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紅
有人說,董志塬大得沒邊邊
“我突然明白,董志塬大得沒邊,她推開我,又收留我。我得重新活下去?!?/p>
從慶陽走出去的詩人凝視著面前的酒杯,用這樣一句話結了尾。而后,舉杯昂頭,把酒直直倒進喉嚨,仿佛吞進一道生命的河流。
那是多年以后,詩人借了酒力,向我們敘述他慶陽師范臨近畢業(yè),相戀三年多的女孩突然提出分手后發(fā)生的事。他說:“你不知道,年輕時的心性多么激烈,沒有愛,就可以舍棄命?!?/p>
不吃不喝蜷在宿舍里睡了兩個日夜,他突然起身,出了師范校門向東而去。暮色漸深,他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個學校,學校里有她。離開這個城,城里有她。離開這個人間,人間有她。他知道董志塬像他此刻的心一樣破碎,溝壑無處不在,那,就讓撕開的裂縫吞了他吧。
1990年代,離開一座城似乎很容易,展展腿伸伸腳,東南西北隨意走一走,那個叫西峰的城就被拋在身后。他闖進大塊的麥田,新割的麥茬和干硬的土地在夜色中制造顛蕩。他故意地跌,狠命地撞,硬生生向田埂的暗影撲倒,滾翻過去,爬起來,沖向矮下一截的坎塄,坎塄多高?不知道,直直向比夜色更黑的虛空撲下去,窩成一團……他沖撞了一夜,抱著被吞噬的決心??墒?,董志塬上縱橫交錯的龜裂哪里去了?是夜色將裂紋撫平?
或許被稀薄晨色中的一聲鳥鳴驚醒,他在田野的一處凹陷中睜開眼睛……
良久。他笑了,笑出了眼淚。
他以為一夜奔走早已將學校、西峰城和人間拋遠,可是,那些三五層高的樓頂即便躺在大地的凹陷中也能看見。他以為董志塬已經被他走到了邊,實際上,他只是在黑夜與大塬密謀好的迷魂陣里周旋。身下,還是那片幾年來與女孩走過千遍萬遍的田野,如果爬出凹陷,向南幾步,就是他尋找了一夜的溝壑。不,不是溝壑,是裂縫啊,是撕開的、剖開的、割開的、犁開的、迸開的裂縫。
“我突然明白,董志塬大得沒邊,她推開我,又收留我。我得重新活下去?!彼f。
西峰城的大小,董志塬的大小,不是純粹的概念,它在每個人心境的秋千上晃蕩。詩人敘述的大,已經沖破了生死的界限,成為超越地理意義的大。我呢?曾是過客,曾是暫住民,而今,在這面塬上的城里扎下根。與根脈最為相像的事物莫過于河流,主根對應著干流,側根就像那些支流,毛索索的須根是一級支流、二級支流、N級支流以及支流的支流的無限分叉。河流是大地的敘述方式。根系是草木與土地的耳語。我呢?用被思想駕馭的文字向無邊大塬索取,也向無際大地支付。
山外的山,城外的城
我從小就擁有自己的山川。
子午嶺橫在身后,也擋在眼前。兩山夾持著埋在水草間的葫蘆河,河水兩岸的向日葵地、玉米地、南瓜地隨著山勢時而收緊時而甩開,像是河流的另一種表現方式。我也是河流的表現方式嗎?我立于河邊,立成一池小水洼。某一天,水洼可以借著風的力量雨的力量,或者一只手的力量,溢出圍困,與河流交匯,從此奔向比眼睛能看到的遠方更遠的地方嗎?
