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者

>> ○

維護一種顏色，不需要以弄臟另一種顏色為代價。

——齊達內(nèi)（法國）

“沒有想到，你竟然藏在這種地方?！?/p>

王元有些茫然地打量著面前的不速之客。他背對太陽，居高臨下，刺眼的陽光從他周身的輪廓穿過，然后合攏在視網(wǎng)膜上，形成一個斑駁的光暈。就好似大師莫奈的作品，始終看不清細節(jié)。王元微微把眼瞇了起來，試圖抵抗過盛的曝光，結果卻是徒勞的。

這是一個大型連鎖超市門口的休息區(qū)。王元之所以坐在這里，是因為這是方圓幾公里唯一一個視野較好且不必花錢的地方。夏日的午后，空氣已經(jīng)不再灼人，日頭還帶著衰減幾分后的熱力。除了橫亙在眼前的這個男人，整個休息區(qū)再沒其他人，只有一臺掛在石膏墻上的尺寸不大的電視機，沒精打采地播放著當日新聞。

“我找了你整整十二年?！?/p>

……中東酋長即將訪問本市，洽談“油變水”項目合作……

“沒想到你就在這里?！?/p>

……本市發(fā)生劫案，警車卻在追捕時遭遇堵車……

“哈，你也沒想到，我真的會找到你吧?！?/p>

……一年一度的高考如期舉行，今天又有多名學生忘帶準考證……

“聽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男人突然彎下腰，原本擋在身后的太陽突然變得一絲不掛，更加晃眼?！澳阄叶贾滥菛|西有多大價值！”

王元張了張嘴。

……今晚8點，我們將在主場迎來上屆冠軍的挑戰(zhàn)。這場勢均力敵的較量將直接關系到接下來的保級形勢。

男人又直起了腰，重新?lián)踝×舜萄鄣年柟?。“技術，還是要看用在什么地方，以及什么人去掌握。金子如果一直掩埋在地下，永遠都不會產(chǎn)生價值。土塊如果躺在沙漠，那就無人問津，一旦登上了月球，那就變得價值千金。聰明如你，肯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蹦腥怂坪跏峭h方，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等待著王元的回應。

王元點了點頭，他也明白必須開口了。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 一

足球是圓的。

——赫貝格（德國）

一陣陣聒噪的音樂從耳麥中漸漸清晰起來，王元緩緩睜開了眼。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打在面前的電腦屏幕上，將整個視野切割為二。王元一時竟分不清此刻到底是清晨還是黃昏。

“怎么睡著了？”他自言自語，將手吃力地伸向手機——正是這家伙一直在振，把自己叫醒了。手臂很沉，捏著手機的手指似乎在抖，有點使不上力氣，王元好不容易才把它端穩(wěn)，舉到面前。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并沒有睡在床上，而是一直昏睡在床下的單人書桌上。語音電話是同舍的好友文仔撥來的，因為沒有及時接聽，已經(jīng)斷線。

微信欄里還有一行簡短的留言：

又輸了。

聚餐取消！

隔著幾行空白，還突兀地掛著兩個數(shù)字——

0 ∶ 2

王元將手機丟在了一邊。

他癱坐在電競椅上，挪了挪屁股，活動活動已經(jīng)發(fā)麻的肩膀，隨手抓起右手邊的半瓶子“宅男快樂水”一飲而盡。很快的，他想，幾十分鐘后，他那幾個倒霉的舍友就會一起回來，也許還有更多的人。畢竟他們是一支球隊嘛。他可不想再待下去，因為跟他們一起進來的，不光是外面的新鮮空氣，還有厚重的土味、汗味、煙味和臭腳丫子味。

二十分鐘后，他已經(jīng)來到學校門口的黃燜雞米飯店。老板不耐煩地問他帶走還是堂食，他明白這暗語背后的財富密碼——在這個時間，門店的座位是不夠的，而他一個人就要占據(jù)一張小桌。不過，他還是裝作無知地選擇了留下。因為等到吃完飯，宿舍那伙人估計也散得差不多了。在老板的白眼中，他找了個位置坐下，慢條斯理地將計劃運行起來。

他的時間一直掐得很準。

半小時后，他回到宿舍時，恰好在門口遇到一大幫人散去。如他所料，屋子里一片狼藉，喝光的玻璃啤酒瓶、尚未斷氣的煙頭、易拉罐、花生殼、面包袋子散落了一地。那是什么……士力架？呵呵，居然還有這種高端貨？屋子正中，歪七扭八地坐著三個“霜打的茄子”。除了文仔，還有人稱“鐵?！钡睦钴幬缫约耙活^卷發(fā)的“毛哥”毛楊。

一股男人味撲面而來，王元一時竟流下了眼淚。

“老玩，你上哪兒去了？”文仔有點不滿，“給你發(fā)信息你也不回，電話你也不接。今天這么重要的比賽，你來都不來。”

“我睡過去了?！蓖踉幌氚炎约夯杷陔娔X前的事兒說出來，隨便應付著。

“你呀，就知道玩游戲。得熬了三個通宵了吧？”

“四個吧?！蓖踉肓讼?，說。

毛楊“哼”了一聲，說：“破游戲玩得還挺上癮?！?/p>

王元不愿意搭理他們，直接啟動了游戲界面。隨著一陣熟悉的背景音樂，電腦屏幕展開了一片綠色，接著是提示音，“請使用者戴上全息設備”。王元是個不折不扣的足球迷，從小學時，一到下課，就抱著一只破舊的足球，跟小伙伴們廝殺在任何可以踢球的地方。

而這種“迷”，如今只限于虛擬世界。

在虛擬的世界里，不再有任何紛擾、暗算、鉤心斗角，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擺在盤面上。在綠茵場上，你不會跟其他人有不同的起跑線，即使是世界排名第一的超級俱樂部，對戰(zhàn)沒有排名的三四級聯(lián)賽球隊，一切故事也由“0 ∶ 0”開始譜寫。足球是純粹的。

自從《實景足球》這個游戲誕生以來，就斬獲過無數(shù)的業(yè)界大獎。畢竟，在每年增長多達數(shù)萬種的游戲中，很難找到別的游戲與之媲美——沒有暴力，沒有色情，沒有血腥的畫面，沒有腦殘的故事線。那些少兒不宜的元素不會出現(xiàn)，甚至連擦邊球都沒有。呵，“擦邊球”，這恐怕是所有游戲玩家最不愿意聽到的詞匯了。

“元哥，把你的存檔借給我拷貝一下唄？”文仔湊過來說。

“拿去。”王元頭也不抬。

文仔聽了，忙不迭地掏出數(shù)據(jù)線。

“我的天，你究竟踢了多少場比賽？”文仔看著密密麻麻的游戲存檔，竟有點無從下口。

這個問題把王元問住了，是啊，自己究竟踢了多少場呢？從高中二年級的那個夏天開始吧？那是自己第一次接觸到《實景足球》。高三的日子很緊張，但自己依然忙里偷閑地玩上幾把。不出所料，他落榜了。復讀的時候也沒能徹底打斷他的這份執(zhí)念，但他學會了建檔讀檔，不再是一開機就跟人單純地廝殺。然后就來了這兒，一所不知名的二流院校。從此，沒有任何人會打擾他了。他渾渾噩噩直到今天，如今已是大三。他自己也答不上來——這15分鐘左右一場的比賽，自己到底打了多少場？在其他人把時間殺死在網(wǎng)絡游戲里、在手機論壇、在電影院、在游戲廳、在操場，乃至圖書館還有自習室的時候，他很清楚自己的時間都去了哪里。

