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我剛剛九歲,劉思川一家正在搬家,正當(dāng)頭茬包谷進了倉的秋日里,從山里搬到我們村子里來了,住在我們村東頭的兩孔生產(chǎn)隊用磚箍砌的窯洞里。那窯洞早先是村里的飼養(yǎng)室,后來因為另蓋了養(yǎng)豬養(yǎng)牛的地方,就閑在那里不用,正好做了劉半勞一家人的臨時住所。我和一群剛剛走進學(xué)堂不久的小伙伴們下午一放學(xué),就飛快地跑到他們家看熱鬧,混口好吃的。一般的情況是,只要村里來了搬遷戶,我們這些孩子就可以混個肚兒圓。最最要緊的問題是:我們早就聽說他們家住的那座山要修建一個什么什么樣子的四十一號信箱,他們那里的人只好被一戶一戶的遷到我們平原和川道里的村子。劉思川的爺爺那一輩就在我們村里居住過,自然就被安排到我們村定居。聽老輩人說,他的祖上也曾是高門大戶,騾馬成群,丫鬟半院,后來好像是和土匪結(jié)下梁子了,才不得不搬到山里去。他們是怎么去的山里,又是怎么下得山來的,我們都不感興趣,我們眼下最最關(guān)心的問題是,用一座大山建一個信箱,那信箱該有多大啊。劉思川說他也不知道有多大,搬走的時候信箱還沒有開始建呢。他的回答顯然讓我們很是泄氣,伙伴們紛紛從牛槽幫子上跳下來,打算離去。我一邊向外走,一邊扭回頭問劉思川:“你的頭發(fā)怎么那么長?難看死啦!”劉思川的頭發(fā)是偏分的,一看就是他們山里人用剪子絞出來的那種,跟狗啃出來的差不多?;锇閭兟犖疫@么一說,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專門留下的,”劉思川摸著他的頭豪氣地說,“唱戲用的。”
乖乖。娘哎。我的天啊。好我的你呢。我們更加開心地笑起來,就他那熊樣還能唱戲?過年的時候我們村子里唱大戲,我想演祥林嫂家的阿毛都沒有人要啊。我努力忍住笑,假裝吃了一驚似的,怪模怪樣地問他:“唱的是哪一出戲???”
“李玉和!”劉思川說著,把他的頭一甩,頭發(fā)“噌”的一跳,一看就是《紅燈記》里李玉和智斗鳩山的樣子。
就這一下,我們都不想走了?;锇閭冋l都知道《紅燈記》的故事。能演李玉和的人一定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啊。大家忽啦啦的又擠到劉思川身邊,七嘴八舌問開了。問來問去,我們才弄明白他們村里一共只有三戶人家,大隊派下演戲任務(wù)時,全村男女老少齊上陣,有時候人手不夠了,一個人還要演幾個人物。劉思川就說他一場戲里演過兩個角色呢。“難演得很,”劉思川一邊吸溜著鼻子一邊對我們說,“一會兒是解放軍,一會兒是國民黨反動派,臉要不停地變,一般人根本就演不了。”我們對眼前的這個矮個子大人刮目相看。你想想,人家演的戲全是些了不起的人物,嘖嘖嘖,那這個人該有多么光榮偉大啊。但是,不知是哪一個倒霉鬼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要命的小問題,就問他:“那你們村子里的人都演戲了,誰來看戲?。俊薄安怀鰣龅膩砜磫h,”劉思川瞪著眼睛問“咋啦?”
我們大家又都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一邊笑還一邊說著“啊——呸”,山里人畢竟是山里人啊,哪里見過大世面,哪里能和我們村子里演戲的時候比。瞧我們村子演戲的時候,光是我們這群賴在戲臺上拉也拉不下去的伙伴就比他們村子里的演員多多啦,他這個李玉和怎么能讓我們跟自己村子里的李玉和比呢,給人家綁鞋帶還不一定稀罕呢。一旦他在我們心目中失去了光彩,我們就變得放肆起來了。要知道我們可是一群被支書牛四叔叫做混世魔王的人。我們愣是把他連推帶拽弄到飼養(yǎng)室過去站牛的地方,非要他唱一節(jié)李鐵梅唱的“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不可。劉思川不愿意唱,竟然用野豬肉和他媽炒熟的黃豆拉攏我們,我們就一邊開心地吃著,一邊不依不饒地瞎起哄,還嚇唬他只要他敢不唱,就把他媽拉過來唱,我們可是代表著無產(chǎn)階級革命下一代要求的。他剛才還告訴我們,他媽唱過一回李鐵梅。我們根本就想象不出來,一個老得快要掐不動的人能把李鐵梅演成什么樣子。我的二姐姐可是我們村里演李鐵梅演得最好的人。劉思川鬧不過我們,就對我們說:“那你們可不許笑話,我簡單清唱幾句?!蔽覀兂吵橙氯碌卣f不笑不笑,催著他快點唱,他就壓低聲音唱起來。等到他唱到“奶奶呀”的時候,我們大家伙就扯著嗓子喊:“哎!”抬起屁股嘩啦啦地跑了個精光。這是我們的絕招,村里每一回演大戲的時候,支書牛四叔都要跑到學(xué)校先給我們進行一場革命再教育,答應(yīng)讓我們站在戲臺子的角落里摔鞭子。我們就每人手里拿一根鞭子在鑼鼓家伙堆里竄溜,興趣盎然地等戲里出現(xiàn)打槍的場景,然后就掄圓了胳膊磕著勁兒抽鞭子,鞭子啪啪啪的聲音代替了臺子上演員手中的木頭槍。但是我們抽鞭子有個毛病,聽不得臺下的觀眾叫好,只要有人叫好,我們就忘乎所以,常常忘了停。有時候還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掄著鞭桿輪到舞臺中央,把真正演戲的演員嚇到臺子后,鬧得臺上的演員不會演戲了,我們還站著比賽誰的鞭子抽得最響亮。經(jīng)過這么一鬧騰,牛四叔就不讓我們再摔鞭子了??蓱z兮兮的我們沒有機會顯示自己的手藝,只好爬在臺子邊上瞅熱鬧。也不知是哪個伙伴的發(fā)明,只要戲詞里有能讓我們占上便宜的稱呼,我們都齊刷刷的用上吃奶的勁搶著答應(yīng)一聲“——哎”,唱戲的和看戲的還有我們都笑起來,氣得牛四叔肩膀上扛一根長長的老竹竿,滿場子追著打我們。當(dāng)然啦,只要有我二姐的戲,沒有人敢故意搗亂。小伙伴們還都給我這個面子。如今我們把這一招用到劉思川頭上,可見我們有多么的瞧不起他。誰讓他硬要給我們吹他演的李玉和、楊子榮、少劍波呢。都是老中醫(yī)了,我們可是登過臺子摔過鞭子也就是打過槍的人了,還用得上你來為兄弟們開偏方,簡直就是個大笑話。
大家一起往出跑的時候,我見劉思川的炕沿上還有半碗拿來招待我們的熟黃豆,就折回頭干脆倒在兜里順走了。那是我給我二姐拿的。在我們家里,只有二姐最疼我。我爹的膽子特小,在家里脾氣可是最大的一個。我這個人啥都好,就是有時候手和嘴有點犯賤,難免出嘴傷個人或者用手捅個簍子,我爹就往死里打我。他打起我來一點也不心疼。我娘是個只會哭的人,爹打我的時候,她就坐在旁邊哭天抹地,很少過來救我。我們家里只有我二姐敢和爹爹吵架。只要爹打我,我就向二姐的背后躲。我爹一開始并不害怕我二姐,他看見二姐從他手里奪我,就準(zhǔn)備捎帶上二姐一塊打,無奈二姐是個犟脾氣,氣急了,牙一咬,頭一梗,紅著眼睛說:“你再打鬧鬧,我就給你上吊!”爹說皮繩就在窗臺上放著,二姐二話沒說一句,抓起皮繩就跑到后院,出溜出溜地上到那棵香椿樹上,揀一個粗樹枝捆繩子。這一下子可把我爹嚇壞了,他抱著香椿樹又是說好話,又是許重愿,可二姐真的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任憑爹大呼小叫,就是不下來。最后,還是我用嘹亮的哭聲才把二姐叫下來的。那時候二姐剛上中學(xué)。
自從大姐的兒子賴賴住在我們家后,我的日子就更沒勁了。大姐夫在保定當(dāng)營長,大姐在家種莊稼。隊里的活一年四季也干不完,賴賴沒人管,就送到我們家里來,讓賴賴隨著我玩。賴賴比我小一歲,除了會趴在地上耍賴皮裝死狗外,再就是會打笨架了。只要讓他把我抱住,挨打的一準(zhǔn)是我。有一次他爹爹回家探親,給他買來一只上了發(fā)條就會翻跟斗的小猴,給我的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青蛙。也不知道大姐夫是不會買東西還是舍不得花錢,反正那只青蛙在我手上沒玩一天就不會動啦,氣得我用牙咬壞了賴賴那只小猴的一條腿。賴賴發(fā)現(xiàn)后“嗚——哇”的一聲怪叫,撲過來把我壓在肚子底下,要用嘴咬我的鼻子。二姐趕緊跑過來救我,賴賴氣急了,叼住二姐的手不放口,咬得二姐的手直流血。我一見二姐的手在冒血,就毫不客氣地在賴賴的手腕上啃了一只肉手表。我娘和我爹好不容易把我們從地上拉開,罵我們:“姐沒姐的樣子,舅沒舅的眉眼,滾!都別再回來。”我才不走呢,這到底是我的家還是賴賴的家?只要我和賴賴打架,爹娘總是罵我“為老不尊”,他們哪里知道這個外甥根本就不把我這個舅舅放在眼里。我最討厭的人就是賴賴了。
回到家里的時候,爹還沒有回來,爹一定是在劉思川家的另一孔窯洞里和村里的其他大人喝綠豆酒呢。娘領(lǐng)上二姐三姐四姐坐在院子里,就著月光剝玉米殼,賴賴哼哼唧唧的要睡覺。我這個沒有出息的外甥瞌睡特別多。娘一邊罵我又瘋跑到哪里玩去了一邊把賴賴抱在懷里。我趴在二姐的背上說:“姐,我餓了?!倍阕屛蚁聪词郑o我從灶房端來了饃和菜,我本來是想在灶房把黃豆交給二姐的,但現(xiàn)在只好忍住不說。我給院子里的娘和姐添油加醋地說劉思川,每說劉思川一個傻熊樣,二姐都說一句“是嗎”,說著說著我這個臭嘴便把黃豆的事給抖落出來了。我對我那個氣呀就差沒有脫下鞋子抽自己嘴巴了。院子里沒有燈,可我一聽聲音就知道二姐很不高興。二姐說:“我就知道你走到哪里都不會學(xué)好變乖的。你看看你走過的地方,雞飛,狗叫,小豬跑的,你的怪本事怎么就那么多?說說,干嘛拿人家的東西?”我不說,其實是我沒法說。在二姐的監(jiān)督下,我把黃豆放進一只瓷碗里,準(zhǔn)備明天再給人家送回去。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本來娘是讓我和賴賴跟在放羊的后面拾羊糞的。但我討厭賴賴,就要去給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室割青草掙工分。隊長的鈴一響,我就爬起來,拿上鐮刀和繩子跟上二姐三姐來到鈴下。干活的人們慢慢到齊了,隊長就開始分工:你們幾個干什么,他們幾個干什么,剩下的干什么。就在隊長說各干各的時,劉思川抬起頭挺著胸走到隊長面前,說還沒有給他分派活哩。隊長一邊看一邊笑,問劉思川都會干什么,劉思川說:“會唱戲。”人們“轟”的一聲笑開了,隊長忍住笑又問他除了唱戲以外還會干些啥,劉思川說:“還會念報紙。”隊長問他地里的活都會些啥,劉思川說啥都會。“就你?!”隊長疑惑地看著劉思川說:“跟上鐵姑娘隊割豆子去。你算個半勞。”隊長說的半勞是,全勞力每天掙十分工,半勞力只能掙五分。劉思川說:“我都二十一了?!标犻L把白眼一翻,說:“二十一咋啦?你看看你的熊個子,跟個稱錘似的,沒學(xué)會走就想跑?半勞!”說完,領(lǐng)上一群男勞力下地去了。鈴鐺下面就剩下一群沒有出嫁的姑娘和一堆見了面就打打鬧鬧的孩子,還有一個男的劉半勞。自從生產(chǎn)隊長把劉思川的工分定位在這個半勞級別上以后,半勞就成了劉思川的另一個更加響亮的名字,走到哪里就被人叫到那里。
鐵姑娘隊可是我們這里遠近聞名的一支好隊伍。不論是干活還是唱歌還是民兵訓(xùn)練都了不得,他們的勞動照片還上過省城的報紙。照片上,一隊年輕的姑娘頭戴大草帽,脖子上掛一條雪白的毛巾,背上背一把真正的半自動沖鋒槍,肩膀上挑兩只大大的水桶走在青幽幽飄著香氣的莊稼地里。走在最前頭的當(dāng)然是我二姐了,她是鐵姑娘隊的隊長,她的臉上充滿了氣吞山河的革命豪情和戰(zhàn)天斗地的革命激情??墒茄巯碌膭雱谧屛叶惴鸽y了,他們鐵姑娘隊自打成立到現(xiàn)在還從來沒有一個男的攪和進來,姐妹們一見到劉半勞那土里土氣的土鱉模樣,就抿著嘴哧哧哧的笑個沒完,二姐一會兒用眼剜一下這個,一會兒用咳嗽擋一下那個,直到太陽冒起了身子,才領(lǐng)上她的隊伍走進了村子西頭的一片黃豆地里。劉半勞手里拿一把刀刃足足有一尺五寸長的笨鐮刀,可憐兮兮地跟在鐵姑娘隊后面,和誰也不說話,任憑我們十幾個小伙伴圍著他齊聲高唱:“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p>
本來使用鐮刀是女人的強項,二姐他們一開始根本就不把劉半勞放在眼里,可等到劉半勞的鐮刀在地面上一揮,人們才知道這家伙絕對是個在莊稼地里受過嚴格訓(xùn)練的好手。他的手看起來并不快,只是把那把可笑的笨鐮貼著地面從右到左一掄,割下的黃豆就乖乖地跑到他的左胳膊里去了,左手再向后面一送,割下的黃豆桿就留在了身后,一會兒光景,他的身后便留下了一堆又一堆割倒的黃豆稈。就這樣,他右手割,左手放,只小半天工夫就把二姐她們落到了身后。“好!”就連我們這群天不收地不管的割草工也被劉半勞的樣子給震住了。到中途休息的時候,二姐讓我跑過去叫住劉半勞。劉半勞遠遠地坐在一邊,垂頭喪氣地和誰都不說話。二姐見劉半勞沒有水喝,就把她的水壺給了劉半勞。
我相信這時候的二姐并沒有其他多余的意思。但我更相信劉半勞這時候已經(jīng)在心里打我二姐的笨主意了。那天早晨,我還在極力討好劉半勞,夸他是個勞動模范,夸他的鐮刀與眾不同,我假裝不懂地說你的鐮刀割黃豆還行,就是不知道割草怎么樣,劉半勞說沒有問題,我就非要他給我表演表演不可,連哄再拽地把他弄到河灘,讓他給我割了大大的一捆青草,又哄著讓他替我背到飼養(yǎng)室。想一想,一路上我有多神氣,兩只小手就像支書牛四叔一樣背在身后,嘴里咬一根長長的狗尾巴草根,大搖大擺地跟在看不見身子只看見一堆移動的草和一雙厚實的腳的劉半勞身后,搖肩篩胯地走在田間的路上。遠處,是我那一群小伙伴們,他們一個個背上背著只有拳頭粗的一捆草,臉上苦不兮兮慢騰騰的向家里挪。平時,我們誰也經(jīng)受不住山溝里野果、山雞、野兔子的誘惑,漫山遍野地玩,等到發(fā)現(xiàn)該回家了,才知道還沒有割下草,就隨隨便便的割一點背回家。我知道,今天等待伙伴們的一定是早飯前家長的一頓暴打。誰讓他們不好好勞動呢。
二
那時候,我們一群小伙伴們都迷上了印有“為人民服務(wù)”這幾個字的背心。只要誰的背心上有,非把人羨慕死不可。我們上集的時候,老喜歡看一個核桃皮一樣的老頭坐在集市上給別人在門簾上、背心上或者黃色軍用挎包上印“為人民服務(wù)”或者是“紅軍不怕遠征難”。但家長不給我們買那樣的背心,也沒有錢給我們到核桃老頭那里印,氣得我們一點脾氣也沒有。我們就想辦法偷偷的在上集的時候看核桃老頭是怎么做的,回來后就坐在一起連比劃再總結(jié),把我們自己說的頓時坐不住了,打算土法上馬自己給自己刻印。我打發(fā)賴賴趁牛四叔睡晌午覺的時候跑到他的大隊部,從墻上揭下了一張印有“為人民服務(wù)”字樣的年歷畫,再細心地描到一張醫(yī)院里拍過的片子上,再由我用一根磨尖的鋼鋸條慢慢刻出來。完成了這些以后,大家都急哄哄地希望先在自己的背心上面印,又都害怕不保險,萬一印壞了,那個簍子可就算是捅大了,估計一頓暴打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好,愁眉苦臉地坐在家里。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生產(chǎn)隊里組織社員開了一早晨的會,下午讓人們在家里休息。大人們便三三兩兩串門子說閑話去了。我手里端著一瓶從老師房里偷偷拿回來的紅墨水,好言好語地給賴賴做工作,好話是說盡了,可賴賴就是不答應(yīng)。給其他人說也沒有用,大伙讓我先在自己的背心上印,我才不干呢。
