁時的鞭炮齊鳴。街上的過路人看到了無不笑罵:“這是誰干的缺德事!”“哪個壞家伙干的,真他娘的有才。”我們沒有站出來承認是我們干的,心里早已充滿消失多日的得意。黑狗從街頭跑向街尾,鞭炮依然“嘣嘣”炸響,最后它往河邊跑,一頭扎進河里,鞭炮浸濕了,炸不響了。
“這狗東西還挺聰明?!?/p>
我們站在橋上哈哈大笑,看著黑狗從河里爬出來,在岸邊使勁地甩著身子,把身上的水甩掉,于是心滿意足地爬上小鎮(zhèn)背后的山坡。我們再次爬到人跡罕至的古炮樓里,商討下回該做什么新游戲。雖然在狗尾巴上系鞭炮這個游戲好玩,但是不能老玩一個游戲,玩多了會被狗主人發(fā)現(xiàn)。
“要不我們?nèi)屻y行吧?”
我提出建議?!澳阏媸莻€人才!”石宏思興奮地揮舞雙手,似乎我們已偷空了銀行,成為小鎮(zhèn)上最富有的人?!翱晌覀儧]有萬能鑰匙,又不會撬鎖,也干不過民警,他們有槍?!标愒苿倬趩实卣f,我和石宏思也跟著沮喪起來?!八懔?,我們家有一個被抓了,不能再抓一個進去?!笔晁颊f,他背對著我們,仰頭望向天空,有幾朵白云懸浮在那里。我感到有些壓抑,卻又找不到什么話。陳云勝也沒有說什么,跟著仰頭望向天空,卻用余光注視石宏思。石宏思的背部猛地抖了幾下,像是把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抖掉,爾后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我在他背上看到一片憤怒,陳云勝也應(yīng)該注意到那片憤怒,我們都知道為什么。
3
石宏思開始疏遠陳云勝,也警告我不要跟他玩,陳云勝感到很委屈,我在私下里勸陳云勝跟石宏思說好話,請求他原諒?!爸灰眯模^也會捂暖的?!标愒苿僬J真地打量著我,懷疑這句話不是從我嘴里說出來的?!拔沂迨宀皇枪室獾?,他也受了傷嘛,他也沒壞心眼,不是他報的警,是派出所的事,小鎮(zhèn)太小了,一點點小事弄得大家都知道,這不能完全怪我叔叔的嘛?!标愒苿贊M臉討好地解釋。石宏思面無表情,但我能感受得到他享受這種狀態(tài)。按理說這件事是兩個大人的事,跟他們兩個孩子沒有關(guān)系?!八f的也有道理,再怎么說那都是他叔叔的事,不應(yīng)該把這事怪到他頭上,就讓他跟我們一起玩吧?!蔽液醚韵鄤瘛!澳呛冒桑丛谀阌嚓柕拿孀由?,就給他個機會,買副新象棋吧。”石宏思冷冷地說,他學(xué)著電影里的古惑仔裝酷,裝得還挺像那么回事。
“我去買副新象棋?!?/p>
陳云勝大聲承諾。我和石宏思都吃了一驚,之前我們?nèi)速I副象棋都湊了大半年零錢,他又到哪去弄錢呢?但從他自信的眼神里,我相信他有這個能力。石宏思點點頭,眼里透著懷疑。陳云勝也注意到石宏思的眼神,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堅定。果然,沒過幾天他就興高采烈地帶來一副新象棋。
“走開,我沒你這個朋友!”
石宏思怒吼起來。陳云勝像只受到驚嚇的大蝦,蜷縮著身子,眼里含著淚。其實我是同情他的,此時我更同情石宏思,因為他叔叔石剛出不來了,被判兩年六個月徒刑,據(jù)說他在法庭上說了一句很男人的話:“法官,我服法,要是時光能夠倒流,我還會揍那個家伙,奪妻之恨不共戴天。”鎮(zhèn)上的人們對這個傳說眾說紛紜,有人說那個案子壓根就沒有公開審判,有人說他在法庭上沒說那樣的話,當法官宣判他有罪時他還嚇尿了褲子。這些傳言分辨不出真假,但是所有人都清楚,石剛在之后的兩年多將在牢獄中度過。
“我把話放在這,我叔肯定說過這么硬氣的話,他跟你叔陳秉光是仇人,那么我和你陳云勝從今天起也是仇人?!?/p>
石宏思直挺挺地站在河岸上,背對著我和陳云勝,以前我們經(jīng)常來到這里釣魚,現(xiàn)在不是來釣魚而是割袍斷義。陳云勝耷拉著腦袋,臉上一片憂傷,他悄悄地向我使眼色。我咳了兩聲說:“宏思,看在桃園三結(jié)義的份上,我們是好朋友嘛,不要和云勝做仇人?!薄坝嚓?,你這是不講原則,你這是攪屎棒,讓人惡心。”石宏思不屑地說,“你喜歡他就跟他玩好了,我就不信你以后不后悔?!?我不敢再說話了,站在那里不動。
“我就問你,在我和他之間,你余陽站在那邊?!?/p>
石宏思轉(zhuǎn)過臉來盯著我,目光像兩只削尖的竹箭,穿透衣襟扎入心臟,隱隱作疼。我真切地感到他內(nèi)心的憤怒和悲涼,雙腳不由自主地往他身邊靠了靠,陳云勝這個朋友就這樣被我們共同拋棄了。
我不知道,我們斷絕跟陳云勝來往,算不算喜新厭舊。那些天放晚學(xué),陳云勝總是躲在某個角落偷偷地觀察我們,他選擇的角落又總讓我們看得到,他應(yīng)該時刻在等待我們向他發(fā)出友誼的召喚。石宏思總是裝作沒有看到,我只能跟著視而不見。當他發(fā)現(xiàn)我們沒有接受他的意愿時,終于耷拉著腦袋悻悻離開,留下一個孤獨而悲傷的背影。
“必須孤立他幾天,這是對他的懲罰,不然對不起我叔叔。”
石宏思背對著我說。起初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當確認那是他的話后,我就悄悄地跑去告訴陳云勝?!罢娴膯幔克娴哪敲凑f嗎?我就說他是我們老大,怎會不管我呢?”陳云勝興奮得臉都漲紅了,還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圈,爾后跑到屋里拿出一包糖塞到我手里,說:“余陽,你拿去給我們老大,我隨時等待他的召喚?!?/p>
那包糖成了我們友誼復(fù)合的橋梁,我們?nèi)俗诤影渡辖蚪蛴形兜爻蕴牵f了一大堆廢話,當然多半是石宏思在說,接著陳云勝附和,最后我來一句:“說得對。”我們沒有提起兩個叔叔的事,于我們的友誼來說,那都是過眼云煙。
“劉春燕那個騷女人跟我叔叔分手了?!?/p>
石宏思終于還是忍不住提起這個話題。劉春燕在他叔叔入獄后不久,單方面宣布跟他分手,沒過幾天她又向外公開她和陳秉光談戀愛。在陳秉光出院后,人們時??吹剿蛣⒋貉喑鲭p入對,盡管他還不得不借助拐杖走路,但是依然在大街上走出熱戀時的感覺。用小鎮(zhèn)上人們的話說,這倆貨早就在一起滾了床單。這話太有畫面感了,我還悄悄地問石宏思,他們滾床單時會不會把床單踢到床下,因為石宏思睡覺時總會把床單踢到床底下。
“呸,太欺負人了!”
