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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披頭的戀情(短篇小說)

2023-07-18 01:42:25王子健
作品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學長吉他

王子健

我把牛奶遞給收銀員時,在想自己的事,完全沒注意到收銀員在和另一個同事聊天,這時我聽到了一句,“最近心情怎么樣?”我正低頭打開自己的付款碼,還以為這句話是問我的,“就是累,沒什么?!蔽翼樋谡f道。

等我再抬頭時,收銀員和他的同事都看著我:啊,該死,原來他是在問同事。我尷尬地把付款碼伸過去。

“嗯,”收銀員似乎也挺尷尬的,他深吸了一口氣,“累也是一種心情?!彼坪踉诩傺b他一開始就在問我。那個同事訕訕地離開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收銀臺。而我本來正在拉開帆布袋的拉鏈,準備把牛奶塞進去,聽到這句“累也是一種心情”時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拉鏈拉到了一半,古銅色的鏈條看起來像一根根醬香味的小骨頭拼起來的;我的手停了下來,簡直像個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挖掘的考古學家(你以為的白堊紀的化石居然是他媽的別人吃剩下的醬香味小骨頭);牛奶依然端坐在收銀臺上,像一頭“我的世界”里的方形奶牛坐在一片超現(xiàn)實的、被月光照耀得水銀似的草地上。而我從這一切中抬起頭來,看向了收銀員的臉——之前只有小披頭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而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們還是大二的學生呢。當然,我知道這絕不可能是他,因為小披頭六年前就自殺了——但我還是抬起頭來看向了收銀員的臉。

那時我耳機里在放列儂的“Imagine”,剛好放到了那一句“I wonder if you can”(“我在想你能否辦得到”)。那一句真是契合我那時的心境:當然,我并沒有天真地相信小披頭沒有死,只是和我們所有朋友,他的家人,他愛的人,斷了聯(lián)系,一個人(或者和他新認識的別的朋友)過了六年,然后碰巧到了我現(xiàn)在在的城市(或者他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很久了?),隨便在一家超市做了收銀員——而且我也參加了小披頭的葬禮,那天天氣好得簡直不像話——但我承認,即使生活幾乎耗光了我所有的期待,在我抬頭的那一剎那,我確實是這樣想的,我在想小披頭能否辦得到“起死回生”這樣的事。所以,當我看清收銀員的臉時,我大概也把“失望至極”四個字寫在了臉上吧,因為我又聽見他說,“先生,您還需要別的什么嗎?”是的,不光長得不像,聲音也完全不像。他瞥了一眼剛剛那個同事,好像在擔心自己遇上了服務(wù)業(yè)經(jīng)常會遇上的那種“棘手的情況”,但他臉上還是帶著緊張的微笑。他的手搭在柜臺上——達利應(yīng)該會喜歡這一幕,巨大的手,裝扮成牛奶盒的奶牛(多么資本主義!),賽博朋克的牧場,還有永遠回不去的時間。我搖搖頭,兩根手指鉗起那盒牛奶,我聽見它“撲通”一聲栽進我的帆布包里,簡直像松尾芭蕉的那首俳句一樣;不過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這樣的事,還是記不清楚好,記得太清楚,發(fā)現(xiàn)沒有人再懂你的比喻,get your punchline,是會讓人難過的。

“呃,”我努了一下嘴,“吸管在——?”那晚我先去見了一個和我有固定性關(guān)系的女人,不過我們沒有做愛,她來那個了——但她還是讓我開車帶她沿江兜風。“你有沒有特別好的朋友,后來不在了?”我點了根煙,搖開車窗,她把手搭在我的大腿上,“給我?!薄皠e鬧,”我笑著看了她一眼,“包里有牛奶,”她的手依然搭在那里,“給你買的?!薄拔乙氖菬?。”

她把那根煙剩下的抽完了,“有吧,現(xiàn)在都沒聯(lián)系了,”看來她會錯了意,不過那晚夜色好,我也不好再解釋不是“不再了”,而是“不在了”——“大學的男朋友劈腿了那個婊子,我揪著她的頭發(fā)把她打了一頓,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人;那個婊子是我那時最好的朋友,”她把煙屁股扔到了窗外,彈出的幾?;鹦强雌饋肀忍焐系男切沁€大,“她哭著一遍遍給我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但我還是揪著她的頭發(fā)不放;不過,他們在一起之后,我又和那個男朋友睡了幾次,算是為自己報仇吧?!彼龔陌锾统雠D?,伸手問我要吸管,“后來他們分了手,我也沒再和他睡了;人是不是總喜歡偷腥?”我給了她,“你真好,你從不忌諱我談起前男友,談起過去的愛?!彼盐懿暹M牛奶盒里。

我頷首,轉(zhuǎn)頭對她笑了一下?!跋轮芪夷信笥鸦貋?,”她把自己伸過來,狠狠親了我一口,一個混雜著牛奶和香煙味的、復(fù)雜的吻,“但我們在此之前還能做好幾次愛呢,現(xiàn)在才周二!”她又親了我一口,這一次我聞到了從她胸口、頸項散發(fā)出的、混雜著體香的香水味,“我真開心啊,”她拍拍我的大腿,把車窗搖了上去,“我好愛你啊!”

把她送回去后,我也回去了。就像她說的,我從不忌諱她談起她過去的、現(xiàn)在的戀人;不過,那晚的不忌諱,其實還摻雜了一些不在意——我那時在想小披頭的事。那晚我回去后,打開iPad,開始在網(wǎng)上搜索他的名字(當然,小披頭只是他的昵稱,他的真名叫肖十遷,在小披頭之前,他的昵稱是肖萬——你當然知道為什么)。之所以后來叫他小披頭,一是因為“肖萬這個名兒聽起來真是太難聽了,像個沒有修養(yǎng)的暴發(fā)戶!”(這是他自己說的,他一邊說一邊翻了個白眼),二是因為他那段時間瘋狂喜歡上了披頭士(是真的瘋狂!他幾乎每天都要學會一首披頭士的歌,買了好多海報。“你他媽再唱,我就把你從樓上扔下去?!碑敃r他們寢室隔壁住的那位暴躁的工科生學長如是說。不過他那時已經(jīng)大四,很快就因為實習搬出去了。而小披頭對披頭士的熱愛可不止那一年——那份熱愛幾乎持續(xù)到了他生命的盡頭。后來那個工科生學長畢業(yè)前還和他冰釋前嫌了,他們在學長的寢室里喝了一夜酒:他真的有人見人愛的魔力),三是因為喜歡上披頭士后,他開始留頭發(fā)了,“是不是,”他有一次撥拉著他的頭發(fā)問我,“看起來更酷了?”

