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政治人格和道德人格是構成韓愈儒家文化人格的兩個方面。韓愈的儒家文化人格存在著明顯的矛盾性,主要表現為:積極用世、尊道奉君的政治人格要求與無人汲引、屢遭貶謫的尷尬現實相矛盾;中正平和、有益教化的道德人格要求與不平則鳴、好奇善謔的真實個性相沖突。儒家文化人格在這兩個方面的矛盾滲透在韓愈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這集中表現為:批判現實、振興儒道的慷慨之作與急躁冒進、妥協(xié)不安的詩文痕跡同在;文從字順、高古平正的宗經作品與奇崛險怪、以文為戲的試驗之作并存。韓愈儒家文化人格的矛盾性及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表現,既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唐代文人的普遍共性,又使得韓愈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形成了“奇崛中見平正”的深層次特點,彰顯出他個人的獨特個性。
關鍵詞:韓愈;儒家文化;人格;矛盾性;文學創(chuàng)作
中圖分類號:I 207.6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6883(2023)04-0012-08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3.04.003
“唐朝是一個詩歌的時代,藝術的時代,同時又是一個宗教的時代,卻不是一個儒學的時代。”[1]道教的地位被統(tǒng)治者拔高、佛教在唐代盛行等因素,都顯示出儒家的正統(tǒng)地位和純度在唐朝遭受著巨大的挑戰(zhàn)。然而,韓愈所生活的時代,卻又是一個儒家亟需振興的時代。面對這一艱巨的歷史任務,“有志于古道”的韓愈向來是以復古明道為己任的。他的所作所為,足可以稱得上是儒道復興和古文運動的有力旗手。審視韓愈的家族傳統(tǒng),回顧他的學習歷程,或許可以解釋他與儒家信仰之間深厚的聯(lián)系。
韓愈自幼在一個有著為官傳統(tǒng)的家庭中長大,他的七世祖韓茂以行伍出身,曾官居北魏尚書令,死后追贈涇州刺史、安定王。其祖父韓叡素“為桂州長史,化行南方”[2]798。他的父親韓仲卿曾任武昌令、秘書省秘書郎等職位,叔父韓云卿、韓紳卿以及長兄韓會也曾居一官半職。雖然到韓愈這一代,這個曾經的士大夫家族已經沒落,以至于幼年的韓愈還是在長嫂的艱辛撫育下成長的。但從韓愈的文章中依稀可見,他仍以家族中“文而能官”之士為豪。韓愈曾經自述讀書學習的歷程:“所讀皆圣人之書,楊墨釋老之學無所入于其心,其所著者皆約六經之旨而成文?!保?]220熱衷儒家經典、提倡古文的這顆“種子”,或許也是受到了族人的影響而埋下的。比如,他的叔父韓云卿就以古文創(chuàng)作見長,“為文散句單行,屏去駢儷”[3];長兄韓會提倡儒學,復以古文見長,且與古文運動的前驅蕭穎士、梁肅、李華等人相友善。因此,韓愈也可以說是成長在一個“奉儒守官”的家庭之中。正是這樣的家庭傳統(tǒng),以及父兄輩在任官、道德品行、文學風格等方面的影響,還有根植于儒家經典的學習態(tài)度,才使得向來提倡參政入仕,且以儒家經典為旨歸的儒家文化深刻浸染并伴隨著韓愈的身心成長。因此也就形成了韓愈以儒家文化為主導的人格特質。
論及韓愈的人格,人們多注意到他以“氣盛”為核心的人格特征,以及孟子建構的理想人格標準對他的人格和心態(tài)所產生的影響。[4]還有學者指出,韓愈的理想人格其實是以儒家道統(tǒng)論為指導思想的。[5]韓愈的人生經歷豐富而坎坷,其人格特征的復雜性向來頗受關注,甚至備受爭議。季鎮(zhèn)淮先生早就指出韓愈的儒學復古主義思想內部所存在的矛盾,并提及韓愈在行為和活動上的矛盾之處[6];閻續(xù)瑞認為韓愈的人格存在著明顯的“悲劇二重性”,即鮮明獨立的人格精神與人格的奴化色彩并存[4];等等。對于韓愈人格特征的矛盾面,不能簡單地憑藉“諛墓”“奴化”等不光彩行為和詞語來做評價。韓愈既是思想家、政治家,更是文學家。因此,除了立足于前人在韓愈儒學思想層面所揭露的矛盾,以及他諸多被列舉的矛盾行為之外,還應更為全面、細致地考察他人格上的矛盾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表現及影響?;诖?,我們從韓愈以儒家文化為主導的人格特質入手,從政治人格和道德人格兩個層面來對韓愈的儒家文化人格做解讀,力圖較為細致地展示韓愈種種心靈沖突,從內在沖突的層面來審視他奇崛詩風的形成,進而重新認識他那易被忽視的“奇崛中見平正”的詩歌特點。