這時,劉半勞來了。早上開會學(xué)習(xí)的時候,隊長讓劉半勞找些報紙給大家念,他就從我二姐的團支部借走了一沓,現(xiàn)在用完了,就跑過來找二姐還。二姐不在,我們卻在熱情洋溢地等他過來呢。大家客氣地把他讓進房里,有的說他的報紙念得真好,有的說他勞動是第一,學(xué)習(xí)是第一,唱戲是第一,為人民服務(wù)還是第一,像這樣好的人如果穿一件沒有印上“為人民服務(wù)”字樣的背心,那是絕對不合適的,黨不答應(yīng),人民不答應(yīng),我們紅領(lǐng)巾隊員也不答應(yīng),我還強調(diào)說絕對不答應(yīng),我們拿出刻好的片子讓他多提寶貴意見。他邊看邊說刻得好,還問是誰刻的,大家伙說了是我以后,他就摸著我的頭說:“鬧鬧,你姐姐知道了,保準(zhǔn)會高興的?!蔽覀兙鸵o他印,他不干。這時候哪里由得了他,大家伙一擁而上,幾十只小手不由分說脫下了他的背心,硬是給他印上去了,我還意猶未盡,還在他背心的脊背上印了一個大大的“9”字。一堆人興高彩烈地看著他穿上背心,越看越好看。等他走了以后,大家吵吵嚷嚷地爭著搶著要給自己先印。這時候卻聽窗外一聲吼叫:“鬧鬧,你出來!”我們從門縫里一看,劉半勞氣呼呼地站在院子當(dāng)中的雨地里,雙手叉腰,臉上是一副要和人玩老命的樣子,他身上的背心白一道紅一道的早就不成樣子了。
顯然這件事讓我挨了我爹一頓狠揍。爹問我是哪一只手印的,我說一只手根本就沒法印,爹就拿一根竹板子輪流砸我的兩只手。我發(fā)現(xiàn)賴賴躲在旁邊偷偷笑,我就告訴爹是賴賴端的墨水瓶,爹不打賴賴,還讓賴賴掐緊我的手。我在心里恨透了賴賴,還有劉半勞。不就是一個破背心嗎,值得你給我爹說嗎?是你自動跑到我家里來的,難道還是我到你家里把你抓過來的?笨熊樣子的劉半勞哪里像個男的,簡直沒出息。
其實劉半勞并不笨。凡是莊稼地里的活他都會干,甚至還會修架子車、搓繩,做簡單的木匠瓦匠活。這些并沒有人給他專門教,只要讓他站在旁邊看上三五回就足夠了。就說補架子車內(nèi)胎這種事吧,那還是秋收的時候,隊里的膠皮大轱轆車胎放炮后,隊長只好派人到公社門口的車子鋪里找來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師傅,緊緊張張地折騰了大半天才算把胎補好。因為打氣比較累人,隊長就臨時擋住劉半勞和另一個小伙子,讓他們輪流打氣。劉半勞蹲在師傅旁邊三看兩看就學(xué)會了補胎。這以后生產(chǎn)隊里的架子車有了小問題,或者誰家的自行車壞了,就全是劉半勞的活兒。他倒是個好脾氣,誰叫他都跟著去。他這種好脾氣放到我們跟前當(dāng)然是非吃老鼻子虧不可的。那是牛四叔給兒子娶媳婦的事了,我們嫌牛四叔煮肉的時候不讓我們啃骨頭,也不答應(yīng)我們替他放爆竹,就找來一把老虎鉗和一把榔頭,跑到拉新媳婦的大轱轆轎車旁,打算卸掉別轱轆用的生鐵條。我們這里把這種裝置叫油楔子。沒有油楔子固定轎車軸的話,轎車走不了多遠大轱轆就顧不上你是新娘子還是舊媳婦,就自顧自的跑開了。但我們怎么也拔不下油楔子,就去找劉半勞,劉半勞正一個人歪著腦袋坐在幾只土爐子前負責(zé)燒開水,聽說牛四叔要他換油楔子,高高興興地跟上我們來了,又是敲又是擰的,嘴里還一會說榔頭一會說鉗子,忙活得頭也顧不得抬一下,一邊向我們要工具,一邊把油乎乎的手伸到后面等我們給他遞家伙。我們早就溜到了遠處,正幸災(zāi)樂禍地看牛四叔雙手叉腰,鐵青著臉,吹胡子瞪眼睛地站在劉半勞身后。大家那個高興勁啊,別提了。
劉半勞確實愛唱戲,《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這些戲詞他都能背下來,他還會唱眉戶劇《梁秋艷》,我們村的人都說劉半勞把梁老漢唱絕了,比電影里的還好看,特別是梁老漢唱的“賊女子,你膽子大”那一節(jié),劉半勞在臺子上披一件破破爛爛的黑棉襖,頭上纏一條羊肚子手巾,手里捏一桿棗木根做的旱煙鍋子,腳一跺,手一指,嘴里粗聲粗氣地唱到:“賊女子,你膽子大,你把老子活氣炸,你背地里和男人說閑話,叫人家罵我沒家法。”在悠揚的旋樂中,臺下看戲的人們一聲接一聲叫好,劉半勞就很滿足,走下臺子后臉上還有擋不住的笑。我就不高興,說他只是個配角。哪里像我二姐演的梁秋艷,主角哇。你瞧瞧我二姐,小紅襖、綠褲子,小腰那么一扭,大眼睛照臺下左一撲棱右一忽閃,嘖嘖嘖,那才叫唱大戲呢。我一戳劉半勞的腰,對他說,再瞧瞧你,啥呀,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二傻子熊樣一個,氣得劉半勞幾天不理睬我,一個人坐在他家那條牛槽幫子上吹笛子。
劉半勞把一支竹笛吹絕了。那種好聽的聲音居然連我這個誰也不服的人都挑不出毛病。他最愛吹的兩只曲子是《新民牧歌》和《揚鞭催馬運糧忙》,他那悠揚的笛聲讓我和我的小伙伴們心里癢癢的,我們根本想象不來劉半勞那像胡蘿卜粗的手指怎么就能在一根竹子上彈跳的這么歡快。我就是從那時喜歡上了笛子的。我讓爹給我買一支,爹不給,找我二姐要,二姐說等到年底分紅了再給我買。我可等不及,就拉上賴賴找大姐要。我們一人抱住大姐一條腿不放,哭著鬧著讓大姐給我們買來了兩支竹笛。等我們來到劉半勞家門口時,我那個氣呀,簡直不知道怎么才叫生氣了。劉半勞家的牛槽幫子上竟然長出了一個我二姐,我怎么也想不通,就這么一個窩窩囊囊的劉半勞怎么就能拴住我二姐這個上過省報的大活人的心?劉半勞說:“你見過老虎嗎?”二姐說:“沒有?!眲雱谟终f:“那你見過獅子嗎?”二姐又說:“也沒有。”劉半勞吭哧吭哧地又說:“那你見過豹子嗎?”二姐又說:“也沒有?!眲雱谕A税胩觳耪f:“我也沒見過,聽說老虎嘴里長了一嘴的虎牙?!蔽叶憔桶V癡地笑。聽聽,您聽聽,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天底下成色不足斤兩不夠的貨怎么盡變著法和我扯親戚來了,這還讓我今后怎么在大家伙們面前活人呀。要不是我擔(dān)心冒冒失失沖進去打不過劉半勞,我早就一腳踹開了他們家的破窯洞門了。于是我只好從地上拾了一塊磚,毫不客氣地砸在劉半勞家的窗子上。八年后,當(dāng)劉半勞把電話打到我上學(xué)的中文系,要我給他剛剛出世的孩子起一個名字時,我還對當(dāng)年的他們耿耿于懷,就對著話筒說:“你從老虎獅子豹子中揀一個吧,威武剛猛得很。”劉半勞說二姐生了一個女孩,我想都不用想,說:“叫鐵梅吧?!边€不放心,就又重復(fù)了一遍,說:“對,就叫鐵梅!”現(xiàn)在,我們家的鐵梅已經(jīng)坐在北京的一所鐵道學(xué)院上大學(xué)了。
那時,我對劉半勞恨透了,我把劉半勞擋在地頭的柿子樹下,罵他別心懷鬼胎,白日做夢,趁早死了想我二姐的心。我說你瞧你那熊樣,我二姐是誰,是鐵姑娘隊的隊長,全省人民在報紙上都見過的人,哪里像你劉半勞,典型的白字先生,把莊稼念成壓稼,還像死狗一樣耍賴皮說字沒有印清楚,我把劉半勞罵得狗血噴頭,灰頭土臉地坐在柿子樹底下不吭聲。我還怕不保險,就端出大姐夫嚇唬他,說大姐夫腰里別一把盒子槍,身后跟著兩個警衛(wèi)員,惹急了我們,我大姐夫回來非得一槍斃了他不可。
但是我的努力基本上就沒有起任何作用。冬天到了,村里的活路慢慢少了下來,大隊就組織人們到學(xué)校排戲。二姐和劉半勞都被抽調(diào)去排戲了,晚上回來得很晚。二姐每晚上都是被劉半勞繞路送回來的,這時候的劉半勞理了一個區(qū)別于他們山里人用剪刀絞出來的新洋樓頭,一看就是集市上國營理發(fā)店快退休的老頭程麻子的手藝。我們這里的人不知什么原因,把各種各樣的偏分頭統(tǒng)統(tǒng)稱為洋樓。但我越看劉半勞就越覺得程麻子的手藝放在那顆瓷不楞瞪的頭上簡直就是一種天大的侮辱,可劉半勞好像越來越顯得有滋味了。沒等我們放學(xué),他就夾著竹笛背著二胡來到小學(xué)門前,只要有人讓他弄出個聲響聽一聽,他就多半是閉著眼睛用二胡拉一小節(jié)秦腔曲牌子,或者用笛子吹一段什么什么歌。一旦學(xué)校里放了學(xué),劉半勞的笛子一準(zhǔn)是《揚鞭催馬運糧忙》。這一定是他們的暗號,他在那邊一有聲響,我們家里這邊的二姐就有動靜了,二姐又是梳頭又是洗臉,還在臉上抹雪花膏或者潤面油什么的,急于打算向外跑。娘說:“腳底下鉆上旋風(fēng)了,急著干啥去?”我說二姐急著給她自己交公糧去。二姐就在我的頭上拍了一下,急急忙忙走了。
她走了,我也走了。我拉上我那群一起長大的伙伴們來到大隊部,給支書牛四叔說好話,說我們要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要努力勞動,還要到大風(fēng)大浪里鍛煉自己,我們說村里再唱戲的話,我們非但不搗蛋,還要義務(wù)替他維持秩序。我們的要求只有一個,那就是跟上大人學(xué)唱戲,村里現(xiàn)在排的戲是《向陽人家》,不是還沒有小孩演員嗎,我們就是啊。大伙愣是把牛四叔拉到學(xué)校的毛澤東文藝思想宣傳隊排練場,讓牛四叔逼著團長孫大頭收下我們。二姐一見我,心里那個氣呀,她哭笑不得的在我臉上掐了一把,說:“不準(zhǔn)惹禍啊?!眲雱谝娏宋覀?,想躲,我偷偷跑到他跟前嘿嘿嘿地笑著說:“我南霸天又回來啦?!泵刻焱砩希液臀业牡苄謧兇绮讲浑x跟在二姐身后,任憑劉半勞又是笛子又是二胡的哇啦哇啦亂叫喚;白天,我們一有空就纏住劉半勞跟他學(xué)笛子。劉半勞起先不愿意給我們教,于是他的笛子上就莫名其妙多了一只窟窿眼,二胡的老弦就三天兩頭地斷。一個冬天下來,我們跟上劉半勞學(xué)會了《翻身道情》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
戲是大年初一晚上演的。戲臺下面來了不少看戲的人。我們幾個小演員坐在二姐身邊,隔著簾子聽劉半勞在前臺聲如洪鐘地唱“向陽門第春常在,幸福人家喜事多”。該我們坐在受了驚嚇的馬車上的伙伴們上場了,孫大頭急得吵我們“快點上場哇”,我們幾個人擠眉弄眼的手拉著手肩抱著肩跑到臺上,讓劉半勞救馬車。劉半勞一口接一口的“吁”過來“吁”過去,就是把我們的馬車“吁”不下來。臺上和臺下的人都笑瘋了,只有劉半勞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吁、吁、吁”,聲音里滿是可憐兮兮的哭腔。這一次我沒有挨爹的打,卻挨了二姐的打。爹說大過年的,把這筆賬先給我記下來,攢到日后一并清算,但二姐卻不依不饒,她攆到大隊部灶房的案板前,劈手打掉了我手里的豬蹄,沒頭沒臉地在我頭上臉上扇起來,連牛四叔都擋不住。
那一晚,我沒有跟二姐睡,我寧愿擠在娘的土炕上,和賴賴鉆一條被窩,讓愛尿床的賴賴用尿把我沖跑,也不去二姐、三姐、四姐的房間了。第二天,二姐給了我一塊油乎乎的狐子肉。我傷心地哭了,我知道這一定是劉半勞給的。二姐完了,二姐不可救藥了,我在心里說,二姐這棵鮮嫩嫩白生生的大白菜讓笨得像豬一樣的劉半勞給拱壞了。
三
年還沒有過完,縣劇團就下來了幾個人,他們來后就一屁股坐在我們村大隊部的院子里,聽劉半勞唱了幾節(jié)戲,吹了一曲《揚鞭催馬運糧忙》,再聽他拉了幾個秦腔段子后,就跑到牛四叔的房間說了一會兒話,然后把牛四叔叫了進去,讓牛四叔盡快出一份劉半勞社會關(guān)系和政治表現(xiàn)材料。一個五十多歲白白凈凈的人通知劉半勞,三天后到縣劇團參加正式招工考試。牛四叔說,那個人就是縣劇團的團長,一個唱胡子生出了名的人,他能看上的人基本上也就等于被提前錄取了。
劉半勞要到縣劇團當(dāng)演員的消息讓我們村里的人吊在嘴上說了好幾天,當(dāng)天晚上,人們相擁著又跑到他們家窯洞里,喝他爹特意從商店買來的綠豆酒。我們也擋不住他家里熱鬧的誘惑,前呼后擁著跑到劉半勞住的窯洞,齊刷刷坐在牛槽幫子上,看能不能在嘴上沾點小光。伙伴們客氣地叫他半勞哥,他不搭理,沉著臉說:“我叫劉——思——川。”我們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想起第一次在這里讓他唱戲的熱鬧樣子,還有他狗啃了似的洋樓頭,便不由自主大笑起來。這一笑把他愣是裝了一天的威風(fēng)勁笑沒啦,我們就亂哄哄地爬了他一身,讓他請客。他從褲兜里抓出一把水果糖,每人兩粒。我們嫌少,又起勁的瞎折騰。三拉兩拽的一堆人就倒在了牛槽幫子底下,趁機,我在他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腳,算是還了我二姐打我的那筆賬。自從我二姐那一晚上打了我以后,我就再也不明著與他們斗法了,不是我不敢,而是我斗不過人家。你想想,家里出了我二姐這樣的賣國賊,我有啥辦法啊。
還沒有鬧夠,我們就被牛四叔押到另一孔全是大人們待的窯洞里去了。牛四叔讓我們靠墻站好,聽一聽劉半勞他爹的憶苦思甜。劉半勞的爹叫劉水娃。他的臉上長著核桃仁一樣的溝溝坎坎,耳朵有點背,說起話來聲音特大?!巴尥迋儼 !崩蠞h說了這一句后,老半天張著一張走風(fēng)漏氣的嘴,好半天再也沒有了下文。開始時我們嚇得不敢動,但到底還是忍不住老漢那張好像是哭又好像是笑的臉,“轟”的一聲笑了起來,有的人還偷偷學(xué)老漢水娃大叔的樣子,挺夸張的擠眉弄眼。牛四叔瞪了我們一眼,挨個擰了我們的耳朵。我們就草稠苗稀地聽劉半勞他爹的話,斜著眼睛熱情洋溢地瞅他的娘。他娘正在灶臺上用花籽油炸面疙瘩捏好的老鴰頭。我們根本抵擋不住那油鍋上傳遞過來的撩人魅力。在劉老漢長吁短嘆的講他家當(dāng)年被一幫子土匪從我們村逼進南山里的時候,我挺有眼色地坐到劉大嬸身邊,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老鴰頭,一邊幫著劉大嬸拉風(fēng)箱燒火,一邊趁牛四叔不注意的時候,給我的伙伴們捏鼻子擠眼睛。水娃大叔講了舊社會又講新社會,說人民政府把他的兒子劉半勞供成了高中生,現(xiàn)在還準(zhǔn)備讓他當(dāng)演員。他說劉半勞真正的厚道啊,高中兩年,跟上教唱歌的老師金黃豆吹拉彈唱了兩年,白天要跟上老師和同學(xué)參加勞動,沒有工夫,只好晚上學(xué)藝。說著說著水娃大叔又要哭,急得我們那幫伙伴偷偷地小聲罵老頭。牛四叔擋住了準(zhǔn)備再哭一場的水娃大叔,問同樣站在伙伴們旁邊的劉半勞記下了沒有,劉半勞邊哭邊說記下了。問他記下了什么,劉半勞就說他爺爺讓他叫劉思川,就是想讓他們一家人重新回到川道里的老家來。牛四叔不滿意地問他還記下了什么,劉思川說還記下了他爺爺說以前他們家有幾十畝地,三頭騾子,還有一個長工一個丫鬟。劉半勞哼哼唧唧說的時候,可把我那些小伙伴們急壞了,偷偷給他遞話,悄悄地教他說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笑得我坐在灶火前怎么也抬不起頭來。牛四叔就披著黑棉襖給我們作最后的總結(jié),他摸著劉半勞的洋樓頭說,半勞,出了門要勤奮,更要有眼色,別給咱貧下中農(nóng)丟臉。到了劇團后,就好好的學(xué)一學(xué)那些真正的演員,該壓腿就要壓腿,該亂叫喚就要亂叫喚。牛四叔看看再也沒有什么可叮嚀的了,就說:“現(xiàn)在,苦也憶了,”站著的伙伴們齊刷刷喊叫:“該思甜了?!币幌伦泳蛠y了隊形,都猴急火燎地向案板上撲。牛四叔不干,他非要給我們來一個過度不可,他讓劉半勞吹笛,讓我們小伙伴們跟著唱支歌。于是,伙伴們一邊挽袖子一邊大聲唱:“天上布滿星,月亮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怨申……”歌還沒有唱完,案板上的一盆老鴰頭就全跑到伙伴們的手里和嘴里去了。我們這些伙伴們啊,有時候真叫人沒法說,哪里像我,我端上另一只裝滿老鴰頭的盆子,給大人們一一散發(fā)過去。牛四叔看見了,高興地咽了一口綠豆湯,贊許地說:“還是鬧鬧有眼色,長大了一定有出息,喬有旺這家伙行了肥豬運啦,兒女個個全是猴精?!睂α?,喬有旺是我爹的名字,我姊妹五個,大姐喬穗子,二姐喬纓子,三姐喬娟子,四姐喬蕊子,我叫喬南海,小名你們都知道啦,鬧鬧!