當然,最后一個原因存疑。作為他大學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幾乎是在喜歡上披頭士的同時,喜歡上了一個女生(那個女生不是我們學校的)。現(xiàn)在想想,如果當時他沒有喜歡上那個女生,也許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活著吧。大學畢業(yè)一年后,小披頭做了植發(fā)手術(shù),他約我見了一面,“啊,你現(xiàn)在看上去更帥了,”小披頭嘻嘻哈哈的,“你看我呢,有沒有什么改變?”說完他撩起自己前額的頭發(fā)。

“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了——我原來留長發(fā)不僅是因為喜歡披頭士,而是留長發(fā)可以遮住我的發(fā)際線,不過,現(xiàn)在留長發(fā)是為了一個字,‘酷!嘻嘻;唉,我原來愛她也是因為她不介意我的發(fā)際線,但我現(xiàn)在愛她是因為,我感覺是她的愛在支撐我,讓我變得更好,更酷了!”我搖搖頭,笑他是戀愛腦。我有時也會想,如果那時我勸他放棄對她的愛,他是不是就能活下來呢?但他當時是那樣自信,那樣好看,說實話——你看著這樣一個人,對生活充滿愛與期待,誰能想到他會在一年后自殺呢?現(xiàn)在我也知道了一件事:愛,通常不會讓人真的變得更好,而會讓人感覺自己變得更好了。也許我們在因為愛墮落,因為墮落而得到快樂——我們卻以為那種快樂源自飛升;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和一些我們愛的人在一起時,我們的朋友都覺得我們簡直變得糟透了,我們卻覺得人生從未如此美妙過。知道這樣的事后,我后悔自己知道得太晚了。

插句題外話,那晚我搜索著“肖十遷”,還看到了一條讓我哭笑不得的東西——曹氏豫章梅林派大明嘉靖三十五年《雙溪宗譜原序》及解讀——我在里面還看到了“肖十遷”的名字。這種東西,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搜索過;我正這樣想,猛然看到了日期是2019年11月27日:啊,這樣的話,他就沒法搜索了,2019年,他已經(jīng)自殺三年了。

我之前去看過小披頭一次,他的墓旁邊是一個叫田野的少年,14歲不在了。墓碑上“父母泣立”四個字看上去讓人難過極了。我去的那天陽光很好,我為小披頭把落在他墓碑上的松針拂去了,他抽煙,不喝酒(只喝啤的),所以我放了他平日里愛抽的煙;我怕他不夠抽,所以放了整整一條。還有人為他帶來了一束花,不是那種墓園里常見的、讓人看到就覺得不祥的、黃色的、白色的菊花,而是一束可以隨時被人拿走、轉(zhuǎn)送給活人也沒問題的香檳玫瑰,被包裹在印著英文的牛皮紙里,周圍還扎著一圈薄薄的、淡粉的紗。不過,對于小披頭這樣的人,即使他已經(jīng)不在了,這樣的事也不足為奇;就像我為他留下一整條煙一樣——他是值得這樣被人銘記的。我就在那里和他聊了很久我那時的戀人、工作、生活、房貸、游戲、音樂、動漫。風有時會帶下松針來,帶下柏樹的葉子來,我就一遍遍為他拂去,我抽著煙,心里平靜極了。我記得大四畢業(yè)那年和小披頭聊過以后墓志銘寫什么,那段時間他剛和那個女生分手,馬上又要畢業(yè)了,他直接唱了一段披頭士的Yesterday,“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she wouldnt say,I said something wrong,now I long for yesterday.”(為什么她必須離開,我不知道,她也沒說,我好像說錯了點什么,現(xiàn)在我十分渴望昨天。)

他披著長發(fā)的樣子看起來也俊朗極了,他抽著煙,煙灰落在他的黑色飛行夾克上;我經(jīng)常想起他那個樣子,眼睛紅著,鼻子堵著,嘴巴微微張開,頭發(fā)有點蓬亂,“現(xiàn)在我十分渴望昨天?!彼粗?,那種眼神好像他知道自己是世界的第九大奇跡,是散佚的《詩學》的喜劇部分,是再也找不到的《樂經(jīng)》,而他卻渴望回到昨天,重新找回那個讓他變得如此憔悴的女孩子。

當然,小披頭的墓志銘并沒有鐫上這樣一句“現(xiàn)在我十分渴望昨天”,他的生卒年月日冷冰冰地刻在上面,其中一個“8”下面的圈圈里的石頭還沒被鑿出來,他要是知道,會氣死的。我很愿意杜撰,說午后溫柔的陽光給這些數(shù)字鎏了一層金,但并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那些松樹太密了,即使風穿過它們,吹到我面上,也已被那些松針扎得窸窸窣窣的了;這些數(shù)字就那樣刻在上面,也刻在我心里,告訴我,我的好朋友小披頭,或者說,我的好朋友肖十遷,他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我了。

當然,我之前也就只去看過他那么一次。現(xiàn)在想想,那次留的煙還是不夠多?。∵@么多年了,即使一天只抽一根,那些煙也早就沒了。那晚我很想他,畢竟他走了后,世上再也沒有誰能那么讓我想和他分享自己的生活了。小披頭總能讓你感受到的快樂接近一種神跡,仿佛你知道自己獲得了一個本不屬于你的東西,但他總會告訴你,“你值得這個,因為你就是一個很棒的人”,好像你一不小心就推開了史上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收藏他從世上收集到的、所有關(guān)于愛與美的奇珍異寶的密室的門;他也總能讓你感受到的哀傷變得像最好的詩一樣雋永,好像你之所以這樣難過,是因為世界馬上就將嘉獎你了——就像世上最美麗的女人海倫被擄走時的情緒一樣,她一定在一剎那感受到了一陣恐懼,但隨后她就要和俊美的帕里斯王子在一起了——誰能說她又不會馬上感到幸福呢?

