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秋生
一
這是一條有骨頭的河流。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年了。
村子里有一條彎彎的小溪。說它小,是因為水面又窄又淺,最寬處不過一兩丈,從源頭到入河處,沒有水潭,最深不過齊大人的胸脯;說它是溪,因為水質(zhì)特別清澈,一眼能望見水底卵石、細沙與游魚小蝦,歷歷在目,清晰可數(shù)。
村子不大,一條石砌小路沿溪而上,小路兩旁不是小山丘就是小稻田。說山丘小,是因為它就像一個大碗倒扣在小溪旁,噔噔噔幾個大步,就可以站到山頂上看路上過客匆匆前行,聽遠處雞啼狗叫,在這里我不想說“雞鳴犬吠”這個詞,那是陶淵明的境界,那是雞鳴桑樹巔的傳奇,村子里沒有桑樹,當然也沒有蠶寶寶。說稻田小,也許不會有人相信,它們能小到水稻收割時進不了脫粒的打谷桶,小到水牛耕田時在里面不能轉(zhuǎn)彎掉頭,下田幾步就直接上田塍。若干年后當我在火車上看到中原以北一望無際的大塊田疇時,我才明白家鄉(xiāng)的農(nóng)田實在太袖珍了。
小溪里的水在參差不齊的石頭縫隙之間快樂地穿行,發(fā)出嘩嘩的笑聲。夏天中午去小溪玩耍時才發(fā)現(xiàn),小溪兩岸都是用石頭砌的,像城墻一般,當年赤日炎炎的暑氣仍在,但七手八腳砌河岸的人早已隨風(fēng)而去。我能想象出他們砌河岸彎腰駝背的樣子,想象那大顆汗珠從青筋凸起的手臂上滾落,從瘦骨嶙峋的脊背流淌一路而下砸在水面無影無蹤的場景;我也能想象出當時砌河岸時他們嘴里飛出來的山歌繞梁三日余音裊裊不絕于耳的苦中作樂,我當然能夠想象出河岸砌好后絡(luò)繹不絕來來往往的牛羊、過客前行時的踏實與安逸,但我確實看不清他們的臉孔是本地土著還是我的祖上與祖族兄弟(據(jù)族譜記載,自太公始從湖北通城遷入白鷴坑),或者他們就是外地請來的勞工,只是為了混飽肚子順便賺點口糧回去喂飽家里嗷嗷待哺的幾張嘴巴而埋頭苦干……因為年久失修,每年漲水之時或多或少會有一些塌方,露出石頭下面泥土的本來面目,只是旁邊都長滿了各種枝條和荊棘,當然還有山楂、刺苞一類可以吃的小果子。平時行走在小路上的我和同伴們,并不知道腳下的河道與溪水夫唱婦隨一般是多么融洽,我無從得知溪水與河道的來歷與年頭,它們相依相伴一直就在這里,從來就不曾離開過,用它們無私的乳汁滋養(yǎng)溪岸兩旁世代居住的百姓與牲畜,一路拐彎抹角,最后注入七百里修河。
是的,修河才是我眼里真正意義上的河流,走在河岸上,一眼能看清河底頎長的水草裊裊婷婷,隨水流搖擺著身子,它們輕柔的舞姿吸引著東一群西一伙的魚兒快樂地穿梭其中,偶爾會來上一兩只甲魚,伸出靈活的小腦袋,左顧右盼,四肢垂直向上快速地劃動,透過水波從水底到水面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此時的河流,上下天光,一碧百頃,一切都顯得柔柔的、弱弱的。微風(fēng)過處,水波蕩漾,分明就是一位柔弱無骨的女子嬌羞慵懶的樣子,河底累累的鵝卵石便是清水里的骨頭,看似光滑圓潤,實則堅硬無比,常常引得路人停下腳步,贊嘆幾聲;至于春夏漲水之時,河面汪洋恣肆,濁浪排空,往日的儀態(tài)大方竟露出咆哮兇狠的猙獰面目,渾濁的急流所到之處,土崩岸塌,檣傾楫摧,散落的梁柱、滾木,農(nóng)民家里的木盆,甚至是連根拔起的一棵大樹,此時的它們才是河流的骨頭,堅硬而又粗暴,像酒醉的漢子,腳步踉蹌,斯文盡失,走在街頭四顧無人而又橫沖直撞;秋冬水枯之時,河面消瘦纖細,水碧云天,光影徘徊,長空雁叫聲聲,田頭地里,情歌互答,此時的修河只有橫渡的木船在水面堅硬地游移,從來處來,到去處去,箬葉覆蓋的船艙、堅硬厚實的船槳以及深深插入河底的船篙,構(gòu)成水面移動的骨頭剪影,在日出日落的光陰里,接引南來北往客,其樂融融。