回到家里的時候,二姐還沒有睡覺,她擋住我問東問西,我睡不成覺,就添油加醋的對二姐說劉半勞的傻樣,說劉半勞給我們介紹他家里的騾子丫鬟和膠轱轆大馬車,綾羅綢緞,油潑辣子細長面,氣得二姐蹬了我一腳。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人們被一陣鬼哭狼嚎的叫聲驚醒了。我昨晚睡得晚,所以趕到的時候,打麥場的東南角上已經(jīng)站了黑壓壓的一堆人,全都伸長了脖子向下邊的磚瓦窯上看。劉半勞一個人站在那里,身上穿著紅彤彤的秋衣秋褲,梗著脖子低下頭,鬼哭狼嚎的怪聲就是從他的嘴里發(fā)出來的。有些人鬧不清他在干什么,就悄悄說劉半勞多半是高興瘋了,這么冷的天敢穿秋衣秋褲的一般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要飯的,另一種就是瘋子。劉半勞顯然屬于后一種情況,就有人心疼地說商品糧把好好的一個娃給害了。二姐聽了很生氣,說劉半勞那是在吊嗓子,唱戲的都那樣,天天早上一起來臉都顧不上洗就先吊嗓子,啊啊啊咿咿咿的。上了年紀(jì)的吳奶奶還是不明白,就不服氣地說要吊嗓子就好好的吊,怎么還要裝神弄鬼嚇唬人,要是劇團里的人都這樣,那劇團還不成了狼窩啦,誰還敢過去看戲?二姐被吳奶奶問的不會說話,氣呼呼地拉上我往回走。我問二姐是不是讓我回去牽狗,二姐氣的在我臉上惡狠狠的抽了一把,跑走啦。
吊完嗓子后,劉半勞沒有馬上就走,他從地上拿起帶來的家伙,先是笛子后是二胡,把肚子里知道的東西都翻江倒海過了一遍。說實話,特別好聽。我和人大們站在那里,靜悄悄地聽他演奏,直到他收起家伙,穿上掛在柿子樹上的棉衣棉褲后,才心有不甘地回了家。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不喜歡劉半勞和我二姐好。二姐那一晚上打了我以后,我還和過去一樣跟上劉半勞學(xué)吹笛。我們一堆人天天下午坐到他家的牛槽幫子上,手里捏一根竹笛,跟上他嘟兒嘟兒地吹。劉半勞在過去飼養(yǎng)室專門記割草員工分的黑板報上給我們教簡譜,我們對這個沒有興趣,不愿意聽他的,他就說教他的那個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的金黃豆老師在學(xué)生沒有認識樂理前,就不讓學(xué)生碰樂器。我們不管不顧,自顧自的吹,一會兒是《南泥灣》,一會兒是《解放區(qū)的天》,劉半勞邊聽邊說停停停停停,這里不對,那里也不好。我們吹得多熱鬧啊,誰還會聽他的,你以為你是誰啊。
吃完中午飯后,劉半勞手里提上一斤點心和一瓶綠豆酒,跟上牛四叔到我家里提親來了。二姐肯定知道這事,早早就把她的房間收拾好,還在她的辮子上綁了一條雪白的手帕。牛四叔到我爹娘房里說事去了,劉半勞就坐在二姐的房間里,他給了二姐一塊紅紗巾,二姐也悄悄還了他一雙鞋墊。鞋墊是二姐繡的,正中間各有一只啃竹子的熊貓,肉乎乎的,但我敢保證劉半勞肯定不會用。我讓已經(jīng)忘光了拼音的三姐背過二姐,在二姐辛辛苦苦完成的鞋墊上熊貓頭那個位置繡了幾個拼音字母:這不是笨熊!二姐打了我以后,不愛說話的三姐就和我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我讓三姐干什么三姐就干什么。我對劉半勞說,我也想學(xué)戲,學(xué)一學(xué)吊嗓子,將來也想考縣劇團??赡苁窃谖颐媲俺缘奶澨嗔?,劉半勞一開始將信將疑,小心謹慎的提防我。但經(jīng)不住我的熱情夸獎,就對我的遠大抱負表現(xiàn)出十足的贊賞,說他完全可以教我。我立馬就要跟著他學(xué),賴賴吵著也要學(xué),劉半勞為難地說吊嗓子要到野外去對著空曠的原野吊,在家里實在是沒法吊。我說只是讓他給我們教一教他從金黃豆老師那里學(xué)來的方法,擺一擺口型就行啦,又不是讓他像早上在磚瓦窯上那個樣子,好像是鐵鏟刮鍋驢叫喚似的,哪里不能教?肯定是不想教我們就亂找了一個并不高明的借口。他見我們學(xué)習(xí)心切,就站在地上張開嘴給我們擺口型,先是沒聲音,后來就慢慢的有了聲音了,一會兒就變得越來越大。我和賴賴對著門他對著我們,三個人你一聲我一聲的叫開了,比早晨他在磚瓦窯上練嗓子還要熱鬧。二姐氣得在灶房里又是咳嗽又是敲鍋蓋。牛四叔生氣地從爹娘的房里走出來,還沒有來得及走到我們這邊,四姐喬蕊子就搶先跑過來吵開了:“大過年的鬼一樣的嚎叫什么,要嚎到你們家嚎去!早上人還沒有丟夠,跑這里引狼來了?”四姐可是我們家里有名的黑蝎子,她輕易不發(fā)火,發(fā)起火來天不怕地不怕,沒人敢惹。這里四姐一吵,牛四叔只好領(lǐng)上可憐兮兮的劉半勞回去了。我爹讓我把劉半勞提來的點心和綠豆酒給他們送回去,這就標(biāo)志著這門親事我們并不愿意。我一手提點心一手提上酒,到灶房問二姐送還是不送。二姐一句話也不說,拿起手里的鍋鏟子跳起來攆著打我,差一點就攆到劉半勞家的牛槽里。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劉半勞就一個人上路走了。當(dāng)我們在被窩里被他的《揚鞭催馬運糧忙》吵醒時,外面的天空還是黑乎乎的一片。我想他這是給二姐打招呼。也許他交公糧的車壞到半路上了,我們一點也聽不出笛子聲音里的喜悅,二姐把頭蒙在被子里嗚嗚嗚的哭個不停。
劉半勞這一去就是兩個多月。村子里的人都說劉半勞被縣劇團正式錄用了,一天到晚跟上劇團山南海北的跑,唱《沙家浜》的時候,劉半勞唱的是刁德一,唱《智取威虎山》,團里只給他分配了一個座山雕手下的小嘍啰兵角色。人們說劉半勞在村子里唱戲還行,但在縣劇團里就不怎么的了,比他演得好的人多的是,海了去啦。對我們一家特別是二姐來說,最要命的是我們聽到人們說縣劇團里一個女演員看上了劉半勞,纏著他哭哭啼啼非要嫁給他不可。這話二姐最不愛聽,我聽了也不怎么好受。雖說我不愿意讓二姐和劉半勞在一起,但真的讓我們聽到劉半勞找了一個商品糧戶口的小女子當(dāng)媳婦,我的心里還是不好受的。自從跟上劉半勞在我家里吊過嗓子后,二姐就真的不理我了,也不大理睬四姐。那時候四姐正上高中,那一段時間被學(xué)校組織起來到縣上的造紙廠學(xué)工去了。高中生就是好,三天兩頭的進工廠、下田地、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哪里像我們小學(xué)生,我們學(xué)校里喂了幾頭笨豬,每天下午讓我們幾個學(xué)生割幾籠草就算完事。劉半勞走了以后,我們的笛子隊伍因為沒有人管,就慢慢的不成隊伍了,一群小伙伴便跑到河里摸魚,上到樹上掏鳥窩,有時候我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還說起劉半勞,說起他就免不了說他那狗啃了一樣的洋樓頭和讓我們熱鬧開心的事,賴賴最喜歡學(xué)劉半勞在戲臺上被我們折騰的傻樣,笨手笨腳地模仿劉半勞的樣子,嘴里夸張地說“吁吁吁”,惹得我們一陣大笑。
兩個月后,劉半勞回來了,我們就拉幫結(jié)伙地到他家里去看他。大人們都在他爹住的窯洞里坐上一會兒就走了,并沒有喝綠豆酒。我們就坐在他那孔窯洞里的牛槽幫子上,想讓他講一講熱鬧的縣城和劇團,我們對外面的世界永遠都抱有濃厚的興趣。當(dāng)然,我在心里也還想看能不能混點好吃的??蓜雱谔稍诳簧弦痪湓捯膊徽f,眼睛瓷愣愣地看著窯洞上方,根本就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勢。沒意思的我們只好離開了沒意思的他,出了門大罵劉半勞“狗東西吃上商品糧了就看不起人”,罵他是我們貧下中農(nóng)的叛徒。但后來才知道是我們誤解了他,我們聽大人們在背后說縣劇團不要劉半勞了,說是他一開始考倒是考上了,但他的年齡偏大,不能當(dāng)真正的演員了,他就賴下不走,只好當(dāng)了一名副業(yè)工。大人們說在劇團里劉半勞什么都干,登上臺子唱戲,下了臺子就掃地抬道具,坐在樂隊的池子里不是吹笛子就是拉二胡,戲演完了,他還一個人拿塊綢子坐在一堆嬌氣的西洋樂器里擦銅號,用松黃煨一根又一根粗的細的弓和弦。就這樣,劉半勞還是被劇團攆回來了。我們聽牛四叔說劉半勞是被一有后門的副業(yè)工演員給頂替走的。
我們一群人又跑到劉半勞住的窯洞里,對還在看著窯洞上面的劉半勞說,縣里有啥了不起,劇團又怎么啦?狼呆的地方,一堆臭狗屎,全是大糞,沒有一只好鳥?;丶液笪野堰@話給二姐說了,二姐把我拉到她的懷里,用手掌在我的瘦臉上摸來摸去,以表示我們的和解和她對我的感激。
但劉半勞的笛子和二胡再也沒有響起來。我們都以為開春后農(nóng)活忙,劉半勞沒有工夫吹拉彈唱了,都沒在意。我們還和過去一樣,下午放學(xué)后拿上鐮刀提上籠,到田間摸魚、到河邊抓蝦,上到樹上掏鳥窩,滿世界瘋跑浪顛去了。
有一天早上,我們在學(xué)校門口看見了劉半勞,他胳膊上夾著他的笛子,脊背上背著他的二胡,一個人站在我們四年級門前的柳樹下,大家就很稀奇,跑過來問他是不是又要排戲了。他神氣地搖了一下頭,沒有開口說話。他這個熊樣子動作讓我們看不慣也高興不起來,大家就借故已經(jīng)打了上課鈴,紛紛跑到教室,其實是不愿意理睬他。一會兒,我們的校長和支書牛四叔進來了。校長等我們安靜下來以后,就讓牛四叔給我們講話。牛四叔說為了貫徹上邊“請進來走出去”的號召和精神,村上為我們請進來了一位根紅苗正的老師,他讓我們拍手歡迎新老師給我們上第一堂課。我們就高興地拍起小手,教室里嘩嘩啦啦的掌聲響個不停。
這時,劉半勞昂起頭挺起胸走進了我們的教室。我們嚇了一跳,我沖著劉半勞喊道:“嗨嗨嗨,這是教室,你來干什么?”我的話引來了校長的不滿,校長擰著我的耳朵,把我拉到教室后面,讓我站到那里上課。校長對我們說:“這就是新來的老師?!毙iL剛剛說完話,教室里馬上就“轟”的一聲炸了窩,同學(xué)們都放肆地笑起來,我那些小伙伴們邊笑邊說怪話:乖乖。娘哎。我的天。好我的您哪……
劉半勞卻不笑,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尊敬的革命小同學(xué)們,我叫——”還沒等他說出名字,我們一群男孩子就齊刷刷地喊:“劉——半——勞!”教室里又一次鬧騰開了,我那笨熊樣的外甥賴賴凈干笨事,也不看校長和牛四叔的臉已經(jīng)拉得老長老長了,就“噌”的一下子跑到講臺上,怪聲怪調(diào)地唱“向陽門第春常在,幸福人家喜事多”。和我一塊登過臺子唱過戲的伙伴們有的跑到過道里,有的干脆就上到桌子上,兩只手在空中撓癢癢似的亂抓亂摸,嘴里還不停地叫:“吁、吁、吁”氣得校長和牛四叔擰上耳朵把他們一個一個都送到我的身邊。一會兒工夫,教室后邊全讓男生站滿了。牛四叔和校長走的時候,順手在悄悄沖著劉半勞摳鼻子剜眼的賴賴頭上敲了兩個只響卻不疼的爆栗子。
劉半勞臉上的自信在我們的鬧騰下慢慢不見了,他的鼻子牛一樣吭哧吭哧出粗氣,眼睛又可憐又可氣地在教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他又能怎么樣呢?我見他實在可憐,眼里好像蓄滿了淚水。我就從門背后拿上掃帚把,跑到講臺上說:“別吵啦,誰再吵鬧我就對誰不客氣了?!睘榱俗C明我說得出做得出,我就把掃帚把惡狠狠的在講桌上敲了一下。教室里頓時安靜下來了。我客氣地叫他半勞哥,他不答應(yīng),說:“叫老師。”我真的生氣了,可一想這里是教室,出了事一準(zhǔn)是學(xué)生的錯,我就沒好氣地說:“劉老師,讓他們坐到座位上上課吧?!蔽铱偛荒茏屛业哪切┬?zhàn)友們站在那里上課吧。劉半勞同意了,他說先給同學(xué)們拉一支曲子,名字叫《賽馬》,說著就坐在講臺上,抓起弓自顧自地拉起來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的《賽馬》,歡快的聲音讓我直到現(xiàn)在還想起童年時代的田野上,一群孩子狂奔亂跑的身影。
我們都被劉半勞的二胡吸引住了,教室里靜悄悄的,優(yōu)美的旋律讓我們浮想聯(lián)翩,直到他在黑板上寫滿了字,我們才知道他要教我們唱歌。歌的名字叫《火車向著韶山跑》。這也是一首足以讓唱過的人記一輩子的歌。只可惜我和我的小伙伴們記住它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后來的二姐夫劉半勞把“嗚”念成了“鳴”。想一想,這是一件多么丟人的事啊,放學(xué)路上,我們班的同學(xué)們趾高氣揚地走在我們古老的巷道里,扯著嗓子開火車,“鳴”的一聲,小小的心兒隨著喉嚨翻山越嶺的跑向韶山,那里誕生過一個時代的巨人和歷史的偉人毛澤東。后來,我從第一回真正坐上火車開始,就對火車的叫聲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感,一聽見火車的叫聲,我就想起了還在家鄉(xiāng)教書的二姐夫。
但是,在近兩年的時間里,劉半勞用他的笛子和二胡把我們緊緊地吸引到他的身邊。五年級的時候,公社里組織了一次文藝匯演,我們學(xué)校的上百支笛兒大出風(fēng)頭,我們的小嘴吹著《翻身道情》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從劉半勞家的牛槽幫子上一直吹到地區(qū)的群眾大禮堂。在那里,我和我的老師也就是我未來的二姐夫劉半勞合奏了一曲《新民牧歌》。聽說二姐把我們得的獎狀一直掛在她家那孔慢慢變黑的窯洞里,這畢竟是我們第一次獲得的最高獎項啊。在還沒有真正認可知識的年代里,劉半勞除了經(jīng)常念些錯別字以外,并沒有太大的錯誤。支書牛四叔卻特別高興,我們這群讓所有的大人們頭疼不已的小學(xué)生終于在劉半勞嘟兒嘟兒的笛子聲里變得安靜起來了。牛四叔一趟又一趟地跑公社蓋公章,在我們準(zhǔn)備到公社旁邊的中學(xué)上學(xué)前,他終于給劉半勞拿回了一張民辦教師資格證書。
劉半勞就是從那個柳絮飄飛的早晨開始了他終生為伴的教師生涯。
四
爹和娘常說,不怕虎生三只眼,只怕人長兩條心。我有時候想,膽小怕事的爹和娘也能整理總結(jié)出生活的哲理,這太讓人不可思議了。
他們說的人長兩條心是指我二姐的。自從劉半勞提上點心和綠豆酒到我們家提親不成后,我們兩家人除了我和賴賴還常常到劉半勞家里找他學(xué)吹笛子外,基本上就再沒有任何來往了。劉半勞被請進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和拿到民辦教師資格證后,水娃大叔在家里請村上的人喝綠豆酒時,單單就沒有叫我的爹。我們這邊有了啥熱鬧和高興的事同樣也不會叫劉半勞和他的家人。那一年四姐考上省電力學(xué)校的時候,我們請村里的人來家吃席喝綠豆酒,也沒有叫劉半勞和他爹。我們?nèi)胰硕家詾槎闩c劉半勞之間再也沒有瓜瓜蔓蔓的事了,可誰知二姐還是要嫁給劉半勞。我們?nèi)胰四莻€氣呀,恨不得把二姐生吃了。我們一直鬧不明白二姐到底看上劉半勞什么了,劉半勞可是一個除了會吹笛子和拉二胡以外什么都不會干的人啊。要說笛子和二胡還算風(fēng)光過的話,那已經(jīng)是老黃歷了,現(xiàn)在誰還稀罕玩這些破玩意。爹和娘苦口婆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說二姐,可根本沒有用。被二姐逼得一把老淚的爹在一個漫山遍野像火一樣紅的柿子樹籠罩下的秋天的早晨,悄悄地踏著青草上的露珠,跑了一趟縣城里的郵政局,第一次神情尷尬地打電話請回了我們家的大官、已經(jīng)在保定當(dāng)上了團長的大姐夫。那時大姐和賴賴已經(jīng)隨軍去了保定。大姐喬穗子和大姐夫當(dāng)著我們?nèi)胰说拿?,說保證給二姐找一個部隊上的軍官,還愿意給二姐制一套足以讓村子里的人羨慕到死的嫁妝。二姐看起來是真的鐵了心了,她油鹽不進,水火不浸,誰的話都不能讓她回心轉(zhuǎn)意。從二姐的房子出來后,大姐和大姐夫一句話也沒說,扭過頭馬不停蹄地回保定去了。