但他離開后,我的所有快樂都變得像維納斯誕生時的泡泡一樣輕浮了(當然,我們都知道維納斯是如何誕生的;也許這也是我選擇用這個意象的原因吧,在浮沫中漸漸消失的欲望);我的所有哀傷,要不是因為太過冗長而變得無聊乏味,就是因為沒有世界的嘉獎而讓我在徒勞的等待中變得一蹶不振。近來我還發(fā)現(xiàn),有時我會因為自己的哀傷感到一種“滑稽”——那種感覺我原來只在閱讀阿里斯托芬的喜劇時感到過,沒想到現(xiàn)在它來到我的現(xiàn)實中了。

你看,在我想起小披頭時,我也一并想起了一起和他讀過的這些古希臘的東西。他要是知道我還這么想他,大概會掏出煙,點著,憋一口,朝我吐好幾個煙圈,然后笑一下吧。那晚我正準備扔下iPad去睡覺,突然有了個鬼馬的念頭——我打開了一個云祭祀的平臺。大概是我剛剛點著的煙讓我想起那次給他掃墓時留了一條煙的情景了吧;我只是想在上面搜搜他,這種事,小披頭這樣的人才不在意吧(當然,我也沒法和他求證了);但這種事,說到底,本來也只是留給活人的慰藉。

平臺首頁可以看到很多近來逝去的公眾人物的遺像,網(wǎng)頁上的花,葉子統(tǒng)統(tǒng)綠得驚人,像我吃的維生素B族瓶身貼的紙一樣(這種綠色還挺好看的,像新鮮芫荽的綠);花要么是白的,要么是黃的;平臺首頁上面可以搜索逝者的名字,我先隨便搜了幾個——如果一開始就搜他,沒搜到的話,我會很失望的。

我點進了一個39歲男人的主頁,他長得很好看,一臉正氣,是因病逝世的。我之所以點進去,是因為他的照片是彩色的,讓我恍惚了好一陣子。我看著別人為他寫的、寥寥幾百字的生平,他是一位忠誠的愛人,一位慈祥的爸爸,一位孝順的兒子,一位可愛的朋友——我看到最后幾句,前面的這些生平才打動了我:“我多么渴望再見你一面啊,老公!我真的好想好想你?。∥艺娴暮脨酆脨勰惆?!”可他以后都不能再陪在他們身邊了。

往下翻是別人的留言,大多都是同一個賬號留的,偶有一些別的賬號在節(jié)假日時的留言;從留言內(nèi)容來看,可以肯定那個留言最多的賬號,就是這個男人的妻子了。我翻了很久,她足足留了76頁!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我翻下去的——我肯定是被這種深情打動了,但也有我害怕面對一會兒可能出現(xiàn)的、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小披頭的緣故。我發(fā)現(xiàn)最開始這位妻子幾乎每天都在留言,有時甚至一天留好幾條,她買菜啦,和女兒逛公園啦,去婆婆家?guī)Ю先顺鲩T曬太陽啦,和過去的朋友吃飯啦,一個人傷心啦,哭啦,笑啦,下雨啦,出太陽啦,生病啦,長胖啦,變瘦啦,遛狗啦,最后狗去世啦,女兒去別的地方上學啦,她去寺廟啦,她被人看出心事啦,她如何佯裝沒事啦,她搬家啦——等等等等,幾乎都是用第二人稱寫的,好像她在給他寫信一樣;而且,不管她當時心情如何,每條留言的落款都是“親愛的,如果你還在就好了”。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無糖可樂,我漸漸看到了凌晨兩點,直到2018年3月31日,我翻到了她最后一條留言,“親愛的,明天我就要重新開啟新的人生了,我不會繼續(xù)再在這里和你說話了,但我會在世上別的地方,繼續(xù)和你說話的。我今天哭了很久,我好渴望那些靈異故事里的情節(jié)發(fā)生,比如你回復(fù)了我的留言,或者給我打來一個電話;我經(jīng)常夢見你,但沒有一個是噩夢——你總是笑著,我總是哭著,你總是抱著我,我總是祈求你不要離開我,但我心里已經(jīng)知道,你早就離開我了。我知道這些東西你永遠看不到了,你走之前對我說過,你愛我,希望我早點放下你,要好好繼續(xù)生活啊!你當時用那雙不可思議的、溫柔的眼睛看著我,要好好繼續(xù)生活?。】墒悄隳敲春?,我放了那么久,還是舍不得。即便在你人生的最后一刻,你還是那么好看,和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樣子,一樣令我心動?!?/p>

“親愛的,我會永遠愛你的,明天我要搬去新的房子了——我拒絕把它叫作我的新家——你知道原因,親愛的。我把東西都安置好了,我也會經(jīng)?;貋砜窗謰尩?,當然,那些我們一起去過的地方,我還會一次次回去的,親愛的,一切都很好,請你放心,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了,只是——親愛的,如果你還在就好了?!?/p>

即便這句“如果你還在就好了”我已經(jīng)看見不下三千遍了,這最后一次還是把我這個大老爺看哭了。唉,我點了根煙,我現(xiàn)在終于有勇氣搜索肖十遷了。

當然,我第一次鍵入的還是“小披頭”這個昵稱——結(jié)果如你所料,我并沒有搜到他,倒是搜到了網(wǎng)友為約翰·列儂設(shè)立的祭祀平臺;我為他獻了一束花——剛剛我看完了那個妻子的留言,也為她丈夫獻了一束花。