一、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心聲流露:韓愈儒家政治人格的矛盾性及其
文學表現
儒家文化提倡參政入仕,以政治作為士人施展抱負的舞臺。使國家實行仁政、維護社會的禮義秩序,是儒家士人在政治上的核心追求。所以,士人的人生價值必須要在政治仕途中、在“修齊治平”的過程中得到彰顯。儒家對士人品格的評價也總是與他的政治活動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從政治文化角度看,儒家文化所設計的君子人格實質上是一種政治人格”[7]。韓愈自貞元二年(786)入長安求仕起,一生都圍繞著“仕途”的主題在游走,可以說一直是仕宦中人。應該說韓愈強烈的求仕欲和他犯言直諫、尊儒反佛的精神,正是受到了其內在的儒家政治人格的影響。當儒家文化與韓愈的政治理想、政治活動聯(lián)系在一起時,韓愈便顯示出了他積極用世、尊道奉君的儒家政治人格特征。
(一)儒家政治人格在文學上的表現
積極用世、尊道奉君的儒家政治人格首先要求士人在政治上必須有所作為,面對社會問題不能三緘其口,要堅持正義,敢于為人民的利益發(fā)聲,并且要維護以君主為核心的社會禮儀秩序,維護中央集權的政治形態(tài)。韓愈詩文中有相當一部分內容是反映生民疾苦、揭露時弊的,甚至在一些表文中還以直白乃至激烈的言辭諷諫于上,尤以排斥佛老最為鮮明,可謂是為維護儒家的理想社會秩序而不遺余力。如貞元十九年(803),關中地區(qū)出現了嚴重的旱災,京兆尹李實為鞏固自己的恩寵地位,對旱災不加理睬,反而加重聚斂,使民怨沸騰。時任監(jiān)察御史的韓愈見到餓殍遍地,不能自安。他在詩中回憶到自己當時的心情是“歸舍不能食,有如魚中鉤”。需要注意的是,監(jiān)察御史的職責實際上是監(jiān)督和糾察官員的不法行為,“掌分察百僚,巡按郡縣,糾視刑獄,肅整朝儀”[8]。因此災情的救濟工作應有專門人員負責,非監(jiān)察御史的職責,并不需要監(jiān)察御史第一時間參與。但是,在儒家仁義精神的強烈驅使下,韓愈雖然不負責災情工作,卻不能坐視不管。于是,他挺身而出,上了《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一疏,陳述“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2]841。這樣一來,原本負責監(jiān)察官員的御史卻上了一道關于災情的奏疏,矛頭自然是指向負責人李實,甚至是皇帝唐德宗?;矢浽凇俄n文公神道碑》中這樣描述上疏時的形勢與上疏的后果:“關中旱饑,人死相枕藉。吏刻取恩,先生列言天下根本,民急如是,請寬民徭而免田租,專政者惡之,遂貶。”[9]事實確如皇甫湜所言,這次上疏觸怒了權貴,換來的是韓愈人生中的首次貶謫:“謂言即施設,乃反遷炎州。”其實在這之前,韓愈寄身汴州、徐州幕府時,就已經寫了一些反映當時藩鎮(zhèn)割據、社會動蕩、生民疲敝的詩歌。如在汴州時所作的《汴州亂》《此日足可惜贈張籍》,在徐州時所作的《贈張徐州莫辭酒》《汴泗交流贈張仆射》《歸彭城》等。其中如《汴州亂》《此日足可惜贈張籍》《歸彭城》等詩,更是生動地記述了貞元年間藩鎮(zhèn)動蕩、藩鎮(zhèn)軍官自相殘殺的混亂局面,以及韓愈自己在混亂時局中的所見所聞所感。這些詩歌在內容上記錄了當時的形勢和個人見聞,在精神上寓諷于事、痛傷民瘼,可以說是直承杜甫,具備了“詩史”的性質,是“乃同杜之體與相和者也”[10]103。