“這是真的嗎？”文仔有些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我沒看錯吧！你的精英模式進度打到了2202年？差不多是……200年后？”

“好像是吧?！?/p>

“什么？200多年？”一直不屑的毛楊也震驚了，“你可真是個人才。不，死宅?！?/p>

“那是什么意思？精英模式？”李軒午是個游戲盲，此時成了屋里唯一的局外人。

“簡單地說，就是模擬現(xiàn)實的一支球隊，一直去踢比賽，還要經(jīng)營市場、挖掘球星、培養(yǎng)新人。最初只有低級別聯(lián)賽可踢，隨著成績變好，可以招兵買馬，球隊進入高級聯(lián)賽，就能參加更多俱樂部杯，乃至聯(lián)盟杯、解放者杯還有最重要的歐冠?！蔽淖幸贿呎f，一邊飛快地計算，“不包括一些商業(yè)比賽和熱身賽，只算每個游戲年的正賽，如果歐冠年年進決賽的話，差不多是50場。存檔打到了200多年后，這就是10000多場比賽啊。”

“10000多場？！”

“這還只算一個文檔?！蔽淖袙吡艘谎弁踉臄?shù)據(jù)庫，“這里少說10多個。就算其他的沒打到200年后，估計玩哥這也踢了五六萬場球了？”

王元靜靜地聽著這些數(shù)字，沒有動。

毛楊已經(jīng)恢復了常態(tài)，又給自己續(xù)上了一支煙?！霸賲柡σ膊贿^是游戲?！彼芰艘豢冢安贿^，玩成這樣，是挺變態(tài)的。你可真不愧是‘玩哥啊?！?/p>

王元搖了搖頭：“知道你們是怎么輸?shù)膯?？?/p>

毛楊猛地抬起頭來，望了望李軒午。這句話精準地刺中了他們，連一直叨叨不停的文仔都不敢說話了。

“不用看比賽也知道?！蓖踉獙δ痰目諝饨z毫不在意，“其實咱們校隊的水平并不差，咱們的球員也都是走特招，都在一個水平線上。日常訓練該練的也都練了，差能差到哪里去？”他看了看李軒午和毛楊，“看看咱毛哥，速度快，技術好，拿球突破，曲里拐彎的，控場能力強；鐵牛哥，體壯如牛，就光看這面相、這體格，也是難得的獸腰，不，是鐵腰啊?！?/p>

緊接著，他嘆了口氣。

“但這是不夠的。之前的比賽我都有去，訓練我也看了，老教練挺敬業(yè)，但還是死腦筋，太古板。不是25米折返沖刺，就是搶圈耍猴，這能夠嗎？至少也練點前場定位球戰(zhàn)術啊。就好比一個人總是在健身房練，練出來的都是死勁兒，完了還想跟人家上擂臺打拳，只要一比畫，立刻就得敗下陣來。對了，還有那個謝寧……”

“別提謝寧！”毛哥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王元固執(zhí)地迎難而上：“謝寧的技術好，大局觀也好，理應是這支球隊的核心。就因為逃了幾次訓練課，隊內(nèi)處罰不讓上場。這哪是對他的處罰，這簡直就是對咱們球隊的自殘！自斷手腳！”他說著，用力做了一個下劈的動作。

李軒午搖了搖頭：“說這么多，都沒有用。你又不是教練?？吹迷偻ㄍ?，你又上不了場?！?/p>

他看了看文仔，又看了看毛楊，“今年要是再出不了線，咱們足球隊的A類社團就沒戲了。不僅學校社團經(jīng)費要被核減，將來能不能維持正常的球隊運作都是問題?！崩钴幬缬行┌г沟卣f，“現(xiàn)在的學生，已經(jīng)越來越懶了。如果球隊再不出成績，沒點起色，明年估計連參加大學生聯(lián)賽的資格都沒有了。你說咱還踢個什么勁？”

文仔看著密密麻麻的存檔，又看看身邊的幾位舍友，脫口而出：“我有一個主意！”

>> 二

“蹴鞠當場三月天，仙風吹下素嬋娟?！?/p>

——吳承恩（明·中國）

文仔的構想并不新鮮。

“如果有一種辦法，讓玩哥能夠像操控游戲人物一樣，操縱我們校隊的隊員，那我們豈不是一下子變成一支訓練有素的強隊了？”

其實早在1995年，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就將虛擬技術應用于訓練，先后開發(fā)了聯(lián)合模擬訓練系統(tǒng)（JSIMS）、聯(lián)合戰(zhàn)區(qū)級模擬系統(tǒng)（JTLS）、AR訓練士兵系統(tǒng)（IVAS）等，極大地促進了作戰(zhàn)人員受訓效率，尤其是對單兵具有較大危險性的“水下脫困”“拆彈演練”“搶險救災”效果極佳，也大大降低了演習時的意外傷亡和高額開支?！秾嵕白闱颉繁旧砭褪腔贏R技術的足球游戲，能夠給使用者身臨其境的絕妙體驗。反過來，由一個玩家操縱真正的球員實現(xiàn)在賽場上攻城略地，也并非沒有可能。

真正需要在技術上打通的主要有兩點：一是如何制造體積足夠小且便于攜帶的信號接收裝置；二是在指令信號接入被操縱者時，本人的意識如何進行暫時的屏蔽，而使二者不發(fā)生沖突。第一點很好理解，雖然作為信號發(fā)出方的王元，躺著站著趴著打著滾都無可厚非，但被操縱的人可是要實打實的上場的，總不能人人腦袋上頂著個大頭盔吧。第二點倒是相對簡單一點，就是如何避免接受者的“排異反應”，也就是不讓兩個意識在爭奪軀體控制權的時候打架。

文仔先拿自己開刀，他先找了一些源代碼公開的操作系統(tǒng)，又遴選出其中一些專門用于調(diào)教跳舞機器人、拜年機器人、舞獅機器人的一一試運行，然后想辦法進行優(yōu)化。正當他干得如火如荼時，卻突然發(fā)現(xiàn)王元已經(jīng)可以操縱謝寧（當然還是戴著大頭盔）進行簡單的傳球、停球動作了。一問才知，王元直接把一套給殘障人士專門開發(fā)的外骨骼操作系統(tǒng)移植了過來，而文仔白白走了不少彎路。

戴著什么樣的設備上場，確實引發(fā)了幾場不大不小的爭執(zhí)。智能手機顯然是不合適的，平板電腦更不用說。有人提議防風眼鏡，比如最新的“谷哥”牌，很輕便，戴一只眼睛就可以。這倒是個可行的方案，但試過一次之后王元就聲明放棄了。