就在我們老喬家全家人愁眉苦臉、一籌莫展的時候,劉半勞的家里卻是另一番熱鬧的景象。他們一家人正在歡天喜地、大張旗鼓地準(zhǔn)備給劉半勞娶我二姐了。他們請人搬走了窯洞里的牛槽,買了幾袋紙漿灰,把那個已經(jīng)變得黑不嘰嘰的破窯洞重新粉刷了一遍。劉半勞光著兩只大膀子用瓦刀和泥抹子在墻上一遍又一遍的抹灰,我那不爭氣的二姐頭上戴一頂草帽、肩膀上搭一條毛巾,用鐵锨把和好的灰鏟到劉半勞的身邊,兩個人的嘴里還不時哼上幾句熱情洋溢的戲詞。他們住的飼養(yǎng)室碩大的院子里,劉半勞的爹水娃大叔正吵吵嚷嚷地引上一堆前來幫忙的人在殺一頭圓滾滾的豬。
本來二姐是想等到四姐國慶節(jié)放假回來后再舉辦婚禮的??伤慕阏f,她放假不回來。四姐寫給二姐的信里只有任誰看了也會心寒的三個字:對不起!二姐看到四姐的信后,一個人坐在他們幾個姐妹住過的閨房里哭了大半天,然后把頭一梳,臉一洗,就自己把自己嫁到了劉半勞的家里。
他們準(zhǔn)備結(jié)婚的頭一天晚上,我一個人悄悄從學(xué)校翻墻出來,找到劉半勞,把他叫到村外的柿子樹下,對他說,假如他讓我的二姐受了苦受了累,那我和他之間一定會要有一個人缺胳膊斷腿的,我讓他最好還是把他那把足足有一尺五寸長的笨鐮磨快點,省得到時候使不上勁,最好再放到他可以隨時拿到手的地方。我不知道我這是在嚇唬他,還是真的想這么做。我飛快地在劉半勞的腿上踢了一腳,兔子一般在月亮高懸的夜晚又跑回到十幾里以外的中學(xué)。第二天早上天還沒有亮,老淚縱橫的爹來到學(xué)校,讓我回家代表我們老喬家去參加二姐喬纓子的婚禮。我和三姐陪二姐坐在過去我們一群小伙伴經(jīng)常去的窯洞里,窗外是一片吵吵鬧鬧喝綠豆酒的人群。二姐拉著我和三姐的手說:“以后常到二姐這邊坐坐,沒事了多陪爹媽說說話?!辨⒚萌齻€人在二姐的婚禮上流下了一母同胞的熱淚。全家人當(dāng)時在勸說二姐婚事的時候,二姐說劉半勞有一身的好苦,我沒有好氣地問她有沒有毛驢的苦好,二姐又說劉半勞能教書,我就歇斯底里地唱:“鳴,車輪飛,汽笛叫,火車向著韶山跑?!睆亩愕男隆胺俊背鰜恚液腿阕咴诨丶业穆飞?,我長吁短嘆:二姐這棵好白菜被豬拱了,氣得三姐一邊哭一邊用手掐我。
那是我上初一時候的事了。這時的學(xué)校里上高中再也不認貧下中農(nóng)推薦這一茬了,高考也恢復(fù)了一年多了。我和我那些在河灘和田埂上跑大的伙伴們,可憐兮兮地接受讓我們不得不接受的現(xiàn)實:要改變我們從泥土里帶來的命運,只能坐在教室里啃我們一直所不齒的書本,我們的學(xué)習(xí)熱情在現(xiàn)實面前一下子變得分外高漲。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間放下了手中的竹笛,所有的中學(xué)都仿佛在一夜之間就看輕了考試以外的其他科目。
也是在那一年,一輩子小心謹慎的爹被牛四叔嚇唬干了一件改變了我們家的面貌,并且后來讓我們?nèi)迦烁缓宥蠠嵝男Х碌捏@天動地的大事情。為了貫徹上級的號召,變成了鄉(xiāng)政府的公社號召各個村莊發(fā)展經(jīng)濟作物,還沒有徹底擺脫饑飽問題的村民們哪里愿意把好端端的土地挪作別用,牛四叔動員了全村也沒有任何結(jié)果。為了完成上級分配的指標(biāo)任務(wù),牛四叔就看準(zhǔn)了膽小怕事的爹,他把我爹叫到大隊部,讓我爹帶頭做個樣子。老實巴交的爹不敢說做更不敢說不做,就哭喪著臉問牛四叔發(fā)展什么,也是一頭霧水的牛四叔低下頭吭哧吭哧了大半天,猛一抬頭看見他大隊部墻上的一張年畫,就稀里糊涂地說我爹:“就那個,西瓜,種西瓜!”爹只好和娘領(lǐng)上不愛說話的三姐在剛剛分給自己的兩畝責(zé)任田里,心不甘情不愿地貫徹牛四叔的主張。人們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們一家人哭喪著臉,在地里埋瓜籽。幾個月后,當(dāng)家家戶戶的人們正忙著收一年一茬的麥子時,我們那讓村里所有的人誰也沒有想到誰也沒有看好的西瓜地卻把我爹和我娘嚇得關(guān)緊門窗夜里不敢睡覺,老兩口膽戰(zhàn)心驚地坐在炕上,抱著他們這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的那么多賣西瓜得來的錢又哭又笑。四姐通過高考用一張省電力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為自己買下了一張區(qū)別于農(nóng)村人的商品糧戶口后,爹和娘澎湃著最讓他們耿耿于懷的尷尬的希望,他們讓我最少也要在將來能通過參加高等教育考試當(dāng)上一名吃商品糧的公辦教師,并能通過我來羞辱一下劉半勞一家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臉。爹手里拿著存款單對我說:“鬧鬧,聽爹的話,錢我們現(xiàn)在就有,豁出去二分地的收成,只要你能考上學(xué)就行。爹真的不愿意看水娃那騷貨的老臉?!?/p>
水娃是劉半勞爹的名字。二姐把自己嫁到劉家后,我們兩家人的關(guān)系并沒有得到一星半點的改善。相反,水娃大叔見了我們家的人就跟見了仇人似的,到處說二姐是自己跑到他們家里來的,死乞白賴要嫁給他的兒子。這件事成了我的爹娘的心病和恥辱,也成了劉家的笑柄?;楹螅餆o可奈何地原諒了二姐,卻堅決不讓劉半勞走進我們的家門。二姐回娘家的機會其實并不多,劉半勞家里的窮酸樣比我們實際想象的要壞得多,她一有空閑時間就領(lǐng)上劉半勞到磚瓦窯上做磚瓦坯子,一心一意想給自己家蓋院新房。村里把土地承包下去不久,開始賣能賣的東西的時候,牛四叔讓水娃大叔要么挪窩要么買窯,水娃大叔既沒有錢又沒有房,就睡在飼養(yǎng)室窯洞門口的地上不起來,說他是貧農(nóng),罵牛四叔是土匪,是比過去國民黨年代里的土匪還要土匪的土匪。
劉半勞在教了兩年小學(xué)后,因為在所有的文藝表演中都取得了好成績,鄉(xiāng)上就推薦他到已經(jīng)改成市的縣城里參加市教育局組織的培訓(xùn)班。培訓(xùn)班兩個月一期,他不知怎么的被分配到化學(xué)班進修。培訓(xùn)班結(jié)束后,學(xué)得一塌糊涂的他,由于小學(xué)沒有化學(xué)課,就陰差陽錯地被分配到我們中學(xué)教我們班的化學(xué)。我真的不知道劉半勞的腦子是什么做的,那么簡單的分子原子原子核讓我看也能看個八九不離十,他就是顛三倒四說不清、記不住,一張死記硬背的元素周期表兩個月后他只能背出前四位元素。說他笨吧,他在琴上的手藝能嚇?biāo)廊?,紅蘿卜粗的手指像母雞一樣連撇再刨,電子琴上就流淌出了悠揚的《西班牙斗牛曲》;說他聰明吧,他在教室丟的那份人啊,我那固執(zhí)多情的二姐你嫁誰不好,偏偏要給我搗騰出這么一個寶貝姐夫來,你說我虧不虧,我真的沒有招過誰惹過誰呀。
那是一個星期一的中午,我剛在教室里和數(shù)學(xué)老師為一道面積題能否存在另一種更簡便的方法來解決而又說又畫的忘了吃飯的時候,村子里一個童年的小伙伴給我端來一碗油糕,我連想都沒有想就一口一個吃完了。童年的伙伴擠眉弄眼的把我拉到開水灶旁邊的一間房子里,把我交給了坐在辦公桌前的劉半勞跟前,劉半勞討好地對我說:“鬧鬧,油糕還好吃嗎?”我沒好氣地說:“好吃,就是太少了?!眲雱趶淖雷拥某閷侠锶〕鰩讐K干饃,說::“灶上沒有多余的飯了,我想打兩份都沒有,你就將就著再吃點饃打理一下?!甭犅?,你聽聽,我的姐夫都學(xué)會打理了,這才兩個多月哇。我把打理了他的午飯讓他沒有打理成肚子的內(nèi)疚深深地葬在心里,問他又干什么來了。劉半勞認真而自豪地說:“上班啊,教你們班的化學(xué)。”我叫苦連天地熬到了下午的化學(xué)課,想看看我們的劉老師能在班上給我們弄出什么新鮮的玩意來。教室里,他一邊介紹化學(xué)實驗在學(xué)習(xí)化學(xué)知識方面的重要意義,一邊真誠地抱怨學(xué)校里沒有實驗室對我們學(xué)生是多么大的損失,所以他只能湊合著給同學(xué)們演示一下最最基本的東西而已。劉半勞一邊說一邊取出了一只打了半邊的破碗,向碗里放了幾節(jié)黑乎乎的鎂條,伸手劃著一根火柴,讓同學(xué)們仔細觀看鎂在空氣中的燃燒特點,我們都饒有興致地看他做實驗,突然,眼前“突”的一陣眩暈,刺眼的白光讓我們像看魔術(shù)一般不知他把手里的碗變到哪里去了。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劉半勞前一天捏碗的大拇指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衣袖上有幾個只有經(jīng)過火的燎烤才會出現(xiàn)的小洞。同學(xué)們比昨天還要興奮地跟著他,讓他把從培訓(xùn)班老師手里要來的金屬鈉放到水里試驗一下。劉半勞就在教室里給同學(xué)們念了半天鈉的化學(xué)習(xí)性,特別強調(diào)了金屬鈉一定要保存在煤油里,否則遇到空氣就會發(fā)生意外。然后他就領(lǐng)上站了四路縱隊的學(xué)生,興沖沖地來到大院里的水池旁邊,從他的房間里拿出一只罐頭瓶,讓學(xué)生輪流抱在手里,看一看金屬鈉的模樣,再用一雙筷子從瓶子里夾出喜鵲蛋大小的一塊鈉,遠遠地丟在早已經(jīng)盛滿了水的池子里。水池中立刻就傳來一聲天搖地動的“咚”聲,坐在鍋爐房門前瞇著眼睛聽收音機的師傅撒了腳丫子似的向操場跑去,邊跑邊喊叫鍋爐爆炸了,教室里正在上課的學(xué)生有哭的有喊的,紛紛從教室里跑到大院,從不見慌張的老校長也轉(zhuǎn)臉失色地跑過來問怎么了。學(xué)校里一下子亂了套了。
兩星期以后,我們的教室里來了一位新的化學(xué)老師。
劉半勞又開始帶他的音樂課。但這時候的他再也找不到過去前幾年的成就感了。他給學(xué)校建議開設(shè)一個音樂興趣班,老校長對他的想法立即表示了極大的興趣和支持,也愿意給他的興趣班騰出一間教室作為活動場所。他先是出了兩次小黑板報,又給每個班主任打了招呼說了好話,然后就是利用早點和晚飯的時間,跑到廣播室,早上吹笛,下午拉二胡,堅持了十多天才好不容易招來了一兩個學(xué)員。他又找到我,希望我能看在親戚和過去的份上,把以前那幫伙伴們召集到他的身邊。他不找我還好,找我就是找不自在來了。也不知是誰把我和他的關(guān)系說了出去,同學(xué)們有時候就故意在我面前取笑和奚落他,常常還把我扯進去,說瞧你姐夫,實驗做得多好,千古一絕啊。氣得我就和同學(xué)打架,已經(jīng)打了四次啦。我第一次在劉半勞面前低下了桀驁不馴的頭,我可憐兮兮地讓他饒了我:“放我一馬吧,你長著兩只手,干什么不行?非要待在學(xué)校里不走?你還不如回去給我二姐和泥做磚瓦坯子,蓋點房子吧,你總不能讓你爹天天睡在地上耍賴皮玩老命吧?你們家可是擁有過丫鬟騾馬成群良田過百的大戶啊?!闭f的劉半勞眼淚兮兮的,他對我說:“鬧鬧哇,我的好兄弟,你等著,哥到商店里給咱賒一瓶綠豆酒去。”我說看看你那可憐樣子,真有錢的話就給你媳婦買雙尼龍襪子吧,“我二姐上一次見四姐穿著尼龍襪子,眼都快看直了?!?/p>
他的課越來越顯得不值錢了,學(xué)生不好好上,其他的老師還跑過來和他搶著上。劉半勞成了我們學(xué)校里課表上有課實際上并沒有課上的老師。
但校長給他找了個活。學(xué)校里接到上邊的通知,要派一位老師到北京開個會。老校長不論派誰,誰都有一大堆不能前行的理由。其實,老師們不愿去的原因很簡單,說起來是公費報銷,可學(xué)校里沒錢,去年出差的費用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報銷。也不是人們真的不想去,只要你給預(yù)支錢就成。老校長幾乎找了所有的人也沒法,就只好逼劉半勞,說是政治任務(w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劉半勞連夜跑回家和二姐商量,二姐問他錢在哪里,劉半勞就吭哧吭哧地給二姐出主意,讓二姐到爹娘跟前借一些。二姐沒好氣地說:“劉半勞,你還是把我賣了吧?!眲雱诰筒豢月?,嚇得也不敢到學(xué)校去。老校長攆到家里給二姐做了半天說服工作。二姐臉一沉,腳一頓,躲在窯里偷偷哭了一頓,就一大早和劉半勞拉上半大不小的豬到集市上賣了,再從三姐那里借了三十塊錢,湊合了二百來塊錢,再給提了一大袋曬好的干饃,就打發(fā)稀里糊涂的劉半勞進京開會去了。直到到了北京,劉半勞才知道是國家少工委召開優(yōu)秀輔導(dǎo)員代表大會。他在北京摳摳掐掐地待了十多天,最后抱著一張國家少工委發(fā)的優(yōu)秀輔導(dǎo)員證書回來了。水娃大叔開始還準(zhǔn)備請人到家里喝綠豆酒,但一聽說劉半勞花了家里二百多元錢后,老頭子氣得把一碗綠豆稀飯全潑在劉半勞的身上。我娘知道后,讓三姐悄悄把二姐叫回來,背著家里人給了二姐一百元錢。
五
從北京開會回來后,劉半勞的日子并沒有多大的改觀,他還是在學(xué)校當(dāng)音樂老師,當(dāng)?shù)每嗖豢把浴W詮娜藗冋J可了用考試選拔人才后,學(xué)校里慢慢就有了三教九流的懸殊,吃商品糧的公辦教師工資噌噌噌地漲了上去,一下子比民辦教師高出了許多。課程上也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變化最大的當(dāng)然屬于音樂繪畫這些“副課”了。前幾年的活動多,笛子二胡和鑼鼓家伙都成了主流,能吹會打的老師活得多滋潤啊?,F(xiàn)在文化課又成了最緊要的學(xué)科,音樂繪畫這些過去熱鬧的課則不被人們看好了。劉半勞是個民辦,又是音樂老師,自然就成了學(xué)校里無足輕重的人了。有一天,劉半勞把我擋進他的房間,問我主課中什么課最好學(xué),我說化學(xué)課好學(xué)又熱鬧。劉半勞知道我在取笑他,就非常認真地說:“鬧鬧,我現(xiàn)在哪有心思和人開玩笑。都是一樣的老師,我咋就不如人呢?我真的想回去和你二姐做磚瓦坯子,可這……我真的丟不起這人。本來還指望過上幾年能有轉(zhuǎn)正的機會,到時候掙一份工資。可帶主課的民辦都轉(zhuǎn)不完,啥時候能輪到我的頭上。我真沒指望了。”我進了他的房間就覺得哪里不大對勁,看來看去才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劉半勞的頭上。我新鮮地說:“你啥時候把你的洋樓推倒了?”劉半勞那一摔一“噌”的偏分頭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沒有格式的校園頭,他苦笑著說:“你再別笑話我了?!蔽铱戳藭雱?,說:“那你準(zhǔn)備怎么辦?”劉半勞說他想到城里進培訓(xùn)班學(xué)英語。我嚇了一大跳:“就你?”要是擱在過去,我早就說乖乖娘哎我的天一類的話了,可我今天卻怎么也說不出來。劉半勞的精神頭十足,蹬著一雙大眼睛說我:“數(shù)理化這些課我是真的不行,上高中的時候我們主要是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根本就沒有學(xué)下個張道李胡子,語文你是知道的,也就那個熊樣,英語可就不一樣了,不是說一張白紙上好畫畫嗎,我沒有學(xué)過英語,但那我想它不會太難,再難還能難過《新民牧歌》和《賽馬》?”我擋住興味十足的他,說:“你沒病吧?”那時候,英語并不是學(xué)校里必考的科目,高考中考都不考它,有的學(xué)校缺英語老師,就干脆沒有開設(shè)。劉半勞不管我,仍然興趣十足的說:“鬧鬧,你聽我說一句話,英語將來保險會吃香的,國家都改革開放了,英語一定會成為一門主課。我這次到北京開代表大會,教育部的人就說過類似的話。你再看看北京,天安門,大會堂,火車站上到處都是外國人,多的跟蟣一樣,一繡一疙瘩,黑的白的啥人都有,屁股蛋子全都大大的,頭發(fā)烏麻綠道,說起話來跟啞巴吵架一樣?!眲雱陲@得分外興奮,唾沫星子四濺。我更看不慣他的樣子了,不高興地說:“你算了吧,你不饒過我不要緊,你總該替我二姐想想吧。我二姐跟上你有多虧,你再給她整出一個啞巴來,還讓不讓她活呀?”劉半勞說:“我就是為你二姐才要去學(xué)英語的,英語變成主課后,轉(zhuǎn)正就有希望了,到時候我掙一份工資,再把你二姐的戶口一轉(zhuǎn),想辦法調(diào)到城里,也讓你二姐過上兩天城里人的日子?!彼€打算設(shè)想下去,我卻沒有工夫聽他啰嗦,就說:“你老人家還是用笨鐮把我殺了吧。”