如果說以上詩文反映了韓愈儒家政治人格中用世干時、敢于犯言直諫的一面,那么之后的《論佛骨表》則更為鮮明地表現了他政治人格中捍衛(wèi)儒家道統(tǒng)、反對異端信仰、維護君主集權的政治訴求。陳寅恪先生就曾提到韓愈的反佛具有特殊意義:“今所宜注意者,乃為退之所論實具有特別時代性,即當退之時佛教徒眾多,于國家財政及社會經濟皆有甚大影響?!保?1]在《論佛骨表》中,韓愈將佛骨貶斥為“朽穢之物”,甚至要求付諸“投之水火”的嚴酷措施,其不畏流俗、仗義執(zhí)言的精神展現得淋漓盡致。史載:“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將抵以死?!保?2]若不是裴度等人求情,韓愈很可能因此招來殺身之禍。雖然后人常以韓愈與僧侶的交往為口實,但觀其與僧人贈答的詩文可知,韓愈更多的是對其人品、才能方面的可取之處加以肯定,而對其方外信仰持保留態(tài)度,“皆取其行,而不取其名”[2]958。勸僧人還俗,希望他們?yōu)閲Я?,踐行儒道的話,倒是屢次在這些作品中出現。對僧人進行勸勉,寄希望于他們也能參政議政,既是韓愈愛才、惜才的表現,亦可以視為韓愈在儒家政治人格驅使下的一種自覺表現??梢哉f,密切關注時事,倡導實行仁政,維護中央集權,捍衛(wèi)社會禮儀秩序是韓愈儒家政治人格的核心特征。
(二)由政治人格的矛盾而引發(fā)的心靈苦悶
從韓愈的詩文中可以看出,不論是與僧侶的往來,還是政治上的表現,韓愈都鮮明地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也常常為儒家政治人格所驅使。但仔細閱讀韓愈的詩文還可以發(fā)現,儒家積極用世、尊道奉君的政治人格所形成的要求,其實常常與他現實中無人汲引、屢遭貶謫的尷尬處境構成巨大的落差,從而引起韓愈政治人格上的矛盾。這常常使得韓愈感到苦悶,也為后世留下了急躁冒進、汲汲于富貴的話柄。
韓愈的仕途十分坎坷,前有“四舉于禮部乃一得,三選于吏部卒無成”[2]220的遺憾,后有兩次遠貶南荒的打擊。但是身份的低微與科舉、官場上的起伏,并沒有磨滅韓愈的參政熱情。應該說這與他儒家政治人格中強烈的仕進欲有關,亦與他“樹教扶道”的宏偉理想有關。應當注意的是,韓愈曾在《與孟尚書書》中表達了對孟子的推崇,同時坦言自己為傳承儒道愿萬死不辭,實際上是以孟子之后儒家文化的繼承人自居。[13]雖然韓愈對于道統(tǒng)多是從學理上進行闡發(fā),如《原道》《原性》等篇目里的道統(tǒng)闡述。但參政入仕作為儒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要求士人的理想必須要借助政治途徑去實現的。因此,韓愈振興道統(tǒng)的宏愿自然也就滲透到他的政治人格之中,成為他參政入仕的一個目標。所以,他不光是為了解決個人生存問題,或達成一定的政治地位而求仕,更是為了復興儒道,是從歷史和文化意義層面上實現人生的價值。韓愈的政治活動實際上是有著雙重動力的,既是為了實現政治上的平治天下,又是為了在文化上振興道統(tǒng)。韓愈的這些價值追求加之其一向剛健自信的性格,使得他的政治人格比那些只尋求達成政治地位的文人具有更富思想意義的召喚性。但是,韓愈雖然出生在一個有著“奉儒守官”傳統(tǒng)的家庭,可自他出生之時家族早已沒落。所以,當韓愈走上求仕之路后,卑微的地位和悲慘的現實便很快與他有著雙重動力的政治人格所提出的要求形成巨大落差。這就使他不得不表現出急躁冒進而又妥協(xié)退讓的矛盾行為。
最突出的表現是在貞元十一年(795),韓愈三應博學宏詞科不中后,短短一個多月內,他連上三封書信于宰相,懇求汲引。這三封書信一封比一封辭切,“情隘辭懇,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2]228。其實在一年之前,韓愈第二次于吏部銓判落選時就曾回信崔立之,發(fā)泄對自身遭際的不平。那時韓愈還自信地說:“然仕進者豈舍此而無門哉?”[2]236僅在一年后,連上三封書信徹底暴露了韓愈焦急不安的真實心理,此時他的心態(tài)與之前答復崔立之時的瀟灑自信形成了鮮明對比。貞元十九年(803),韓愈在剛剛罷任四門博士時作有《上李尚書書》一文,尋求汲引。文中更是將聲名狼藉的李實吹捧為“能守官奉職,無過失而已;未見有赤心事上,憂國如家如閣下者”。有趣的是,不久以后授任監(jiān)察御史的韓愈便上了《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實際上是把諫諍的矛頭對準了京兆尹李實。雖然礙于干謁,韓愈不得不對李實稍加吹捧,但這一前一后的行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恰恰說明了他此階段政治人格上存在的矛盾性。對于韓愈干謁中的急不擇人,清代劉開也曾批評道:“昔韓退之上書于執(zhí)政,唯急于干祿而求效力當時,故君子譏其躁進?!?其實樂天安命、居窮守約也是儒家文化所推崇的優(yōu)秀品質。