“都是踢足球的，你上哪兒弄來十一個超級賽亞人？”文仔若有所思地評價。

最后，還是謝寧的女朋友提了一句：“你們真是些‘直男！把那個什么程序集成在手環(huán)上，或者頸環(huán)，不就就可以了？”

王元并不知道她的真名實姓，只知道她網(wǎng)名叫“灰絲小狐貍”。人如其名，挺精靈的。

“還是手環(huán)吧。”王元說，“一個球隊，幾十號人，都戴著項鏈踢球，那畫面不敢想?！?/p>

“反正也算是個預案嘛?！?/p>

隨著比賽臨近，有些細節(jié)還是不斷出現(xiàn)問題，比如信號不穩(wěn)定，時不時掉線。文仔作為始作俑者，又自告奮勇去求教計算機學院的博士后學長。學長在十幾年的大學生涯中，從未見過如此好學之人，于是主動給了他許多指點。

反對的聲音當然有。

“一個沒真正踢過足球的人，怎么可能操縱一支球隊呢？”毛哥始終拒絕配合，當王元他們忙上忙下的時候，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帶球，跑圈。李軒午的態(tài)度則比較曖昧，說不上支持也說不上反對。畢竟，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正式比賽一天一天臨近。

全國大學生聯(lián)賽（CUFA）自創(chuàng)辦至今已有幾十年歷史，是頗具影響力的傳統(tǒng)賽事，目前參賽隊伍超過了5000支，是每個大學生球員都渴望展現(xiàn)自己的舞臺。然而這個舞臺的主角，顯然不是王元他們。學校校隊參加CUFA也有幾年了，卻從未在小組賽里面突圍過一次。今年，球隊主力李軒午、謝寧這波人，馬上就要升大四，即將面臨畢業(yè)、擇業(yè)和失業(yè)，是非常想留下一些成績的。然而小組賽第一場，就勉強0 ∶ 0踢平對手，第二場又是個0 ∶ 2的慘敗，兩場過后球隊形勢岌岌可危。一場未勝，一球未進，想要出線，恐怕已是天方夜譚。

“你知道踢球的感覺嗎？”一天傍晚，謝寧渾身濕透，倒在地面上，向王元發(fā)問。

“風吹過來，球在腳下滾。你追逐著，聽著自己的呼吸聲?！辈坏群笳呋卮穑妥匝宰哉Z地說了起來，“下小雨的時候最妙，雨滴落在身上，地面變得泥濘，球也變得濕滑，衣服和襪子都濕透了，裹在身體上。你跟雨水纏斗，也跟對方纏斗。你不懂，你沒有經(jīng)歷過?！?/p>

“其實沒這么重要。你說的這些，都是細節(jié)。而這些細節(jié)，就算是自己運動時，也并不都是由大腦操縱完成的，很多都是下意識的?！蔽淖写蛑鴪A場。

全部測試終于趕在比賽前夜完成了。

“總之，不要搞我?！泵邕@樣說，拒絕了帶上手環(huán)。

賽前例行檢查時，校隊領隊好奇地問了一句：“這是什么？”

文仔腦子快：“搜集數(shù)據(jù)，做戰(zhàn)術分析的?！鄙宰魍ｎD，他又補了一句，“是老教練要求的?！?/p>

“成績不怎么樣，毛病還不少。”領隊嘴里念叨一句，就草草了事。

大家都上場熱身了，休息室里就剩下了王元跟文仔兩人。到這時，王元終于松了一口氣。他感覺自己像個小賊，又好像是被拋棄的棄子，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點什么。倒是文仔一直在開導自己，說什么能用就用，用不上也無所謂啦，說什么都是為那幫人好，還一點不領情，還說什么你看看毛哥那一臉不屑的樣子，要不是老子把謝寧找回來，他們今天還踢個球啊。

對，就是踢個球。王元想。

>> 三

足球是一項藝術，是用腦子去踢的。

——倫森布林克（荷蘭）

開場的哨聲響了。

王元的心突然開始撲通撲通地狂跳。

90分鐘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如果是平時上課，是整整2節(jié)課，正好相當于兩個半場，足夠不想聽課的人睡兩個好覺了。但如果是一場考試，那90分鐘往往又會嫌短，即使作答十分順利，聰慧的出題人也往往會將題量控制在恰好全部完成并略作檢查的范疇里，不會留出更多的富裕。

此時此刻，王元感覺自己就好像在參加一場考試。不，他并不身在考場，考場里的是那11個穿著隊服的人。他們并沒有手握紙筆，而是用跑動，用拼搶，用每一次吶喊甚至每一次呼吸來試圖換取一個更好的答案。自己，則像是考場外試圖給他們傳遞答案的作弊者。這種聯(lián)想讓他很不舒服。他搖搖頭，想擺脫亂七八糟的念頭。

“壞了壞了！”

文仔的話驚醒了王元，他連忙向場上看去。原來在對方的雙人高位逼搶之下，李軒午護住球回傳本方中后衛(wèi)卻出現(xiàn)了失誤，對面前鋒搶在門將出擊之前截獲了足球，倒地鏟射，打破了場上僵局。比分變成了0 ∶ 1。

配合失誤，又是配合失誤！看著場上懊惱不已的隊員，特別是李軒午失望的臉，王元下定決心，準備接管比賽。

“開始了?！?/p>

在提示音中，王元連上了線。他首先選擇接入的是暫時與戰(zhàn)局無關的左邊后衛(wèi)。只見本來正在慢跑的后衛(wèi)渾身一顫，好像受到電擊一樣，失去平衡踉蹌了幾下，險些跌倒。身旁的中衛(wèi)見狀，隔空朝他喊了句什么。他擺擺手，表示沒事。中衛(wèi)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也就把注意力重新轉向了場內(nèi)。

王元他們之前已經(jīng)嘗試過幾次駁接，基本達到了預想的效果。不過這次操作是在比賽中，而之前都是靜止狀態(tài)，他忽略了球員在場上是一直在運動的，而自己此時正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所以他的意識就好像突然空降在了一列正在高速行駛的列車，正在跑動著的雙腿僵硬了一下，險些將身軀帶倒在地。

他試著跑了幾步，一切順利，就像是自己在跑步一樣。這時，門將將球門球傳給了他，他輕巧地抬腳停住，向前敲給了邊前衛(wèi)。隨著球的運轉，王元的視角也來到了邊前衛(wèi)這里，視野里的球由向著遠處滾動變成了向自己滾來，他再次用腳掌將球踩住，輕點，閃出空當，橫敲中路。

到目前為止，跟模擬場景毫無二致。文仔的算法做得不錯，在視角轉換之時幾乎感覺不到延遲。要知道，在競技類游戲中，哪怕多十幾毫秒的延遲，都是十分致命的?，F(xiàn)在，王元動作越做越嫻熟，視角轉換也越來越快速，似乎已經(jīng)跟場上的隊員融為一體。