石宏思憤怒地說,不知在針對我,還是在針對那倆貨?!熬訄蟪?,十年不晚?!蔽矣懞盟??!安?,你整天說這些廢話有用嗎?再等上十年,劉春燕這騷貨早就和陳秉光生了一大堆孩子,他們的孩子都能和別人打架了。”石宏思臉色愈加難看。我拍馬屁拍到了馬蹄上,不由感到一陣尷尬,便往臉上擠出更多討好的笑意。確實如他所言,別說等上十年,就是幾年時間,劉春燕肯定已經(jīng)是某個孩子的母親。小鎮(zhèn)上的人們時常取笑石宏思,說:“你叔跟她睡過,白睡,你叔不虧。”他努起嘴反擊說:“那你跟她睡啊,你也去坐牢啊?!比藗児χf:“我倒想跟她睡啊,可陳秉光不樂意?!标惐獠粯芬?,石剛就樂意嗎?這真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數(shù)學(xué)題都沒這么難,大人之間的事太過復(fù)雜。小鎮(zhèn)上的人們多數(shù)同情石剛,覺得陳秉光趁人之危,不是大丈夫所為,令人不恥。石宏思在這些議論中得到安慰,再次對陳云勝冷漠和疏遠起來。
“石宏思,你嬸嬸成了陳云勝的嬸嬸,真是丟人!”
幾個孩子見到石宏思就取笑,往時我們和這幾個孩子關(guān)系不好,還打過幾回架,各有輸贏。此時他們又來挑事,當然看到我們少了一個人,比以往要容易對付。石宏思二話不說就沖過去,還沒等他揮出拳頭,已被他們按倒在地。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啊啊”地叫喊著沖過去,自然也沒落得好下場?!摆s快投降,老子就饒了你們?!蔽覀儽话丛诘厣蟿訌棽坏茫覀兺督?,做夢。
“啊啊啊——”
陳云勝從角落里沖出來,手里揮舞著木棒,滿臉殺氣騰騰。那群孩子看到了,四下逃竄,他們看見陳云勝雙眼充血,不是鬧著玩的,而是來拼命的。人們說好人怕爛仔,爛仔怕死仔。此時陳云勝就是死仔,為救朋友而拼命。我不禁想起肝膽相照這個詞,應(yīng)該是如此情景吧。我心里頓時涌起一陣暖流,抬頭望向他表示感激。
“別以為這樣我就原諒你,起開!”
石宏思冷冷地說,他臉上粘著泥土。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用目光安慰陳云勝,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最后把木棒往前一甩,砸到一棵榕樹上,驚起幾只喜鵲,“撲撲”飛向天際。他再也忍不住,淌著淚水跑開了。我扭頭看向石宏思,他眼角也含著淚花,卻裝出冷酷的模樣。
此后,陳云勝三天兩頭曠課,成績也直線下降,原本學(xué)校派他到縣里參加知識競賽,現(xiàn)在也被別的孩子替換。“陳云勝,這段時間你到底怎么了?這么不用心學(xué)習(xí),你這樣對得起你父母嗎?”班主任把他叫到走廓里談話,教室里的孩子裝作認真讀書,事實上側(cè)著耳朵在偷聽?!拔覙芬?,行了吧!”他說著就“噔、噔、噔”地跑開,沒有跑進教室,而是往校園外奔去,像一匹受傷的小馬駒。班主任和教室里的學(xué)生都驚呆了,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校門外,班主任才叫喊:“快去把他追回來!”教室里的目光投向我和石宏思,我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慢悠悠地走出教室。我心里很著急,怕陳云勝出什么事,但看到石宏思滿臉不在乎,又不敢表露出急切的心情來。
我們跟在陳云勝身后,沒有直接追上去,始終跟他保持一段距離。他也知道我們跟在后邊,卻沒有奔跑,也沒有回頭,只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向街頭,在街上瞎轉(zhuǎn)了好幾圈。我和石宏思蹲在樹下,不知干什么好,就數(shù)著從街上走過的腿,當數(shù)到第三十六條腿時,看到劉春燕從巷子里走出來,穿一件紅色連衣裙,似乎比以前更加美麗迷人。她看到滿臉憂傷的陳云勝,邁著貓步走到他面前,臉上展露遇到親人的微笑。“呸!”陳云勝往她面前吐了口痰,扭頭往別處跑去,丟下劉春燕尷尬地站在那里。
“呸,騷女人!”
石宏思咬牙切齒地說,聲音不大,我依稀聽得出他內(nèi)心的怨恨。作為朋友,我應(yīng)該跟他一起罵,但我覺得罵一個漂亮的女人實在說不過去。不是嗎?每當劉春燕上戲臺表演,石宏思照樣擠在人群里看得起勁,似乎忘了跟她有仇。不過我能理解,劉春燕的舞姿太迷人了,身子柔得像條沒有骨頭的蛇,每個動作都引起臺下一陣贊嘆,每當她的裙角輕輕擺起,如同千百只彩色蝴蝶撲面而來。她每跳一支舞都會有一個固定動作,腦袋往后仰,胸脯往前挺,兩只乳房顯得特別豐滿,引起臺下一陣吶喊和尖叫,應(yīng)該說那是小鎮(zhèn)男人特別期待的時刻。那種時候陳秉光守在戲臺旁邊,站在人群最前邊,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舞臺,人群的呼喊和尖叫沒能使他挪動位置,他似乎以這種沉默的方式告訴所有人,臺上那個漂亮女人獨屬于他。小鎮(zhèn)上的男人們不服氣又拿他沒辦法,誰也沒有膽量走過去揍他,誰也不甘愿當?shù)诙€石剛。不久之后,陳秉光的行為更加讓人生厭,那時他的傷痊愈了,竟然也加入表演隊,還和劉春燕跳起對舞,恨歸恨,他們跳得確實好看,如同從森林深處飛出的一對鳳凰。
“他們跳個狗屁!”
陳云勝憤慨地說,這話在小鎮(zhèn)上瘋傳,陳秉光并沒有責(zé)怪他,可能他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吧。鎮(zhèn)上的男人喜歡陳云勝這句話,這是一種敵人內(nèi)部崩塌的快感,所以人們遇到他時都給予他鼓勵?!澳悴畔駛€男子漢,有種!”“你不要學(xué)你叔那樣,盡干挖人墻角的事?!薄拔铱春媚?,將來定有出息?!蔽液褪晁家哺杏X到陳云勝對他叔叔失望透頂?!八莻€不可多得的朋友。”我小心翼翼地說。石宏思沒有接我的話茬,只是怔怔地盯著遠處的山景。我想他應(yīng)該也是這樣認為,只是不知該怎樣和陳云勝回到當初。自從被我們排斥后,陳云勝也自我排斥,每天獨來獨往,像一只迷路的刺猬,任誰也沒法靠近他。放學(xué)時,我和石宏思特意在校門口等他,想裝作一副不小心撞到他的樣子,然后跟他說對不起,他就說沒關(guān)系,接著就你一言我一語,失去的友誼就會回來了。他似乎看穿了我們的把戲,沒有從校門口走出來,硬是翻過兩米多高的鐵柵欄溜走了,讓我們白白等了大半天。
“由他去吧?!?/p>
石宏思垂頭喪氣地說,我沒有接他的話,心里也一陣失落,感覺陳云勝這個好朋友再也回不來了,忽然感覺身上有某塊肉跟著憑空消失?,F(xiàn)在,我和石宏思只能玩兩個人的游戲,無論是猜拳劃碼,還是打球游泳,總感覺缺少點什么,心里就是不得勁。
幾天后的傍晚,陳云勝獨自一人走在街上,幾個死對頭站在街口等他,現(xiàn)在他沒有幫手,他并不害怕,昂首挺胸走過去,他們一哄而上把他的雙手反剪到后背,還用手押住他的后腦勺,使他的腦袋垂下去?!傲R你那兩個死黨,罵他們的娘,我們就放了你,不然見你一次打你一次。”他緊閉嘴巴,任他們怎么威脅也不開口。他們就把他摁到地上,他依然咬緊牙關(guān)。我和石宏思看在眼里,見他寧死不屈,便沖過去從背后踢那些人的屁股,于是雙方混戰(zhàn)起來。他們沒有我們的決心大,我們是在為朋友而戰(zhàn),很快就把他們打得落荒而逃。我們?nèi)税c坐在地,看著彼此臉上的抓痕,心照不宣地笑著。
4
我們的友誼回來了,又在街邊下棋,或玩別的游戲,不時發(fā)出哈哈的笑聲。我卻感覺到笑聲里摻雜著虛假,誠然過路人聽不出來,許多孩子還向我們投來羨慕的目光,甚至要加入我們,當然被拒絕了。
“這是絕對不行的,我們是鐵三角,多一個和少一個都不行?!?/p>
石宏思擲地有聲地說。我和陳云勝都點頭贊成。石宏思就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往小鎮(zhèn)那條簡陋的街道走去。我不愿意學(xué)著他扯著步子甩著胳膊走路,實在別扭而難受。陳云勝眼里充滿迷茫,似乎拿不定主意該不該那樣走。
“只有拽才有資格打人,才不被人打,是白是黑,你們選吧?!?/p>
石宏思滿臉嚴肅,很少見他如此。我說:“你說得對?!蔽铱戳岁愒苿僖谎?,他眼里的迷茫消失了,于是我們學(xué)著他扯著步子走路,只是再也走不出古惑仔的感覺。直到陳秉光準備結(jié)婚,我們才知道為什么這樣。
“你叔叔真要結(jié)婚?”