尤其是在政治理想無法實現的情況下,“不汲汲于富貴”作為一種精神調劑,更能凸顯君子的操守。然而韓愈的急躁冒進、急不擇人表明他并不能做到安于貧賤、居窮守約,宋人早就對他追求功名富貴的態(tài)度頗有微詞。2筆者認為,韓愈對功名利祿確有追求和重視的一面,但他的思想重心依然沒有離開兼濟天下、重振道統(tǒng)的初衷,正如他在《與衛(wèi)中行書》中所言:“然則仆之心,或不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進者,亦將小行乎其志耳?!保?]274應該看到,對功名富貴的追求和難安于貧賤的“不光彩”行為,其實都是在他政治人格的強烈驅使之下產生的,這些矛盾的行為本身就顯示出韓愈儒家政治人格上的矛盾性。
儒家政治人格的矛盾性,還表現在韓愈對現實違心的妥協(xié)上。如他曾三次參加吏部銓試不中,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所擅長的古文風格與當時銓判流行的駢文風格相悖。駢文是唐代科舉考試的主流文體,“選人之試判,則務為駢四儷六,引援必故事,而組織皆浮詞。然則所得者,不過學問精通,文章美麗之士耳”[14]。所以,為了謀取仕途,韓愈也不得不違心地應作“俗下文字”。對此,他曾屢屢在詩文中提到自己違心地應作駢文,并表明自己羞愧、后悔的心情。這正是政治人格的要求與尷尬的現實相沖突之下的心境流露。涉及到反佛問題的妥協(xié),則更顯示出韓愈政治人格上的矛盾性。韓愈在董晉幕中時,張籍因不滿于韓愈排佛老卻不肯著書,以及為文愛好“駁雜無實之說”和“喜博塞”的不良嗜好,曾兩次致信指責韓愈。對于張籍在信中所言未肯著書立說一事,韓愈先是在《答張籍書》中以自己和圣人差得太遠為由開脫,用“請待五六十然后為之”打了一個馬虎眼。當張籍依然鍥而不舍的第二次來信時,他才道出真相:“今夫二氏之所宗而事之者,下及公卿輔相,吾豈敢昌言排之哉?”[2]192韓愈清醒地認識到了佛老思想的彌漫,同時也明白自己人微言輕,倘若此時還要堅持發(fā)聲,只能被認定為“狂惑”之人,“其身之不能恤,書于吾何有?”[2]192此時的韓愈已經開始將自己反佛的政治訴求,與當下的實際處境相聯(lián)系而考慮。同時他也承認自己的卑微與無奈,與之前初入長安時的自負和上書宰相時的急躁相比,他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也更懂得隱忍和潛沉的必要。韓愈的妥協(xié)退讓經過貶謫的催化后表現得更加突出。如在由江陵調任國子監(jiān)博士后所作的《贈崔立之評事》一詩中,韓愈以過來人的身份直言不諱地批評了崔立之,說他為官數年依然性子太直,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頻蒙怨句刺棄遺”,豈不是很容易得罪別人嗎?而自己則是經歷貶謫后已經稍懂得隱忍,并以此勸誡崔立之:“勸君韜養(yǎng)待征召,不用雕琢愁肝腎?!睆呢懺觊g屢應博學宏詞科不中,到寄身幕府,再到犯言直諫而貶謫陽山,仕途上的打擊使一向性格剛正的韓愈不得不認清現實??傊?,相比于初入長安時,陽山至江陵階段的韓愈則顯得稍稍收斂了鋒芒。
如果說從此隱忍甚至圓滑下去,歷史上就不會出現上《論佛骨表》的韓愈了。韓愈內心強烈而深厚的儒家信仰、濟世情懷及以重建道統(tǒng)為己任的強烈信念,還有剛健自負的性格因素,使他不能很好地平衡政治人格的要求與現實落差所產生的種種心靈沖突,因此,急躁冒進的行為總是反復出現。正如余恕誠先生所指出的那樣,韓愈的心態(tài)中存在著一種“躁動”的情緒[15],這種躁動不安深受其人格特質的影響,并進而在詩文中留下了痕跡。調任江陵判司不久后所作的《永貞行》即是這種內在矛盾無法平衡的證明,也給后人留下急功近利的把柄。詩中對王叔文集團極盡貶低之能事,將其斥罵為篡權偷國的小人??陀^地說,韓愈對王叔文集團的斥責不可謂公允,“意退之之罪狀王、韋,實有私心,而其罪固不至于此也”[10]361。也正是由于永貞內禪,擱置江陵、向來與王叔文集團不和的韓愈看到了仕途抬頭的希望,所以他的痛貶,似乎帶有一點落井下石和向憲宗集團尋求汲引的意思。
