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思琪
我的抽屜里還留著一沓褪了色的票根,一寸大小,窄窄的,密密麻麻排滿了數字,像是一群密電碼。票根底部一律是手工撕下來的痕跡,時光的印記留在了那些撕痕上。
童年相伴
這是我兒時的“收藏”,基本上都是坐377路公交車時攢下的,那時候坐車覺得售票員很神氣,高高的專座兒,面前是一副鐵的高桌案,就像電視劇里在公堂上審案的老爺,或是舊當鋪里的唱當先生,嚴肅、威儀。小時候對售票員是無限崇拜的,那時候出了個勞模李素麗,更覺得售票員無上光榮,所以每回坐車都把票根留下來,攢成一摞,也用皮筋綁著,在家偷偷模仿用。舍不得售票員阿姨劃過的印子,就拿斷了鉛的筆假裝畫。嘗試了很多次,票都不如阿姨手里的聽話,無法一下就讓票翻卷到位,于是就更嘆其功力之深。
票的顏色代表里程,粉的綠的居多,紫色最罕見,因為公里數長。我的收藏里,顏色多是比較單一的粉,因為老377路的里程并不長,從萬源路發(fā)車,終點是天橋,還輪不上紫色的票登場。那幾張罕見的都是家里大人走遠道,“進城”回來后送給我的,那會兒還沒有幾環(huán)幾環(huán)的概念,出了豐臺區(qū)就算“進城”了。
所以一直對“進城”這件事無限向往,九十年代就已經學會擠公交車了。當然那會兒還不能用“擠”,坐車的人還不算多,車廂也大,除了兩邊簡單的鐵座椅,幾乎全是可以站著的空地。也趕上過人多的時候,就貼著售票員的“鐵柜臺”站著,看她給乘客們撕票。印象里車廂中間有個大圓盤,還有像手風琴風箱一樣帶褶皺的連接,不像現在的車,全是鐵皮,可能是方便拐彎。車一轉方向,那個圓盤就跟著動,站在上面的人就得隨著扭動,打出溜。最興奮的就是每隔一個月發(fā)零花錢的時候,去一趟天橋那兒的“丹陛華”市場買小玩意兒,再就是去自然博物館看恐龍。對于在上小學的我來說,377的終點就是世界的盡頭,天橋以外是什么,無法想象。直到后來被一個膽兒大的孩子攛掇著,在天橋倒了趟15路,去了動物園,真像出趟國一樣刺激。
城市相伴
成長會消弭摯誠的天真,成人們會用規(guī)律與理性思考兒童時代的期盼,所以成熟是童夢的破壞者,然而卻找到了新的期盼:那會兒從沒聽人提起過這條路線的歷史價值,而今文化復興,中軸線文化才被重新挖掘出來,引得大撥小撥的專家做課題。永定門城樓是后來重蓋的,坐老377路的時候還沒有它。我清楚地記得路過沙子口的時候還是黃土鋪路,笨重的車廂一甩尾,一路煙塵,那時自然地認為這地名就是為這條路起的,真不愧是“沙子口”。
先農壇后來也從無名漸漸變得小眾起來,從前那站經常是不停的,因為沒人上下車,現在總有些文化愛好者去那兒“拔草”。曾經透過站臺望向祭壇的方向,深邃的巷子里有幾棵老樹掩映,此外再看不見更多,因為停留的時間太短,很多時候是飛逝而過的。我曾疑惑,朱紅的大門背后是怎樣一個神秘的世界,它為什么時常關著?是因為已經荒蕪,還是成了時代中一個格格不入的存在?它大約是被遺忘掉了,也被封存了起來,所以只留下一個地名,無人經停。
發(fā)展相伴
時間的車轍卷起煙塵,駛過飛揚的黃土、柏油路、立交橋,路過之處像揭下一幅海報一樣,揭掉一個時代的圖像,讓它永遠變成記憶。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紅白條的笨重的公交車已經不見了,一律換成了結實的大巴。377路也不見了,那條線路多了好幾趟公交作替代,后來快速公交一修好,城南的人去“城里”就基本上依賴這條線了,它在某種程度上成了377的化身。
那一陣子的公交車趕上了一個繁忙的時代,一個嘈雜的時代,如果用樂音比喻年代,那么80年代是手風琴獨奏,90年代是和弦樂,00年后就是電搖滾了。因為要去遠道上學,所以要常常擠公交,車是真擠,加長的快速公交,火車一般的車身,車門一開,數秒之內魚貫的人流就能把車廂撐破,人貼著人,臉貼著玻璃。有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車,雙腳離地,被推搡著簇擁著給“抬”上了車。車門兩邊的路是最艱辛的,因為都擠著在刷公交卡,售票員便和司機打配合,用一種帶著牽引力的京腔嗓門迅速疏散門口人群?!巴镒咦摺钡膯我徽Z調聽了數十遍,人就像被催眠一樣,讓這聲音拽著自動往里走。
那段時間路上是很匆忙的,偶爾看看各色人群,猜測一下他們的生活,也成了繁忙擁擠的調劑。車上的人都是一副自顧不暇的樣子,有一手抓著吊桿,頭靠在手臂上擠在人群中打瞌睡的,有不停地看站牌的,還有操著南方口音一刻不停打手機的。我則常常要背著一個厚重的筆記本電腦,從南城倒車到三環(huán),再奔海淀上學。老377 的這條線只是太擁擠的一段路程,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不再看車窗外的風景,或是已經對這些尋常的視野變得麻木。
有一回很晚了,我從北邊回家,趕上快速公交的末班車。經過永定門的時候,看天上有人放各色的彩燈風箏,我忽然很想下車,在空曠的廣場上站一會兒。夜風不冷,那些遙遙的風箏被線牽著,它可以飛去任何方向,但時間的線,早已把軌跡寫成。風箏們可以暫時在空中交互,但線與線是不能纏雜不清的。
重逢一顆
家門口修了地鐵八號線,分擔了快速公交的壓力,我卻已經不再坐公交了。而我和377路的重逢,恰是不得已的偶遇。忘了那次是為什么要在南四環(huán)那邊等車,往站牌子上不經意的一掃,就掃到了那個熟悉的番號,原來它一直都在,只是改了線。二十年沒有音信,忽然出現在眼前,一陣欣喜之后,有點半夢半醒地上了車。那一次,我為了它放棄了本來要去的目的地。
車廂很空,到處是座,讓我有點不適應,上一次擠公交還是2012年的事。我拿出零錢找售票員買票,發(fā)現車上沒有售票員,倒是有“安全員”,他笑嘻嘻地盯著我,像看著一個從上世紀穿越過來的怪人。都到了掃碼年代了,怎么還有人想要買票?票早就不印了,太浪費資源。多年不坐公交的脫節(jié)感讓我有些遲滯,很難一下把“公交”與“掃碼”這兩件事物聯系在一起,那種感覺就像是睡了一覺錯過了十年,一下就到了未來世界。
安全員很耐心,像教一個老人一樣怎么下載APP,怎么操作掃碼。忽然想起我那張消了磁的公交卡,還有抽屜里一沓子褪了色的票根,有些恍惚,還沒看清時代邁出的步子,眼前就只剩腳印。因為有專用道的緣故,路很好走,有點像在觀光。仲春時節(jié)滿是透亮的綠,窗外的景致隨性地倒退著,沒有吵嚷和匆忙。車窗擦得锃亮,我放松了下來,靠在玻璃上,看著時常經過的街,二十年前的車,卻觸不到記憶的余溫。
編輯 郎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