合水縣太白鎮(zhèn)的煙景川是我的出生地。以兒時的眼光看,那個與曾經的慶陽縣長慶油田二機廠有著密切關系的石油農場是個相當遼闊的地方。這種遼闊不是視野上的遠闊,而是目力在山旁的山、山后的山、近成墨綠的山、遠成靄藍的山的層層疊擋中造成的心理上的遼闊。視線是沒法拐彎的,擋就擋住了,但想象可以在目力被截堵處拐彎,像與葫蘆河并行的一條河流,或者,比它流得更遠,比它的水域更廣,比它的分支更細密。
大約與我家所在的石窯恰好在場部二級臺地上有關。每天,我以更高的視角眺望這道山川,視線因此得以跳躍和延伸。雞窩與玉米籠之間夾著漆黑且泛著亮光的原油坑。馬坊和豬場前面放著銹褐色空油罐。水壩邊騰起土塵的大路上拐出一輛軍綠解放卡車??ㄜ嚋p了速,耐下性子慢騰騰跟在一輛馬車后面,等待碰到一處可供馬車??勘茏尩目盏亍7昴赀^節(jié)時,全場的大人孩子帶著筐子盆子鐵桶聚集在水壩周圍,等待雷管巨大的爆破聲后水面上密密鋪一層翻著肚白的大魚。在壩里快活了一天的鴨群擺著臀排著隊走在回家的路上,群鴨心滿意足的高歌壓不住領頭鴨威嚴的召喚。旁邊的小孩子把固體原油捏成團插在樹枝上點燃,好像擎著一支冒著濃煙的火炬。陰面山的密林中鉆出幾只馬鹿走到河邊喝水,小鹿學著母鹿將嘴探入河水,雄鹿警惕地站在身后張望,我站在高臺上,掏出一枚空的黃銅子彈殼放在撮圓的唇下,吹出一聲又一聲尖利高亢的哨聲。
馬車與卡車,水壩里的魚與雷管,鴨群與原油火炬,馬鹿呦呦與子彈殼的哨聲。這些相互割裂的元素滲透了我童年的背景。像掛在廚房里的舊年歷畫,炫彩與油煙交織,美人腮邊浸出油漬,掛著黑灰的蛛絲扯過白皙的脖頸……古怪中透出和諧,混亂中有著秩序。
那時候,最親切的城叫慶陽縣,也就是而今的慶城。我、哥哥和鄰家小伙伴常被場部里不帶拖廂的大拖拉機頭載往那個城。我們的兄姐在慶陽縣長慶油田水電廠上班,他們的水電站建在西河河岸上。那條被年輕的長慶石油工人稱為西河的環(huán)江河,遠比煙景川的葫蘆河開闊。它有露出紅砂巖的寬廣河岸,有被積年流水沖刷出的光潔平整、高低錯落的巖層。在慶陽縣,我們見識了最寬闊的河流,最好玩的少年宮,最高的古城墻,最大的新華書店,最好的醫(yī)院,最多的人??墒?,父親說,像慶陽縣這樣卡在山窩里的城哪里有成為大城的本錢?更大的西峰城建在董志塬上。
西峰有多大?西峰有多平?西峰有多高?
耳邊的風告訴我,我們已經沖出子午嶺來到董志塬上。
那些時刻,我總是跟父母坐在一輛解放卡車的敞篷車廂里。風突然大了,短發(fā)猛然翻披到額前,在繃直的發(fā)絲縫隙里,我看見兩旁的樹木嘩嘩撤退。我鼓著腮幫子,使勁吹著泡泡糖,巨大的泡泡突然掙脫了,被風托著離我遠去。那可是與父母較勁許久才爭取到的泡泡糖啊,那可是預備在旅程中大放異彩的泡泡糖啊,那可是無比奢侈的三個泡泡糖的合體啊……我扶著車廂,眺望兩邊無遮無擋的平展展的董志塬,巨大的失落感襲上心頭,就好像泡泡糖脫唇而去的那個瞬間,珍貴的東西被帶走,再也無法返回。
卡車把我們放在西峰城北一個路口。父親說,我們必須穿城而過,走到南頭才能坐上發(fā)往老家的班車。父親補充說,快到最后一班發(fā)車的時間了,必須甩起來走。