韓愈干謁中的急躁和急不擇人、面對現實的妥協(xié)退讓等表現,其實是帶有唐代文人的共性的,如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以茲誤生理,獨恥事干謁”。但是他政治人格中的仕進要求與復興儒道的責任感所構成的雙重動力,則要超過一般只求聞達的文人。政治人格中強烈的仕進欲屢屢使他留下急躁冒進的把柄;頻遭挫折的現實使他在詩文中流露出妥協(xié)隱忍的影子,仕進與興儒的雙重動力又一再激引他回到政治活動的軌道之中。儒家政治人格的矛盾性就這樣使韓愈陷入“雖欲悔舌不可捫”的怪圈中。
二、中和之音與奇崛之思的心靈交響:韓愈儒家道德人格的矛盾性
及其文學表現
道德人格也是韓愈儒家文化人格的重要構成部分。儒家文化人格的矛盾性不僅在他的政治人格上有所表現(即其政治活動中的矛盾行為),還在其道德人格上同樣表現出了矛盾性。不同于政治人格上的矛盾多是與現實相聯(lián)系,道德人格上的矛盾更側重于儒家理想的道德要求與韓愈的真實個性表達所產生的沖突。這樣的矛盾沖突滲透到他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則好比一曲兼有不同風格樂調的交響樂,產生了別樣的魅力。
(一)對中正平和、有益教化的儒家道德人格的自覺追求
儒家文化不僅要求士人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同時也非常重視個人道德修養(yǎng)。儒家文化以“仁”作為道德修養(yǎng)的理想境界,表現在行為處事上,則是以“中庸”作為評價道德修養(yǎng)、品評事物以及抒發(fā)情感的重要標準?!爸杏埂睆哪撤N程度上可以理解為持守一個恰好而正當的度。儒家對君子的道德人格要求常常是通過“中庸”這一標準來體現的。因此可以說,“中庸”是儒家道德人格的重要特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作者情感的抒發(fā)也要持守一個度,要符合“中庸”的要求,即是否做到了“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因此,儒家對文學作品在情感抒發(fā)上的“中和”性特別重視,同時也希望通過文學作品來對他人的道德人格進行教化。所以,在情感抒發(fā)上“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在文學功用上“美教化”,是儒家對文學創(chuàng)作在道德倫理方面的兩個重要要求。
韓愈的詩歌雖然不以溫柔敦厚為主,但其實他有許多詩歌作品是有意地向《詩經》和漢魏古詩學習的,尤其是一部分古體詩,更帶有樸拙古直之質。這些作品,正體現了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范圍內對“風雅”主流的追求及對中正平和、有益教化的儒家道德人格的自覺追求。用他自己的話說便是:“約六經之旨而成文?!保?]220這些作品,或在形式與手法上追摹《詩經》等儒家經典,如:《青青水中蒲三首》,每首都以“青青水中蒲”起興,所謂“篇法祖毛詩,語調則漢魏歌行耳”[10]25,《河中之水兩首寄侄老成》起興與回環(huán)復沓結構并用,“是學國風”,“真得三百篇遺意”[10]145,《古意》重在興寄,“旨深遠矣”[10]187;或在內容上稱頌王政以“美教化”,如:《元和圣德詩》以四言的方式通篇稱頌憲宗平叛劉辟的績業(yè),也是對《詩經》四言詩典范形式的一種直接追摹,“辭嚴義偉,制作如經”[10]690,碑志如《平淮西碑》,記敘平叛吳元濟一事以歌頌王政,其文也深得儒家經典之風,“敘如《書》,銘如《詩》”[2]670;或在風格上體現溫柔敦厚,如:《夜歌》抒發(fā)情感古直而不過分,“抵得《大雅》一篇,此為厚,此為深矣”[10]161,《送鄭十校理》直接被蔣抱玄稱之為“溫柔敦厚,得詩之教”[10]783??梢哉f這部分作品顯示出了韓愈儒家道德人格中正平和、自覺追求有益教化的一面。
(二)“奇崛中見平正”的深層次美學風格