我習(xí)慣沿著一條河流的方向來回憶自己的腳步。
小時候腦海里就只有小溪,小溪就是我心中的河流,河床就是我和小朋友的樂園,從端午節(jié)起,我們就開始下河尋找樂趣了。河床里的滾石大小不一,它們或躺著,或站立,或干脆埋在泥沙里,溪水只是從它們身邊穿行,繞著彎款款前行,從來都不會去打擾石頭們陽光照射下的春秋大夢。那時候拿竹簍網(wǎng)兜去河里捕魚捉蝦的小朋友都不算有本事,像我們哥幾個空著雙手就敢跟魚蝦叫板的才叫真英雄。空手捕魚捉蝦是一項值得炫耀的獨門絕技,每逢學(xué)校午休時,我們就會在老師眼皮底下偷偷地跑出來,迅速隱入小溪的草叢偏僻之處,左顧右盼之后悄悄來到高出水面的石頭上,靜靜地盯著水里的游魚,兩三寸長的小魚兒在我們眼里已經(jīng)很大了,有身子薄薄的、扁扁的小白魚,有肚子圓滾滾、身染金黃色的小鯉魚,還有就著水底爬動的、有幾根胡須的石板魚。看它們自由自在的身影在眼前晃動,我們心里就會激動起來,默默祈禱著它們盡快游到石頭底下去,不要忽左忽右地挑戰(zhàn)我們那本來就不多的耐心。就在我們幾個嘴里念念有詞的時候,狡猾的小魚兒終于累了,搖頭擺尾地鉆進了那塊我們期待已久的石頭底下,哥幾個雙手舉起一個能夠舉得起來的大石頭,對準魚兒游進去的石頭狠狠地砸下去,“砰”的一聲,掀起一片白花花的水花,然后就有幾條肚子翻白的小魚浮上水面,我們趕緊上前用手撈起,順手放在岸邊沙灘早已挖好的小水坑里。被震暈的魚兒在里面待了一陣,翻動身子,一會兒就慢慢恢復(fù)正常了,接著又轉(zhuǎn)起圈來??粗~兒轉(zhuǎn)圈時的快樂與興奮,哥幾個就會覺得小水坑里少了一些什么內(nèi)容,于是幾個人又到溪水里去捉幾只大蝦來陪伴小魚。
捉蝦是最有味道的一種游戲。那種極小的蝦米我們是不捉的,專捉那些眼睛兩側(cè)有兩根長鉗的大蝦,我們叫大腳蝦,個兒比現(xiàn)在的小龍蝦要小幾號,有一句鄉(xiāng)間謎語說的就是它們:眼鼓鼓,須是帚;駱駝背,往后退。如果不掌握大腳蝦后退爬行的規(guī)律,就算你雙手齊下,想捉到一只大蝦也是蠻難的,別看它在水里爬動時呆頭呆腦的,但縱跳極其靈活,當你雙手合圍的一瞬間,它會奮力一跳,逃出生天。大腳蝦是吃水草長大的,但它并不傻,只要前方遇到障礙物,它就會立即后退,倒退的速度絲毫不比前行慢。內(nèi)行的我們都知道,只要大蝦一出現(xiàn),就會伸出一只手掌到它的前方,另一只手掌張開在它后面候著,當它慢慢往后退的時候,不知不覺就退到手掌心里,然后手掌不急不緩地上浮,當手掌快離開水面而手心里還有水時,大腳蝦是絕對不會往外跳的,因為它身子還在水里,依舊自信生存環(huán)境是安全可靠的。就這樣,后面的手掌迅速蓋上前面的手掌,從水里拿出來,一只活蹦亂跳的大蝦就被活捉了,接著扔進小水坑里,一魚幾蝦,或一魚一蝦,在溪邊小水坑里轉(zhuǎn)圈跳躍,就成了一道風(fēng)景。
魚是自由的,蝦也是自由的,可我們卻被早早地關(guān)在教室里失去了自由;魚本來是自由的,蝦本來是自由的,可我們卻親手毀滅了它們的自由且絲毫沒有內(nèi)疚之感。這就是我和小伙伴們懵懂無知的少年時代,沒有善惡之分,沒有羞恥之感,沒有是非觀念,我們有的只是放縱恣肆,有的只是無憂無慮,殘忍與冷酷似乎早早就潛入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等待著生根發(fā)芽的那一天。
二