石宏思語氣消沉,他說話從來都硬氣,現(xiàn)在突然變得消沉。陳云勝沒有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點頭。“哎,這也怪不了你叔叔,劉春燕那么漂亮,那么騷,哪個男人不想娶她回家呢?”石宏思沮喪而憂傷地說。他皺了皺了眉頭,額頭上現(xiàn)出幾絲細小的皺紋,忽然直起身來拍了拍手,然后把雙手反剪到背后,微佝著腰往前走,似乎什么東西壓在他背上。我知道他心里難受,卻不知如何安慰他,總不能讓劉春燕先嫁給陳秉光,再嫁給他叔叔吧。我拍了拍陳云勝的肩膀,然后快步追上石宏思,回過頭看到陳云勝依然呆滯地站在那里,臉上的表情似乎快要哭了。“這不是他的錯。”我向石宏思解釋。“當然不是,又不是他討老婆?!笔晁碱^也不回地說。我連忙回頭向陳云勝招手,他才慌慌張張地追上來,默默地跟在身后。
我們穿過下午的陽光來到河邊,坐在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巖石上,聽著河水靜靜流淌的聲音,旁邊的草叢里有東西吠叫,有爪子在抓扒草地,對面山坡一大片杉木林閃著潮濕的光澤,幾只烏鴉受到驚嚇似的“撲撲”地飛出草叢,很快就消失在視線里,留下一片空曠而孤獨的天際。
“要不,我們玩新游戲吧?”
陳云勝試探地說。我覺得他有些可憐,把腦袋歪到一旁,斜出石宏思的視線,悄悄地對陳云勝點頭,并用眼神告訴他不用這樣小心,到底犯錯的人又不是他。石宏思沒有回應(yīng),目光落在河流里,水里有兩條鯉魚在游玩,似乎在談情說愛。
“你說說玩什么新游戲?”
我提高聲音問?!霸谖沂迨迳砩舷胝??!彼挠牡卣f。我和石宏思同時看向他,石宏思眼里充滿著不屑和疑問,我眼里應(yīng)該也充滿疑問,但肯定沒有不屑?!氨热缤媸裁从螒驊土P我叔叔?!笔晁嫉哪抗饴鷦悠饋怼!澳阌惺裁春弥饕猓俊蔽矣行┢炔患按?。石宏思也滿臉的期待,他屬狗臉,剛才還對人家不屑,轉(zhuǎn)眼就對人家充滿期待。
“要不玩綁架?”
陳云勝的話剛落?!翱?,這個游戲好,刺激!”我拍著大腿說,其實我并不知道怎么玩。陳云勝用手抹一下嘴角,說:“我們綁架不了大人,那就綁架小孩?!蔽液褪晁颊乜粗氩幻靼姿虢壖苷l,他叔叔還沒結(jié)婚哪來孩子?“我是我們家的小孩啊,你們可以綁我嘛?!彼麧q紅著臉說。我和石宏思相互看了看,想不明白怎么個綁法。
“就是說,綁架我,就可以跟我叔叔談條件,條件沒達到的話,就撕票?!?/p>
我們終于聽明白了,也終于知道游戲怎么玩了,這個游戲我們還沒玩過,但在電影里看過類似的情節(jié)。“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标愒苿僬f?!斑@個好,有錢了,我們就天天看電影,還可以到縣城去耍。”我興奮地說。石宏思沒有說話,若有所思地看向?qū)γ嫔狡碌纳紭淞?,有一只白鷺飛出樹叢,像一片雪花漫向遠處的山谷?!斑@不好玩,電影里的綁匪都沒有什么好下場?!笔晁疾粺o憂傷地說。他說得沒錯,電影里的劫匪不是被警察亂槍打死,就是被抓起來關(guān)進監(jiān)獄?!耙雮€辦法,安全的、不犯法的,懲罰那倆貨,又不用坐牢?!笔晁佳鐾炜眨覀円哺鐾?,天空中懸浮著朵朵白云,靜止不動,像一群跳舞的人最后定格在那里。
“讓他們跳舞?!蔽艺f。
“跳舞沒什么稀奇?!笔晁颊f。
“對了,那就讓他們跳脫衣舞?!标愒苿龠呎f邊做出脫衣的動作。
“這主意好,夠刺激。”石宏思的屁股下墊著彈簧似的,整個人忽地彈起半米高,眼里閃爍著夕陽落在水面上的光芒。我也跟著跳起來說:“好,好,這主意太好了,我們就這么辦,現(xiàn)在就可以綁架?!笔晁紦u搖頭說:“不行,電影里不是這么演的,先要想好每一步,不然還沒綁架就被抓起來了?!标愒苿僬f:“對,對,我們不能蠻干,好好想想。”
那幾天我們邊上學(xué)邊想綁架的事,在什么地方綁架,綁完后把肉票藏在哪里,又怎么把消息傳遞出去,最終達到逼迫陳秉光和劉春燕跳脫衣舞的目的。
“我覺得讓他們在戲臺上跳,那樣全鎮(zhèn)人都能看到,不僅夠勁,還很解氣?!标愒苿僬f。
我怔怔地看著他,想哪有侄子這樣害自己叔叔的?然而我心里也覺得這個主意好,腦海里已經(jīng)隱隱約約浮現(xiàn)出他們跳脫衣舞的畫面?!霸苿?,你真是我們的好兄弟,好兄弟,不放棄?!笔晁加糜押玫氖峙闹愒苿俚募绨?,陳云勝臉上一片緋紅,眼里滋長著激動與興奮。
“我有辦法了。”
幾天后的上午,陳云勝滿臉通紅地說?!澳阆氲绞裁崔k法?”我問?!翱煺f,別像個老太婆磨磨嘰嘰的?!笔晁疾荒蜔┑卣f?!拔沂沁@樣想的,這事跟余陽有關(guān),他父母每年都要到他外婆家?guī)兔κ崭畹竟龋龠^些天稻谷熟了,我們就可以動手了,把肉票藏到他們家的閣樓上,家里就余陽一個人,誰會懷疑肉票藏在那里呢?”陳云勝盯著我說?!斑@是好辦法。”我舉手贊成?!澳蔷瓦@么愉快地決定了?!笔晁颊驹谖覀兠媲按笫忠粨],頗有幾分大將軍的氣勢。