我退出約翰·列儂的祭祀平臺,心想,要是搜不到肖十遷的,干脆我也為他設(shè)立一個。就算我可能不會像那個妻子一樣,有那么多的話要對他說,但我那晚開始覺得,人們是不能對他們心里的深情無動于衷的。我小心翼翼地鍵入“肖十遷”這三個字——

我本來已經(jīng)做好擁抱失落的準備了,所以一眼就看到“肖十遷”的照片,還是讓我眩暈了好一會兒。照片里是他的一張側(cè)臉,笑得很開心,他穿的甚至還是那件我記憶里的黑色飛行夾克;那時他喜歡披頭士一定已經(jīng)很久了,因為照片里他的頭發(fā)留得很長,已經(jīng)完全遮住他后來通過植發(fā)矯正的發(fā)際線了。那張照片不是黑白的,但因為他的皮膚被陽光照得很亮,飛行夾克又是黑色的,所以倒也可以說,這是一張黑白照。但他的笑簡直像一道彩虹一樣,沖破了照片的黑白,沖破了iPad熒幕,跨越了時空,直接飛到我面前來了。不得不說,小披頭真是好看啊。

我點進他的主頁,又眩暈了好一會兒。我把它們直接復(fù)制過來了——幫助你更好理解我當時的震驚。

“咜掱栺仩洧煙愺哋菋檤,囗腔里還彌嫚著碙碙咽芐哋,

匍匋哋靈魂;咜哋襯釤被忲陽燳嘚佷皛,皛嘚潒

莪啝咜楿喁と湔哋亾泩;咜厛怶頭仕,荍潗倁咮摽夲,

妑莪圷嘚夠濸,妸莪還湜嬡咜懟莪説“芣婹嗐啪”溡,

翕憅哋觜脣。

哯茬莪荍潗孒埖埖淥淥①葙ふ萫煙,能妑諟ふ啝

匍匋汾凊;莪茬忲陽芐涼皛襯釤,潒怶頭仕①樣

怶頭潵潑,儭沕咮蛧,潒焱——妸咜巳經(jīng)怺逺蘺閞莪,

潒哪呴“芣婹嗐啪”,巳經(jīng)怺逺蘺閞

莪哋洱朶。

(她手指上有煙草的味道,口腔里還彌漫著剛剛咽下的,葡萄的靈魂;她的襯衫被太陽照得很白,白得像我和她相遇之前的人生;她聽披頭士,收集蜘蛛標本,把我嚇得夠嗆,可我還是愛她對我說“不要害怕”時,翕動的嘴唇?,F(xiàn)在我收集了花花綠綠一箱子香煙,能把提子和葡萄分清;我在太陽下晾白襯衫,像披頭士一樣披頭散發(fā),親吻蛛網(wǎng),像火——可她已經(jīng)永遠離開我,像那句“不要害怕”,已經(jīng)永遠離開我的耳朵。)

這兩段是你當時用火星文轉(zhuǎn)換器寫給她的表白,她說你好幼稚,她說她根本不懂你在說什么,她還把這兩段給我看了——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我用火星文轉(zhuǎn)換器把它們轉(zhuǎn)換回來了,我想,我在那一刻就愛上了你吧。但這樣的愛,是不能被滿足的;我愛你,我還是她最好的朋友——直到兩年后你們分了手,我才意識到,原來這兩年我一直在做的事,就是等待。我并不為自己的這種等待感到羞愧,我并沒有做任何傷害你們感情的事——我也是在得知你們分手后,才意識到,原來我一直在等待你。

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她也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我后來明白,即使是兩個很好的人,有時也無法在一起。這張照片是你們分手后,你找我聊天那天,我偷拍的。你真的很好看!你還打趣,說,也許世界很快就要因為你這次的分手嘉獎你了!我那天問你,那你最近想談戀愛嗎(對,我想,我就是世界給你的嘉獎),你對我笑了笑,說你要給自己兩年的時間,我問你為什么是兩年(當時我聽到“兩年”,心都跳得更快了,像聽到了德爾菲神諭),你說,因為今年畢業(yè),明年你要去做植發(fā)手術(shù)(我當時笑出來了哈哈哈),你說,這件事你還沒告訴別人哦,目前只有她和我知道;等頭發(fā)再長一年,加起來就是兩年。

那一刻我就在心里決定,我還要再等你兩年;誰知道兩年以后,你自殺了,肖十遷!我當時還在想,我賺到了??!你當時就已經(jīng)那么好看了,做完植發(fā)手術(shù)后,會更好看??!肖十遷你這個騙子!

現(xiàn)在我明白了,當一個人絕望地愛著另一個人,同時其他人也絕望地愛著他,他們的絕望是不可能相互拯救的。我當時一直以為,你在她那里碰了壁,我的愛就有了希望;但世上是沒有這種事的——你和她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了,結(jié)果呢?我的愛也一丁點希望都沒有了。不過,我還是經(jīng)常去看你,帶你喜歡的花給你?,F(xiàn)在的朋友都覺得我瘋了——但我不怪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我愛你愛得多么絕望,像你愛她一樣。

渡渡鳥

我關(guān)掉iPad,第二天要上班,可我那晚一點心情和力氣都沒有了。我從那晚感受到的深情中嘗到了一種失落很久的、深深的迷醉,那種迷醉只能在青春年少時和你最好的朋友一起去酒吧里,在陌生的漂亮女孩注視中,在摻了冰塊的、宰人的烈酒里嘗到——這是很難在日后為了保持身材才喝的無糖可樂里嘗到的。我默默擦了會兒眼淚,編輯了一條向老板請假的短信。我還買了第二天的車票,我要再回去看看小披頭。