幾年后,劉半勞的預(yù)言就真的變成了現(xiàn)實,不論是大考還是小考,英語毫無疑問都成了一門不可缺少的科目。那次談話后不久,劉半勞懷揣一張老校長給他開寫的證明材料,也懷揣著一個巨大的夢想,再一次來到了市里的教師進修學(xué)校,進了剛剛開設(shè)不久的英語培訓(xùn)班,和幾乎清一色的女老師坐在一起,開始了為期半年的英語教師進修培訓(xùn)。走的那一天早上,他的爹水娃大叔正在和牛四叔為那兩面飼養(yǎng)室的窯洞激烈爭吵。牛四叔又帶著人到他家里收生產(chǎn)隊里已經(jīng)賣給自己的窯洞來了,水娃大叔就又罵牛四叔是土匪,牛四叔說罵也沒有用,今天就是說到天上地下也要把窯洞收回來。水娃大叔就拿起放在窗臺上的笨鐮,一個人躺在窯洞門口,在自個兒的頭上一下一下地敲,敲得滿腦袋冒血泡,把牛四叔和來的一干人馬嚇回去了。劉半勞和二姐把水娃大叔抬到村里的診所,對二姐說:“纓子,我把爹就交給你了,我一定會用優(yōu)異的成績報答你的?!闭f完,他就擋了一輛進城的三輪車,一溜煙地走了。這中間他回了幾趟家。在他那孔又慢慢變得黑乎乎的窯洞里,他用手指著一張方凳對我說:“鬧鬧,森當(dāng)。”見我不明白,他就高興地說:“英語,坐下的意思。”我問他們啞巴班的事,他就高興地給我說了一些“碗、土、斯銳”之類的英語,還拿出他們的書讓我看。在書的縫隙里全是他寫的漢字和拼音,“三克油”“mai書認多”“里木”“體車”“午門”“秧歌午門”,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是。二姐說:“讓你姐夫給你念一段吧,和小狗叫喚一樣。”劉半勞不高興地白了二姐一眼,看著書念了起來,我越聽越覺得難受,他卻高興地說這就對了,英語就是這樣,慢慢聽就習(xí)慣了。第二天是個星期天,他又早早坐在磚瓦窯上念英語,引來了一群老頭老太太跑過來看熱鬧。有人說怎么吊嗓子改成這個樣子了,過去是貓叫春,現(xiàn)在成了和尚念經(jīng)文。就有人解釋說這是外國的吊法,外國人唱起戲來嘴張得大大的,能塞進去兩個雞蛋,嘴里的聲音就像貓叫春。聽的二姐不高興,奪下劉半勞手里的書狠狠地丟進前面的溝里。幾個月后,我們放寒假的時候,劉半勞從培訓(xùn)班里回來了。他心不在焉地過完了年,還沒到開學(xué)時間就來到學(xué)校,關(guān)起門來備了幾天的課。開學(xué)后,教育局不知從哪里給學(xué)校分來了兩個英語老師,女的,于是他們?nèi)齻€人就成立了外語組,都進班帶課。只帶了半個月,老校長就對劉半勞說:“你說話太慢了?!眲雱谡f:“英國還有口吃的人!”校長不再說話,把掛在墻上的笛子和二胡取下來,替他擦去上面的浮土,再塞到他的手上,走了。劉半勞氣憤地在床上翻白眼。他又抄起家伙,給學(xué)生上音樂課了。
這期間,劉半勞的房里來了一個人。就是當(dāng)年到村里招劉半勞去縣劇院工作的那位五十多歲白白凈凈的人,他是劇團的團長。一坐到椅子上,富態(tài)的團長便忍不住老淚縱橫。輝煌了幾十年的劇團一夜之間被電視和舞池擠兌的沒法活了。從劇團成立的那一天就在舞臺上掄胳膊踢腿的老團長,終于在一個冬日里的下午,和所有的演員坐在劇場里,就像當(dāng)年劉半勞他們山里人一樣,自己給自己演唱了一夜的戲。當(dāng)?shù)诙斓呐栒赵趧≡捍箝T口的時候,他們把門口那塊經(jīng)歷了歲月滄桑的招牌摘了下來,走完了舞臺人生的演員們開始各奔東西,也開始了他們?nèi)松枧_上的演出生涯。一輩子只會唱戲的老團長領(lǐng)上一群同樣只會唱戲的演員,走進了村鎮(zhèn)小巷,為一個又一個走完了生命道路的亡人們吹吹打打,我們這里把團長他們現(xiàn)在的職業(yè)叫“鼓市”,把他們坐在棺材旁邊的吹拉彈唱統(tǒng)統(tǒng)稱為“王八戲”。團長的眼淚顯然勾起了劉半勞對過去和現(xiàn)在的無限感慨,他的眼睛在團長感慨萬端的陳述中,慢慢變紅了。“團長哇,”劉半勞帶著哭腔說:“這到底是怎么了啦?”我對他的表現(xiàn)非常理解,但也非常不滿。我不愿意讓他把自己的不幸倒給一個曾經(jīng)讓他不幸現(xiàn)在又比他更加不幸的人,就趁替他給團長倒水的機會,在他的腳上使勁捻了一下。但這個暗示并沒有阻止住劉半勞的嘴,他還是把自己的經(jīng)歷特別是現(xiàn)在的不幸說給了老團長。其實又能怎么樣呢?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沒有能讓你歡樂一輩子的好事,也沒有逼得你活不下去的日子。團長用他的迫于無奈的勇氣和精明證明了天底下一個簡單又深刻的道理,那就是:人可以適應(yīng)一切。團長對他們現(xiàn)在的處境很滿意,說是“鼓市”的收入遠遠大于當(dāng)初的工資,他熱情高漲地拉劉半勞入伙。我相信劉半勞是不會跟上團長前去“鼓市”的,團長現(xiàn)在所從事的職業(yè),千古以來就是一種被人看不起的,在作踐自己當(dāng)中賺錢的職業(yè)。
團長走后,劉半勞又夾著他的笛子、背著二胡走進了教室。他好像是跟什么人賭氣似的,從這一天起,劉半勞把二胡的弓換成了一把硬弓,弦扯得緊緊的,二胡的聲音就高出了許多,拉起來滿校園都是他的聲音。每到有他的課的時候,也許是怕其他別的老師搶了他的課,他就早早來到教室門口,或者有時候干脆提前坐在教室里,只要是給學(xué)生教唱新歌,他就先在房間里查字典,認識的不認識的全查。他再也不給學(xué)生用嘴唱譜子了,而是改用二胡拉,讓學(xué)生隨著他的二胡聲唱。音樂課大部分時間都在下午,校園的下午基本上都讓他的二胡聲給包圍了。這樣就出現(xiàn)了不滿的學(xué)生和老師,他們就悄悄地找了校長,校長便把他叫去,給他做了一頓飯工夫的幫教工作。人們不知道校長都對他說了些啥,但劉半勞回來后,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地說:“把人氣急了,我就去給人鼓市,吹嗩吶,埋人!”這話讓水娃大叔聽到了,就說:“快點去,咱們家里沒有錢,省得埋我的時候還要破費?!眲雱诘亩屠蠋煹穆殬I(yè)早已經(jīng)成了水娃大叔在眾人面前炫耀的資本。老漢現(xiàn)在只有兩件事,千方百計從牛四叔的明爭暗奪中守住兩孔窯洞,再就是對人說他培養(yǎng)了一位到國務(wù)院開過會并受過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挨個兒接見的好兒子。這時候的劉半勞又和過去一樣,夾著笛子和二胡去上課,但當(dāng)有人要他的課堂時,他再也不與別人爭搶了。只要有人要他的課,他總是一句話不說,轉(zhuǎn)身就離開了教室。
不久,學(xué)校里的地理老師病了,劉半勞知道后就跑到校長那里要求代課。校長答應(yīng)的和過去任何時候一樣痛快?!靶邪?,你去上上看?!钡iL給他加了一項艱巨的任務(wù):“現(xiàn)在上邊都開始實行啟發(fā)式教學(xué)了,你就試著在你的課堂上給學(xué)生們啟發(fā)啟發(fā),成功了的話,你就去帶語文?!眲雱跉舛绦奶摰卣f:“咋啟發(fā)?。俊薄熬褪墙o學(xué)生提些問題,讓學(xué)生跟著問題學(xué)習(xí)。當(dāng)然還可以借助一些教具什么的”。劉半勞一聽,原來啟發(fā)式教學(xué)就是這個呀,他高興地說:“給學(xué)生提問題呀,這誰還不會問人說話。”他的鼻子尖上立馬就高興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一個人又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會兒是老師,一會兒是學(xué)生的練習(xí)。等到上課的時候,劉半勞就雄赳赳地走進了教室,問學(xué)生:“地球是什么樣子的呢?”“圓的?!睂W(xué)生的回答異乎尋常的熱烈。“有多圓?”“和你講的一樣圓。”劉半勞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梨,問學(xué)生:“這是什么?”“梨?!薄跋袷裁??”“像水果?!苯淌依锞臀貍鱽砹藢W(xué)生們窮開心的大笑。劉半勞又說:“再好好想象一下,這只梨像什么?”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敲敲他在黑板上寫下的兩個大字:地球。下課后,他把那只梨送給了我。我一口就咬掉了大半個世界。第二節(jié)課上,劉半勞懷里抱一個地球儀,和校長一塊來了。他急于讓校長檢查檢查他啟發(fā)式教學(xué)的成果。站在講臺上,他一手壓住北極的山山水水,問學(xué)生:“同學(xué)們細心地看看,今天我們教室里多了個什么東西?”學(xué)生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校長?!眲雱谟謫枺骸靶iL是東西嗎?”學(xué)生異口同聲地回答:“校長不是東西!”“那我問的是教室里多了一個什么東西?”“還是校長?!眲雱谝豢醇绷?,就用手使勁地敲了一下地球儀。問道:“這是什么?”“爛塑料片?!彼训厍騼x敲碎了。下課后,校長臉紅脖子粗地說他:“你可真會啟發(fā)啊?!眲雱诨翌^土臉地回到辦公室,收拾好教材,等著校長過來拿。到了下一節(jié)課的時候,劉半勞坐在房間沒動,學(xué)生卻跑來找他上課。地理是副課,校長準(zhǔn)備讓劉半勞湊合著上一陣,直到原來的老師回來上課為止。
劉半勞很感激校長的大度和寬厚,他講起課來非常賣力。學(xué)生也在取笑完劉半勞后,心里有了幾分內(nèi)疚,上起課來再也不變著法折騰人了,畢竟劉半勞的課堂還能讓他們開心地大笑幾回。劉半勞的地理課真正成了我們校園里最熱鬧的課堂,從頭到尾都笑聲不斷,學(xué)生們覺得與那些整天一本正經(jīng)一句閑話也沒有,不是著急地打罵訓(xùn)斥就是冷嘲熱諷地挖苦學(xué)生的課堂相比,劉半勞的課堂毫無疑問就是一出輕喜劇。劉半勞也在挖空心思地想辦法,給學(xué)生編個小快板或者把地理知識編成歌詞,如:“秦嶺山,漫無邊,地理位置最優(yōu)先,走向南,沒有見過雪花面,到了北,大雪彌漫北風(fēng)吹。”雖不十分準(zhǔn)確,倒也聽起來親切,記起來順口。到了期中考試的時候,劉半勞學(xué)生的地理成績出奇的好,以至于有人懷疑劉半勞提前知道了那一次的考試題。校長就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一樣,讓劉半勞繼續(xù)在語文課堂上搞一搞啟發(fā)式教學(xué)。劉半勞太高興了,他終于帶上主課啦,就離轉(zhuǎn)正的日子不再遙遠啦,他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未來的某一天,組織上給他轉(zhuǎn)正定級,然后他把家屬名正言順地帶到城里的美好情景。他高興地買來了一瓶綠豆酒,跑到校長的房間感謝校長的知遇之恩。從校長房出來后還意猶未盡,又大晌午的騎上自行車一溜煙跑到家里的責(zé)任田里,他要把這個好兆頭告訴給他的家人。二姐正在那里拿一只小鏟子種西瓜,劉半勞興奮地對二姐說:“我的好媳婦呀,咱們的好日子就快有盼頭了,你可以給咱們生個大胖小子啦,嘿嘿嘿,向陽門第春常在,幸福人家喜事多?!?/p>
過年的時候,爹在牛四叔的說合下,終于同意了讓劉半勞到我們家里來走動走動。這也就是說,老喬家終于同意接納這個人了。這畢竟是女婿啊,爹拿出大姐夫孝敬他的白酒招待劉半勞。娘坐在旁邊問二姐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生育,劉半勞說為了事業(yè),他們打算再過幾年才要孩子。爹那個氣呀就不打一處來,忍了半天也沒有忍住,爹用筷子指著劉半勞的鼻子罵:“還事業(yè)呢,你看看你過的那叫啥熊日子,狼撕狗拽的,你屁不頂一個不打緊,還要閃忽掉后代嗎?”那時候,爹和村上的人已經(jīng)知道了劉半勞在學(xué)校的地位,就老在二姐跟前罵著讓他回來種西瓜,讓劉半勞實實在在地干點事,賺點錢秋后好好蓋幾間房子。爹說養(yǎng)兒為了防老,你看看你老子劉水娃現(xiàn)在在村里成了啥人了,“長長短短爭點氣吧,再不要讓你老子那老熊丟人現(xiàn)眼耍笨鐮當(dāng)死狗了?!眲雱诔槌橐卣f:“丈人爸,我一定記住你的話,努力工作,帶好學(xué)生的語文課,決不辜負親人們的殷切期望?!彼€要說下去,爹煩躁地一擺手,罵了幾十個“滾”字。
劉半勞的臉上又有了多情自信的笑,下午放學(xué)后,他就和沒有事的老師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聲情并茂地來一段笛子或者二胡,一會是《揚鞭催馬運糧忙》,一會兒是《賽馬》或《新民牧歌》。一天又一天的緊張學(xué)習(xí),讓我們這些學(xué)生們也覺得身體和心情都莫名其妙地累得慌,就常常跑到他那里,像小時候一樣吵吵鬧鬧地奪下他手里的家伙,自顧自的心猿意馬一番。劉半勞邊聽邊喊停停停,說這里不對,該停頓的沒有停頓,那里不好,該延長的沒有延長,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歲月。到了晚上,他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認真?zhèn)湔n,一會兒查字典,一會兒抄解釋,一會兒在書上的空白處寫參考書上的要點。他有時候也會說:“我怎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語文原來并不難教啊?!痹诮淌?,他大膽地借用地理課上的成功經(jīng)驗,比如說教《回延安》,他就把二胡帶到課堂上,一遍又一遍地拉《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在他故意放緩了的節(jié)奏聲中,學(xué)生們用我們關(guān)中方言吵吵鬧鬧地念原文。他大聲對學(xué)生說:“信天游,咱們陜西的民歌,就不能用北京話念?!边@是劉半勞教學(xué)生涯中最精彩的一頁。老校長和學(xué)校的老師們對他刮目相看。他也變得越來越自信。教《梅嶺三章》的時候,他本來還打算到劇團里借幾身唱戲時新四軍穿的戲服,后來考慮到劇團早已經(jīng)散攤了,就不無遺憾地取消了打算。老校長對他說要好好干,爭取早一點轉(zhuǎn)正定級。劉半勞豪氣地說:“我會努力的,為了教育事業(yè)我不計較個人的一切得失。”他又要到商店去賒一瓶綠豆酒,好好和校長喝上幾口,校長擋住了他,說市教研室知道了劉半勞課堂上的新鮮活潑情景,很感興趣,就想組織全市的語文教師過來觀摩一下劉半勞的課,看看能不能總結(jié)出一點有用的經(jīng)驗,供大家在今后的教學(xué)活動中參考應(yīng)用。劉半勞吃驚地瞪著大眼睛,嘴里說乖乖,我的天。老校長和劉半勞討論了一早上,最后定下了講《董存瑞》。劉半勞為難地說:“老校長,這一篇課文根本就沒辦法拉二胡?!毙iL說:“誰要你拉二胡了?這是教學(xué)活動,又不是去唱大戲?!眲雱诘讱獠蛔愕卣f:“那怎么教啊?”校長說:“該怎么教就怎么教。你沒看過《董存瑞》的電影,多好的愛國主義素材啊?!眲雱谶€想說啥,老校長一拍他的肩,給他壯膽似的說:“困難是有的,但我相信你能克服,你也別擔(dān)心來的同行多,他們都是向你學(xué)習(xí)來了,你不是唱過戲嗎,舞臺上的事你都不怕,還怕這個?好好干,完后我請你喝綠豆酒?!?/p>
全市的語文老師過來聽課,這對我們這個學(xué)校和劉半勞來說,都屬于一件破天荒的大事。為了能保證觀摩課的效果,學(xué)校專門請了電影隊過來,給師生放了一場電影《董存瑞》,還讓語文組的所有老師們都幫著給劉半勞出主意想辦法,大家從設(shè)計好的幾套教學(xué)方案中選出了公認為最好最保險的一套,打印成冊。但在導(dǎo)課這個環(huán)節(jié)上語文組的人卻爭論不休,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怎么也定不下來。最后,老校長讓劉半勞自己挑選,他說劉半勞你可以用大家的,也可以用自己獨創(chuàng)的,反正要給人留下忘不掉的印象?!熬拖耠娪半娨暤男蚰灰粯樱仨毼??!崩闲iL最后說。