我們開始策劃綁架的事,首先在學(xué)校里裝作沒事似的,該偷看女生還是雷打不動地繼續(xù)偷看,該跟別的男生干架就堅決干架,反正不讓老師和同學(xué)看出什么端倪,其次我和石宏思時不時陪著陳云勝來到鄉(xiāng)政府找他叔叔,裝出一副恬不知恥的模樣向他討錢看電影。他叔叔看到我們?nèi)嗽谝黄?,嘴上說著教育我們的話,手已經(jīng)伸進腰包,不僅給我們掏電影票的錢,還給我們掏吃粉的錢,他還是挺大方的。我不禁感動,父親都從來沒這么大方過,我都有些不想讓他跳脫衣舞了?!坝嚓?,別這么沒出息,一碗粉就把你給收買了,你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有奶便是娘,要是在戰(zhàn)爭年代,你肯定投降當漢奸,該被槍斃十回?!笔晁紳M眼鄙視地說?!拔也挪皇菨h奸,真綁架起來,我做得肯定比你狠?!蔽覜]有說出這句話,而是向他擠出討好的笑容,他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
兩周后,我母親回外婆家去了,父親在外地做副業(yè)沒有回來,他來信說今年得等結(jié)賬了才能回家。只能母親一個人去幫忙了,家里就剩下我一個人,父母親卻不知道我在家里做什么壞事,不禁為他們感到難過。
半夜的時候,陳云勝繞過小鎮(zhèn)背后摸到我們家,一路上沒有遇到一個人,連一只流浪狗也沒遇到。我就讓他躲到閣樓上,那里已經(jīng)鋪好被子,我陪著他鉆進床鋪,用被子把腦袋蒙得死死的。我們都不敢說話,卻忍不住擰亮手電筒,在被子底下相互比劃,爾后用手捂著嘴無聲地笑。
次日,我到街上買一碗米粉和兩個包子,拿回家跟陳云勝一起吃,吃不飽就吃一些事先準備的餅干。等到石宏思在樓下叫喊,我才背上書包下樓,陳云勝從樓梯口伸出腦袋,滿臉落寞。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沒有停止跑下樓的腳步。我和石宏思結(jié)伴來到瘦猴家樓底,站在路旁大聲叫喊:“云勝,云勝,上學(xué)去啦!”往常我們每天都結(jié)伴上學(xué),三個人齊齊整整穿過街道,吹著亂七八糟的口哨,要是哪天少了一個人,街上的人就會感到奇怪。
“他爸,云勝不在房間里,你看到他去哪了嗎?”
他母親有些著急地問,“這孩子死哪里去了?都到上學(xué)時間了?!?她拖著臃腫的身子走出門朝街上叫喊:“云勝,云勝,你死哪去了,快回家吃飯啦!”她的聲音像一塊塊破布飄過街頭,始終沒有得到回應(yīng),于是她問路人有沒有看到他兒子,人們無一例外地搖頭。她苦著臉走到我們面前問:“他有沒有去找你們玩呀?”她的腦子是不是急壞了,要是去找我們玩,我們怎么還跑來找他呢,前后矛盾嘛,但我們沒有說出來,只是一個勁地搖晃腦袋,像兩面被敲打的銅鼓。她沒有懷疑我們,拖著腳往街上尋去,他父親也跟著出門尋找。我們沒有理由再等下去,轉(zhuǎn)身往學(xué)校走去,邊走邊喊:“大伯,大媽,見到他就說我們?nèi)W(xué)校了,叫他快點來,今天語文測驗?!彼麄冞吇卮疬吽奶帉ふ?,自然他們找遍整個小鎮(zhèn)都沒有找到。那天,他們家的親戚朋友都參與尋找,不僅找遍整個小鎮(zhèn),還到縣城去找,依然找不見他的影子。
我和石宏思坐在教室如坐針氈,目光不時往窗外飄去,擔(dān)心人們找到我們家的閣樓,即便他們沒有找到我們家,又擔(dān)心陳云勝忍不住痛哭,也會被人們發(fā)現(xiàn)。要是父親知道這事是我干的,非打斷我的兩條狗腿不可。我見過父親一拳頭就把樓底半大的豬打暈,從此怎么喂也不再長膘,后來母親不得不含著眼淚把那頭小豬賣掉。那之后,我時常在夢中見到父親的拳頭,像一片片卷在秋風(fēng)里的枯葉四處飄舞,每當往我臉上飄來時,夢境就被打碎了,我從夢中驚醒過來,呆坐在床沿上,有時候竟不知身在何處。
那天的時光過得特別慢長,像被遺忘在墻上的蝸牛,一丁點一丁點地挪動,好不容易才熬到放學(xué)。我和石宏思逃命似的奔出校門,被死對頭嘲笑也沒心情理會。我們先跑到石宏思家,等他放好書包后就跑到我們家,以往我們?nèi)齻€都是這樣干的,因此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和懷疑。我們把吃的東西送給陳云勝,輪流爬上閣樓陪他說悄悄話,還幫他倒尿壺,真是臭死了,但我們不能聲張。我們在家里沒待多久就走向陳云勝家,蹲在他們家樓下的石階上,裝作焦急等待朋友歸來的模樣。過路人向我們投來同情的目光,為我們丟失朋友而難過。天黑了,小鎮(zhèn)上各家各戶都亮起燈,唯獨陳云勝家黑乎乎的,他父母還在尋找孩子的路上。我有些于心不忍,心想還是算了,別玩這個游戲了。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小不忍則亂大謀。”
石宏思不無得意地說,我便不敢再有想法,不得不說,他說的這句話讓我吃驚,他考試成績從來都比不上我,居然知道這句連我都不知道的古話,媽的,他肯定背著我和陳云勝偷偷地學(xué),這樣贏也不光彩嘛。
5
第二天的傍晚,陳秉光在街口叫住我和石宏思,我嚇得快要哭出來。“余陽,堅強點,像個地下黨人,別讓他懷疑我們?!笔晁脊膭钗艺f,其實他的聲音微微發(fā)顫,心里也一定充滿恐慌。
“云勝,不,平時都有什么愛好?你們平時都喜歡去哪里玩?他除了跟你們倆玩還喜歡和誰玩?你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什么時候?”