是的,我與西峰城第一次相見,就用一雙掄歡的小腿腳丈量了它的廣度。
失去泡泡糖的空虛感轉化為對這座叫西峰的大城的敵意,我?guī)缀跏菒琅刈咧瑫r時博來父母的夸獎。我無視大什字小什字的喧嚷和繁華,無視“新華書店”幾個大字素有的吸引力,無視百貨大樓高大獨特的造型,無視城里人的時髦和前衛(wèi)……只管噔噔噔跺著小腳,帶著以怒意蓄積的力量拼命前行。
有一段路突然安靜下來,好像更寬闊些。沒有自行車和三輪車,沒有班車,沒有悠閑的人和忙碌的人。父母沒來由地停下,母親指著街道對面的一座大門,說,那是大學,那個學校里畢業(yè)的人都是老師,教中學的老師。母親的語氣黯然,似有期冀。她大約想起了1962年吧,她正就讀的寧縣師范因為席卷而來的大饑荒停辦,她不得不離校,從此,她的人生像馬蓮河一樣拐了彎,一個未踏上講臺的教師,變成了石油農場里的醫(yī)生。
我沒有注意到大門,我被學校里靠路邊的一棟樓吸引住了,那棟樓有很多窗戶,只有頂樓的一扇窗開著,在窗口上騎坐著一個小小的人。
我指著那個高處的人望向母親。
母親說,那一定是放假沒回家的學生,等你將來上初中了,他說不上會給你當老師。
我們繼續(xù)向前走,我梗著脖子回望著,力量突然被什么抽去,腿腳沉重不堪。我想停下來,停下來,一步都不再向前。
誰知道呢?十幾年后,我就成了慶陽師專中文系的學生。
被我一再回望的樓是哪一座?開著的窗戶是哪一扇?或者,根本就是與師專無關的一棟樓?我再也無法確定。只是,中文系所在的樓雖然最靠近大門與街道,但我的教室并不靠近路邊。即使我推開一扇窗,騎坐在教室窗臺上,也無法被街道上路過的小孩和大人看見。沒人會指著坐在窗口的我說,那個人,將來有可能是你的老師。
可那樣一個情景,對兒時第一次經過西峰這座城的我多么重要啊。
高處的一扇窗口,一個人坐在窗臺上。他在眺望什么?他在想什么?校園外的街道因為高處的視角改變了嗎?好像我站在煙景川二級臺地我家石窯門前的柴棚下,在高處,逼仄的川地變成了一道無盡的山川。
因為一所學校,一棟樓,一扇開著的窗,一個騎坐在窗口的人,西峰城成了一座巨大的城,窮盡我數年回想的填充,都無法將它勾勒。
“林二代”與一座逼仄之城
在《慶陽市林業(yè)志》(第二卷)“林業(yè)教育”的章節(jié)里,我找到這樣一段記錄:
“1985年,地區(qū)林業(yè)處一次性投資35萬元,委托慶陽一中從當年起,每年招收林區(qū)職工子弟50名,累計10年,培養(yǎng)500名林區(qū)職工子弟高中畢業(yè)生?!?/p>
這六十二枚字符充滿了力量感,把淹沒在子午嶺群山中的一些孩子一把拎起,投進了西峰城。有多少山里孩子是懷了樂滋滋的心情降落在慶陽一中的?不得而知。畢竟,不是所有林場學生都擁有被投放的資格,連家砭、大山門、東華池、大鳳川、豹子川、羅山府、桂花塬、平定川、九峴……遍布子午嶺林區(qū)山坳里的適齡學子都在接受遴選。