然而韓愈詩文中更具個人特點的卻是那些奇崛險怪、善于戲謔、駁雜無實的作品,亦即“感激怨懟奇怪之辭”[2]220。恰恰是這一部分的創(chuàng)作構成了韓愈鮮明的個人特色,尤其在詩歌方面,這種個人特色表現得更為突出,有著開一代風氣的重要影響。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們是韓愈“少小尚奇?zhèn)ァ眰€性的真實流露,同時也是“不平則鳴”主張下對儒家道德人格束縛的一種突破。在韓愈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既有文從字順的“宗經”之作;又有奇崛險怪、以文為戲的作品,這本身就構成了韓愈文學風格的兩個相異側面。如果從儒家對文學作品的抒情與內容的要求上來看,奇崛險怪、以文為戲的作品顯然有違“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道德人格要求,更無益于“美教化”。其實,這些作品的大量存在恰恰體現了韓愈在儒家道德人格方面的矛盾之處——中正平和、有益教化的道德人格要求與不平則鳴、好奇善謔的真實個性相沖突。若與同樣深懷儒家信仰的杜甫相比,就更易看出韓愈的真實個性與其奇險詩風的內在聯(lián)系。韓愈并沒有像杜甫那樣以深厚的仁義之心抑制住每欲噴薄而出的悲愴情感,從而形成一種低回、起伏的沉郁頓挫詩風。[16]他憤激的情感,在其強烈的仕進之心及不平則鳴、好奇善謔個性的催化之下,突破了儒家道德人格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要求,使他在創(chuàng)作中付之以奇崛的意象和怪奇的形式,刻意在詩文中直接表現矛盾沖突,形成了一種有悖于經典的宣泄和嬉戲。
的確,韓愈以雄健的筆力作奇崛之詞,韓詩的奇崛性向來是討論和定義韓詩的重點。奇崛是韓詩的主流,除此之外,小部分韓詩所具有的平淡、清麗特色也較受人關注。值得注意的是,儒家道德人格的矛盾沖突似乎在韓愈的心中形成了一種張力。這種張力,不但體現在他多樣化的詩風上,即“有意識地以多種詩風調劑奇崛險怪的詩風”[17]118,更體現在具體到某一首詩中,韓詩奇崛的主流與平正典雅的支流的互相交織上。若細細審之,韓愈很多奇崛險怪的詩歌其實都留下了奇崛與平正相互交融的痕跡。也就是說,中正平和、有益教化的道德人格要求與不平則鳴、好奇善謔的真實個性像兩只無形的手不斷拉扯著韓愈,拉扯形成的張力使他很多詩歌在奇崛險怪的外表之下,總帶有一絲內在的平正古樸之氣,從而在整體上呈現出一種“奇崛中見平正”的特點。對于韓詩“奇崛中見平正”的特點,古人其實有所點出,而今人卻罕有專門論及。筆者認為,既然是一種“有意識”的調劑,那么除了受到主題思想、用字修辭、藝術境界等形式技巧層面的影響以外[18],更是受到詩人內在的人格斗爭和心靈沖突的影響。因此,韓詩“奇崛中見平正”的特點,就更有必要在道德人格所產生的矛盾沖突中加以審視和分析。
如以“奇險”聞名的《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一詩,前半段著力寫山火肆虐的情景,瘋狂的火勢席卷大地,燒的飛禽走獸和鬼神都無處躲避。然后寫火神祝融大宴賓客的得意之情,以及筵席的奢華和炎官炙手可熱的排場,“造語極奇”[10]741。然而后半段筆鋒一轉卻寫了一場神與神之間的“官司”:冬帝與水神向天帝控告火神仗勢欺人,訴說自己的不公。但天帝礙于火神的氣勢和水火二家的傳統(tǒng),只能做和事佬,奉勸他們隱忍退讓:“……火行于冬古所存。我如禁之絕其飧,女丁婦壬傳世婚。一朝結仇奈后昆,時行當反慎藏蹲”,并囑咐他們待火神勢弱時再行商量復仇之事。詩的最后四句則交代了作詩的緣由:“皇甫作詩止睡昏,辭夸出真遂上焚。要余和增怪又煩,雖欲悔舌不可捫。”此詩前半段用語奇崛,描寫濃墨重彩。但冬帝、水神控訴的插入,天帝的勸勉,使得全詩或多或少帶上了一點指代性色彩,從而使讀者明白本詩不光是在鋪排火勢的激烈,也非只進行文學的炫技。如果我們從此詩的寫作背景出發(fā),則天帝的勸勉可以視為韓愈對因諫言而遭黜官的皇甫湜的勸誡;火神、炎官則指代氣焰囂張、不分好壞的權佞。結尾的四句聲明此詩是因皇甫湜的詩而作,更是將全詩從夸張的魔幻浪漫情境拉回現實,加強了詩歌的現實色彩。這種諷刺權貴、為皇甫湜仗義執(zhí)言的旨趣,自然就把詩的重心從前半段所呈現的奇崛險怪拉回到伸張正義、諷刺權佞的正軌之上,從而使詩歌帶上了一種奇中見平的特點,難怪沈欽韓認為此詩“其詞詭怪,其旨深淳矣”1。詩中的諷刺之意還使得前半段的奇怪之辭似乎帶有一種比興的意思,這正是一種浪漫主義的手法,所謂“語法本騷”[10]741。更值得注意的是,也有人認為韓愈此詩中涉及到的水、火因素以及相關的詞藻皆從《易經》中化出:“公詩根柢,全在經傳?!保?0]741因此就更為全詩帶上了一種本于儒家經傳的色彩,可謂由奇中見平,到奇中見典正。這樣來看,該詩其實并沒有完全脫離現實或經義而純粹描寫詭怪之景,正所謂“造語極奇,必有依據,以理考索,無不可解者”[10]741。