我被陳秉光的問話嚇住了,他怎么問這樣的問題呢?這使他們不像親人更像是陌生人。石宏思一一作答,其實這些答案我們演練過。“你們覺得他會到哪兒去呢?”陳秉光突然問,我們都怔住了,驚恐地搖著頭,淚都快掉下來了。他就拍了拍我們的腦袋說:“放心,我會找到你們的朋友的?!蔽覀兟犃诉@話才出了一口氣,他沒有注意我們臉上的神情。等他走出視線后,我們頓時癱坐在地,好半晌都直不起身,嚇得腿腳都麻了。
小鎮(zhèn)上議論紛紛,撲朔迷離,誰也搞不清陳云勝為什么突然失蹤?!斑@孩子可能得罪了山神,他們幾個總是到古炮樓去玩,以前那里打過仗,死過人,那些不散的陰魂把他給擼走了?!边@話不是沒有道理,我們每回走進古炮樓,背后都會刮起一陣陰風(fēng),也曾懷疑那是冤魂。“那是迷信,信不得,可能孩子貪玩,爬火車到別的地方去了。”自從看了《鐵道游擊隊》的電影,鎮(zhèn)上的孩子都想去攀爬火車,我們也有那樣的念頭,想象著在火車上飛檐走壁,好幾回我們來到鐵路旁,卻沒有付諸行動,因為每輛列車都飛馳而過,壓根就爬不上去?!八煽兿陆档脜柡?,都沒資格到縣里參加競賽,被老師批評就離家出走了。”班主任聽到這話后,放學(xué)時拉上我和石宏思來到陳云勝家,她一手提著禮物一手敲開家門。“阿叔,阿嬸,我沒批評過云勝,說這次沒資格去競賽,那就爭取下次去,”接著她轉(zhuǎn)身對我們說,“那天我是不是這樣對云勝說的?”我們沒有說話,只是狠勁地點頭?!袄蠋煟@事不怪你,是這孩子不聽話跑哪兒去了,過兩天他就會回來的。”陳云勝父親說,他像在安慰班主任,又像在自我安慰。
“有個人你們都忘記了,這件事十有八九跟他有關(guān)。”
一個染著紅頭發(fā)的小青年說,他剛從廣東打工回來,據(jù)說他在廣東混黑社會,還因打架蹲過半年牢?!罢l呀?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比藗儾荒蜔┑貑枴!岸紕觿幽銈兗绨蛏系哪莻€家伙,那不只是用來吃飯的,還得用來想問題的,這不明擺著嗎?石剛,是不是這家伙干的?你們都想想,想想是不是這回事?”小鎮(zhèn)上的人們忽然有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就石剛有報復(fù)陳秉光的動機。“可他被關(guān)在牢里呀,怎么可能出來綁架呢,除非他越獄或者有分身術(shù)?!庇腥诉@樣質(zhì)疑和反駁。陳秉光也說:“扯淡,是不是電影看多了,以為監(jiān)獄是人家后門啊,想越就能越?”派出所民警也那么說:“石剛現(xiàn)在正在桂中監(jiān)獄里服刑?!睋?jù)說每天罪犯們都要去干農(nóng)活,有人說糧庫里出售的大米就是那些罪犯們種的。有時我吃飯都能吃出一種監(jiān)獄的味道,石宏思就嘲笑說:“你沒蹲過監(jiān)獄,怎么知道是監(jiān)獄味道?”我被他批駁得啞口無言,但我依然覺得那是監(jiān)獄的味道。
“小叔小叔,你不要嚇唬我,我有心臟病,經(jīng)不起嚇的?!?/p>
陳云勝母親急匆匆地跑去找到紅頭發(fā)青年,他滿臉抱歉地說:“對不住嬸子,我胡亂說的,不要放在心上。”石宏思父親也去找他,說:“這沒證沒據(jù)的事,你可不能亂說,我把丑話說到前頭,要是我弟石剛被加刑,我跟你沒完。”
“好吧,我收回說過的話,不要把好心當驢肝肺,你們記住了,那些關(guān)在牢里的都是什么人?不是搶劫偷盜,就是殺人放火,換句話說都不是一般人,而且總有刑滿釋放的人,剩下的你們自己去想吧,犯不著跟你們這些人說,算我多嘴好吧,我操!”
紅頭發(fā)青年最后那句我操,使人們對他的話半信半疑起來,開始猜想石剛在里頭跟什么人混上,然后那些人潛到小鎮(zhèn)把陳云勝綁架了,那么為什么不直接報復(fù)陳秉光呢,這也說不過去呀?!敖壓⒆拥拇驌裘孀畲?。”人們不由恍然大悟。
果然,當天晚上陳秉光收到一張字條,寫著:要想孩子沒有事,陳秉光和劉春燕這倆貨10日下午3點在戲臺上跳脫衣舞,否則后果自負。他拿著字條跑到學(xué)校找班主任,“老師,你看看這張字條,是不是陳云勝的筆跡,我看有點像,但又不敢確定。”班主任拿來陳云勝的作業(yè)本對比,說:“是的,這張字條就是云勝的筆跡。”
“從這張字條上可以判斷,一是目前孩子還活著,而且還健康,這字跡寫的和往常沒兩樣;二是綁匪很聰明,不自己寫,而是讓肉票動手,這樣就少露痕跡;三是綁匪要么是熟人,要么經(jīng)過周密計劃,用最危險的方式來完成送字條。”
這結(jié)論在小鎮(zhèn)上瘋傳,也傳到我們耳朵里,不由得更加忐忑不安起來,沒想到陳秉光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聰明,把什么事都想到了,難怪他沒有去報警,讓派出所挨家挨戶地來搜,不出兩天就搜出來了。這兩天我和石宏思每天都到鄉(xiāng)政府找陳秉光,問:“陳叔叔,有沒有云勝的消息?”他看了看我們,不耐煩地說:“沒有,別來問我了,煩不煩啊?!彼傁矚g擺著臭架子,鄉(xiāng)政府里的干部也喜歡這樣,實在叫人討厭?!澳銈兓厝グ?,會找到他的,放心好了?!彼庾R到自己情緒不對,又安慰起我們來。我在心底覺得劉春燕嫁給他應(yīng)該還是不錯的。我們依舊到鄉(xiāng)政府去問他,事實上不是去問陳云勝的下落,而是偷偷地把字條擱在那里。陳秉光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們,有一回他還感慨地說:“得一知己足矣?!蔽覀兟牪幻靼姿脑?,懷疑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就去問班主任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那是大文豪魯迅說過的話,意思是世上的人很多,知己難求,陳云勝叔叔夸贊你們和陳云勝的友誼啊?!?/p>
我們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他叔叔說的和我們想的,壓根就不是一回事。鎮(zhèn)上發(fā)生的所有事情,我們都爬上閣樓告訴了陳云勝,他每回瞪著兩只眼睛,流露出驚恐的神情。
“再堅持兩天,游戲就結(jié)束了,放心,這游戲我們贏定了。”
石宏思鼓勵說。陳云勝的嘴巴抖了抖,終于把話題岔開,說:“宏思,余陽,我都兩天沒吃肉了,能不能給我弄塊肉來?!彼麄€人縮在床窩里,如同一只忍凍挨餓半個多月的瘦猴,便答應(yīng)給他整塊肉來。我們來到肉攤前轉(zhuǎn)悠半天,口袋里沒有一分錢,眼巴巴地看著別人提著肉走,不由偷偷地咽口水?!坝嚓枺蝗ツ慵覛⒅浑u吧。”我搖搖頭,殺雞不僅動靜大,過幾天母親回來肯定知道的,到那時恐怕我的兩條狗腿就保不住了?!澳闩履惆謰屩姥剑@個好辦,那就到你們家的水田捉魚,誰知道水里少了幾條魚呢?”石宏思興奮的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昂?,趕快去,趁我媽還沒回來。”我們說干就干,做成簡易的釣魚竿,到垃圾堆旁挖了幾條蚯蚓,之后來到我們家水田旁蹲著。我們把蚯蚓穿在釣鉤上,拋到魚塘里,沒多久就釣了幾條鯉魚。晚上就在我們家里煮酸菜魚,我見過母親煮過,魚肉很新鮮。我學(xué)著母親的做法,先把水煮開,再放進魚肉,加上準備好的酸菜,很快香味就在屋里彌漫。陳云勝忍不住從閣樓上爬下來,把我們嚇了一跳。
“這魚肉太香了,我就下來看看,怕你們吃完了不給我留著?!?/p>
我們連忙把他推上閣樓,并給他盛了一大碗,讓他一個人在那里吃。我和石宏思端著碗坐在家門口吃,從門前路過的人都會往碗里瞅一瞅,我們就大大方方地把魚肉亮出來?!吧畈诲e嘛,還有魚吃?!币粋€路過的老伯說,臉上帶著詭笑,我知道他笑里的意思,等父親回來恐怕吃的是拳頭了。我裝作毫不在乎,還把嘴巴拍得“吧唧吧唧”作響。兩只流浪狗聞著香味跑來,眼巴巴地盯著我們手里的碗,眼里充滿期待和渴望。我們就把魚骨頭丟在地上,兩只流浪狗為爭搶骨頭而打起來,邊叫邊咬向?qū)Ψ?,那股不要命的勁,像極了我們和別的孩子干架的樣子。
“派出所給我出主意,只要找到來傳送字條的人,就可以找到幕后黑手了,可每天都有那么多人來鄉(xiāng)政府辦事,鄉(xiāng)里人不大懂規(guī)矩,在鄉(xiāng)政府里隨意行走,四處打聽他們要找的部門,實在沒辦法排查到底有哪些人來過?!?/p>
我和石宏思再次來到鄉(xiāng)政府去找陳秉光,他沒好氣地跟我們說了一大通,我們只好裝出沮喪的模樣離開,等走出他的視線后,拔腿就跳,把趴在路旁的流浪漢嚇得四處亂竄。小鎮(zhèn)上的人們也在不斷地猜疑,到底是什么人配合監(jiān)獄里的石剛干的,終究沒有答案。石宏思不由暗自得意,他叔叔不在小鎮(zhèn)上,卻成了小鎮(zhèn)上的傳說,倒是他父親愁眉苦臉,擔(dān)心他叔叔被加刑,為一個女人如此淪落,實在不值得。“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呢?!边B紅頭發(fā)的青年都不無同情地說。
我們偷偷觀察陳秉光和劉春燕,現(xiàn)在陳秉光低調(diào)了許多,連說話都低眉細語,也沒有跟劉春燕出雙入對,據(jù)說這是派出所給他出的主意,不要在這個特殊時刻激怒綁匪,敵暗我明,只能忍一忍。劉春燕還是那樣漂亮迷人,每每走過街道,雙腳像是懸空似的,身后似乎追隨著一群蝴蝶。
“按綁匪的要求做,陳云勝不就回來了?”