啊,沒錯——小披頭愛那個女生,就像那個署名“渡渡鳥”的女生聲稱她愛小披頭那樣,“愛得多么絕望”。但一開始并不是那樣的——要是很多絕望的事在一開始就露出苗頭來,人生會簡單許多。小披頭和我第一次談起那個女生,是在大二,那個工科生學長大四那年。是的,他那天晚上想練習唱Let it Be(不過好笑的是,那天學長不在,他也沒練這首歌;我們聊了各自的戀情), 他把我叫到他們寢室給他彈吉他,我?guī)е麃砹?,朝他后面的墻努努嘴,示意吵到隔壁的學長怎么辦。

“他準備搬東西走了,要去實習,嘻嘻,反正今晚他不在?!毙∨^把窗戶打開——雖然我們叫他小披頭,但他有一米八二,他站在窗邊,探身出去,“??!傍晚空氣真好,落日也好!抽煙不?”我笑著撥了兩下吉他,撥出了幾個和聲。他回頭,笑著看了我一眼,又看著我的吉他,肩上一塊被落日照耀著,又轉(zhuǎn)過頭去。他輕輕在窗邊移動著位置,變換著手機的角度,把熒幕反射的光照在我的吉他上——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的手就跟隨著他反射過來的光撥動著吉他弦——那聽起來就像“光陰的故事”的副歌,于是我撥動著閃閃發(fā)光的吉他弦,彈了一遍“光陰的故事”。

啊,那段時間我也在談戀愛——我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叫李婭的人?,F(xiàn)在想想,那確實是我人生中一段不可思議的時光,我在人生中遇到最好的人們,都是在那段時間里。起初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李婭和其他的女孩子有什么不同,當然,我那時很單純,和女孩子們出去玩,從未和她們有過“不正常”的肢體接觸(比如任由我那夜的情人把手搭在我大腿上,問我要煙);也可能是因為那時我還涉世未深,青澀又緊張,所以,除了覺得李婭的下顎要比別的女孩子寬闊些,臉上的線條硬朗些,我真的再沒主動發(fā)現(xiàn)她不尋常的地方了。一開始見面時,我瞄過她的胸部、她的腰,但我沒多看,我那時還是很害羞的。

但我現(xiàn)在要為李婭發(fā)聲——她真的是一個很有女人味的女人。雖然,也許只是因為她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當然,是那種意義上的遇到)第一個女人,我才有這種感覺——但我現(xiàn)在想起她來,依然覺得她值得feminine這個形容。第二次見面時,李婭似乎比第一次還緊張,她問我,啊,我現(xiàn)在還記得她的聲音,綿綿的,又很有力量,像懸停在棉花地上空一只隨時會飛走的鷹。

“你看出來了嗎?”她起身拍了一下我的手肘,我當時正幫她舉著她的冰淇淋,她之前要系鞋帶。

“看出來什么?”我笑了一下,以為她要說剛剛我們見到的那個路人把短袖穿反了,我看著她。不過,她之后說的話倒讓我想把自己整個翻過來。

“我之前其實是男生,”我正張嘴準備吃一口冰淇淋,聽到這話,嘴巴就停在那里了,冰淇淋也停在了嘴邊,“我現(xiàn)在做過手術(shù)了,也在打激素,”她揚起脖子,“你看,喉結(jié)也磨掉了?!彼难劬π表粗赃吥强脴洌焐蠏熘鴾\淺的笑,盡管她的下顎確實寬些,我還是無法相信她說的這些話。我終于舔了一口冰淇淋。我們就那樣站在那里,站在午后的陰涼里,看著路人來來往往。

“你生氣了,對嗎?但我挺喜歡你的,”她的聲音壓低了,好像她說她喜歡我,會冒犯到我一樣,“我真的挺喜歡你的,所以我覺得我不能騙你?!彼龔奈沂掷锝舆^差不多快化完的冰淇淋,那簡直沒什么可吃的了,但她還是照著化得稀爛的甜筒咬了下去,我準備再去給她買一個。

“你是要走了嗎?”她以為我要離開她。

“不,不是的——”

“好,你走吧;沒關(guān)系的;正因為我喜歡你,我就更不能騙你;現(xiàn)在我對你說清楚了,我的心里也好受多了,你走吧!”

她說著“你走吧”,卻自己轉(zhuǎn)身走了,長長的頭發(fā)飄在空中,香水的味道淡淡地甩過來,我立在那里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追了過去。

“我是想再給你買個冰淇淋!”這回我相信她之前是個男生了,因為她跑得真的好快??!

那一幕——啊,一個少年追逐著一個少女,就像阿波羅追逐著不愛他的達芙妮一樣,我的冰淇淋也化得稀爛,灑在1.496億公里遠的太陽留在2012年的街道上的、一個個小小的光斑上——也許我當時心里是有一種硌硬的感覺,但我并沒有覺得惡心;我忘了是誰說過這樣的話,肌膚(skin)和靈魂(soul),你先通過哪一個認識一個人,都無所謂;但最終你們能不能長久地相愛,就要取決于你們靈魂彼此吸引的程度了。那一刻,李婭跑離我,留給我一個白色的背影時,我簡直像一塊和她相吸的磁鐵——我知道她再跑遠一點,那種吸力就要消失了,所以我必須奔向她。

現(xiàn)在很難說清為什么那時會如此珍視這種“吸力”了,我想,可能是因為那時我就有一種預(yù)感:在以后的人生里,引發(fā)這種“吸力”的人只會越來越少;當然,我那晚看了“渡渡鳥”在小披頭的主頁寫的話,也有了新的感觸,我想,也是因為成人的世界里很難再相信諸如“絕望到可以去死的愛”“靈魂深處的引力”這樣的東西了吧——引發(fā)這種“引力”的人,我現(xiàn)在覺得,并沒有減少,只是我們各自的故事已經(jīng)開場了太久,我們對自己的回憶更有興趣,已經(jīng)疲于為新的“引力”奔波了——就像我在理智的時候,在白天,我可能已經(jīng)沒有興趣(或者說,沒有時間)知道“渡渡鳥”是誰了。