小溪是大有來歷的,沒有人敢給它胡亂取名字:相傳數(shù)百年前的乾隆時期,小溪的中游有兩座極像游魚、烏龜?shù)男∩?,小溪流入修河交匯處有兩座酷似雄獅、大象的小山,它們兩兩相對,把守在小溪兩旁,是一個暗合“龜追魚跑,江山易倒,獅象鎖口,必出王侯”的風(fēng)水寶地。擔驚受怕的乾隆皇帝急忙派遣精通陰陽風(fēng)水的護國法師率兵親臨江南,砍龜山之首,切魚山之頭,改道小溪,晾曬神龜靈魚于小溪之岸;斷雄獅之頸,斬大象之鼻,在獅象之間架起一座石拱橋,離間獅象聯(lián)盟,以絕后患。經(jīng)歷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的沖刷和修補,從此小溪里流淌的不再是當年帝王眼里頗具靈氣的圣水,只是一泓凡夫俗子們用以吃喝拉撒的泉水汩汩而流罷了。一年四季早起的老人在溪邊放牛吃草,落日晚歸的孤男寡女偶爾在溪邊草叢中幽會尋樂,便成了小溪年年歲歲不斷上演的靚麗風(fēng)景。被無辜斷頭去首的神龜、靈魚、雄獅、大象靜靜僵臥在路旁,只是昔日順應(yīng)風(fēng)水之運而出生的豪門大族、達官貴人早已乘鶴歸去,不見萍蹤了。
冬天的小溪并不結(jié)冰,厚厚的瑞雪積壓在溪水兩旁的灌木叢上,遠遠望去如處子的皮膚,小溪則是皮膚下面汩汩流動的血管。從灌木梢上垂下的冰凌曾吸引我童年時代多少向往的目光。有一次,我順著懸崖空隙往下爬,去摘那晶瑩剔透的冰刀玉劍,一不小心跌入冰涼透骨的水潭中,我死死抓住水邊凸出的巖石大喊救命,恐慌的叫喊聲被嘩嘩的流水稀釋得一干二凈,回頭望著水里一條游動自如的魚兒,我驚呆了:如此冰涼透骨的水潭在它們眼中竟然是溫暖的家園,難怪它們終生不肯拋頭露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我不知道前世的我是不是這條鮮活的游魚,但我確信,這條鮮活的游魚下輩子一定會變成我!我心中突然一暖,咬緊顫抖的牙關(guān),不再讓自己哭出聲來。濕透了的衣服緊貼冰涼的身子,使我過早地體驗到父母救不了自己,親戚朋友救不了自己,只有自己手腳并用才能爬上生命之岸的切膚之痛。
我喜歡沿著一條河流的方向來追尋自己的腳步。
離開小溪順著修河下游方向往返的日子里,我從一名小學(xué)生搖身一變成了初中生,那也是遠離母親、遠離小溪的開始。初中生的日子,一切都是全新的,少先隊員時代戴的紅領(lǐng)巾已妥妥收起,中午課間去小溪捕魚捉蝦戲水的那種自由自在早已隨風(fēng)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早自習(xí)、午休、晚自習(xí)的日子。一個班的男生睡在一間大寢室靠墻的上下鋪,早上起床去搶水龍頭刷牙洗臉,晚上熄燈后嘰嘰喳喳,有吵架的,有罵人的,還有尿床的,一聲不吭的……當然一個學(xué)期里也有一兩頓早餐吃饅頭的好日子,那是我們最興奮最盼望的日子??墒?,世上從來就沒有免費的午餐,因為吃完大饅頭的當天,一定是要去二十里地以外的吳金坳砍柴火給食堂蒸飯燒水用的,當時曰勤工儉學(xué)。
天剛蒙蒙亮,學(xué)校里鐘聲當當當?shù)仨懫饋?,同學(xué)們趕緊爬起床快速洗漱好,跑步到食堂窗口排隊領(lǐng)取四兩一個的又白又甜又香的大饅頭,然后在班主任老師的率領(lǐng)下,整隊出發(fā)。來回走四十里地,就算不砍柴也累得夠嗆,何況還要挑一擔柴火回學(xué)校,那些個子小挑不起擔子的同學(xué),最少也要扛一根木柴回來交差。我就是挑不起擔子中的一分子,每逢這個時候,總覺得低人一等,仿佛早餐領(lǐng)一個大饅頭有糟蹋糧食之嫌,受之有愧啊。
好在不久就發(fā)現(xiàn)學(xué)校附近也有一條小溪,小溪不寬也不窄,水流不深也不急,距學(xué)校一千米左右有一個小水潭,雖然不可以去摸魚捉蝦,但水潭又成了我們眼中的天堂。晚上吃完飯后成群結(jié)隊去洗澡,說是去洗澡實際上就是為了打水仗,或一對一單挑,或一伙對一個群毆,或兩排面對面站著直接干,雙手上下?lián)]動,一時間水花四濺,只攪得一潭清水變濁水,兩眼通紅臂膀酸,但依舊沒有人愿意作罷……直到有人大喝一聲“快上晚自習(xí)啦!”這才趕緊收手,匆忙上岸穿衣直奔學(xué)校而去。