再如《石鼓歌》,也不僅僅只是渲染石鼓來歷的神奇、石鼓文字的高古遒勁,更于其后加入議論,批評官吏的不作為、感嘆石鼓作為珍貴文物的無上價值。珍惜文物的務實態(tài)度、敢于諫言的正義精神,把全詩的怪奇文字由“雄奇怪偉”升華到“典重和平”[10]857的境地。類似的還有《苦寒》一詩在結尾處對光明到來的描寫,預示著賢能之士要再度被重用,頓時驅散了全詩夸張的寒意,將詩的重心從本來窮盡力氣所描寫的苦寒拉回到儒家美政理想的軌道上。就連帶有濃厚戲謔色彩的《寄盧仝》詩,也不只有對盧仝其人、其奴仆、其事夸張戲謔的描寫,更插入了對盧仝忠孝廉潔品行的真切贊揚。結尾處還化用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的典故來表現盧仝與“我”的深厚友誼,這使得原本以戲謔為主的詩帶上了一個溫暖真切、復歸于典雅古風的結尾,可謂“拙樸有味,質而不俚”[10]840。
如果我們從道德人格的要求和個性表達的沖突這一視角來審視這些作品,便能夠看出它們“奇崛中見平正”風格的形成邏輯:韓愈好奇善謔的個性驅使他在詩歌造語上有著“橫空盤硬語”的追求,不時加入戲謔挖苦的因素來宣泄情感,形成一種奇崛險怪的詩風。但是中正平和、有益教化的儒家道德人格要求,又時常將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拉回到平正典雅的軌道之中,給“不平則鳴”的宣泄與自嬉添加了一個“保險”,正如他的《送無本師歸東陽》所言:“奸窮變怪得,往往造平淡”。細讀這部分作品就會發(fā)現,它們內部似乎交融著“奇崛”與“平正”兩種美學風格,并且總是“以奇險變前人的常格,又以沖淡再變自己的奇險”[17]113。所以韓愈的詩歌總是在表面的奇峻之下,暗含著一股在形式與內容上都向儒家經典靠攏的“平正”力量,這使得他的詩歌呈現出一種雖奇崛卻奇中見平的特點,頗似融合了兩種不同風格調子的交響樂。其實,韓愈也不是沒有完全以文為戲,甚至淪為“形式主義的惡札”[19]的詩文作品,如《嗟哉董生行》《南山詩》《嘲鼾睡二首》《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等。但他那些被稱為“奇險”的作品,其實很少怪奇過甚,大部分作品是奇而能雄、怪又不礙于偉,從而在整體上形成了一種“奇?zhèn)ァ钡拿缹W傾向。就他的詩歌風格來說,是不可簡單地用“奇險”一詞來概括的。當他不平則鳴、好奇善謔的個性面在道德人格的矛盾沖突中占據主導時,就形成了許多“不專一能,怪怪奇奇”的詩歌;當個性與道德人格的沖突尚處于合理程度時,他的詩歌則呈現出奇中見平、奇而能雄的“奇?zhèn)ァ碧攸c。韓詩之所以能夠在文學史上留下重要的地位,也許不只是因其題材、技巧、風格,更在于韓詩能夠在整體上形成一種獨創(chuàng)的美學傾向[20]?;蛟S,這正是韓詩在整體的藝術水準上遠高于同時期有著相似美學追求的詩人的原因,也是對韓愈的詩歌批評總呈現如此多元的原因,如有以“奇險”來簡單概括的,也有以“肅穆”“雄偉”“古拙”等詞來稱道的。總之,誠如趙翼所言:“其實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從字順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專以奇險見長。恐昌黎亦不自知,后人平心讀之自見。若徒以奇險求昌黎,轉失之矣?!保?1]
在韓愈的身上,儒家文化人格中的政治人格與道德人格兩個方面都表現出了鮮明的矛盾性。政治人格產生的矛盾使他為后人留下了急躁冒進、急功近名、不安于貧賤的把柄;道德人格上的矛盾性使他的詩文呈現出文從字順、奇崛險怪的兩個相異側面,尤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一部分作品呈現出表面奇崛、實則奇崛與平正相交融的深層次特點。自身的性格因素與現實的遭際促成了這些矛盾的產生。并且,我們也可以從中管窺出貞元、元和之際“尚怪”的文藝風尚對他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的影響。這種儒家文化人格上的矛盾,既在韓愈的仕途歷程中表現出唐代文人的共性;又在其個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詩歌風格上留下了“奇崛險怪”又“奇中見平”的獨特特點。由此出發(fā),重新審視韓愈的文學創(chuàng)作,思考圍繞韓愈行為和詩文所引發(fā)的爭論,走進那些古代士大夫的心靈,不失為一個可行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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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radictions of Han Yus Confucian Cultural Personality and Their Expression in Literary Works