石宏思裝作無意說出來,人們似乎忽然明白過來,談?wù)摰脑掝}慢慢發(fā)生轉(zhuǎn)變,不再猜測陳云勝被誰綁架,又綁到哪里去,他是否能安全回到鎮(zhèn)上,等到10日下午3點便見分曉。人們開始猜測陳秉光和劉春燕會不會跳脫衣舞。
“還有沒有下注,過了今晚十二點就不收了啊,想發(fā)財?shù)内s緊下注,押跳或不跳,押不跳一賠一,押跳一賠三,千萬不要懷疑我有沒有錢賠,莊家是浙江大老板。”
紅頭發(fā)青年嘴里叼著煙,站在街邊叫人們下注,大伙起哄趕他離開?!皠e整這些東西,再不走開,可報警啦?!奔t頭發(fā)說:“阿哥,阿叔,在下讓大家發(fā)財,既然不想發(fā)財,那在下告辭?!彼谝黄逍β曋新浠亩?,身后卻跟隨著幾個男人,嘰嘰喳喳地詢問怎么下注?!斑@是賭博行為,犯法的?!本炀嫠?,“再不收手把你送進去。”紅頭發(fā)青年討好地說:“警官同志,我懂法,我只是開個玩笑?!笔码H上,他在暗地里真的這么干,下注的人大多是鎮(zhèn)上的男人,大多數(shù)人都在賭陳秉光和劉春燕跳脫衣舞。
“這太欺負人了,哪有這樣的?”石宏思父親在街上遇到陳云勝父親,“這些人怎么能拿孩子來下注呢?太不把人當人了?!标愒苿俑赣H臉上一片干澀,說:“嘴巴長在別人身上,由他們?nèi)グ桑灰⒆記]事就好?!?/p>
兩位父親就蹲在路旁聊起來,在石剛和陳秉光沒鬧出矛盾之前,他們就經(jīng)常這樣蹲在路旁抽煙閑聊。我和石宏思躲在不遠處看著他們,豎起耳朵也聽不清他們說什么,便裝作路過來到他們身旁。
“我爸和你爸在商量怎么找你呢,夠刺激吧?”
天黑后我們爬上閣樓告訴陳云勝。他在昏暗里靜靜地聽著,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卻能感受得到他內(nèi)心的緊張。那天晚上,我們擠到閣樓里陪他睡覺,之前幾個晚上,我和石宏思輪流到閣樓上頂替他,讓他在我的房間里睡覺,而另一個睡在堂屋里,即便有人半夜硬闖進來,睡在堂屋里的人就弄出聲響,他就爬到閣樓上躲起來。那幾天,石宏思每天晚上都來我家睡覺,理由是我父母不在家了,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擔(dān)心我也被人綁架,他父母才勉勉強強同意。
明天就是十日了,游戲即將結(jié)束,我們嗅到一股危險的氣息,心里也莫名慌張起來。陳云勝忽然從床上爬起來,脫下褲子往木桶里撒尿,差點濺到我臉上?!八麐尩?,快憋死我了。”我猜不準他在說撒尿的事,還是說躲在這里的事,我想石宏思也猜不準。我們躺在床上,沒有順著他的話題往下說,而是談起河邊釣魚,爬過籬笆偷人家的黃瓜,談起班主任的大屁股,據(jù)說擁有大屁股的女人容易生女孩,于是我們渴望長大后娶大屁股的女人,時不時發(fā)出開心的歡笑,不再刻意壓抑聲音,不在乎過路人是否聽到。
“鎮(zhèn)上的人說得對,要是劉春燕不跟你叔叔好了,她就不會去脫衣跳舞,這場游戲就是我們輸了,要是她跟你叔叔去跳,那他們一定很相愛,你叔叔真該娶她做老婆,要讓我叔叔去跳脫衣舞,他肯定不干,那他也就配不上劉春燕?!?/p>
石宏思突然冒出這句話,陳云勝沒有接話,我也沒有,似乎聽不懂,那些話在逼仄的閣樓里回蕩,像一群從角落里蘇醒過來的黑色蝙蝠。我感到驚訝的是,石宏思居然說出如此深刻的話,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學(xué)校里的老師才有這種水平。難道他也可以當老師教書?這不可能,媽的,他肯定又背著我們跟誰學(xué)習(xí),在這個問題上他實在不夠朋友,但我沒有說出來。
“有只蝙蝠?!?/p>
陳云勝指著天窗說,父親在那里裝上一塊玻璃,就是專門給閣樓取光,此時一束清涼的月光透進來,映亮趴在玻璃上如桃子般大的黑點,說不清是不是蝙蝠,我們都沒有爬起來去證實。我們又都沒有說話,盯著那只貌似蝙蝠的東西,迷迷糊糊地沉入夢境。
6
我們在一陣強光中醒來,已是次日清晨,朝陽透過天窗映亮整個閣樓,屋外傳來嘈雜的聲響。鎮(zhèn)上的每個圩日都如此熱鬧,許多從周邊山村來的人,挑著自家產(chǎn)的莊稼或雞鴨,蹲在菜市場旁等待顧客,總有不少從縣城來的人,專門收購這些莊稼和雞鴨,有時街頭還會有人表演。我們喜歡那個自彈自唱的流浪歌手,沙啞而滄桑的嗓音讓我們聽得入迷。那個流浪歌手來到鎮(zhèn)上好幾回,我們每回都從頭聽到尾,總是覺得沒聽夠,但是我們每回都沒往他面前的吉它盒里丟錢,因為我們身無分文。有一回陳云勝從他叔叔那討要五毛錢,我們等觀眾散去后,才鄭重其事地把錢投到吉它盒時。流浪歌手看了看我們,爾后從吉它盒里拿出五塊錢遞過來,說:“你們喜歡聽我唱歌就是給我最大的財富。”我們聽不懂他這句話,但覺得他善良、友好和大方。從那時起,我就夢想著長大以后也當流浪歌手。
現(xiàn)在,我和石宏思都不敢到瘦猴他們家去,心里充滿驚恐,萬一被他們發(fā)現(xiàn),肯定比父親的巨大拳頭還要可怕?!拔覀兊们宄麄兗依锏拇蛩?,這樣才知道下步該怎么辦,毛主席講過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笔晁级⒅业难劬φf,他還搬出毛主席老人家的話,無外乎擔(dān)心我因為害怕而不敢去?!斑@肯定不是主席講的,我在孫子兵法那本書上看過那句話?!蔽也蝗葜靡傻卣f,因為我在陳秉光辦公室里看到這本書,偷偷拿回來看了好幾天才還回去,書里還寫有美人計、骨肉計、走為上計等,我想他勾搭上劉春燕肯定用了其中某一計?!安还艿降资钦l說的,反正就是那個意思,我就問你到底去不去?”石宏思的臉色漲紅,眼里透著要吃人的目光。“我肯定去,保證完成任務(wù)?!蔽彝χ毖辶⒄⒕炊Y,像一個即將打入敵人內(nèi)部的地下黨人。