小溪年年潺潺流動,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在快樂與憂愁時光的夾縫之間,我們夏天已經(jīng)不滿足打水仗的刺激了,開始在水潭里練習(xí)跳水了。水潭中間有一座崖石,因為長年泡在水中,表面已經(jīng)是被水流沖刷得千瘡百孔、凹凸不平。我們輪流搶占位置,站在崖邊頭下腳上地跳水,盡管當時并沒有跳水的電視節(jié)目可供借鑒,但我們無師自通。無師自通的結(jié)果是其樂融融的,只是我們誰也想不到,其樂融融的結(jié)果卻會樂極生悲:有一天,一位同學(xué)一個猛扎下去,居然倒插在水下的崖尖上,血水一下就染紅了水面。幸好旁邊有人,趕緊送去醫(yī)院救治,事后我們才明白過來,平靜柔軟的水面下同樣藏有鋒利的致命風(fēng)險?;蛟S,棱角凸起的崖石才是水潭里真正的骨頭,它的存在讓水潭頓時充滿暴戾之氣,叫我們敬而遠之。
轉(zhuǎn)眼初中畢業(yè)了,我沿著修河往下再往下,來到一個叫“三都”的地方讀高一。這是一所全日制中學(xué),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高中二年級,但整個校園里就沒有一幢新樓,仿佛一切都顯得陳舊,一切都老氣橫秋。在這個地方讀書,卻讓我的人生有了許多個“第一”:第一次見到了木質(zhì)浮橋橫江而過,腳踩在浮橋上左右晃動有了一種“平平仄仄平平仄”的感覺;第一次見過高大的電影院,并且偷偷跑到電影院看了一場《少林寺》,從此知道了扮演覺遠和尚的李連杰,知道了天下武功出少林;第一次學(xué)會了逃課,因為數(shù)學(xué)老師整節(jié)課只在黑板上畫一張圖,畫完下課鈴就響了,然后值日生就走上講臺擦掉,等待下一節(jié)課的老師到來;第一次在學(xué)校食堂吃上五分錢一碗的海帶骨頭湯,第一次用從家里帶來的大米去食堂蒸飯;第一次在三都渡口木質(zhì)浮橋的船頭上學(xué)跳水,像“浪里白條”張順一樣可以在水里翻筋斗,可以在木船底下鉆來鉆去而不被船底板給吸住……只是我沒想到的是一年過后,學(xué)校高中部居然被裁撤了。于是我沿修河方向溯流而上,去到一個離家二十里遠的地方念高中。這是一所1958年創(chuàng)辦的學(xué)校,最初取名為修水師范,后陸續(xù)改名為修水黨校、五四中學(xué)、五七干校、寧州中學(xué)、寧州完中。它地處修河南岸偏僻之地,與縣城一河之隔。我去的那年,它剛剛由“寧州完中”更名“修水縣第三中學(xué)”。這所學(xué)校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不是老師言傳身教也不是同學(xué)的勤學(xué)苦練,而是我們私下里深惡痛絕的“三寶”:臭蟲、浮橋、造紙廠。
在我進修水縣第三中學(xué)之前,我不知臭蟲為何物;在我住進寢室之后,才發(fā)現(xiàn)冬天早上起床身上會莫名地出現(xiàn)一些紅斑點,奇癢難忍,而撓過后就開始潰爛,有些同學(xué)聽課時會把手伸進褲襠里使勁撓。這種刻骨之癢能讓一個個少男少女忘了羞恥,真是苦不堪言。更可怕的是這種小蟲子白天看不見,藏在木板床鋪的縫隙之間,只有晚上人睡著了被子暖和了它才傾巢出動。白天找不到,各種藥物都殺不死,最后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想了個辦法,燒開水讓同學(xué)們端水去燙,可是臭蟲依舊不絕,好在不到一年之后我就離開了。前幾天無意中從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修水縣第三中學(xué)所有的舊建筑全部被拆除,在原基礎(chǔ)上建起了嶄新的現(xiàn)代化教學(xué)大樓及師生宿舍樓,或許今生再見“小強”,只能是夢中之境了。