可我們從未想過,在小范圍大概率的遴選后,我們不過是一群小鹿撞進了馬群,野性未馴卻四蹄不疾。我們以林業(yè)班的標簽出現在西峰城里最頂尖的中學后,年級倒數第一的位置就此鎖定。即使班里成績最好的那個林二代,往年級里一擺,也是遙遙殿后。成績是最傷人的東西,幾個數字隨便一組合,就讓少年跌進比一座子午嶺橫亙眼前還要冷硬的現實。子午嶺不過是擋住了眼睛,數字卻遮住了前程。那種無力感,挫傷了我對這座大城的好奇心,我像一只蝸牛,想縮進教室與宿舍的殼,可那殼只是暫時的棲身之地,要想擁有這座城,得使出愚公移山的氣力。
照著憑實力考進慶陽一中的學生的樣子,我們也去商場批發(fā)白蠟燭。每個晚自習停電后,繼續(xù)在燭光映照中埋頭鏖戰(zhàn)。從教室回到宿舍,又讓燭淚堆積在大通鋪的每個床頭??墒前?,蠟燭光暈里的我,是一個被自己制造出來的光輝幻象。大家都擠在獨木舟上于激流中奮力劃槳,我必須擠在隊伍里,裝作迎難而上。其實大多數時間,我用來寫日記。日記,好像是少年時光最頂尖的大事。一天不寫,心靈就會爆破。就這樣被燭光烘暖的那個暈圈罩住,我混跡于揮槳的隊伍神游天外。
走出校門去西峰城東挖湖,是那段時光最盛大的集體勞動。我們以班級為單位排著隊伍直直向東經過小什字,繼續(xù)向東到達那個雜亂的大工地。出發(fā)時年級主任在動員大會上講,東湖公園建成后,會給每個同學發(fā)一張游園卡,有了這張卡,你們這些挖出東湖的功臣們就能終身免費逛公園啦。
呀,我們要在大塬上挖出一個湖,湖里能蕩舟,能跑游艇,能生蓮花……
呀,若干年后我們來到西峰,一定先去東湖公園,亮出那張卡,進去在自己挖出的湖里蕩舟、坐游艇、看蓮花……
幾個路人指點著我們,看,一中的娃娃就是不一樣。我們自然明白,他們的潛臺詞是城里流傳的那句“一中是考場,二中是情場,三中是戰(zhàn)場……”可是,在這座考場里我們居于何位?以我們真正的實力,能進二中?還是三中?或者,哪個都進不去?
另一個說,考進一中,半個腳就伸進了大學的大門,這些娃娃,有前程哩。我們的前程遼闊么?像董志塬一樣?可大塬上的大城,是個多么缺乏想象力的地方啊。一個走路的人,一輛停住不動的三輪車,一面不足兩米的廣告牌,一條窄巷,一排平房,一棟兩層小樓,一扇大門,兩根水泥柱,一處垃圾倉……視野中,處處是攔擋。當一架山擋住你時,你會在幻想中冒險,能在夢想中穿越;被大城里并不高大的人造之物攔住,一切用事實說話,擋住了就是擋住了,過不去就是過不去。
原來,離開子午嶺,我就丟失了高處的視角,丟失了由視角生發(fā)的未知之境。未知意味著什么?可能性??赡苄运茉靿粝?,夢想讓一個少年感覺到自己活在人間。
在城東工地的大坑里,我們的班長招呼大家,咱林業(yè)班也不能啥都不行,總得有一樣拿人的本事,大家把力氣都使出來。班長身上有一股父兄般的寬厚氣質,他不發(fā)號令,只敦敦厚厚招呼一聲,而后親力親為,以身為范,就像個當家的。林二代們很容易被激發(fā)。畢竟,這些少年在學校里淹溺得太久,年級倒數第一已成天命,很多學生已接受領個高中畢業(yè)證回林場待業(yè)的結局??烧l想要這樣的終場?誰想日日站在陡峭的山崖根,被傾軋感從高空蓋沒?他們挖土裝車,拉土推車,掀車倒土,行云流水一般,架子車一輛接一輛飛奔在斜坡上。他們不偷工減料,不偷空休息,活干的又漂亮又利索。年級主任看著這些堪稱矯健的少年,終于不再吝惜夸贊的語言。