只有兩個例外。

除了守門員，毛哥堅持不戴手環(huán)，所以球一旦傳到了他的腳下，也就失去了自己的控制。王元篤定自己能打出比肩阿根廷經(jīng)典的流暢進攻，卻沒法應對場上的黑洞。他不能不給毛楊傳球。在一次艱難的二分之一球拼得球權之后，中路和側翼同時出現(xiàn)了機會，王元猶豫了零點幾秒，毅然給毛哥送上了一記直塞。幸運的是，毛哥馬上朝著空當跑了過去，眼看就要形成單刀之時被手忙腳亂的對手放倒在地，博得了一個大禁區(qū)邊緣的前場任意球。

視角是距離最近的中鋒，他朝毛哥豎起了大拇指。毛楊卻擺擺手，指了指地面，示意這個任意球由王元來罰。平時，隊里所有的前場定位球都是毛楊的特權，現(xiàn)在他主動讓賢，是個積極的信號。

王元心領神會。哨聲一響，接著毛楊佯裝射門的跑動，迅速將球斜傳到大禁區(qū)另一側，埋伏在遠端的右邊前衛(wèi)迎球一腳爆射，足球如離弦之箭，直掛球門上角！

“這球漂亮！”文仔不禁叫了出來。

中場哨聲響起。憑借這個精彩的前場任意球配合，王元扳平了比分。他摘下頭盔，長長松了口氣。

“玩哥，別松勁?！蔽淖信d奮地說，“我算了積分。球隊想要出線，必須全取3分。下半場，至少還要再進一個球。全看你的了！”

王元點了點頭，他還沉浸在剛剛進球帶給自己的巨大喜悅之中。這種喜悅，是他在游戲世界里打進幾萬球也沒有體會到的。

“那就看看，到底會怎么樣吧?！彼f。

下半場易邊再戰(zhàn)，節(jié)奏被牢牢地掌控了。有了第一球的經(jīng)驗，王元更加如魚得水。他已經(jīng)事先了解了幾位場上隊員的身體特點，比如右邊前衛(wèi)速度快，爆發(fā)力好，第一步突破成功率極大；中后場的牛哥和另一位后腰，身強力壯，是防守時非?？煽康娜梭w屏障；前場的謝寧和毛哥，則是技術最好的兩人，腳下頻率也高于場上的其他人，可以在非常狹小的空間內(nèi)護球和過人；正印前鋒身高有192厘米，腳頭硬，高空球也很有優(yōu)勢……

接下來，他充分利用好這些特點，以小范圍的配合為基礎，找出空當便直刺禁區(qū)腹地，準確度越來越好，進攻效率也越來越高。水銀瀉地的進攻一浪高過一浪，對方應接不暇，最終被灌進四球。一場本應勢均力敵的較量，以1 ∶ 5畫上了句號。

>> 四

當人們問哪一個進球是最精彩、最漂亮的，我的回答是：下一個！

——貝利（巴西）

第二場比賽很快就到來了。

“這支隊有傳統(tǒng)，學校也重視，往年成績很好。據(jù)說是擅長打整體控球的，人稱小巴薩。第一輪比賽，是輪空了，所以這一場是他們今年的首戰(zhàn)。這個隊里的中前場有三個高水平球員，是整支球隊的核心，人稱‘青島梅西‘黃島哈蘭德和‘紅島C羅。”

“沿海賽區(qū)出線的吧，這配置聽著有點亂啊?！蓖踉欀碱^，一邊吃著舍友們?yōu)樗c的全家桶，一邊翻看著文仔遞過來的幾頁紙。這小子做事挺細，居然把對方球員的體測數(shù)據(jù)都搞到了手。“別的不說，這仨球星，聽著就不是一撮人。C羅跟梅西放在一起，這球還能踢嗎？怎么感覺跟球盲組的隊似的?！?/p>

“就是個稱呼唄。去年他們是整個華東區(qū)的前四名?！?/p>

王元草草看完，就把紙張揉成團，扔進了垃圾桶。

“不再看看了？”

“不看了。都差球不多?！蓖踉孕诺卣f，“到了場上，自然會發(fā)現(xiàn)具體問題的?！?/p>

賽前熱身的時候，王元就看出了端倪。隊內(nèi)的三個核心球員確實從各個方面都比其他人高出一籌，不僅僅是腳下技術出類拔萃，動作與動作之間的銜接也很流暢，互相之間也有一定的默契，一看就是長期在一起集訓獲得的化學反應。其他隊員雖然不如“海島三巨頭”嫻熟，也都各司其職，知道圍繞核心打進攻，協(xié)防補位做防守。綜合來看，確實有傳統(tǒng)強隊的底蘊。

但所謂的強，也不過是跟其他學生球隊比，比賽還沒正式開始，王元就圈出了他們兩個弱點，而這就成了接下來的突破口。

比賽的前20分鐘，兩隊都在互相試探。這個階段，王元表現(xiàn)得不慌不忙，后場得球不斷倒腳，進攻打到前場也不落力去拼。一來比賽時間還早，二來可以適當麻痹對手，拖慢比賽節(jié)奏，然后伺機反攻。果然，到了第25分鐘，客隊教練首先按捺不住了，他先是頻頻看表，然后趁著界外球的空當，朝場內(nèi)大手一揮，示意全體陣型上壓。王元知道，機會來了。

技術不夠，身體來湊。

“小巴薩”腳下技術好，一對一時我方隊員往往處于下風，但他們個子小，走的是小快靈，我們的體格上是強于對手的。一個人不行，兩個；一次攔截不行，兩次。王元快速切換視角，調(diào)動球員跑位。防守時收縮，讓對方空有控球率，難以將球輸送進禁區(qū)，一旦看到機會，就猛然出擊，在小范圍內(nèi)用兩三名球員緊逼對方一人。搶不到就退回來，尋找機會再搶。

這是一場耐心與耐心的較量。王元的陣型伸縮自如，始終不亂，如彈簧刀一般，刺一下，退回來；緊逼一波，再退回來。反擊就是快速下底，斜傳或者下底直傳中路沖頂，利用身高優(yōu)勢猛打猛砸。

俗話說，壞槍炮，也總有幾發(fā)命中的，更何況足球是90多分鐘的比賽。幾發(fā)命中，已經(jīng)足夠要人的命了。上半場結束前，“小巴薩”進球沒有撈到一個，后面卻丟了兩個球。

易邊再戰(zhàn)，雖然對方憑借個人能力頑強地取得了進球，但在王元一波波的攻勢下，他們第二個缺點又暴露無遺——球隊過于依賴核心球員。一旦其他球員與“海島三巨頭”的聯(lián)系被切斷，剩下的人就有點無從下腳，場面亂成一鍋粥。任憑場下的教練喊破了喉嚨，球就是不知道該往哪兒踢。反觀王元這邊，人盡可戰(zhàn)，人人皆兵；哪有主力，都是主力。

