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49 年陳夢家夫婦在清華寓所內(nèi)
“我從沒有寫過愛情?!币淮排w蘿蕤晚年時如是說。然而,陳夢家一直活在她的生命里,未曾遠離,也未曾有人代替。
趙蘿蕤的父親趙紫宸是燕京大學教授,趙蘿蕤從小成績突出連連跳級,16 歲便考入燕京大學。兩年后,她由中文轉(zhuǎn)向西方文學,在燕大朗潤園的草坪上,當她用英語演出莎士比亞的名劇《皆大歡喜》時,無數(shù)青年為之傾倒。鋼琴彈得好,文章作得好,人又嫻靜優(yōu)雅,“?;ā泵暫芸靷鞅檠啻蟆H欢?,趙蘿蕤“拘謹怕羞、嚴肅得像座山一樣”,除了安分守己地讀書,她心無旁騖。
20 歲時,趙蘿蕤從燕大畢業(yè),以英語滿分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樣貌出眾又兼詠絮之才,她的周圍“追逐有人”,而她唯一鐘情的,偏偏是與她保持距離的陳夢家。
那時,陳夢家在燕京大學研究古文字學。他是浙江人,少年成名,在中央大學讀書時便與老師聞一多一起成為“新月派”詩人的代表,史學大師錢穆稱他“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
雖是公認的才子,但陳夢家出身寒門,對家世良好的趙蘿蕤,他從不敢生非分之想。趙蘿蕤卻不管什么門當戶對,在她眼中,陳夢家風華絕倫,無人能比。她開始主動追求陳夢家,盡管自己的詩風與“新月派”南轅北轍,但只要陳夢家在,她就會出現(xiàn)在他們的活動上。
君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戀愛中的兩個人走到哪都是一道風景,1933 年,他們合作了《白雷客詩選譯》,在報上發(fā)表時,署名是:蘿蕤·夢家。
那段時間,趙蘿蕤的詩作也多了起來,寄給戴望舒幾首都順利發(fā)表。不久,戴望舒約她翻譯英國詩人艾略特的長詩《荒原》?!痘脑芬曰逎y懂、征引淵博著稱,趙蘿蕤不負所望,翻譯功底令人驚嘆,而這年,她只有23 歲。
成就令人矚目,沒想到,戀愛卻遭遇挫折——因陳夢家家境貧寒,父母堅決反對他們的交往。趙蘿蕤沒有妥協(xié),后來,家里斷了她的經(jīng)濟來源,她一度要靠向好友借錢度日。最終,真心與執(zhí)著贏來家人的尊重,1936 年,趙蘿蕤與陳夢家在燕京大學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才子佳人一時成為美談。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陳夢家遠赴西南聯(lián)大任教。按照清華舊規(guī),夫妻不能在同一學府任教,為了丈夫,趙蘿蕤選擇回歸家庭。除了洗衣抹地、淘米燒菜,趙蘿蕤甚至還學會了種菜。家務(wù)之余,她依舊手不釋卷,“聯(lián)大圖書館所藏英文文學各書,幾乎無不披覽”。一邊是柴米油鹽,一邊是明月清風,煮飯時,她的膝頭常常放著一本狄更斯的書。
1944 年,陳夢家受邀到美國芝加哥大學任教,趙蘿蕤一同前往深造,在她搖擺于讀碩士還是博士時,陳夢家鼓勵她:“你一定要取得博士學位!”
在一流學府,趙蘿蕤如魚得水。學業(yè)之余,夫妻倆聽音樂、看戲、參觀博物館、拜訪古董商,從讀書到藝術(shù),他們欣賞著彼此的欣賞,更加情投意合。紅袖添香,陳夢家意氣風發(fā),他編寫銅器圖錄,用英文發(fā)表了多篇著作,這為他后來走上收藏與考古之路奠定了基礎(chǔ)。
三年后,陳夢家先行回國到清華大學任教,趙蘿蕤留在美國,繼續(xù)完成她的博士論文。隔著重洋,他們把溫情留在字里行間。得知她要做衣服,他說:“小妹,聞你欲作衣,在其店中挑一件古銅色的緞子并里子?!辟I了點小古董,他向她匯報:“此等東西,別人未必懂得它的妙處……你看了必高興,稍等拍照給你?!蹦芎退黄鸱窒?,他的小歡喜躍然紙上。
1948 年年底,國內(nèi)戰(zhàn)事緊張,趙蘿蕤深恐不能回國,不顧來年6月就可獲得的博士學位,她毅然登船離開美國。趙蘿蕤到母校燕京大學任教,朗潤園內(nèi)的一幢中式平房是他們的家。室外,花木扶疏,荷香陣陣;室內(nèi),一色明代家具復古典雅,“斯坦威”鋼琴陳列其中。
可是,就在趙蘿蕤夢想著以芝加哥大學為藍本,建立一個優(yōu)異的英語專業(yè)時,“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從天而降,作為西語系主任,在各種會議上,她忙于檢討,疲于奔命。后來,燕京大學被解散,她的夢想成了鏡花水月。
幸而,還有陳夢家的安慰,那時,他已調(diào)入中科院考古研究所,夫妻分居城內(nèi)城外,在信中,他不斷安撫她。陳夢家完成《殷墟卜辭綜述》后,用稿費買了一座四合院,在這個溫馨的港灣里,趙蘿蕤得以舒緩身心,療愈傷痛。
多年后,趙蘿蕤這樣回憶那段安詳寧靜的日子:“有時半夜醒來,看見夢家屋子里的燈還亮著,或是在寫作,或是在欣賞家具,他會靜靜地坐在這里,似乎是在用他的心和這些家具交流?!?/p>
后來,陳夢家下放勞動,因心中牽掛著趙蘿蕤,他幾乎每天都給她寫信,簡單的話語瑣碎而溫暖。而他最想告訴她的,是這樣一句:“我們必須活下去,然必得把心放寬一些?!笨墒?,沒有活下去的是陳夢家。1966 年,陳夢家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十年后,趙蘿蕤劫后重生,她又回到北京大學任教。教課之余,在父母生前居住過的小屋里,她伏在一張小書桌上,以衰病之軀,以昏花老眼,開始翻譯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巨著《草葉集》,整整十二年。
《草葉集》全譯本的出版震驚了學術(shù)界,美國《紐約時報》頭版刊登了對趙蘿蕤的長篇報道:“一位中國學者竟能如此執(zhí)著而雄心勃勃地翻譯我們這位偉大民族詩人的作品,真使我們驚訝不已?!?/p>
這一年,趙蘿蕤79 歲。正值芝加哥大學建校一百周年,她受邀前往參加活動。在芝加哥美術(shù)館,當陳夢家編著的《白金漢宮所藏中國銅器圖錄》赫然入目時,她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
故地重游,當年留學的一幕幕又浮現(xiàn)腦海?!澳悴荒芊艞壩膶W事業(yè)”,陳夢家的叮囑趙蘿蕤一刻都沒有忘記。時光短促,藝術(shù)悠長。在詩中,她從來沒有寫過愛情,然而,正是愛讓她變得更加堅韌頑強,如藤蔓葳蕤般,歷經(jīng)風霜苦難,仍舊帶著芬芳,迎霜傲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