現(xiàn)在再遇到李婭這種生命中的摯愛,我可能會和她吃頓飯,聊聊近況,睡一覺,然后繼續(xù)做我自己的事。當然,并不是說我過去沒有愛過她,并不是說我已經(jīng)被社會馴服成了一個冷漠的人——那晚過后,第二天去看了小披頭的墓之后的許多個夜晚,我有時也會被心里的深情攪擾得睡不著覺,在那樣的時候(通常是晚上),我就會想:天啊,我錯過了生命中的摯愛,錯過了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他們要么走了,要么死了,我怎么還能在這個殘忍的世上茍活著?在那樣的時候,我就會想重新和過去的朋友聯(lián)系,給李婭打個電話,對她說我多么愛她,想要知道“渡渡鳥”是誰,以及無數(shù)次想起小披頭。

那天我彈完“光陰的故事”,在小披頭和我講他和那個女生的事之前(啊,聽起來像一出古希臘悲劇開幕前,由歌隊演唱的序曲),我先和他講了我和李婭的事。我從沒和別的朋友講過李婭,他們不會懂的;這樣的事,只有小披頭會懂。

我撫著吉他弦,想象她頭發(fā)的質(zhì)感,“她說她之前叫李亞,呃,去掉女字旁的那個亞,那天我追到了她,我們沿著那條大街走到了盡頭,”我想象到底有沒有“大街的盡頭”這種地方,“后來我們都餓了,就去吃了飯。”落日沉下去了——即便沒看向窗外我也知道,因為最后一絲光倏地從吉他弦上跳了下來,掉進音孔里去了;我最后撥了一下吉他弦,想象著落日掉進音孔里的聲音。

小披頭從窗邊走回我身邊,坐了下來,他把我的吉他接了過去,好像那是一束花。他彈了后來在失戀時彈的那首Yesterday,現(xiàn)在想想,那時他的確是為我和李婭彈的,不過,這首歌可能更適合他和那個女生的戀情吧。他唱得也很好聽,“煙嗓哈哈,不少女孩子喜歡我就是因為我低沉又憂傷的聲音?!彼_玩笑似的做了個鬼臉,不過,他的聲音確實比原唱更低沉些。

唱完歌,小披頭給我倆點了煙,“我只問你一句話,”小披頭瞇起眼睛,他被煙熏到了,“你喜歡她嗎?”

我看著被他撂在桌子上的吉他,“喜歡,但——”

“那就夠了,‘但字以后的話不必說了,聽我說——”他看我想打斷他,比了個“噓”的手勢,又吸了口煙,把煙全噴在那根手指上了,“喜歡,就夠了啊——”他又猛吸了一口煙,“夠了嗎?‘但是,但是,我最煩聽到的就是‘但是了!就是因為世上總有那么多考慮,那么多‘但是,這個世界才這么多阻礙人們相愛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讓它們見鬼去吧!”小披頭當時真的激動極了,當然,我見過他很多這種時候的樣子,他確實是一個很容易激動的人;他當時很認真,煙都拿不穩(wěn),感覺隨時可能掉下來,把我倆誰燙一下——我當時在想,李婭要是在就好了,她要是聽到小披頭這番話,會頗有感觸吧;不過,我轉(zhuǎn)念一想,還好李婭當時不在:小披頭這樣一個迷人的人,也會讓李婭禁不住喜歡上他吧。

那天小披頭的話讓我篤定了對李婭的喜歡——有時想想也覺得好笑,年輕時總喜歡從別人的話里找到非這樣不可的理由,哪怕這些理由早就在我心里了;但聽到別人說出自己的心里話,還是會得到一種信心——它不是自信:我后來發(fā)現(xiàn),一個人是可以在自信的同時,沒有信心的——因為他不知道別人怎樣看待這樣的事;當我知道小披頭的看法以后,我開始允許自己在那段時間每時每刻地想她了,當然,我也在對她的思念中聽完了小披頭跟我講他和那個女生的戀情,“你有時愛上一些人是因為你想吻她們,有時愛上一個人是因為,你只是想愛她,這兩種愛欲經(jīng)常被人們搞混,這也是為什么人間有這么多,呃,愛情的悲劇的原因?”他說這話時顯然不覺得自己正滑入一出悲劇中,當然,當時我也沒那樣覺得,我只是聽他繼續(xù)說下去,“但這兩種愛欲在前期真的很難區(qū)分,我這次用了好久的時間才確定,就是她了,”小披頭笑了,“啊,就像你喜歡一道美食,并不是因為你餓了,呃,或者說,不僅僅是因為你餓了!反正就是——哎呀,很難說清!總之就是她了!”我聽見他談那個女生,想到的只有李婭,我在想她可能經(jīng)歷過的一些流言蜚語,一些偏見;而我將給她我最好的愛——我能堅持多久呢?即使在我那么愛她的時候,我心里都有那樣的疑問,我嘆了口氣。

“你怎么了,”小披頭也從他的戀情里回過神來,“心情不好嗎?”他大概沒發(fā)現(xiàn),我也分神了。

“沒什么,”我苦笑了一下,“就是累了?!?/p>

“哈哈,”小披頭俏皮地拍了拍我,“你知道嗎,累也是一種心情?傷心得累啦,開心得累啦,累也是一種心情的!不過,我看你現(xiàn)在大概是開心得累了吧?!蔽摇班拧绷艘宦?,但心里其實不確定?!鞍ィ肝乙材荛_心得累了。”他笑了一下,繼續(xù)給我講他和那個女生的戀情。

在聽到收銀員說“累也是一種心情”前,我一直以為世上只有小披頭這么說過;那晚我其實還在iPad上檢索了這句話,后來我失望地發(fā)現(xiàn),百度文庫里一篇2012年5月25日的文章題目和開頭就是這句;看來世上還是有人和他(至少在某些層面)相似的,那他也就沒那么獨特了;我想這也是我最終會鬼使神差地在云祭祀平臺上搜索他的原因——看看他有沒有獨特到有人在他離開后那么多年還記得他,像我一樣;當然,要比我更加深情地記得他——深情到為他設(shè)立一個祭祀平臺。事實證明,他到底還是一個挺獨特的人,那么多人愛他,我也就沒那么失望,沒那么歉疚了。