兩隊很快就被拉開了差距。尤其是失球一個個接踵而來，更是增加了心理上的沉重打擊。

最終，比分定格在了8 ∶ 2。

校隊隊員們似乎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這個比分。尤其是隊長李軒午，還脫下了球衣和隊長袖標，想跟對方交換一下，留作紀念?？缮诼晞傄豁?，“青島梅西”就灰溜溜地跑步退場了。他嘆了口氣，轉頭想尋找其他人，這時卻發(fā)現(xiàn)對面的守門員已經(jīng)和自己的中后衛(wèi)扭打在了一起，幾代球王輪番上去勸架都無濟于事，只好打消了自己換球衣的念頭。

接下來，勝利一場接著一場。

這個時候，校隊已經(jīng)完成了脫胎換骨的蛻變，在王元的調(diào)教下成了一支防守密不透風、進攻暴風驟雨的豪強。常常比賽還未開始，土雞瓦狗們已經(jīng)嗅到了事情不妙的苗頭，嚴防死守，破釜沉舟。然而命運中該來的一定會來，開場一觸即潰，接著上下失守，最終含淚飲恨。

以防守見長的？沒問題，通過小范圍傳切配合和精妙的定位球戰(zhàn)術解決他們。

以進攻對進攻的？那更好，身后空當就跟清晨的大馬路一樣寬，球門就像大海一樣闊。幾棍子打死，送他們回家。

拖節(jié)奏玩心理的？閃擊戰(zhàn)打透他們防線，上半場就灌他們四五個，看他們還拖不拖時間。到了下半場，誰“臥草”誰尷尬。

踢的比賽一多，贏球的過程就漸漸變得模糊了。就好像存檔里那幾萬個進球一樣，最終留下的僅僅是數(shù)字。勝利變成了順理成章的事。令人印象深刻的球隊，數(shù)來數(shù)去也有這么幾支。倒不是戰(zhàn)術有多么出色，都是因為隊名搞得五花八門。像什么彩虹兄弟連，隊里成員都是以顏色命名的，比如白碧、赤叔、橙哥、美弟、墨佬等。最搞笑的還有什么仰望星空隊、胸懷宇宙隊。王元記不清都有誰，反正都打包送回家了。

“玩隊”一路過關斬將，整體配合愈加嫻熟。從小組畢業(yè)之后，在進入大區(qū)半決賽之前，取得七連勝，打入58球，僅僅失掉兩球。其中一個是因為禁區(qū)中手球犯規(guī)送給對手的點球，另外一個是烏龍球。

八強戰(zhàn)，是整個夏天的終點。

打入半決賽，意味著球隊已經(jīng)超額完成了任務。因為接下來的兩場比賽里，即使拿到第四名，球隊也已經(jīng)獲得大區(qū)出線資格，可以參加全國大賽了。

>> 五

一支足球隊就像一部機器，只有每個部件都運轉起來，才能收到最大的效果。

——卡西奧（意大利）

綠葉在氣泡中游泳，辣椒在氤氳里沸騰。煙在飛。熱，在胸腔和空氣中共鳴。

王元看著慶祝的人群，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

每個人臉上都滿溢笑容，分貝也被開到了最大。文仔跑前跑后，給大家張羅著加菜；謝寧跟毛楊場上的較勁延續(xù)到了餐桌，一瓶接著一瓶，口杯都省了，直接吹；就連李軒午也一改往日的沉穩(wěn)，大聲嚷嚷著“再來一箱”，連灰絲小狐貍都攔不住。

王元看著鍋里浮浮沉沉的食材，默默地打撈上來兩塊黑白豆腐，蘸一蘸香油與蒜末，填進嘴里。味道很沖，牛油湯底好像是人工合成的，辣椒素嗆得他直咳嗽。

本來他不想喝酒的，可是架不住人人都在勸，說什么“首功之臣”，也糊里糊涂地喝上了。喝了一會兒，王元覺得頭更暈了。“首功之臣”？這不是把自己放在被統(tǒng)治的位置上了嗎，自己跟足球隊原本就沒有任何從屬關系啊。而且，這個詞還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負荊請罪”“戴罪立功”什么的，越想越刺耳，真不是什么好詞兒。

蒸騰的煙霧似乎分割了原本鐵板一塊的空氣，就連人跟人交談的內(nèi)容，也被切成一縷一縷的，飄進耳朵——

“你們沒看見，對面防我那人看我的眼神，我跟你說那簡直太好笑了……”

王元笑笑，再夾一塊豆腐。

“一覺醒來又是一場勝利。這感覺……”

王元皺了皺眉頭。

“一整場踢下來都不覺得累！沒怎么出汗就贏了！只要跟著球走兩步……”

王元清了清嗓子，試圖加入對話：“那是因為咱隊的打法效率高?！?/p>

他沒有繼續(xù)說，因為他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有人聽他說話，每個人都自顧自地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面。毛楊和謝寧的比拼已經(jīng)進入尾聲，因為后者已經(jīng)從桌子上消失不見，碩果僅存的毛哥卻睡得正香。

就當王元百無聊賴，感覺意識也在漸漸遠去時，卻瞥到了文仔。他早已逃離了大部隊，跟一個看著挺陌生的姑娘坐在一起小聲聊著什么。

“我給你說個秘密。其實這次比賽，我們啊……”

“?。空娴膯?？”

王元突然感到一股怒火從胸腔爆燃，他一下子站起來，抓起杯子，把里面的涼茶全都潑在了文仔的臉上！

文仔被這莫名其妙的舉動弄蒙了。黑褐色的液體從頭發(fā)上、臉頰上直往下淌，讓他看起來非?；?/p>

“你，你想干什么？”

“夠了?！?/p>

文仔擦了擦臉，說：“你是不是誤會了？我……”

“夠了！都夠了！”王元喊了出來，“你以為你們都是誰？”

他鬧了一會兒，并沒有人理他，這讓他感到尷尬?！白甙?。我走，我走。”他對著空氣說，似乎又是跟自己說，“你們都了不起！我走行了吧！”他說著，沖出了房間。

他知道他們看不起自己。是，自己什么都不做。而且還是徹頭徹尾的死宅。課幾乎沒有上過，每門功課都游蕩在掛科邊緣。甚至電費，他也心安理得地繳納四分之一的數(shù)字。有幾次，毛楊對超額的電費頗有微詞，但都被李軒午制止了。

自己除了會打打游戲，還會干點什么？他本以為靠這一屆比賽，能跟同學們建立和諧一點的關系。但他錯了，一切都沒有改變。此時他只想背靠在飯店外墻，靜一靜。

“兄弟，我敬你一杯?！?/p>

王元回頭一看，謝寧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身邊。

他有點尷尬，低聲說：“我沒有……”還沒講完，就瞥到謝寧手里拿著兩個玻璃杯，里面已經(jīng)倒上了啤酒。

王元想了想，不再拒絕，接過來跟謝寧碰了一下，喝了。

“其實，我們都該謝謝你?！?/p>

王元搖搖頭：“不?！?/p>

“你別壓力太大了?！?/p>

“壓力？我有什么壓力？”王元笑了出來，“你錯了。我沒有什么壓力。也許你們都覺得這次系列賽非常重要，但是對我來說沒什么。輸與贏，對我都無所謂。就跟打開電腦，重新玩一局游戲一樣。李軒午他們說得對，上場踢球的是你們，真真實實地在踢球，而我……”