不是么?再差的孩子身上都有閃光點。果然,老師們也看到了林業(yè)班學生身上的斑斑亮點。在學校規(guī)劃中,未來幾年教學樓、實驗樓、辦公樓將拔地而起,一排排平房要改造為操場……問題來了,每排教室的院子里都高聳著幾棵一人未必能摟過來的白楊樹,怎么把樹伐倒,怎么把樹根刨出,都是問題。自然,有林業(yè)班在,至少林業(yè)班所在年級的問題就不是問題。
那些天的下午課外活動時間,就是這些少年的勞動課。輪到挖哪個班門前的樹,就由哪個班的走讀生提供挖掘工具。用鐵锨■頭圍繞樹根刨出大坑,用斧頭把周圍的副根砍斷。開始砍主根時,少年們有節(jié)奏地朝一個空地方向推樹干,砍一砍,推一推,推一推,砍一砍,直到咔吧一聲,高聳的樹身歪下去……等歡呼聲落定,少年們開始將坑刨得更深更大,邊刨邊砍,邊砍邊刨,直到樹根被拖出地面,最后將大坑填平。
砍了那么多不該自己班砍的樹,刨了那么多不該自己班刨的根,填了那么多不該自己班填的坑,少年們沒有怨言。他們接受自己不是考大學的料,也接受其他班學生就是考大學的料。料與料是不同的。自己這塊料就該伐樹、刨根、填坑,他們那塊料就該學習、學習、學習。
這樣早的“知天命”,多么令人憂傷。
電影院與閱覽室:城的突圍
若有什么事物能與黑夜的宏大相媲美,那一定是電影院。小什字有電影院。在那空曠昏暗的空間里,能容下只有黑夜才能展示的靜謐、喧嘩、恐懼、安全、曖昧、溫暖、悲傷、狂歡、自由、禁錮、反抗、馴服……我們把牙縫里省下的錢都交進售票窗里,看愛情片,恐怖片、戰(zhàn)爭片、悲情片、喜劇片、故事片……每一部電影散場后,隨著影影綽綽的人流涌出大門,瞬間跌進小什字的喧躁與繁華中,總是恍惚不已。仿佛剛剛得來的自由被再次剝奪,精神正汪洋恣肆時突然遭到堵截。假期里,我和玲子騎著自行車去肖金,趕集的小攤和人流將街道塞滿,我倆把車子寄到存車點,直接奔向街上的電影院。一看廣告牌,電影馬上開演,買了票,一把撩起黑色棉門簾,浸泡在正午陽光里的眼睛,適應不了被厚門簾截斷的黑暗,放眼一望,座位隱隱約約,影院空無一人。玲子率先又笑又叫:“哇,我們倆的專場,哈哈哈——”我的笑聲緊跟其后,在空曠中制造出的嘹亮四下回蕩。突然,電影開演了,幕布向四周輻射長長短短的金光,在光里,我們看見座位上露出的腦袋紛紛擰向我倆的方向。啊,在眾人的目光里,兩個女孩多么孤獨。
周末晚上,我和玲子常在黑暗里摸到校園后的圍墻下,爬上久堆在那里的磚垛(也許是瓦礫堆),蹲在上面,悄悄探出頭去。圍墻后面是一中巷,窄巷一邊是慶陽一中后圍墻,另一邊是城里人一家挨一家的獨門獨院。我倆對面的那戶人家,滿足了我們對“幸福美滿”的所有想象。閨女一家來了,帶著嬌憨的小女孩,自行車前頭的兜籃里塞滿水果。兒子一家回來了,袋子里一定是魚,時時掙扎翻騰一下。我倆眼皮底下的大門吱呀呀開合,房間里的燈光透過門簾在院子里打出一方暈黃的光。院子一角的廚房里滋滋啦啦,門簾呼一下揭起,燙發(fā)的女人或襯衣西褲的男人端出一盤菜,香氣絲絲縷縷,飄到墻頭這邊。小孩嬌聲嫩氣地喊著,男人女人快言快語地說著,老人和緩快活地應著……一家人的幸福,滿得房子裝不下,院子裝不下,一中巷長長的巷道裝不下,翻過墻,一股腦傾倒在我們心里。
