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起源
天街小雨潤如酥。
故鄉(xiāng)的雨總是變幻莫測,在清晨的街頭剛剛拂過便悄然離去,給水墨般的天空落下了一片留白。斑駁的青石板路面泛起了淡淡的潮色,在這個群山簇?fù)淼男〈逯忻缮狭艘粚与硽璧乃?/p>
不知是從哪里傳來第一聲雞鳴,隨著風(fēng)從山嶺東南的岙口處送來,裊裊的青煙夾雜著幾分若有若無的竹子的清香。
“笤帚、竹籃、竹篋——”
沙啞的吆喝聲從小街的盡頭傳來,緊接著是幾聲重重的咳嗽。聞聲望去,是一名干瘦的老人,兩鬢蒼蒼十指黑,最奇的是那一雙蒙眬的眼睛——一片混沌。他騎的是一輛銹跡斑斑的三輪車,隱約能辨得出深藍的本色,隨著車輪的轉(zhuǎn)動發(fā)出聲聲尖厲的呻吟。
街尾的一所破廟在老人的簡單修葺下便成了他的家。打我有記憶以來他便是孤身一人。老人靠編些竹籃、竹笤帚或是一些類似于竹蜻蜓的小玩意兒為生。晚些時候便生火編竹,也不與別人招呼,悶頭做著自己的活,稱得上是個“怪人”。
破廟門口是一堆高高的灰渣,似是一座黑黝黝的塔。進了門,四面灰墻上是團團黑色的煙暈,頗有一種“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氣勢??諝庵幸彩且还蓡苋说臒熚叮镁貌簧?。中間一條半人寬的小道將屋內(nèi)分作左右兩側(cè):左側(cè)是燒火的土灶和盛水的大缸,灶邊是一摞木柴和竹竿;右側(cè)是一張由竹子編成的床,一床棉花被凌亂地壓在床頭,木架上擱著碗盆之類的用具。
老人回來后,兩手捧下三輪車上的竹具,放在屋內(nèi),為數(shù)不多的空間幾乎無處落腳。他踱步移向灶頭,引著了火,鉗起一根細長的竹片,移到火上燎了兩下。待到青翠的竹片微微泛黃,老人迅速將它伸入缸里的水中,待其稍稍冷卻,取出,便用手一環(huán)、一縮、一拉,再一烤定型?;鹂具^的竹片十分柔韌,隨著老人嫻熟的手法,竹片伸長的部分在半空中快速翻轉(zhuǎn),在這灰蒙蒙的煙霧中竟多了一份空靈的美感。
灶中的火漸漸燃盡了時間,將白日燃得只剩下夜的灰燼。老人用冷灰將灶火掩熄,緩緩彎下腰,依著破廟的門檻坐下,點上一支土煙,若隱若現(xiàn)的火星在濃稠如漆的夜里一閃一閃的。四周的山嶺在夜的森然中似是獸的脊背,這頭巨獸對著眼前的山村、對著這片落后的土地虎視眈眈。那輛破三輪車在屋外瑟瑟發(fā)抖,就像是孩子因恐懼黑夜而號啕大哭。
煙快燃盡了,老人將煙蒂在地上擦了擦,待那?;鹦窍Р灰?,才緩緩開口:“我在這條街上出生、拜師學(xué)藝……”老人干瘦的身子挺了挺,眼里頓時閃出驕傲的神采,“那時候別人都叫我小篾匠,師父去世后,我是這村里唯一的篾匠?!?/p>
“現(xiàn)在都用塑料了,沒人用這種竹編的東西了?!崩先碎L長地嘆了口氣,有幾分落寞地起身進了屋。
此間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好的東西總是易逝,時代宛若水泥般沉沉壓在小村的青石街上,老人干瘦的身軀再也頂不住那份沉重,如同破廟再也抵擋不住疾風(fēng)和驟雨,搖搖欲墜。
老人走了,像是一個在紙上被橡皮擦得一干二凈的鉛筆字。
也許,那個落寞的背影,載著那份屬于過去的驕傲和無力的倔強,會回頭看著那個曾給予他榮耀和光芒,而如今又狠心將他拋棄的山村。他的失落不知是緣于一身手藝的無用,還是因為時代無法再給予他榮光。別人拼命奔赴未來,而他只想留在過去。
破廟前的那座黑黝黝的塔,濕漉漉地注視著眼前的水泥路,水泥下是青石的素雅,而塔的灰燼下是竹子的青翠。
(指導(dǎo)教師:王科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