那晚過后的第二天,我又乘火車回到過去的城市看了小披頭。那天天氣不是很好,我穿得有點單薄了,14歲的田野墓碑上那個“泣”字,在雨天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仿佛它已經(jīng)預(yù)先知道了,日后總會有這樣傷感的雨天的。我這次來忘了帶煙,我還在心里埋怨自己,唉,這么好的朋友,來看他還是會忘了帶他喜歡的東西——何況別人呢?但我顯然低估了他其他朋友的記性:這次一束鳶尾花安靜地躺在我上次放煙的地方,藍色和這樣的天氣很搭,又因為是好幾枝,藍色也加了復(fù)數(shù),變成了布魯斯,媽的!這個獻花的人真的太懂了!我在心里罵道,他該和上次那個送香檳玫瑰的,是同一個吧?這時兩只戴勝從墓碑后面的槐樹中飛來,擦過我們這里的松樹,飛到我們后面的柏樹林里去了(在這里用“我們”,一是受到了來自鳶尾花的藍色的、復(fù)數(shù)的感染,二是我覺得自己正和自己的好朋友在一起)。我瞥見了它們黑白相間的羽毛——這時我突然想到了昨晚看到的、小披頭的那張黑白照,也一并想到了那個落款“渡渡鳥”的人——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在沒有被深情攪擾到睡眠的白天,想知道“渡渡鳥”是誰。

第二周,盡管她男朋友回來了,那個女人還是和我出去過了一夜,其實那夜我是去和她提分手的?!案f去朋友家了,編了個名字,所以他也不可能認識,”她笑了,“你知道嗎,他聽到我編的那個朋友的名字,還假裝知道她,‘哦,她啊,是不是就是上次那個讓你陪她去廣西北海玩的朋友?最好笑的是,我還說他記性差!‘不是!你把她們都記混了!你根本不在乎我!他還哄了我好久呢?!蹦莻€女人看我好像沒什么興致,湊上來想親我一口,我用手擋住了那個吻。分手的過程就不多說了,后面會提到分手的原因。不過,和她提分手的時候,我倒想起之前她說過的、她把他男朋友劈腿的那個女生揪著頭發(fā)打了一頓的事來。就算我真的是為了另一個女人和你分的手,我心里想,你也不能把她揪著頭發(fā)打一頓:我甚至都不是你的男朋友。

啊,我一直沒提她和小披頭愛上的那個女生的名字——沒提前者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和她都不道德;沒提后者是因為,小披頭自殺后,我對那個女生一直有一種復(fù)雜的情感;或者說,我對世界也開始有了一種復(fù)雜的情感,我們可以簡單地把這種復(fù)雜的情感命名為,恨意;對,恨意。當然,大多數(shù)時候,我并沒有覺得,小披頭的死是她的錯,是她造成的;但偶爾會有那樣的時候,我會覺得,如果小披頭沒有愛上她,而是愛上了別人,比如,愛上了李婭這樣的人,小披頭是絕對不會自殺的。所以,另一方面我明明知道,小披頭的死是他一廂情愿的,是他自己選擇的,沒有任何人逼他;一方面我又覺得,也許整個世界都在和他作對,都在告訴他,這次哀傷過后,只會有更大、更多的哀傷,不會再有任何嘉獎了。

我曾想過把我對小披頭愛上的那個女生的所有了解都寫出來,寫在這里,但我覺得,也許這樣對小披頭和那個女生都不公平:當我對她有一種深沉的恨意時,我又如何能讓別人理解我們這樣一個故事呢?而且,被愛的人到底有多好,也只有那個愛她的人才能說清楚了,而小披頭已經(jīng)不在了,所以沒有人能說清楚她的好了;我現(xiàn)在覺得,“渡渡鳥”說得就很好:小披頭是一個很好的人,她也是一個很好的人,但即使是兩個很好的人,有時也無法在一起。也許這句話就夠了。他們是在他大二在一起的,在他大四分了手,兩年以后的2016年,小披頭自殺了。葬禮上我沒看到那個女生,我看到了李婭——我們在一起一年,大三分的手;我們的戀情是自然結(jié)束的,但我們的愛從未結(jié)束——到現(xiàn)在我們都還是很好的朋友,彼此遇見,眼睛都挪不開對方;她也和小披頭成了很好的朋友(看到“渡渡鳥”的留言后,我在想,那天小披頭的葬禮上,她有來嗎?我是不是冥冥中已經(jīng)見過她了呢?)。葬禮上最讓我感到憤怒和難過的是沒看到那個女生(不過,我現(xiàn)在能理解她了),但當時最讓我感到意外和感動的是,我看到了那個工科生學長,李婭不認識他,我牽著李婭的手,越過黑漆漆的人群走向他。他當時看著小披頭的遺照,一個三十多的男人就那樣哭了。李婭給他遞了紙巾,他也不認識李婭(你看,我把李婭保護得很好),以為她是我的女朋友(這種事已經(jīng)不會再讓我和李婭感到尷尬了,我們已經(jīng)過了為這種事尷尬的年齡了),他又看了一眼遺照,小披頭笑得很開心。然后他把我拉到外面,外面天氣很好——就像我之前說過的那樣,那天天氣好得簡直不像話——我也一直攥著李婭的手,我們聽這位工科生學長講了畢業(yè)前他和小披頭冰釋前嫌的事——他們在學長的寢室里喝了一夜的酒。

“我那時快畢業(yè)了,心情不好,”學長說,“哈,其實我現(xiàn)在心情也不怎么好;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好像世上并沒有誰在乎你心情好不好;我現(xiàn)在能接受這一點了,但放在過去,我簡直要為這個氣得發(fā)瘋——尤其是那小子,那段時間每到傍晚就開始唱歌——當然,”他有些哭笑不得,看了我一眼,“你吉他彈得挺好的,”李婭也笑著看了我一眼,微微頷首表示同意,“但那家伙一開始唱得真的——聲音是不錯,但全沒在調(diào)上!讓我聽得折磨死了!”