謝寧點了點頭，收回了空酒杯?！皩α?，有件事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訴你?！敝x寧說，“現(xiàn)在我覺得，還是早點說為好。以后的比賽，不用考慮我了。我要自己踢完這屆賽事?！?/p>

王元“哈哈”笑出了聲：“怎么，進了決賽圈，想靠自己了？你以為你們自己能贏球？”

“其實你錯了。從一開始，你就沒有控制我?！?/p>

“怎么可能？”王元不服氣地說，“每場比賽，我都會多少次切到你的視角中，然后操縱你傳、控、打門……”

“真的嗎？”謝寧狡黠地笑了，“最早我在跟文仔試驗的時候，就學會了屏蔽操控的辦法。雖然視野依然是上傳的，但控制權沒有。你別驚訝。其實足球就是這樣，到了前場，要么往球門前打，要么分邊，要么打打控制和節(jié)奏。無非就是道需要快速解答的選擇題。”他頓了頓，“而我，《實景足球》玩得也不錯。”

這次，王元徹底沉默了。確實，每場比賽中，都有幾次，謝寧似乎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圖去處理球的。要么出球線路有出入，要么傳中節(jié)奏不太對，但是大部分時間都是跟自己選擇相同。自己曾經(jīng)以為是網(wǎng)絡延遲，或者場地不平整造成的。沒想到，事實居然是這樣。

謝寧拍拍他的肩膀，說：“我先回去啦。對了，這件事，麻煩你，不要跟別人說。”

王元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人的背影從視野中消失。對于球隊，對于舍友，自己到底算是什么呢？難道說，他真的是高估自己了？自己并不是那個不可或缺的救世主。至少，在謝寧眼里，他不是。

或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王元此時才感到火鍋的熱力從周身的毛孔中出來，化成汗水，沿著面頰，一滴滴流淌下來。

“這樣也好！”他對自己說。

>> 六

那不是我的手，那是上帝的手。

——馬拉多納（阿根廷）

短暫的幾天休整后，半決賽正式開始了。

大家似乎充滿了默契，對那天晚上的事情只字未提。領隊一路小跑，收拾好每個人的裝備，飲用水、毛巾……上場前，謝寧沖著王元眨眨眼。王元只當自己沒有看到。

這次的對手是去年的賽區(qū)冠軍隊，他們身穿橙色球衣，以“河南三劍客”為核心，在今年的比賽中表現(xiàn)十分穩(wěn)健，從淘汰賽到半決賽，場均打進3.3球失0.45球，而且與王元他們一樣，一場未敗。

王元今天怎么也提不起精神，頻頻出錯。渾渾噩噩中，橙衣軍團逐漸占據(jù)了場上優(yōu)勢，向禁區(qū)頻繁施壓。這邊組織不起有效進攻，中場休息前，對方打進一記漂亮的直接任意球。這是自從王元接手之后，首次出現(xiàn)半場落后。

退場時，大家一改往日有說有笑的氣氛，全都帶著一種復雜的表情。這種表情不是那種比分落后的沮喪，而是摻雜著疑慮、不解和莫名其妙。王元覺得無所謂，現(xiàn)在他只想著應付掉剩下的時間。

下半場，球隊依然沒有起色。在中場的互相拉扯中，王元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自從接管球隊以來，還從來沒有打過逆風球。而在絕對逆風的對局中，人的體力會下降很快。

對方整體控球時間很長，讓我方隊員在防守時一直疲于奔命。這一點，跟小組賽遇到的“小巴薩”有些像。不同的是，這支球隊配合更加嫻熟，一定經(jīng)過長時間的合練。另外隊員的身體素質(zhì)也非常出色，許多平時二分之一球的機會，在對抗之后都落到了對方的腳下。就連體格強壯的李軒午，也被對方的高大中衛(wèi)隊員重點“照顧”，才踢了半場就氣喘吁吁。

王元瞥了一眼《實景足球》的數(shù)據(jù)記錄，雙方控球時間是46%對54%。攻入危險區(qū)域的次數(shù)是12 ∶ 27，射門數(shù)是4 ∶ 11。每一項都是差距顯著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到了第70分鐘比分依然是0 ∶ 1。場面是一邊倒，幾乎所有人都能看出，目前這個比分保持到終場都已經(jīng)是幸運了。

這時候，場上發(fā)生了一個意外。

在追一個快出界的球時，雙方身體發(fā)生了沖突。謝寧被對方8號從背后猛推了一把，一時收不住腳，跪倒在了場外。這個球場內(nèi)場是人造草，其實底下跟菜地沒什么兩樣。而且施工隊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回扣，居然是緊卡著邊線鋪的草毯，出了邊線，連一厘米的保護都沒有，完全是土坷垃。

謝寧頓時疼得滿地打滾，鮮血也流了下來。擔架把他抬下來的時候，正好路過休息室。王元看著謝寧痛苦不堪的樣子，突然下了狠勁兒。

比賽繼續(xù)，時鐘來到了最后的10分鐘。橙衣軍團依然踢得十分老練，并不急于進攻。王元耐著性子等待，他相信1 ∶ 0的比分不足以讓他們感到滿意。只要主動留出空當讓對方進攻，早晚他們會主動前壓。

這次他賭對了。

對方畢竟也是學生球隊，而不是職業(yè)球員。一霎出現(xiàn)的空間，誘導了對方前鋒，然而當他冒冒失失帶球突入進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已是甕中之鱉！

王元干脆地拿下球權，開始反擊。毛哥拿球，毛哥帶球，找對方對抗，好！毛楊倒地，翻滾。對方高舉雙手表示無辜，但裁判干脆地給出一個前場定位球。

就是這樣。王元深吸了一口氣。

李軒午主罰這個球。他起步，助跑，瞄準，舉腿……然后在人墻起跳的一瞬間突然以抽射般的力度把球大力橫敲，直接開到了禁區(qū)的另一端！猥瑣在中場的中后衛(wèi)不知道什么時候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了出來！

爆射！守門員竟然撲住了！跟上再補一腳！進了！

場上比分終于被改寫了。此時時間已經(jīng)走到了第85分鐘。如果常規(guī)時間內(nèi)雙方出現(xiàn)平局，那么按規(guī)則將踢金球決勝的加時賽。王元清楚，以本隊的體力，是不可能在加時賽中取勝的。

就剩最后的5分鐘！

對方似乎不想留任何機會，中圈開球后立刻全體上壓，想要完成最后一擊。丟球后的他們似乎猛醒了，轉移球的速度更高，沖刺的速度也更快了。王元剛剛把視角轉換到左后衛(wèi)身上，突然眼前變成了一片綠色——王元愣了足足一秒鐘，幾乎是在腦海中喊了出來：“不好！抽筋了！”