劉半勞又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一邊沒黑沒明地備教案,一邊設(shè)計導(dǎo)課的新鮮方法。聽課的前一天,他跑過來向我借我自行車上拴東西用的細火繩。我不無擔(dān)憂地說,你可不要再用金屬鈉當(dāng)手榴彈扔啊。我知道他桌子底下的罐頭瓶里還有兩塊金屬鈉。劉半勞很生氣,一邊從我自行車上解繩子,一邊說:“你會不會說話?我上的是語文課?!彼蒙侠K子后,又跑到體育組借標(biāo)槍,體育組只有一個壞了把的標(biāo)槍。劉半勞沒辦法,就到倉庫里借了一根長長的竹竿。然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誰叫也不開門。
第二天,學(xué)校里來了兩汽車聽課的老師。在校長的引導(dǎo)下,聽課的老師們一個跟著一個走進了教室。挺大的教室一下子就顯得分外小了,連桌子中間的過道里都擠滿了人。教室里不斷傳出學(xué)生們嘹亮的歌聲。上課后,人們都用眼睛盯著教室的門。只聽見窗外一聲大喊:“為了新中國的解放,沖??!”緊接著,教室的門被“哐”的一聲撞開了,先是進來了一條黑乎乎的用火繩捆起來細看有點像炸藥包的被子,下面是長長的竹竿,和雙手像緊握沖鋒槍一樣握著竹竿沖進來的劉半勞。劉半勞的臉上是一種經(jīng)過了夸張后的豪邁表情。他飛快地跑到講臺中央,把竹竿向地上一戳。竹竿太長,立不直,劉半勞只好用腳踏住下端,用右手把竹竿拉成斜角,竹竿上頭黑乎乎的被子頂在天花板上,劃拉下一層陳年的老灰塵。劉半勞氣定神凝地對教室里的人說:“同學(xué)們,當(dāng)年,董存瑞就是這樣沖向敵人的碉堡的。”
“轟”的一聲,教室里傳來了人們?nèi)炭〔唤蜆O力壓抑又壓抑不住的大笑。
六
老校長氣得渾身發(fā)抖,用手指著劉半勞的臉,嘴唇哆哆嗦嗦了老半天,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劉半勞扛著他的竹竿和用被子做的炸藥包,站在教學(xué)樓下,目送著兩輛大汽車載上興致勃勃前來聽課的同行們在觀看了一場蹩腳的滑稽戲后,矜持而又開心地笑著離去。汽車多情地給我們的校園打了兩聲“嘚嘚嘚”的招呼后,“呼”的一聲從眼前消失了。
這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直到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人們還在有鼻子有眼地加工著這個曾經(jīng)讓我和我們學(xué)校里的師生們羞于啟齒的一幕。
劉半勞用一只自己制作的“土炸藥包”把他從語文課堂上炸出去了。這一次,他沒有要任何人過來取教科書,他自覺地把教材放到老校長的窗臺上,打算離去。院子里的人太多了。劉半勞開了幾次門都沒辦法走出去。這個白天注定是不屬于他的,他只有選擇晚上沒人時偷偷離開?!棒[鬧,我是真的,真的想把課教好啊。”劉半勞的臉上,也和當(dāng)年他的父親水娃大叔溝呀坎呀的臉一樣,讓我一時間判斷不出是哭還是笑。我越來越發(fā)覺我在劉半勞面前的無可奈何,既沒有了說怪話的激情和勇氣,又沒有了說實話的力氣和天賦,也越來越鬧不清楚這個曾經(jīng)讓我一次又一次開心的人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的人。我心里無限悲哀。我急于離開這里。學(xué)校里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都知道了我和劉半勞之間的關(guān)系,常常我正在走路時就能聽見有人說:“看前邊那個,劉半勞的小舅子。”我的學(xué)習(xí)很好,可我從沒有在人們面前刻苦過。非但如此,有時候在課堂上還愛和人較勁,根本就不管你是老師還是同學(xué)。我們的數(shù)學(xué)老師,一個脾氣古里古怪的老人終于受不了啦,他從教桌前跑到我面前,指著我說:“原來你就是劉老師的妻弟呀,你們家里怎么凈出些個性鮮明、別出心裁、與眾不同的人?”我一生氣,小時候的老毛病又犯了,和我一直挺敬重的數(shù)學(xué)老師在課堂上大吵大鬧了一頓。但我不可能和所有的人打呀吵呀的,我只有選擇逃避的份了。半年以后,我用一份優(yōu)異得讓我差點忘乎所以的成績來到了城里的關(guān)山中學(xué)。本來我是想上中專的,但已經(jīng)畢業(yè)并在華山腳下的一家大型發(fā)電廠工作的四姐喬蕊子堅決不干。她那黑蝎子一般的脾氣一旦發(fā)作起來,家里的人是沒有不害怕的。她咬牙切齒地對我說:“鬧鬧,你要是覺得你還是這個家族里的男人,就給我考大學(xué)去;不是,就去學(xué)劉半勞,吹嗩吶頂碗唱王八戲去。”后來我才知道,品學(xué)兼優(yōu)的四姐那個時候正在像一只孤獨的野狼一樣,獨自品嘗著因為中專學(xué)歷而受到影響的人生仕途升遷。
于是,我上了高中。
劉半勞并沒有離開學(xué)校,他是被憨厚的老校長擋下來的。我自認為這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校長,但一定是一位溫存善良的好家長。他對劉半勞說,留下吧,民辦轉(zhuǎn)公辦的機會越來越多了,說不定哪一天就能解決你的問題。再說學(xué)校里也少不了干些雜活的人。于是,在老校長提來的綠豆酒的作用下,劉半勞半推半就地打開了已經(jīng)卷起來的鋪蓋卷。但他真正成了學(xué)校里一個多余的人。音樂課已經(jīng)有人代替他了,話說回來,這時候讓他帶他也不好意思帶學(xué)生了。學(xué)生們之間已經(jīng)在熱烈而又悄悄地流傳著一首關(guān)于他從化學(xué)實驗開始一直到《董存瑞》結(jié)束為止的順口溜。出于我們家族臉面的原因,我厚著臉皮把這一節(jié)掐去,不提了。
每天,劉半勞在學(xué)校里自己給自己找活干。他什么活都會干,修剪冬青、鋸多余的樹枝,清除操場上的雜草,安裝教室里被學(xué)生打碎的玻璃,修換壞了的桌椅板凳,裝訂從郵電局送來的報紙。漸漸地,人們對他熟視無睹,見了他也好像沒有見一樣。他好像也習(xí)慣了這種角色,不聲不響地呆在一個沒人的地方,一刻不停地活動著。笛子和二胡再也不到他身邊來了,靜靜地待在墻角,二胡的老弦如同一張松弛下來的老臉,松松垮垮地垂吊下來,有時候被風(fēng)一吹,發(fā)出一兩聲低沉的鳴叫,像是在訴說著什么,又像是無意中的一聲咳嗽。
二姐終于在這個季節(jié)變得忍無可忍了。她不顧一切地回到娘家,任誰說也不愿意再回到那孔已經(jīng)完全變黑了的窯洞里。二姐拿上婚前的幾件衣服,又在他做姑娘時的閨房里安營扎寨了。她哭著說她的眼睛真的被雞啄瞎了。她跟上劉半勞幾年來沒有過過一天省心的日子,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就這樣還不算,還要忍受公公水娃大叔的指桑罵槐。水娃大叔把劉半勞的不幸和沒有房子住的尷尬全部賴在二姐喬纓子的身上了。他認為是二姐這個掃帚星把他們家攪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我的爹這一次是真的生氣了,他領(lǐng)上我娘跑到水娃大叔住的窯洞門口,壯懷激烈地和水娃大叔惡狠狠地吵了一次架,并且不顧一切地揭了劉水娃家的老底。爹說你老子抽洋煙執(zhí)骰子折騰光一份好端端的家業(yè),川道里呆不下去了才溜到山里,還大言不慚地賴土匪。爹越罵越生氣,越生氣越不顧一切地罵:“看把你說得親的,你先人見過沒見過土匪?”水娃大叔又要用笨鐮敲腦袋,被牛四叔擋住,牛四叔對他說:“老劉哇,你慢慢升級吧,今天掄完了笨鐮,明兒個你咋辦呢?”牛四叔已經(jīng)不當(dāng)支書了,在我二姐搬回到娘家后不久,就領(lǐng)上他的四個兒子牛大頭牛大耳牛大蹄牛大角硬是從水娃大叔的笨鐮下面收回了二姐和劉半勞住的那孔窯洞。如今他和水娃大叔當(dāng)鄰居,兩家人天天雞一嘴鴨一嘴的把吵架當(dāng)飯吃。
爹在豐收了幾茬西瓜后,腰桿子一下子在村里變得硬朗起來了,膽子也跟著變壯實了,他先是用五千元到城里給我三姐喬絹子買了一個商品糧戶口,又通過熟人請客送禮給三姐在過去叫市棉紡織廠,如今叫臨河市棉紡織有限責(zé)任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只要不讓他想二姐,爹的心里就是甜的。他們認為二丫頭喬纓子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樁失敗的婚事,他們極力反對這門親事。但出乎我們所有人意料的是,二姐鬧離婚的事遭到了來自于爹和娘的猛烈反對,他們說寧可拆掉十座廟也不拆散一對人,還對二姐反復(fù)強調(diào)說這是古人說的話,也是他們的一貫主張等等。因此,爹打發(fā)人到學(xué)校里把劉半勞叫回來臭罵了一頓,又出主意讓劉半勞抓緊時間蓋點房。他背過我們家所有人的面悄悄塞給了劉半勞三千塊錢。爹在這一點上沒有我娘有主見,我的娘一直是想辦法從她的幾個閨女手里要錢花的人,她秉承了我們這里傳統(tǒng)意義上兒子屬于自己的娃,是他們老境時最可靠的保證這個古訓(xùn),她骨子里最大的心愿就是將來能給我置辦一次最排場最講究最讓鄰里和親戚稱好傳唱的婚禮,所以她提早就為她唯一的兒子開始進行未雨綢繆式的攢錢活動了。我爹威風(fēng)凜凜的讓沒有地方住的劉半勞住到我們家里。二姐堅決不要,為了更進一步表明自己不要劉半勞的決心和信心,二姐又像小時候一樣用死來威脅老爹,二姐對爹說:“你要留他,我就上吊死給你看!”這一回爹根本就沒有怯火,他二話沒說一句,抓起窗臺上的皮繩跑到后院,搭上梯子在香椿樹上找了一根粗壯結(jié)實的樹枝,捆好皮繩后就對二姐喊:“纓子,爹給你把皮繩捆好啦?!倍阃鄣囊宦暱蘖似饋恚吙捱叧场拔业拿趺催@么苦呀”,沒辦法,二姐只好打開房門,看見門口站著的劉半勞,就拿起門背后的頂門棍在劉半勞的身上沒頭沒腦地打起來。
爹和娘最終撮合好二姐兩口子后,就把剩下的多余時間全部投放在磚瓦窯上,爹專門從南塬上請來了一個燒磚的高手吳跛子,讓吳跛子燒二姐和劉半勞做好的磚瓦胚子,他則抱上收音機坐在柿子樹底下一邊監(jiān)督吳跛子的工作,一邊喝消暑的綠豆湯或者釅茶。他看見劉半勞的手腕上戴一塊黑乎乎的電子手表就不高興,就陰陽怪氣地說:“發(fā)獎金啦?”劉半勞趕緊擼下手表裝進口袋。爹讓劉半勞蹴在他的身邊,低聲問:“你兩口子準(zhǔn)備驢年還是馬年要孩子?”劉半勞說:“以后再說吧?!钡托÷暳R開了:“還為你的事業(yè)?看看你那熊樣子,再不要胡吹冒撂了,踏踏實實的過幾天日子比啥都強。”“唉……”劉半勞聽到爹的罵,就把頭夾在兩腿之間沒有任何反應(yīng)。氣得爹又罵了幾十個滾字,劉半勞就勾下頭回了學(xué)校。
劉半勞在學(xué)校呆的時間越來越少,起初他還給老校長請個假,后來就慢慢的不請了。原因是校長說的話。老校長說:“家里蓋房子是大事,人一輩子能蓋幾回房?家里忙的話就隔三岔五的來學(xué)??匆幌拢纯从猩痘钅芨删蜕訋细梢桓?,完了就快回去蓋房去?!庇谑莿雱诰腿靸深^的回去了??啥阏f劉半勞回來的并不勤。我們沒有多想,一個老老實實的人還能干出什么事呢,總不會是出去悄悄請老師學(xué)什么課程去了吧。直到有一天,我從一個童年的伙伴嘴里才知道,二姐夫劉半勞竟然悄悄跟上過去劇團的那個團長給人“鼓市”去了。
我們一家人嚇得既不敢吭聲又不敢不吭聲。如果劉半勞的事讓單位知道了,玩不好可能就會被開除。因此,在全家人密謀了好幾個晚上后,爹不好意思地讓三姐找的對象、一個在銀行儲蓄所當(dāng)小主任的小伙子找來一輛雙排座汽車,聞著劉半勞的蹤跡來到了北塬上一個靠挖煤變富裕了的村子里,遠遠的就看到劉半勞他們在演“王八戲”。那個富態(tài)的團長身穿一套《三娘教子》中老管家穿的戲服,嘴巴上安一撮假胡子,兩只眼睛用痱子粉撲得雪白。團長的肩膀上扛一桿用柳樹枝做成的搖錢樹,上面綴滿了紙糊的金溜子元寶方孔錢,他一個人走在隊伍的最前邊,丑態(tài)百出地扭秧歌。他的身后是八桿嗩吶,吹嗩吶的人身上都穿著戲臺上小丑的衣服,帽子又高又尖,都鼓著腮幫子瞪著大大小小的眼睛起勁地吹,他們的身后是十二個長號短號和一面洋鼓組成的現(xiàn)代樂器隊,身穿類似于電影中袁世凱登基時穿的那種肩膀上垂著流蘇的服裝。只聽見一段悲悲切切的哀樂過后,劉半勞從嗩吶堆里鉆了出來,他站在看熱鬧的人群搬來的一張桌子上,怪聲怪調(diào)的用嗩吶吹奏《百鳥朝鳳》,他的頭上和兩個肩膀上被旁邊看熱鬧的人不停地放碗,高高的三摞碗在他的一會兒蹴下去一會兒又站起來的動作中搖搖擺擺。一會兒他放下嘴里的嗩吶,又拿起別人遞過來的另一桿嗩吶,一個鼻孔塞進一根,嘴里反叼一根煙,吹出一股煙霧和密稠的嗩吶聲,在看熱鬧的人大喊大叫聲中,劉半勞操起二胡,拉了一節(jié)秦腔曲牌。他累得氣喘如牛。看熱鬧的人則不依不饒。團長拿起話筒給看熱鬧的人打氣說:“給我們來自于省戲曲研究院的資深琴師鼓掌。再來一節(jié)要不要?”得到許可后,劉半勞就像港臺演員唱到中途說謝謝時一樣,很牛氣很不要命地說了句“謝謝”,就站在電子琴前又刨又撇的彈奏《西班牙斗牛曲》,彈得搖頭晃腦。全身亂顫。身穿孝子衣服的哭喪者趕忙給劉半勞的口袋里塞錢。
水娃大叔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從車上“哧”的一聲溜下來,邊往外走邊從屁股蛋子上抽別著的笨鐮,立馬要向人群中沖過去。爹拉住水娃大叔的袖子說:“親家,還是把人叫回去再說。在這里打太丟人了?!彼薮笫逭f:“我把這條老命不給了他,我就不是他爹!”爹拉住不放手,水娃大叔就一使勁,給爹丟下了他的一條褂子,光著膀子提上笨鐮就跑進了人窩。爹嚇得不敢看。我是爹特意叫過來給他們護駕壯膽的。我說加上水娃大叔后,這臺王八戲就更熱鬧了,被爹一個抹脖子抽了過來。水娃大叔到了團長面前,問團長:“你們忙完了沒有?”團長正忙得不可開交,連回頭看的時間也沒有,順嘴就說:“快啦,咋啦,有啥事嗎?”“你們還能不能再埋一個人?”團長一聽說有生意,不無遺憾地說:“太忙啦,明天后天都讓人預(yù)定出去了。你是啥時間的?”“現(xiàn)在的!”團長一聽話音不對,這才回過頭看了看來人,戒備地問:“你老有啥事嗎?”水娃大叔梗著脖子說:“我想讓你們把我也埋了!”水娃大叔說著說著就拿出笨鐮在自個的頭上敲了起來,敲得他血花子四濺,嚇得看熱鬧的人亂叫。劉半勞早在水娃大叔向團長問話時就看到了他爹,趕忙撂下手里的家伙向人堆外跑,沒跑兩步又回過頭來擋水娃大叔,被水娃大叔用笨鐮在脊背上狠狠一敲,立時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了。