我那時突然抑制不住自己,開始大笑起來。還好我們在外面,天氣又很好,簡直像聽伴郎給賓客講新郎的笑話一樣——這時我才想起我是在一場葬禮上。李婭也沒放開我的手,她就那樣一直牽著我。

“后來,有一天晚上——第二天我就要徹底搬出去了,去實習——那家伙傍晚拎著一箱啤酒來找我,他說他是來道歉的,‘打擾到學長真是不好意思,還是想讓學長在離開學校前,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現(xiàn)在想想,那家伙是挺沒禮貌的,把自己太當回事了,把自己當成‘美好的回憶!哼!”但學長的聲音又溫柔了起來,“但他確實做到了,現(xiàn)在我想起那個傍晚,以及之后的那個夜晚——確實是大學里挺美好的一段回憶,他彈唱了很多歌,他愛聽的,我愛聽的,我們都愛聽的,都有。”

這時我才想起來了,那天小披頭把我的吉他借走了,“反正你今晚也用不著,嘻嘻?!笔堑模峭砦液屠顙I在一起。學長繼續(xù)說,“聽他從傍晚彈唱到了天黑,也有路過的人來聽,來點歌,那夜現(xiàn)在想起來,就像夢一樣,”他看著李婭,“就像夢一樣,”學長那時的神情看起來也像夢一樣,然后有個人喊了一聲,“已經(jīng)很晚了,還要睡覺呢!”我和那家伙就都笑了一下——我笑是因為我想起了之前說的要把他扔下樓去的話,但那家伙的笑,真的很不一樣??!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就和他那張遺照上的笑一樣——也許聽起來很不吉利,但他當時就是那樣笑的。

“然后我們就喝酒,喝了一夜酒,第二天我醉醺醺睡了一天,把實習什么的都忘到九霄云外了——但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啊,那家伙,我們聊到了人生,聊到了愛情。啊,那家伙聊起愛情,濕漉漉的眼睛里都閃著星星!他說他一生都要為了愛活著,沒有愛,他就去死;我當時只是笑著看著他,但我不相信。”學長好像依然不相信似的,盡管小披頭確實已經(jīng)不在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來——我問學長,“學長,那夜他有對你講過他喜歡的人嗎?”

學長點點頭,“講過,我想想——”他又搖搖頭,“不過,他沒有提她的名字?!蔽胰粲兴嫉攸c點頭。

我在想象那夜的小披頭,穿著他的黑色飛行夾克,彈完我的吉他,把它撂在一邊——他有想過,人生有時也會使人把彼此撂在一邊嗎?即使是曾經(jīng)很相愛、很相愛的人?獲悉小披頭自殺后,我有問過其他一些共同朋友,知不知道他自殺的原因,結(jié)果他們都一頭霧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哎,我們還想來問問你?!焙蛯W長聊完后,也多少證實了我之前的猜想:看來,小披頭和外校的那個女生的那段戀情,在這所大學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猜在那所大學里,也只有“渡渡鳥”知道吧。

看來,即使到了最后,即使當這份絕望的愛即將帶走他的生命,小披頭還是為她保留住了一絲絲理智——看來他是真的很愛她?。核B一封遺書都沒有留下。

那天看小披頭回來以后,傘上的雨還沒干,我打開iPad,打開那個云祭祀平臺,重新看了一遍“渡渡鳥”的話。也就是那天,我決定要和那個女人分手了。

我很難解釋清楚非要和那個女人分手的原因,但“渡渡鳥”話里那種為愛甘愿等待兩年、再等待兩年,甚至不惜繼續(xù)等待一生的意思,讓我想起了那個為丈夫留了76頁言的妻子——盡管她在2018年3月31日那天已經(jīng)停止了更新(我也相信,只要時間夠長,總有一天,“渡渡鳥”也會停下給小披頭獻花的;但我現(xiàn)在覺得,花時間考證、等待這種事的發(fā)生真是一件慘無人道的事!那位妻子現(xiàn)在過得好、“渡渡鳥”有一天對小披頭釋懷,難道對她們來說,不是個更好的結(jié)局嗎?“親愛的,如果你還在就好了”,連續(xù)看見這句話不下三千遍,難道我們能說它是一句輕飄飄的話嗎?)——我想,我非要和那個女人分手,也是因為“愛”吧?!皭邸贝_實是一件很難解釋清楚的事(也許也是因為“渡渡鳥”的話喚醒了我昏昏欲睡的道德感?也許是吧,我不知道),但我不能再把這樣的人生繼續(xù)過下去了?!皭邸边@樣的東西,也許一經(jīng)發(fā)生,就永遠不會磨滅了——要想磨滅它,就只能先磨滅掉我們的生命:像小披頭對那個女生,像那位妻子對她的丈夫,像“渡渡鳥”對小披頭,也許也像我對這篇日記里唯一一位有名字的女人——李婭,我說過,我們的愛從未結(jié)束。也許我對她的愛,也和克里奧佩特拉被毒蛇噬咬乳房時、迦太基女王狄多被烈火焚身時、安提諾烏斯一步步走入深水時、小披頭自殺時感受到的愛一樣絕望吧。

但沒關(guān)系,明天,或者,未來的某一天(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聽Yesterday了),我要重新找到李婭,我要把她重新帶到我的人生里,我要找到她,告訴她,我要永遠愛她。我后來還去看過小披頭幾次,矢車菊、風信子、茉莉、跳舞蘭、山茶、郁金香、薰衣草、向日葵……至少“渡渡鳥”沒有停下她的愛,那么我有理由相信,“渡渡鳥”會繼續(xù)愛下去的(世上還有多少種花,她就還會愛小披頭多少年);那么我也有理由相信,作為小披頭最好的朋友,我也同樣沾染了愛的絕望的氣息——也許我也將愛李婭,至死不渝。

責編:鄭小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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