對方全明星毫不猶豫地蹚了過去。

不可能了！距離最近的毛楊全力回追，但絕不可能搶在他身前了。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都變慢了。王元在視野的余光中似乎看到了李軒午。沒錯，他雖然距離稍遠一點，但是在他跑動的路線上，恰恰出現(xiàn)了一個黑色的球衣。只要再微微調(diào)整位置……

就是現(xiàn)在！王元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指令。

毛楊一擊飛鏟，對方應聲倒地。球場上的人，在那一瞬間，幾乎全都愣掉了。王元迅速瞄了一眼裁判，沒有吹！李軒午寬闊的身材恰好擋住了主裁判的視線！

球，還在滾動。

邊裁舉手了，但主裁判意識到，球依然是向原來的方向移動，而前方也有攻方隊員。他猶豫了一下，向前平舉雙手，攻方有利！

后面的一切發(fā)生得很快?；乜s，攔截，斷球，反擊，下底，沖吊——破門。

終場哨聲響起了，雙方球員幾乎立刻扭打在了一起。

王元放下頭盔，推開愣在原地的文仔，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休息室。他走得很快，就好像一個逃離作案現(xiàn)場的罪犯。

他清楚地知道，無論賽后復核出現(xiàn)什么結果，2 ∶ 1的比分是絕不會改變的。終場結果，即是一切。

這就是足球。

>> 七

足球就正如情人，一旦她不再愛你了，最好的方式就是離開。

——坎通納（法國）

那天的比賽結束后，王元沒有回宿舍，而是找到一家網(wǎng)吧，把錢沖進去，直接開了120小時的會期。耳機是個好東西，尤其是帶主動降噪功能的，簡直是劃時代的發(fā)明。厚厚的蛋白皮耳罩扣下來，似乎就可以隔絕掉世間的一切。

一場接著一場，90分鐘接著90分鐘，一個進球接著一個進球。

場地有時候是干燥的，有時候是潮濕的，有時候會下雨，有時候還會下雪。雨雪天，球衣會換成長款，跑步會哈出氣，球的觸感也大不相同。但是，坐在轉椅里的人是感受不到的，這種變化始終只作用在游戲里，那不斷移動的22個小人身上。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王元又陷入了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網(wǎng)咖里一到飯點就有送到桌邊的餐車，隨便抓幾樣，趁著比賽間隙填進嘴里，然后接著開啟下一局。一切就好像磨合好的齒輪，似乎會一直運轉下去，直到一抹鮮紅色把這一切粗暴地打斷。

自己一直悉心培養(yǎng)的前鋒球員，被對方后衛(wèi)鏟倒在地。接著，救護車的入場，隨后印著紅十字的驗傷報告呈現(xiàn)進視野——缺席18場，賽季報銷。王元呆呆地看著這數(shù)字，游戲中犯規(guī)者尷尬和不知所措的樣子卻不斷充盈在他的腦海。

懊悔又有什么用？王元下意識地撫摸著那條帶著深深的縫合印痕的小腿。即便到了今天，一到陰雨時，這條腿依然痛得深入骨髓。游戲中的角色，一年以后依然可以滿血歸來。現(xiàn)實呢？競技體育的世界里，一個17歲的少年，賽季報銷就是生涯報銷，不能重來。

王元摘下耳機。

外面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時候，還下起了雨。王元沒有帶雨傘，也沒有帶雨衣。他猶豫了一下，拖著腿走進了雨簾。

雨越下越大。帶著咸味和腥味的水，從頭發(fā)和臉頰上不斷流下來，灌進衣領，與從表面侵襲的水珠里應外合，完全浸透他身上的每一寸布料。

在網(wǎng)吧里的時候，王元直接把手機設置成飛行模式了。此時，他張大嘴呼吸著，將微信和QQ一一登錄，手機立刻振個不停。好像隨著上線，世界上的一切又都與他恢復了聯(lián)系。

追加紅牌，停賽，停訓。剝奪本年度所有成績。意料之中。這個處罰，對毛楊來說是十分不公平的。那么誰應該承受這一切？是被對方惡意犯規(guī)的謝寧，還是“被動”廢人的毛楊？顯然都不是。在競技體育中，只有贏是最硬的道理。他懂，他們應該……也都懂吧？

暴雨中，一個人沖了過來，到了面前，沖他吼：“你瘋了？你去哪兒了？”

王元勉強睜開眼，原來是文仔。

“回去吧。大家都在找你?！?/p>

王元搖搖頭。

“等這屆比賽都打完吧?！?/p>

王元明白，屬于自己的足球，無論是現(xiàn)實的還是虛擬的，在那終場哨聲響起時，全都結束了。

文仔捶了他一拳，拖著他往宿舍走。

>> 八

傳球是足球運動的語言。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擁有“獨白”的權利。

——達薩耶夫（蘇聯(lián)）

王元在高燒中昏睡了三天。

自從回來，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打擾他。在清醒的時候，王元想這樣也好，再躺一天，就可以睡過最后的決賽日。然而當他睜開眼，洗了把臉，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墻上電子日歷顯示的時間——

今天是決賽。

他本來不想再摻和關于足球隊的任何事。但是，剛一走出宿舍樓，雙腿卻自動地帶著他行動，越過車棚，越過花壇，越走越快，直直向著足球場的方向走。

“決賽是上午9點開始?，F(xiàn)在都快12點了，說不定已經(jīng)結束了?！蓖踉@樣對自己說著，克制著想要小跑起來的沖動。然而，當他快走到露天體育館時，卻遠遠看到了超市墻上懸掛的小顯示屏。原來，今天學校里萬人空巷，都在關注著這場比賽。時間有些對不上。也許是因為有開幕式或者是主辦方講話之類的安排，總之現(xiàn)在上半場才剛剛結束，而比分是0 ∶ 1。

他放松了，在這一瞬間，甚至還有些想笑。畢竟今天是決賽，對手是實打實踢出來的最強球隊。半場過后，也不過才落后一個，原來他們離了自己，發(fā)揮得還是可以的嘛。

“這樣也好?！彼麑ψ约赫f。

…………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面如死灰的文仔。

“你，怎么了……”

文仔幾乎沒看王元，只是從貨架上拿下來一大瓶運動飲料，灌進嘴里。他的手有些抖，喝得也很急，幾乎是一小半都倒在了自己的脖領里。

王元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太可怕了?！蔽淖凶匝宰哉Z地說，好像這才突然回過了神，“玩哥，你來了？你，我……不多說了，你快看看這個——”

王元看著端到自己鼻子前面的顯示板，皺著眉頭，幾秒鐘就發(fā)現(xiàn)了端倪。

對方的控球率居然達到了85%？！而且平均移動距離不到1000米！怎么可能！

這個數(shù)字意味著什么，王元甚至難以去猜測。一場正常的足球比賽，雙方的控球率應該是在五五開左右的，當達到55%對45%，場面已經(jīng)是非常大的優(yōu)勢了。有時候一方刻意龜縮禁區(qū)，防守反擊，會使本方控球率跌破四成。比如經(jīng)典意大利，還有些保平爭勝的時段，那也都是非常罕見的情況。而半場15%的控球率，意味著整整45分鐘時間里，刨去死球時長，頂多能有個四五分鐘的控球時間。我們，幾乎沒碰過球！