我摸起一塊石頭,啪,打在他家房頂上。就像我在葫蘆河邊,將一顆鵝卵石投進河心,看著水花和漣漪很快被水流卷沒。玲子摸起一塊瓦片,啪,扔在那方暖和的光暈里。就像她站在水壩邊,石片斜斜擦過水面,跳一下,又跳一下,沉下去。
小院里的門簾呼啦一下揭起,光亮瀉了一院,喜樂的一家人檢視門前的碎瓦片,抬起頭,精準地盯住我倆藏身的墻頭?!耙恢械膶W生也成土匪了嗎?”“明天就找校長去,把病好好給治一治。”是女人和男人泛著怒氣的聲音?!八懔怂懔?,哪個學校里沒有壞學生?!崩蠇D人說著進了屋。
我倆屏息蹲了很久,終于溜下磚垛。玲子哧哧笑著附耳說,咱倆就是壞了一中這鍋湯的老鼠。是呀,我也哧哧笑著??墒?,多么憂傷,訕訕的憂傷,“安天命”的憂傷。
離開校園,我們向東,再向北。新華書店有一股肅穆的氣象,書架隔在柜臺里面,嶄新的書陣像緊閉的無數門扇。一本書是一扇陌生的門,我與門遙遙相望。我從不敢像有些人那樣,癟著口袋,指著某一扇門,告訴售書員,“把那本書拿一下。對,第三排左邊第五本?!倍螅弥鴷镁玫胤?,看一個小時,或三個小時,或半小時,不買,還回去。
我一扇扇門盯過去,撫摸著兜里節(jié)省下的零錢。終于指向插在書架里的一扇門,《致大?!韲宕笤娙嗽娺x》。不是我多么熱愛普希金、萊蒙托夫、涅克拉索夫、丘特切夫、費特,也不是一個山里長大的孩子自小就埋著對大海的向往。我只是喜歡那本書白間藍的底色,像我在子午嶺終日仰望的云天。我還被封面上的木版畫打動,一個男人側頭背對人間,叉開腿穩(wěn)穩(wěn)站在海水前,好像要扎根在海岸,又像隨時準備拔腳而去。我想,他是誰?他是五位詩人中的哪一個?不,不是普希金,他一定是萊蒙托夫,他寫道,蔚藍的海面霧靄茫茫,孤獨的帆兒閃著白光……它到遙遠的異地尋找著什么,它把什么拋在故鄉(xiāng)……
那是一個森冷的嚴冬,學校里分給各宿舍的煤怎么儉省,眼看著都不夠用。抱著暖水袋坐在通鋪上的被窩里,大家一致通過了歷時幾天的爭論、踩點達成的謀劃。深夜,校園安靜極了,好像被冰封裹。我們悄悄起床,輕手輕腳走向學校食堂前拉來沒幾天的大煤堆,借著冰雪的光,盡力挑選自己的力氣能承受的最大的那塊。抱起來,端著,不能蹭到衣服,佝僂著腰向宿舍區(qū)小跑。啪。是煤掉了?誰摔倒了?還是我們被發(fā)現了?我慌了神,卻不敢張望,更不敢出聲,原本端著的煤塊一把摟進懷里,“騰騰騰”沒命地跑起來。
第二天,去教室上課,我沒穿棉衣,引來身后學美術專業(yè)的男孩關切的問詢,我沒忍住,將昨晚的盜煤歷險行動描述給他。男孩是西峰城里的走讀生,沒經過住校生冬天那種難捱的冷。他聽了,半天沒說話。當天晚上下了自習,我們回到宿舍圍著火爐嘰嘰喳喳溫習前一晚的大盜傳奇時,有人敲門,是那個男孩,手里提了一大筐煤。他說,畫室里煤多,夠用。隔天早上,男孩告訴我,因為筐裝的太滿,他從頂樓畫室出來,下一層樓梯歇一次,留一個黑筐印……歇了三次,留了三個黑筐印。老師看見了沒說什么,只是讓他去掃干凈。他說,老師是善良的人。當然,在我心里,男孩更善良。他的善良,讓我們宿舍溫暖了一個冬天。