我獨自來到陳云勝家,有種深入虎穴的感覺,他父親、叔叔和母親坐在堂廳里,憂傷地看著我,這份憂傷讓我心里難過。他們是好心的,而我卻來當臥底,截取情報。他父親和叔叔在抽煙,煙霧漫在他們臉上,刻出一片灰色和陰沉。他母親的臉色略顯慘白,像大病初愈,她手里機械地剝豆子,眼睛木然地盯著窗外,最后一抹夕陽斜下來,整個小鎮(zhèn)如同披上一層金色的面紗。她把豆殼放在籃子里,卻把豆子丟在地上?!安畫專惆讯棺觼G到地上了?!彼判盐蜻^來,扭過臉沖我苦笑,彎腰把豆子撿起來,他父親往這邊瞅了瞅,眼里多了份迷茫。
“老二,要不,還是按綁匪的話去做吧,咱家就這么一個兒子,要是還有一個的話,我也不想你丟這個人?!?/p>
陳秉光沒有說話,只是把煙抽得更猛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感到很壓抑,但又不敢在這個時候離開。之前,陳云勝跟我們說起這事,當年他母親又懷孕了,他叔叔不小心把她撞倒,流產(chǎn)了,孩子沒了,他母親再也不能生了?!案?,別說云勝是我們的孩子,就是別人家的孩子,如果這樣做能救下孩子的話,我都不會拒絕,”陳秉光停了停說,“現(xiàn)在就擔(dān)心春燕她愿不愿意,畢竟她還沒過門,幫不幫我們得看她,這個我們真沒權(quán)利要求她做什么。”他父親和母親相互看了看,接著又雙雙看向陳秉光,眼里交織著感激和憂傷,此外還有說不清的神情。
我離開他們家回到街上,朝陽從山頭上斜過來,街旁的物件上落滿灰塵,呈現(xiàn)出一片灰白。街旁的鋪面還沒開門,街上沒有幾個客人,顯得冷冷清清,只有粉店稍顯熱鬧,好幾個食客正埋頭嘬粉。石宏思蹲在粉店旁,賊頭賊腦地向我招手,我沒有跑過去,而是慢騰騰地走著?!摆s快匯報?!彼逼鹕砭o盯我,我不喜歡被他這樣盯著,好像他是只貓頭鷹,而我是它眼中的獵物,在劫難逃?!笆裁辞闆r都沒有?!蔽倚睦镉科鹨还赡姆锤??!霸趺纯赡軟]情況呢?”他越來越遭人討厭,他為什么不親自去呢。“他們什么話也不說。”我也抬起眼盯著他,眼里應(yīng)該露出兩道兇光。他有些膽怯地把目光從我臉上挪開,往陳云勝家看去,被幾棟房子擋住。他機械地點了點頭,終于相信了我的話,拳頭下意識地揣緊,臉上慢慢地浮上一絲笑意。我不喜歡他這個時候笑,無疑是報復(fù)的笑,這已經(jīng)背棄了游戲的初衷,但我忍著沒說出來,實在害怕他的拳頭。
“你是不是想當逃兵?”
石宏思突然問。我立即堅定地搖頭,再怎么著也不當逃兵。現(xiàn)在反悔當逃兵,肯定被他倆瞧不起,一輩子也別想抬起頭,連朋友都當不成。我寧愿撒謊,也不愿被孤立和拋棄,于是往臉上擠出討好的微笑。
此時陳云勝母親出現(xiàn)在街頭,手里提著盛滿青菜的竹籃,臉色陰沉沉的,與頭頂?shù)那缈招纬甚r明對比。不少過路人跟她打招呼,說著什么,她不斷地向人們點頭,臉上的疑慮更加凝重。
“云勝媽,不要太心急了,孩子不會有事的,我也已經(jīng)叫上親戚四處打聽?!?/p>
石宏思母親從巷子里走出來,似乎特意在那里等待。陳云勝母親嗚嗚哭地起來:“這孩子到底犯了什么錯?就算是大人犯錯,也不該由孩子來承擔(dān)呀?!笔晁寄赣H說:“云勝媽,他小叔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干這種事,孩子不會有事的?!标愒苿倌赣H的嘴巴抽了抽,話還沒說出來,眼淚更加洶涌地奔出來。
我和石宏思躲在不遠處,等她們走后才買了幾個包子回到閣樓?!澳銒屵€哭了,在家里哭還好,在大街上哭太丟人了?!笔晁歼叧园舆呎f。陳云勝兩眼一瞪,忽然從床上彈跳起來,說:“我不干了?!笔晁几Z過去攔在他面前說:“你怎么能不干呢?你知不知道你是在為你叔叔贖罪?”陳云勝看了看石宏思,又看了看我,說:“按你這么說,我在為我叔叔贖罪,我叔叔還要跳脫衣舞贖罪,那不等于贖兩回罪?這不公平?!笔晁己吆邇陕暲湫φf:“你要說公平的話,除非你叔叔也去坐牢,還不能娶劉春燕那個騷女人,余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我本不想?yún)⑴c他們的爭論,但被石宏思推到面前,不得不說些什么。“宏思說的有道理,要是你叔叔也去坐牢才公平;云勝說的也有道理嘛,他和他叔叔都在贖罪,那就是付出了雙倍代價。”石宏思不滿地搖晃著腦袋說:“就知道你余陽狗嘴吐不出象牙,你滾一邊去,綁架必須進行到底?!?/p>
“他媽的,我不干了!”
陳云勝憋紅臉說。石宏思瞪大眼睛說:“你說什么?” 陳云勝說:“老子不干了!”石宏思竄過來把他摁倒在地說:“余陽,快去拿麻繩來?!蔽也恢槔K干什么,但還是聽從他的話,從角落里找來麻繩。他麻利地把陳云勝的手腳捆綁起來,還往他嘴里塞一塊黑乎乎的破布。陳云勝掙扎不了,也叫罵不出來,瞪著兩只血紅的大眼。
“余陽,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趕快過來幫忙!”