“帶我去看看！”

推開休息區(qū)大門的時候，王元有過一絲猶豫。好在門后空無一人，中場休息時間已過，他錯過了與其他人面對面的機會。

下半場開始了。

文仔手中的終端，與場內(nèi)的多個攝像頭相連，可以顯示不同角度的場上情況。王元想了想，把視角放在了頂端的無人機上，因為這樣可以俯瞰整個球場，很接近于“上帝視角”。很快，他看到了這群身穿淺藍綠色迷彩球衣的本尊。

不出所料，這支決賽對手球隊用的是傳控踢法，速率、節(jié)奏都精準得可怕。奇怪的是，雖然是第一次見，王元卻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更怪異的是，即使手握這么大的控球優(yōu)勢，他們也并沒有像其他隊伍一樣，帶來場面上的壓迫感。似乎一球領先之后，就沒準備再進攻，而是想把這貓與老鼠的游戲再延續(xù)45分鐘罷了。

王元靜靜地看了幾分鐘，閉上眼睛，躺進了椅子里。

“玩哥，怎么樣？”

他沒有回答。

“玩哥？”

王元睜開眼：“贏不了?！?/p>

他指向屏幕：“下半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六分鐘過去了，他們連一次傳接球失誤都沒有。這不可能。我都不清楚那是不是人類，還是其他什么東西，但我很確定是贏不了的?！?/p>

文仔有些著急：“是啊，他們贏不了。但是，你能！”

王元搖搖頭。

“足球隊的一切已經(jīng)與我無關了?！痹诎霙Q賽結束的時候，他已經(jīng)決定，無論后面發(fā)生什么事情，不管是好是壞，他都堅決不再參與比賽。自己已經(jīng)為他們做得夠多了。獲得勝利時，所有人分享喜悅；發(fā)生困境時，卻要一個人獨自承擔。這種規(guī)則，任何人也沒有接受的道理。

“可是，我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王元欲言又止，球隊那些人，真的把自己當成朋友了嗎？未必，最多只是一個可以幫他們刷刷戰(zhàn)績的工具人罷了。他搖搖頭，站起身來，說：“我的燒還沒退，只是想買午飯才路過體育館。謝謝你的好意，你繼續(xù)等你的朋友們吧。我先走了?！?/p>

“王元！”文仔突然喊了出來，“你這什么意思？我們大家都是一體的，這你看不出來？球隊的每一個人，都把你當作朋友，這你也看不出來？”

“我看不出來?！?/p>

“你看看！你自己看！”文仔激動地用手指戳著屏幕，放大了其中一個畫面。原來，那是李軒午的手臂，他今天依然帶著手環(huán)。不只是他，畫面上所有的隊員，都帶著手環(huán)。雖然知道王元今天不會來，可是——“你知道大家上場前說什么嗎？他們說，你永遠是隊里的第十二人！”

王元完全沒有想到，他的眼眶頓時變得有些濕潤。接著，他在畫面上看到了更多的東西：李軒午肩膀上綁著厚厚的繃帶，謝寧穿著新的護腿，他們在不遺余力地奔跑著，一點也沒有喪失斗志。這時，他看到了坐在場下，面臨禁賽的毛楊。

他的手腕依然戴著手環(huán)。

“謝謝你們?！蓖踉吐曊f，語速很慢，“謝謝大家，我很感動。是我太狹隘了。對不起?！?/p>

接著他搖搖頭，“不過，即使這樣，我也沒有辦法再去接管比賽了。”他指了指場上，“你知道，手環(huán)需要啟動才能跟實況的主機連線。但是現(xiàn)在，我們沒法讓比賽停下來。我們總不能沖到場邊去喊一聲‘暫停吧！”

文仔一時語塞，他清楚，王元說得無比正確。下半場的時間已經(jīng)走過了一半。足球不是籃球，不能隨時暫停。本來中場休息是他們開啟連線的最后機會，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錯過了。

王元輕輕在文仔身邊坐了下來。

“我為我的幼稚道歉。但是現(xiàn)在，就讓我們安靜地看完這最后的比賽吧?！?/p>

>> 九

比賽的勝利決定于人的精神和毅力。

——蒂加納（法國）

長長的哨聲突然響起。

王元和文仔面面相覷。突然，王元率先明白過來：“補水時間！”

補水暫停又稱為“水停、涼停”，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決賽首次采用的賽中暫停機制。通常足球比賽中，無論是暴曬還是雨雪，足球比賽都是持續(xù)走表的，而“補水時間”則是近年才出現(xiàn)的一種人性化的臨時規(guī)則。

王元和文仔不多說話，拔腿就往場邊狂奔。

剛剛喘過一口氣的李軒午首先是看到了文仔，接著又看到了后面跟著的王元。望著他們一個勁地往手上比畫，他頓時明白了。一陣壓抑著的欣喜在人群中散開。隊員們趁著喝水，一個個都啟動了手環(huán)。最后一個是謝寧，他朝著王元的方向微笑了一下，點點頭，隨后也按下了啟動鍵。

現(xiàn)在，他們又是一支完整的球隊了。時間只剩下20分鐘，王元在心里想，來吧，讓我看看你們的本事！

很快，他發(fā)現(xiàn)了問題比自己想象的更難破解。沒上場時，他已經(jīng)知道對方的控球是占絕對上風，那時，他認為主要有兩方面的因素。其中一個是對面的個人技術確實出色，比我們更加訓練有素；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則出在不好的防守習慣。因為合練時間有限，在之前的每一場比賽中，王元都采取了區(qū)域防守的辦法，沒有使用人盯人。王元不在，球隊也就失去了大腦，僅靠人盯人，是拿不到球權的。

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第三個問題。

就在剛才，他使用兩人合圍，向對手施壓，迫使持球人回傳。在他傳出球的一瞬間，自己已經(jīng)切換了球員迅速向接球人的側后方靠近。他的本意是在對方卸球后，出球之前的那個時刻，讓自己的隊員從身后盲點沖出來，斷掉對方的足球。然而那個接球的人，卻好像腦后長眼一般，接球順勢向后拉球一扣，就巧妙戲耍了想要搶斷的球員。更可氣的是，對方幾乎是做到了這些，一點多余動作都沒有，就像是巔峰布斯克茨附體一般。

又過了幾個回合，王元漸漸變得心灰意冷。

搶不到！真的搶不到！

一個念頭從心頭閃過：他們踢得，簡直近乎機器。

眼前的足球漸漸變得模糊，不知為什么，王元想起了前幾年的著名圍棋AI阿爾法狗。

當時阿爾法狗贏下歐洲冠軍，并沒有引起多少反響。后來，阿爾法狗大比分贏下李世石，依然有不少棋界人士不服氣，直到后來，碾壓人類世界冠軍并且在戰(zhàn)網(wǎng)保持了對所有九段棋手的全勝，人們才醒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