在對待劉半勞“鼓市”這件事上,我們兩家人的態(tài)度異乎尋常的一致。當(dāng)?shù)婚_始讓我到水娃大叔的窯洞里認真地訴說了這件事后,水娃大叔當(dāng)天晚上就手提綠豆酒和一斤上好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南糖進了我們家的大門?!皩Σ黄鹉愫屠t子哇,老親家……”老頭子臉上的溝溝坎坎全是縱橫交錯的淚水。兩家人就在劉半勞“鼓市”的過程中和好如初。兩位家長期期艾艾地關(guān)起房門開始了有增無減的計劃。從南塬叫回劉半勞的當(dāng)天晚上,兩家人就悄悄地齊聚在我們家里爹娘的房間,關(guān)起門來管教劉半勞。本來爹是不要我參加的,但水娃大叔說給后邊的人看看是怎么教育劉思川的,也好讓他們走得更好一些,我就成了這場思想教育工作的陪客,不情不愿地坐在離劉半勞不遠的小凳上。水娃大叔說:“咱們兩家可是出了大人物了,你給咱們先人把臉面子掙足啦。”二姐沒好氣地說:“是劉家的先人,沒有喬家的事?!彼薮笫迨箘诺匮柿艘豢谕倌仡^對我說:“鬧鬧,你給我取些碗來,給這熊貨頂上去,咱們兩家人坐在這里看王八戲?!眲雱凇皳渫ā币宦暪虻乖诘厣希炖镎f:“爹,丈人爸,我再也不去了?!彼薮笫宀宦?,繼續(xù)對劉半勞發(fā)號施令:“掌柜的,場子夠不夠?一夜得多少錢?”劉半勞嚇得面如土色,顫顫抖抖地說:“我真的再也不去了?!彼薮笫逡话炎テ鸨跨?,照劉半勞的身上猛打過去,邊打邊罵:“劉思川,你是我爺!”爹和娘一堆人趕緊抱住水娃大叔,極力勸解。爹說:“老親家,你不要打到娃的臉上去。明天他還要去上班。”水娃大叔歇住了手,對劉思川說:“說!好端端的陽關(guān)大道你為啥不走,偏要出去當(dāng)王八?!眲雱诓徽f,見他爹又要抓笨鐮,才一股豁出去的架式說:“我不想當(dāng)老師了?!边@個問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們一下子就沒有了聲,劉半勞不管不顧地說:“當(dāng)老師掙不下錢不要緊,可你們哪個人到學(xué)校過一天我過的日子試一試,狗不理豬不叫,我咋啦?哪一天不想好好干,哪一天不想讓家里人跟上我過幾天好日子?可我就是干不好。我現(xiàn)在提起到學(xué)校去,比進刑場挨刀子還難受?!?/p>
接下來,兩家的家長又給劉半勞做工作。水娃大叔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有總比沒有強吧?學(xué)校里掙的錢是少,總是在涼房子底下吧,哪里像……”他看了我爹一眼,不說了。劉半勞說:“那房子啥時候才能蓋起?”爹說:“只要你不再出去給人鼓市,差的錢先從我這里拿。”劉半勞說:“你都給了我三千啦?!钡鶒汉莺莸匾Я艘幌卵?,沒有說話,悄悄地看娘,我娘正在悄悄的用眼剜老爹。爹說:“蓋房的事以后再說。明早晨先去上班?!?/p>
第二天,劉半勞跛著兩條被他爹打腫的腿到學(xué)校去了。學(xué)校里的老校長正在等他。我們兩家人擔(dān)心讓人知道的事最后還是被單位里的人知道了。劉半勞被老校長關(guān)起門來罵了個狗血噴頭,扣了兩個月的民辦教師工資,寫了一份深刻的檢查和一份保證以后再也不干有辱教師為人師表光輝形象之事的保證,才算把“鼓市”這件事交割清楚。老校長對他說:“以后再也不準(zhǔn)你請假了,除非你家里死了親娘老子才能請假。因為到那時候你就不會上桌子翻跟頭頂碗吹嗩吶了?!?/p>
劉半勞又在校園里找活干了。他還不知道,一件讓他高興得能唱“向陽門第春常在,幸福人家喜事多”的好事正在向他一步一步地走來。
七
中考結(jié)束的時候,上邊傳達下來一份文件,根據(jù)組織的安排,我們這里又要解決一部分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的問題了。頓時,學(xué)校里的民辦教師一下子熱鬧了起來。有哭的,有笑的,有見了人就喊著要吵架打架的,還有一個民辦教師吵著要殺人放火玩老命的。只有劉半勞不哭也不笑,他自覺地把自己放在了這次民辦轉(zhuǎn)公辦的圈子外,眼睛老在校園里瞅過來瞅過去,看看哪里有活需要他做。天熱了,劉半勞穿一條短褲,戴一頂草帽,脖子上搭一條毛巾,手里提一把短鋸在校園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正在轉(zhuǎn)悠,遇到了老校長。劉半勞嘿嘿一笑就打算離開,卻被校長一把抓住了短鋸。劉半勞嚇了一跳,以為哪里又做錯了,他不安地看著校長。校長也好像記起了似的,問他:“你不是去北京開過會嗎?”劉半勞一聽,還以為校長要給他報銷當(dāng)時的差旅費,邊點頭邊說:“我給你取發(fā)票去,就在我抽屜里放著?!崩闲iL說報銷的事以后再說,“我現(xiàn)在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有一張從北京拿回來的獎狀?”劉半勞聽到不是報銷他的差旅費的事,就失去了談話的興趣,有口沒心地問:“不是獎狀,是全國少工委先進工作者個人證書,咋啦?”校長說:“你說的證書,就是榮譽證呀”劉半勞說:“那就算是?!毙iL急切地問:“現(xiàn)在在哪里?”劉半勞說:“早就撂得找不著了,也說不定被我媳婦拿上剪了鞋樣子啦。現(xiàn)在誰還要那個,又不能當(dāng)錢用?!崩闲iL說:“誰說不能當(dāng)錢用?那可是國家級的獎狀,能轉(zhuǎn)公辦的?!眲雱诓幌嘈?,被老校長拉到房間看文件。文件上說這次民辦轉(zhuǎn)公辦,優(yōu)先保證受過國家級獎勵的先進個人。校長高興地拍著劉半勞的肩膀說:“半勞,你傻小子的鱉命就是好,這先進個人就是你,你就是先進個人?!眲雱诘纱罅顺泽@的眼睛,還是不相信地問:“你是說……”老校長說:“對啊,這一張獎狀把你獎到公辦教師的隊伍里來啦。想當(dāng)年我派你去你還不愿意,這時候不知有多少人后悔當(dāng)初的小聰明呢?!?/p>
當(dāng)劉半勞終于意識到他就要時來運轉(zhuǎn)后,先高興地叫了一聲“我的天”,接著就飛快地跑到商店買了一瓶綠豆酒,一袋五香花生豆,一袋話梅?!拔医o你說,”無與倫比的興奮讓劉半勞的話變得比平時多了好幾倍,他拍著老校長的大腿說:“這叫什么?這就叫幸運不在起三更,好事來臨無先兆。想我劉思川,為一個公辦教師今天綢袍子明天光屁股的一會兒起來了,一會兒又下去了,費了多大的事,到頭來怎么著,讓一張獎狀給救啦。誰能想到這一回能輪到我?你說說,這不叫唱戲叫什么?像不像電影里的故事?這世上有幾個人能編下這么好的故事??蛇@樣的好事情就偏偏跑到我劉思川的跟前來了,拉都拉不走哇。哎喲喲,天底下的事太怪了,有命長在骨頭里啊……”
劉半勞民辦轉(zhuǎn)公辦的消息讓我們兩家人高興得無法睡覺。爹擋住要買綠豆酒的水娃大叔,取出大姐夫捎回來的衡水老白干,特意允許劉半勞坐在桌子下首。兩家人慢條斯理地喝因為沒有任何征兆就撲面而來的幸福酒,在酒精的作用下,這件事讓我們的這一夜變得更加溫馨浪漫。經(jīng)過一場變故后,和好如初的兩家人來往得更加頻繁。水娃大叔一有空就叫上爹到他那孔窯洞里坐一坐,或者跟到磚瓦窯的柿子樹下,就著收音機里傳出來的高喉嚨大嗓門與我爹喝釅茶。現(xiàn)在,他們用一種近乎虔誠和膜拜的神情仔仔細細的端詳二姐翻箱倒柜,甚至是挖地拆墻才找到的優(yōu)秀輔導(dǎo)員證書,感嘆這么一張輕飄飄的厚紙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改變一個人的身份和命運,并讓兩家人絮絮叨叨無法入睡的奇遇。兩位老人一方面唏噓感嘆地回憶過去教訓(xùn)劉半勞的及時和正確,一方面又嚴厲而慈祥的希望劉半勞要對得起學(xué)校和政府的厚愛,再也不能犯迷糊悄悄跑出去跟上那個混賬王八蛋團長去頂碗“鼓市”當(dāng)王八,溝溝坎坎的水娃大叔張著缺牙走風(fēng)的嘴說:“思川啊,政府對你可不薄啊,想一想你都干了什么,就這樣還受到政府的信任,受到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挨個兒的接見?!币粡埍粴q月和貧困修改得棱角分明的老臉,這時候多情地抖個不停。二姐在聽到老公公說兒子被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接見時,偷偷地斜了他一眼,不屑地對我說:“天底下的牛都快被他爹吹死完啦。”劉半勞也好像一下子變大了似的,再也沒有像過去那樣要么站在墻角要么低頭坐在不引人注意的小凳上,而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紦?jù)在飯桌的一角,給他爹和我爹發(fā)經(jīng)過二姐允許才特意買來的一盒紅塔山牌香煙。在兩位老人的笑聲和罵聲中,劉半勞表決心似的說他要在學(xué)校干一行愛一行,把一輩子的光陰交給已經(jīng)讓他又愛又恨的教育事業(yè)。
“放心的給咱們生個大胖小子吧,好媳婦,咱們的好日子真的來了?!焙投慊胤块g的時候,劉半勞像是給二姐更像是給父母說,轉(zhuǎn)公辦和當(dāng)年當(dāng)演員一樣,都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個偉大目標(biāo)。現(xiàn)在公辦的問題解決了,還有什么呢,那當(dāng)然就是兒子了。劉半勞就是這么實際啊。但兒子并不是說有就一下子會有的,劉半勞只好強壓住急于當(dāng)父親的熱心,在和二姐經(jīng)過了一夜的細心商量后,第二天在上班前,他特意跑到父母的窗臺下,底氣十足地說現(xiàn)在磚瓦也燒好了,他們打算蓋房。
當(dāng)天晚上,水娃大叔又拿出綠豆酒招待全村人喝。人們聽說劉半勞成了公辦教師后,就一個勁的瞎起哄。讓水娃大叔再加菜。二姐便和炸完老鴰頭的劉大嬸一塊炒蓮花白。我說還好,這畢竟不是白菜。被二姐聽到了,就用鍋鏟子在我的頭上敲了一下。水娃大叔走到牛四叔的跟前,說:“死老牛,你一定要吃好,省得明天攆我時跑不動了?!迸K氖搴俸俸俸俚匦χf:“你這個老東西啊……”
整個暑假,我們兩家人都忙碌在二姐家的工地上,像所有厚道的莊稼人一樣,喝過了綠豆酒的村里人紛紛跑過來幫忙,牛四叔沒有計較水娃大叔在酒桌上對他的奚落,熱情高漲地指揮村里的男人和工匠干這干那,抽空便逮住水娃大叔讓他在新房蓋好后馬上騰窯。劉半勞在干活的間隙,不停地站在幾十步開外的地方,雙手插腰,很領(lǐng)導(dǎo)的樣子,瞅平地上冒起的磚墻,然后把他爹和我爹叫到跟前,說門房的平板上應(yīng)該再蓋個二層,院子里的墻面應(yīng)該貼白顏色的瓷磚,院子的中央還可以栽幾棵倒槐楊。他擋住抱磚的我,說:“鬧鬧,考考你,你給門臉上擬個牌匾內(nèi)容吧,會不會?”我不假思索地說:“向陽門第!”劉思川一聽,知道我在奚落他,就不吭聲了。但剛從外面回來的二姐聽了,又揚起手準(zhǔn)備打我。
開學(xué)前,二姐家的新房終于蓋成了。當(dāng)我一個人扛著一床鋪蓋卷到近一百里以外,坐落在市里郊區(qū)一片莊稼地里的關(guān)山中學(xué)上學(xué)時,二姐的新院子里正在鞭炮齊鳴聲中迎接自己的主人。劉半勞穿一件那時候所有的機關(guān)干部都偏愛穿的的確良短袖,手腕上戴一塊延安牌手表。用厚道和跳出莊稼地以后的隨和眼光招待前來祝福的人們。聽說學(xué)校里來了一群老師,都穿著區(qū)別于我們村里人的衣服,矜持地說著笑著,有的女老師從隨身背著的提包里拿出衛(wèi)生紙,撕下一綹擦她們要用的碗筷、桌子和凳子,就引來了一群村里人羨慕和吃驚的眼光,有的人就“嘖嘖嘖”的稱贊說:“吃商品糧的就是講究。”也有人說啥呀,笨狗扎著狼狗勢,她們拿的紙主要是用來擦屁股蛋子的,這些人嘴和屁股不分,人們就嘻嘻哈哈地笑。劉半勞在每個桌子上放一盒金絲猴牌子的香煙,給水娃大叔和我爹動情地介紹老校長。水娃大叔熱情地端來一碗餛飩,說你可是我們家的貴客啊,吃飯你可不能作假。經(jīng)過了民辦轉(zhuǎn)公辦后,所有的人都把當(dāng)初對校長逼劉半勞到北京開會時的不滿和謾罵當(dāng)成了是沒有遠見卓識的無知,二姐一邊跑進跑出地忙,一邊忙里偷閑地和老師們老熟人似的說說笑笑,開一些不傷大雅的玩笑。
八
劉半勞現(xiàn)在變得話越來越多。上班后,他還和上學(xué)期的大部分時間一樣,在學(xué)校里干這干那的,但他再也不像過去那樣不聲不哈。他穿著與過去截然不同的衣服,嘴里哼著這樣那樣的小曲,在干活之余與其他老師一起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說一些比如工資漲得太慢了物價上漲的太快了的話。過去的那些個經(jīng)歷已經(jīng)變成了被歲月浸泡打磨得沒有任何痛苦的釅茶,被大家一邊細心地加工一邊熱切地調(diào)侃、傳播。劉半勞當(dāng)然并不生氣,也會用同樣的方法說著中間某一位同事當(dāng)初的尷尬或可笑的經(jīng)歷:“你還有心說我炸鍋爐的事呢,你看看你,咱一介書生總不能在教室對學(xué)生說,有些同學(xué)肚子里沒有裝下貨,還要硬說是我這個當(dāng)老師的沒有使勁。就說你不主動,我鼓的勁再大,到頭來你的肚子里還是沒有貨。聽說派出所把你叫過去銬在桐樹上打,打得你呀呀老子的亂叫喚?!币欢讶吮汩_心地笑起來。劉半勞放下手里用罐頭瓶作茶具的杯子,在大家的邀請下拿上笛子或二胡分發(fā)給人堆里的某一個會吹或會拉的人,一起演奏一節(jié)。放學(xué)后的校園里又被他的音樂聲包圍了。
他現(xiàn)在除了干些雜七雜八的活以外,還到教室?guī)б粌晒?jié)音樂或地理課。這是他主動要求帶的。開學(xué)分課的時候,劉半勞找到老校長,說學(xué)校里的雜活他一個人包圓了,但他受黨的教育多年,沒有給黨做出什么貢獻,黨卻給了他許許多多的恩惠和巨大的榮譽,他不會給黨的臉上抹黑的,非但不抹黑,如果他不給黨好好工作那他還算人嗎。老校長接過了劉半勞特意要求靠攏黨組織的申請書,給他分了兩個班的音樂和地理課。第一堂音樂課上,他給學(xué)生教了一首《唱支山歌給黨聽》,他拿笛子吹一句歌譜,學(xué)生就跟上音樂的節(jié)奏唱一句寫在黑板上的歌詞。開始的時候?qū)W生還唱得磕磕絆絆的,快到下課的時候就唱得十分勻稱了。滿校園都是他和學(xué)生嘹亮的笛聲和歌聲。地理課上,他還沿襲過去啟發(fā)式教學(xué)的方法,只不過再也沒有拿過梨也沒有拍過地球儀。他把以前給學(xué)生整理的兒歌快板順口溜又翻出來,經(jīng)過重新的修改和整理,自己用蠟版刻好再印出來,給每個學(xué)生分發(fā)了一份。他讓學(xué)生又記又背,于是,教室里就傳來了剛剛從小學(xué)升上來的孩子們還顯得過于稚嫩的聲音:“我中華大無邊,九百六排第三,民族就有五十六,各個歷史都悠久,青藏高原在西南,世界屋脊拉雅山,西北地區(qū)山最多,天山陰山昆侖山,巴顏喀拉不一般,格拉丹東有源頭,黃河從這里開始流……”到了年底,劉半勞被單位評為先進個人。劉半勞高興地回家給家人報喜時,我們兩家人又吵架了。
世界上的事有時候就是奇怪,一悲一喜,一喜一悲,永遠沒有讓人如意的時候。過去,劉半勞為了事業(yè),說什么也不愿意要孩子,現(xiàn)在想要了,卻怎么也要不來。二姐的肚子就和二姐當(dāng)初要嫁給劉半勞的脾氣一樣固執(zhí)己見,老是不見有什么動靜。先是我娘坐不住了,她要悄悄領(lǐng)上二姐到北邊的雨山燒香拜佛,求觀音娘娘。那里有一座被我們當(dāng)?shù)厝藗鞯蒙窈跗渖竦挠^音廟。但二姐不去,她根本不相信那些,二姐說那都是迷信,二姐偷偷拉上劉半勞到我們臨河市人民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做了一次檢查,醫(yī)生看完化驗單后,說是沒有問題??啥愕亩亲右廊还饰?。這一下劉大嬸也慌了,找到我娘哭著說劉家可不能到了劉半勞這一輩斷了根。劉大嬸就和我娘兩個人不間斷地想辦法,給二姐打聽來許許多多的土方子和一大堆苦不兮兮的中草藥,兩個打算做奶奶的老女人每天神秘而又神圣地監(jiān)督著二姐吃藥休息,就像看管犯人的監(jiān)獄長一樣負責(zé)任。他們把能想到的辦法全用上了,但二姐的肚子還是那么有個性,說不長大就是不長大。水娃大叔慢慢就有了抱怨,到處罵罵咧咧地說我們家里的壞話。他說二姐本來就是個掃帚星,給他們家惹了許許多多的麻煩事。水娃大叔氣咻咻地罵,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說想想他劉水娃英明一世,到底還是沒有看穿喬有旺一家人的陰謀詭計和險惡用心,愣是上了我們家人的當(dāng)了。水娃大叔還說他其實早就看出我二姐有不對勁的地方,不然的話,為什么我二姐會一個人不坐轎,沒有要人娶就跑到他家,為什么我們一家會在他兒子當(dāng)上公辦老師時趕緊給他們家蓋了一院房子,賤貨唄,陰陽唄,害怕他們不要我二姐唄。二姐不干了,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獅子一樣,扛一把镢頭要拆房,和水娃大叔吵了一下午的架,伶牙俐齒的二姐數(shù)落水娃大叔和劉半勞的種種劣跡。水娃大叔吵不過,就說有本事的話要個娃叫人看看。我爹和我娘聽到他們吵架后,二話沒說就進了他們剛剛蓋好院子,吆五喝六的加進來吵架。水娃大叔更加吵不過,又一時半刻找不著笨鐮,就把頭塞進我爹的懷里,大聲叫嚷著有錢人欺負革命干部的爹了,土匪打人了。我爹罵他說劉水娃你狗日的好吃懶做怕動彈,我今兒個非要當(dāng)一回英雄為民除害不可。爹紅著眼睛說:“打死抵命,打傷看病?!币贿吜R一邊照水娃大叔的腰上夯了一拳,水娃大叔趁勢向地上一滾,口吐白沫,牙關(guān)子緊咬,不動彈了。爹照準(zhǔn)水娃大叔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說:“死狗!”就拉上二姐班師回朝,凱旋而歸。晚上,劉半勞從學(xué)校來到我家,說看看你們都干了些什么,說他一天到晚沒死沒活地掙工資養(yǎng)活家人,又是學(xué)校又是家的兩頭跑?!翱赡銈兊购?,日子過得舒服的在家里高高興興打群架?!彼驹诘锏姆块g說:“一邊是我爹,一邊是你爹,中間再加上一個你喬纓子,你們這哪里是打架?是要我的命!我爹就是那樣的人了,丈人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再看看你,殺呀剮呀的,我咋就遇到你們這些人?!睔獾玫钢鴦雱诘谋亲恿R:“劉老師,還輪不到你來教訓(xùn)我,你尿泡尿照一照你那熊樣賊眉眼,瓷錘笨腦的,你是狗吃屎碰著豆子了,你狗熊貨可不要把運氣當(dāng)本事使喚,滾!”劉半勞就低了身子一般,和過去一樣蹴在地上出粗氣。