我機械地走過去,和他一起把陳云勝抬到床鋪上,還拿被子給他蓋上,陳云勝眼里充滿悲憤,但我假裝沒有看見?!安皇俏覀児室庖獮殡y你,男子漢做事要有始有終,不能半途而廢,懂嗎?”石宏思開導(dǎo)他,他眼里依然充滿悲憤。我想幫他求情,又怕惹惱石宏思,我又打不過他?!霸苿?,你被綁了手腳,動也動不了,這才是真正的綁票,這樣的話就不是你的錯了,你叔叔也不會怪你?!蔽艺驹谒媲罢f,他眼里的悲憤變成絕望,反正游戲到下午就結(jié)束了,絕望就絕望吧。
我們裝作沒事的樣子去學(xué)校,好不容易才熬到中午,還沒等老師說下課,我們已經(jīng)沖出教室,身后傳來一陣哄笑,老師沒有責(zé)怪我們,他知道我們急著去干什么。我們慌慌張張跑到街道上,到處擠滿了人,似乎比往常的圩日還要多。我們跑到石宏思家吃飯,又盛一碗飯菜留給陳云勝。我們并不急著送飯,用石宏思的話說得讓他嘗嘗挨餓的滋味,這是對叛徒的懲罰。我們先往陳云勝家走去,蹲在不遠處靜靜地觀望,樓下的大門緊閉,門板上貼著的關(guān)公像,顯得比任何時候都威嚴。我們爬到高處往他們家看去,他父母和他叔叔都在,旁邊站著劉春燕和一個警察,他們站在那里說話,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從他們比劃的手勢看得出他們在商量著什么。
“他們肯定在商量脫衣舞?!?/p>
石宏思肯定地說,我贊同他的話,不禁感到莫名的危險正向我們逼迫而來。我們從高處爬下來走到戲臺前,那里稀稀拉拉聚集不少人,有幾個帶著相機的記者,一路“咔嚓咔嚓”拍個不停,他們是來拍脫衣舞的吧,空氣里彌漫著興奮而焦躁的氣息。這種氣息在觀看斗牛時感受過,可這不是斗牛而是脫衣舞啊,人們怎么能把脫衣舞當成斗牛呢?我不喜歡這種感受,心里堵得慌,用余光看著石宏思,他臉色泛紅,像是憋著尿,想必他的心情也糟糕。
“云勝就是個犧牲品,可憐這個孩子,不過我挺佩服綁匪的,居然想出這么一招?!?/p>
“陳秉光跳脫衣舞才能把綁匪引出來,這叫引蛇出洞,綁匪有那么傻嗎?肯定知道這是圈套,鬼都不會往里鉆。”
“按我的分析,綁匪這么做,無外乎想拆散陳秉光和劉春燕,要是劉春燕不跟陳秉光在一起,或者她等石剛從牢里出來嫁給他,這起案件就沒意思了,也就是綁匪就沒有綁架的理由了?!?/p>
“這也是考驗他們的愛情,我想他們會為了救瘦猴而跳舞的,不過任何事情都難以預(yù)料。”
……
這些話使我們既興奮又害怕,爾后帶著復(fù)雜的心情往回走。我們來到橋頭,看到幾個小青年在擺攤,攤位是用一輛板車做成的,上邊堆放著花花綠綠的太陽帽,還豎起一張用硬紙做成的廣告,上面寫著:戴太陽帽,看脫衣舞!??!那三個感嘆號特別大,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他們對走向戲臺的人群賣力叫喊:“各位老板,脫衣舞表演就要開始啦,千截難逢,不要錯過,今天的太陽很毒,往頭上扣頂帽子,不是帥如潘安,就是美如天仙!”入秋后的太陽的確毒,曬得人皮膚火辣辣地燙,似乎多曬一會兒皮膚就炸開。許多人圍到小攤前,討價還價,最后,一個個戴上太陽帽,滿臉期待地走向戲臺。
“你們不能做這生意!”
石宏思扒開人群沖到攤位前,我也跟著擠進去,那幾個小青年理都不理我們,似乎我們是一團空氣?!拔艺f了,你們不能做這生意,你們這樣做,別人還以為是我叔叔干的?!睅讉€小青年哈哈大笑,說:“不是你叔叔干的,那就是你嬸嬸干的?!笔晁嫉哪槺锏酶t了,連那顆黑痣都發(fā)紅了。他眼角含淚,嘴唇微微發(fā)顫,快要哭出來了。
“游戲到此結(jié)束!”
他撕開喉嚨尖叫,扭頭往外跑去,我急忙跟著追去。我們跑到我們家的閣樓,拔出陳云勝嘴里的抹布,又解開他身上的麻繩?!霸苿伲阏f得對,我們不干了,游戲到此結(jié)束。”陳云勝依舊躺著不動,眼睛呆滯地盯著天窗?!霸苿伲阍趺戳??”石宏思不解地問。一股讓人作嘔的臭味撲面而來?!霸苿?,你是不是在褲子里拉屎?”我小心地問。他緊閉眼睛,兩滴淚水從眼角滑落。石宏思也明白了什么,抬起頭向我看來,眼里露出驚恐的神色。我第一次見他如此,竟然會在我和陳云勝面前露出膽怯。
“這個,這個游戲我們不玩了,你趕快回家去吧,你叔叔和劉春燕就不用跳脫衣舞了?!笔晁紕裰?,他依舊沒睜開眼睛。我跟著說:“我們老大說不玩了,那就不玩了,我們不當害人精。”陳云勝的眼睛還閉著,眼淚還在慢慢滾落。“云勝,聽你的,你說怎么辦我們就怎么辦?!笔晁嫉恼Z氣里夾帶著乞求?!霸苿?,你去洗一下吧,換我這條褲子,新的,過年才穿的,媽的,我過年才舍得穿?!蔽覐南渥拥啄贸瞿菞l過年才穿的新褲子,心里實在不舍,可眼下沒有別的辦法。陳云勝的眼睛忽然睜開,閃出一絲耀眼的光亮。他慢慢地站起來,抓過那條褲子,叉開腿慢慢地往樓下走。等他洗好澡,換上褲子,又精神抖擻起來。
“陳云勝回來啦!陳云勝回來啦!綁匪放了陳云勝啦!”
石宏思邊大聲叫喊,邊拉著陳云勝往門外走去。過路人紛紛扭頭看來,他們大多是從附近村寨來趕圩的,所以并不知道我們是誰。我也興奮地叫喊:“綁匪害怕啦,綁匪放了陳云勝啦!”陳云勝也高興地叫起來:“我回來啦!游戲結(jié)束啦!”
這時從街上竄出幾個小青年,他們目露兇光地圍堵我們,還沒等我們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緊緊地抓住我們的胳膊。“你們膽肥了?想讓游戲結(jié)束?游戲才剛剛開始呢!”我們?nèi)齻€在他們手里掙扎著,越掙扎他們抓得越緊,感覺骨頭都要被捏碎了。我害怕得叫不出聲,陳云勝張了張嘴也叫不出來。
“游戲到此結(jié)束啦!”
石宏思憋紅著臉叫喊?!坝螒蛑链私Y(jié)束?想得美,游戲現(xiàn)在才開始呢,”他們把我們往門里拖,“別叫了,再叫就撕爛你們的嘴?!蔽液完愒苿俑桓医校@些人是街上的混混,平日里沒少干壞事,一個個兇神惡煞的,似乎鎮(zhèn)上的人挖了他們家的祖墳。他們用麻繩捆住我們手腳,麻繩是父親牽牛用的,又臟又臭,還用破布塞進我們的嘴巴,一陣惡臭涌進胃里,想吐又吐不出來。石宏思緊閉嘴巴,抓住他的混混就用手撕開他的嘴,石宏思突然張開嘴巴,猛咬那只撕他嘴巴的手。那個混混“啊”地尖叫起來。石宏思掙脫開來,立即返身往門外跑去。
“抓綁匪??!快來人?。∽ソ壏税?!”
那個混混一邊抓著流血的手,一邊跟在石宏思身后追去,街上的人們紛紛駐足看來,像在看貓和老鼠的游戲。此時,在人群中出現(xiàn)父親的身影,身材魁梧的父親擠到人群面前,背上背著風(fēng)塵仆仆的帆布袋,背后跟著兩個同樣身材魁梧的警察。我不由眨了眨,想再次確認是不是父親真的回來了,淚水卻已奔眶而出,視線里的景象瞬間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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