學校閱覽室面向學生開放了,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就像沉在水下的人抓住了一根從水面插下的葦管。我想,我可以每天都在那里泡一會兒嗎?我和玲子捏著閱覽證排隊,各挑一份雜志,按照管理員的吩咐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翻看。時間過得那么快,鈴聲響了,還有大半沒讀完,我倆抓著雜志奔往教室。還得一周才能再輪到我們班啊,可雜志很快就看完了。一到時間,我們興沖沖奔向操場一角的圖書樓,先沖到管理員那里,雜志還沒擱到玻璃臺上,就聽冷冰冰一聲斷喝:“原來是你倆偷了書。不知道閱覽室的書不能往出帶嗎?”管理員老師面皮凈凈白白,金絲框眼鏡橫在鼻梁上,斥責我們卻不看我們?!岸枷衲銈儌z這樣把書往出偷,其他學生看什么?昂——”他突然提高音量,收尾又是一聲斷喝。
我結結巴巴翻來覆去一句話:“老師我們第一次進閱覽室真的不知道不能把書拿出去……”玲子的著力點在那個“偷”上,“我們沒有偷書,要是偷書就不會還回來。”也許是玲子話鋒里的倔強激怒了管理員,他冷冷地讓我們讀閱覽室規(guī)定,其中一條,私自將書帶走按原書價格的幾倍賠償云云。玲子又嘀咕一句:“可是我們還回來了呀。”
結局已然明朗。我倆狼狽地站在那里,翻了左邊兜再翻右面兜,翻了上衣兜再翻褲子兜,元元角角分分,終于湊齊了兩本雜志十元八角錢的罰款。那時,一周的生活費大約五元錢。我和玲子都不敢張口再跟父母要錢,只好每頓飯打一個饃一份菜,頭對頭在一個飯盆上親密相處了兩周。
唉,萊蒙托夫的詩句在耳邊響起:不安分的帆兒卻祈求風暴,仿佛風暴里有寧靜之邦。
一個少年能否穿城而過
高考預選結束,我在文科班雖然成績靠后,但總算有在獨木舟上擠一擠的資格。林業(yè)班的學生大多數無緣高考,看著他們卷著鋪蓋一個個離開校園,我真正地跌進了孤獨。
出了校門,向西,那么快就走出了城,走進了村落。這是個藏在地下的村落嗎?平地上切下一座接一座的坑院,一圈矮矮的攔馬墻算是此地有戶人家的標識。站在墻根處的煙囪,很像萊蒙托夫的《帆》,一根桿子挑著剛好能蓋住煙囪的薄板,桿子一頭拴著繩子,控制的機關在地坑下面一孔窯洞的窗前?!拔U弓著腰在嘎吱作響……唉,它不是要尋找幸福,也不是逃避幸福的樂疆?!保ㄈR蒙托夫《帆》)
正是午后做飯的時刻,煙囪口里的濃煙被夏季風摁壓,咕嘟嘟歪向這邊,又歪向那邊。那股被壓制的煙,仿佛我無可宣泄的孤單。我站在冒著濃煙的煙囪旁邊,眺望著被攔馬墻劃定和分割的村莊,心里涌上空蕩蕩的憂傷。走到麥場邊,我抱起一塊方方正正的土墼子,返回煙囪旁,對著濃煙蓋上去……
坑院底下廚窯的咳嗽聲,抖動煙囪蓋牽繩的哐啷聲,地坑甬道里傳來的腳步和叱罵聲……
我一躍而起,開始狂奔。風真大,風跟煙囪里的煙較完勁,又跟在村莊里奔跑的我較勁。我跳進一個干涸的澇壩,坐在根底呼哧呼哧喘氣,沒有人追上來。我仰望著沒有一絲云的天空,眼淚涌上來。董志塬上的這個城那么小,我無處可去。
責任編輯 維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