LIU Xin-yuan
(College of Humanities,Nanchang University,Nanchang,Jiangxi,330031)
Abstract:Political personality and moral personality are two aspects of Han Yus Confucian cultural personality. There are obvious contraditions in Han Yus Confucian cultural personality,which are mainly manifested as follows: his political personality,which required him to actively take responsibility for the world and give obedience to the emperor,was in contradiction with the embarrassing reality of his being unpopular and repeatedly relegated;his moral personality, which required him to be calm and collected and beneficial to edification,was in contradiction with his true personality of championing the cause of justice,being curious and sarcastic. The contradictions of Confucian cultural personality in these two aspects permeate Han Yus literary works. This is evident in his indignant works of criticizing reality and revitalizing Confucianism,as well as his impetuous, compromising and uneasy poetry and prose,and in the coexistence of his fluent and graceful works with his experimental works that were odd and used literature as a play. The contradictions of Han Yus Confucian cultural personality and their expression in literary works not only showed the commonality of Tang Dynasty literati to a certain extent,but also enabled Han Yu to create poetry with in-depth characteristics of“oddness and righteousness”,highlighting his unique personality.
Key words:Han Yu;Confucian culture;personality;contradictions;literary works
責任編輯 許小曉 溫優(yōu)華
收稿日期:2022-03-21
作者簡介:劉鑫源(1998-),男,山東濟寧人,南昌大學人文學院2021級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