這一架再也沒有讓兩家人走到一起。水娃大叔三年后咽氣的時候,對劉半勞和我二姐說,他死了也不想再見到我爹娘的面孔。這話讓牛四叔傳到我們的耳朵里,爹娘就沒有過去。出殯的那一天,爹娘坐在我們家看大姐喬穗子探親時給他們抱回來的電視機,聽著外面劇團以前那個團長領(lǐng)上一群原來的演員吹吹打打唱王八戲,爹說:“水娃這老熊害了一輩子人,死了死了也不讓人清凈一會?!蹦谴纬臣芎螅闶钦f什么也不回新蓋的家了。他又想在我們家里安營扎寨,被爹娘趕出了家門。二姐沒有辦法,只好跟上劉半勞住到學(xué)校。下午下班后,她搬個小凳坐在院里的梧桐樹下,和人們說說閑話。有時候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滿世界亂跑,劉半勞就說:“纓子,還是給咱們抱一個孩子吧?!”二姐不愿意,二姐的心里還是想生個自己的孩子,就對劉半勞說,你只要敢給我抱個人家的孩子回來,我非給你掐死不可。劉半勞就不吱聲了。二姐在學(xué)校住了一陣子后,便對商品糧們的生活失去了興致,她說出了門一個比一個新鮮,都人五人六的,但回來就摳得要死要活,床上鋪的太平洋床單天天都是新的,弄了半天原來是晚上睡覺時再在上面鋪一條破床單。見了人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可一到大街上吃飯就不想掏錢,一邊用筷子撈稀飯,一邊用眼睛瞅別人的碗,咋了?害怕自個早早吃完得掏錢。別人掏了錢,還要虛情假意地推讓半天。二姐說:“什么呀,真讓人受不了?!彼拖牖厝?,又不愿意和水娃大叔在一個鍋里攪稀稠。沒辦法,只好呆在學(xué)校里,一天摔摔打打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給劉半勞一點好臉色。
劉半勞還是那個樣,上完課后,就自顧自的在校園里找活干,沒事了就和別人說說閑話。他現(xiàn)在干什么事都顯得很老道,一副氣定神凝的樣子。只是有時候坐在房子里長嘆一聲,說想要孩子的要不來,不想要孩子的怎么老懷孕。他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并不怎么著急似的,其實是對當(dāng)父親已不再抱有希望和幻想了。
九
高二開學(xué)的時候,我在我們這里最好的高中遇到了劉半勞。說真的,過去所有日子里關(guān)于劉半勞的一切經(jīng)歷,已經(jīng)讓我越來越害怕這位姐夫了,只要他在我附近出現(xiàn),總會給我?guī)硪恍┳屓四樇t的尷尬經(jīng)歷。所以,當(dāng)我在這里遇到他的時候,我盡力回避。但我真的無能為力,想避也避不開。我就顯得很尷尬,問他有什么事。他還和過去任何時候開始做一件事時一樣,用唯唯諾諾的口氣對我說:“你還不知道吧,我調(diào)到你們學(xué)校來了?!币粫r間,我再一次痛苦地閉上眼睛,氣不打一處來。我惡狠狠地說:“尊敬的劉半勞姐夫,我們到底該下你什么了?怎么我走到哪里你就攆到哪里”劉半勞很不高興,沉下臉說:“鬧鬧,怎么說話呢?你把我當(dāng)成啥人了?我可是教育局名正言順地分來的。”他還說,要不是二姐堅持讓他找我,他才懶得理我呢。
上學(xué)期放假的時候,學(xué)校里推薦劉半勞當(dāng)上了市教育系統(tǒng)的先進個人。他的照片被貼在政府大院里專門分配給教育局的櫥窗里。由于教育事業(yè)的迅猛發(fā)展,我們這所高中的學(xué)生就越來越多,教師一下子顯得不夠用。開學(xué)前,我們學(xué)校向局里要老師,劉半勞就被教育局送過來了。教育局本來是把劉半勞當(dāng)做音樂老師送過來的,但學(xué)校太缺老師了,學(xué)校一看劉半勞的檔案,說既然地理課上得這么有個性,還是讓他帶地理吧。劉半勞知道后,不敢上,學(xué)校里就給他做工作,說文史方面的知識以多記憶為主,讓他先帶上課,完后根據(jù)實際情況再做進一步的調(diào)整。那時候高中還是兩年制,分文理科班,地理在這里是絕對的主課,學(xué)校就很重視,劉半勞也很高興。他安頓好二姐這個家屬以后,就滿世界找我,說二姐特意為我包了餃子。我不想去,卻被他和二姐硬拉到房間吃飯,他一邊吃一邊問我學(xué)校里的事。我沒興趣說別的,就對他說這個高中里的能人實在是太多了,讓他不要頭大,再鬧出啥笑話就不好了。我說他:“高中和初中不一樣,你可再不要拿上個蘋果梨啥的糊弄學(xué)生。我真的害怕你了?!眲雱谡f:“鬧鬧,我的工作還要你來教?”我說我是害怕他被全市人民惦記。
他帶的班是個補習(xí)班,補習(xí)的學(xué)生中有些是典型的“老補”,這些人門門課都記得滾瓜爛熟。老補們除了高考成績不怎么樣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怎么樣得很。這些老補屬于學(xué)校里最難伺候的主兒。這些人誰都不怕,上起課來三綱五常頭頭是道,三皇五帝個個門清,生猛海鮮樣樣都熟,煎炸水煮門門都精。他們這些站在大學(xué)門檻外卻怎么也跨不進來的血性男女,骨子里都把進不了大學(xué)校門的不滿和委屈全部轉(zhuǎn)移到身邊的人身上,課堂上既敢提問題,又敢爭問題,還敢向上反映問題。仿佛他們的高考成績不理想都是因為學(xué)校沒有給他們配下合適的好老師。我們在學(xué)校經(jīng)常聽到補習(xí)班又把老師換了的話,我們的物理老師就是被老補們氣得哭著離開那里的課堂的,那可是一個課堂上非常精明的大好人,就是和我一樣,嘴有些臭。我們這些應(yīng)屆生經(jīng)常笑話補習(xí)班時就一句話:城頭變幻大王旗。
這些是劉半勞不知道的,話又說回來,就是知道了也沒有辦法。不知怎么的,我老覺得我們學(xué)校這樣安排一個剛剛從初中過來的老師是別有用心,可能是不滿意教育局的調(diào)配吧,剛來的老師都無一例外擔(dān)負著最繁重的教學(xué)任務(wù)。
劉半勞和他任何時候一樣,很想在一開始就能露一手,他把自己關(guān)在套間里,又編又寫又抄的整整折騰了一天。上課的時候,他大步流星走上講臺,胳膊上帶的手表一晃一晃非常耀眼。他在黑板上寫下了四個漂亮的大字:西南地區(qū)。忘了對大家說啦。劉半勞的字是非常出彩的。接下來,他又從講義夾中取出精心編寫的順口溜,在課堂上對他的補習(xí)生抑揚頓挫地念起來。還沒有念完,就有學(xué)生提問題了:既然我國西南地區(qū)有這么這么豐富的礦產(chǎn)資源和天然的水能,為什么國家又沒有在這里建起水電站和工業(yè)基地呢?劉半勞傻眼了,這可是一個超出教科書上需要單純記憶的問題,他徒勞地站在講臺上,又是翻書又是翻講義的,沒有辦法,學(xué)生提出的問題是必須回答的。劉半勞吭吭哧哧的說:“為什么呢?因為國家經(jīng)濟還不發(fā)達,沒錢?!?/p>
“哈哈哈……”教室里傳來了老補們又心酸又開懷的笑聲。
第二節(jié)課,教室后邊坐了一些聽課的人,有領(lǐng)導(dǎo),有地理組的老師。
第三節(jié)課下后,校長把劉半勞叫到辦公室。兩個小時后劉半勞低著頭回到了房間,把上課用的教材疊在一起,交給了跟來的教導(dǎo)處主任。
到了第二星期,學(xué)校安排劉半勞管理男生宿舍。他領(lǐng)上二姐搬到了宿舍樓口一樓的一間小房里。晚上熄燈鈴響后,劉半勞先拉下門背后的電閘,整個樓就一片黑暗。劉半勞又拿上一只手電筒悄悄地走到一間又一間宿舍門前,對里邊還在說話的學(xué)生隔著門說:“抓緊時間快睡覺吧,明天還要上課。”或者說:“節(jié)約點精力吧,把時間用到學(xué)習(xí)上?!彼奚崂锏膶W(xué)生聽見他在外邊說話,馬上起了喧嘩,整個樓里的學(xué)生好像是商量好似的,幾百張嘴在同一個時間唱起了一首不怎么的的三句半:劉半勞,名思川,地理課上教掙錢,宿舍里面長點權(quán),關(guān)電!接下來就是一陣用筷子敲洗臉盆的聲音:“蹬蹬鏘,蹬蹬鏘……”
不久,劉半勞又被安排到倉庫當(dāng)一名保管員。他又領(lǐng)上二姐搬到了倉庫旁邊的一間小屋。安排好以后,他對二姐說:“這里好,沒有人吵鬧,清凈?!?/p>
那時,我正在教室里上課,走進大學(xué)是我們和全國所有考生的夢想。大學(xué)里再也不要農(nóng)村推薦的學(xué)生了,工廠也不要貧下中農(nóng)推薦的優(yōu)秀子女。我們這些來自于農(nóng)村的學(xué)生們,不得不承認一個基本的事實:只有通過高考才能改變我們的命運。人們都卯足了勁發(fā)狠學(xué)習(xí),沒有啥時候比現(xiàn)在讓人們覺得知識的重要性的,重要到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有什么辦法呢,所有想改變命運的人們,從高考中看到了一條通向理想的捷徑。包括當(dāng)年的老三屆在內(nèi),都浩浩蕩蕩地擠在這座獨木橋上,既充滿興奮和希望,又充滿憂傷和絕望的一年不行就兩年三年的補習(xí),直到被年齡擋在高考的考場外為止。我的身后就坐著一位已經(jīng)參加了四次高考的男同學(xué)。四年后,當(dāng)我從北京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母??赐蠋煹臅r候,我的那位男同學(xué)還在拿著一張落第的通知單仰天長嘆:中國人民用八年時間趕跑了日本鬼子,我用了八年的時間卻沒有撬開大學(xué)的校門。我們這些年級生都把老補們的可憐經(jīng)歷當(dāng)做我們最實際的教訓(xùn),時刻告誡自己,只要不好好努力。明年的老補隊伍里又會豐收一個我。當(dāng)然,我更加努力的學(xué)習(xí)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我想快一點離開這個學(xué)校。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人們又知道我和劉半勞的關(guān)系了。所以,我根本就顧不上劉半勞那一張又變得越來越苦兮兮的臉。
二姐在我的母校關(guān)山中學(xué)那間倉庫旁的小屋住了幾個月以后,就固執(zhí)地搬了出去。我相信依二姐的性格,她搬出去的真正原因就是不愿意看見劉半勞在單位里的窩囊相,眼不見心不亂啊。二姐從那間倉庫旁的垃圾堆里撿到了一臺破破爛爛的鉛字打字機,經(jīng)過維修后,她把打字機抱到大街上的一間小門臉房里,開了一家打印部,從早到晚滴滴嗒嗒的給一些政府的下屬單位打起了材料。如今,二姐的打印部早已鳥槍換大炮,變成了我家鄉(xiāng)那個城市里最大的文字數(shù)據(jù)處理中心了。當(dāng)教育局給全市的教職工蓋起了幾棟商品樓后,二姐根本不管不顧它比社會上的商品房低了三分之一的價錢,硬逼著二姐夫劉半勞把分給自己的一套房讓給了其他人。完后,二姐在市中心最熱鬧的地段買了一套含門面的二層小樓,把我們的爹娘和劉大嬸全部接到家中。二姐夫還在關(guān)山中學(xué)當(dāng)保管,他在國家開始的第一次職稱評審中被毫無爭議的評審聘請為中級職稱,原因就是那張優(yōu)秀輔導(dǎo)員證書。隨著素質(zhì)教育的推行,聽說二姐夫在家鄉(xiāng)利用周末和假期辦起了一座像模像樣的音樂培訓(xùn)學(xué)校,開始的時候是應(yīng)廣大家長的要求,專門培訓(xùn)孩子們的電子琴,后來,隨著民族器樂的興盛,他專攻笛子和二胡。我看到過他寄來的一盤錄像,那是他的弟子們在各種場合演出的剪輯。他在一次我們兩人的通話中說,生源太多,人手太少,忙不過來。所以,快退休的他計劃從音樂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中招兵買馬,發(fā)揮特長和余熱,辦一所真正意義上的音樂學(xué)校,包括各種民族器樂和舞蹈培訓(xùn)等。二姐夫熱情高漲,聲音里充滿了志得意滿的豪情,震得我的耳膜生疼。
但我現(xiàn)在還記得在高中最后一次見二姐夫劉半勞時的臉??旄呖紩r。劉半勞硬是把我拉進他倉庫旁邊的小屋,底氣十足地說:“鬧鬧,你姐有喜啦?!彼醚酪ч_一瓶我們家鄉(xiāng)那邊當(dāng)時只有城里人才喝的西鳳酒,嘿嘿嘿地笑著說:“你快當(dāng)舅舅了?!蹦菑埲菧涎娇惭降哪樕细究床怀鍪切€是哭。我神情沮喪地看著他,心想,好心的二姐你千萬不要給我生出個像賴賴那樣只會打笨架的外甥啊,求你了,姐姐。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已經(jīng)長成虎背熊腰并當(dāng)了見習(xí)排長時間不長的賴賴,小時候從來沒有真正叫過我舅舅并被我討厭被我罵做笨熊一樣的外甥,已經(jīng)長眠在南國邊陲一次戰(zhàn)斗后的土壤中了,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八二年的春節(jié),我沒有回家,代表我們老喬家陪我的大姐喬穗子和大姐夫來到云南那邊一個聽說就是在賴賴他們戰(zhàn)斗過的地方新建起來的烈士陵園,看望我那已經(jīng)化作泥土的外甥。面對鑲嵌在一塊墓碑上的照片,我好像又看見了賴賴臨走上戰(zhàn)場時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他說:鬧鬧舅舅,放心地讀書念大學(xué)吧,我到國門給你站崗放哨去了。那時,我并不知道賴賴就要奔赴戰(zhàn)場,還奇怪我的外甥怎么說把自己的父母交給我了,讓我有時間多過去陪陪他們。我淚流滿面,仰天長號:“天不假我!”小時候那快樂的時光終于在賴賴消失的地方變成縷縷白云,隨風(fēng)飄散。
在此之前的一個多月,二姐給我生了一個外甥女。二姐夫劉半勞打電話讓我給孩子取名時,我說:“你隨便從老虎獅子豹子中挑揀一個吧。威武剛猛得很呢?!倍惴騽雱谝簿褪莿⑺即ê吆哌筮蟮卣f:“鬧鬧,你姐生了個女孩?!?/p>
我不假思索地說:“叫鐵梅!”我為我能起下這么有意思的名字而高興得在電話中哈哈大笑,我說:“對,就叫鐵梅?!?/p>
去年九月,我一眼便從西客站出站的人流中認出了我十幾年沒有見過面的外甥女鐵梅,她是來這里上學(xué)的,上的是鐵道學(xué)院。問我是怎么認出鐵梅的,很簡單,她的手里拿一把竹笛,背上背一把上了老弦的二胡。
【作者簡介】郭楓儀,陜西作家,陜西省傳記文學(xué)協(xié)會會員。合著有《圖說“史記”》《黨家村志》,發(fā)表散文三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