說起浮橋,其實此橋與三都鎮(zhèn)浮橋如出一轍,同在修河水面浮著,只是它的名字叫劉家埠浮橋。如果說得親熱一些,說是姊妹橋也不過分,只是它們之間相隔四五十里水路罷了。從學(xué)校圍墻外步行二三百米就到了浮橋,那時的修河水流湍急,浮橋由十幾條大木船橫江而排,木板鋪成的棧橋架在船上直通對岸,人一踏上去,左右搖晃,膽小的大聲尖叫,膽大的興奮不已,我當然是膽大隊伍里的其中一分子。浮橋于我而言,最大的好處不在于過河而在于欣賞風(fēng)景,周末放假不上課時,我常常一個人端坐在橋中間的某一條船頭上?!笆耪呷缢狗颉?,我時而望著遠處的青山,時而望著船舷兩側(cè)湍急的流水,隱隱感覺到了時間的急促與緊迫,因為我們讀的是高二年級,第二年高考竟然要與高三的畢業(yè)生同臺競技,兩者整整相差了一個年級的距離,高考勝算的把握幾乎是渺茫的。如果考不上大學(xué),又該如何去面對父母慈愛的面容,如何去面對村里人的冷臉與冷眼?我知道,船底下應(yīng)該就是修河的中心地帶,也是修河的最深處,如果一不小心落入水中,肯定就得喂王八去了。與其落水喂王八不如舍命一搏,好歹不到半年時間了,想到這里我就趕緊起身回教室溫習(xí)功課去了。就這樣,浮橋中間的某處船頭仿佛成了我思想上的充電器,每當一周功課下來頭暈眼花的時候,只要到那里坐上一會兒,心中就充滿了干勁,白天認真聽課,晚上點著自制煤油燈挑燈夜戰(zhàn),我視力一點五的好眼睛就在那段時間成了近視眼,一副劣質(zhì)眼鏡終于架在了鼻梁上。
浮橋成了我泅渡知識之河的堅強骨頭,眼鏡腳架則成了我遨游題海戰(zhàn)術(shù)中的偵察兵。然而我并沒有等來參加高考的機會,那年端午節(jié)前夕,我?guī)媳蛔雍托∧鞠浠氐搅松茵B(yǎng)我的家鄉(xiāng)。從此,與豬牛為友,與青山為伴,與修河為伍,從白鷴坑到三都鎮(zhèn)四十多里的水路成了我賺錢度日的唯一通道。
在那些日子里,我用汗水與淚水素描一個新農(nóng)民的瑣碎生活:早起放牛吃草,白天砍柴砍樹,雨天種菜摘菜,夜晚回家路上跌跌撞撞。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幅早上牧牛的畫面:牛在前不時用嘴扯著路邊的青草,一步一腳印,干癟的肚子左右晃蕩,尾巴不時地掃動,趕走那些討厭的在周身繞來繞去的蚊蠅;我則在后面拿著一根象征權(quán)力的小枝丫,不時地揮動一下,吆喝一聲,山谷中各種鳥鳴聲此起彼伏,好像是在迎接早起的老牛,也好像是在歡迎我這張嶄新的臉孔,畢竟每天在山谷里出現(xiàn)的臉孔極其有限。現(xiàn)在想來,放牛吃草讓我讀懂了對牛彈琴的善解人意,讀懂了牛是“農(nóng)家寶”背后的辛酸與無奈,當然也品嘗到了與牛同行相看兩不厭的樂趣。魯迅先生說過,牛吃的是草,擠出的卻是奶。但我敢斷定,先生未必像我當年一樣放牛吃草充饑、使牛耕田犁地,但我卻說不出像先生一樣有哲理有學(xué)問的話。只是許多年以后,我遠離家鄉(xiāng)北上,像老牛一樣毫無怨言,在作家們的字里行間耕耘、播種、收獲,看來和這段與牛為伴的日子是分不開的。
三
我向往沿著一條河流的方向來懷念自己的腳步。
輟學(xué)三年的農(nóng)村生活是一條悲傷的小河,十六歲的我流下的汗水與淚水曾跌落河里激不起哪怕一絲浪花。
柴刀、扁擔、船槳,是我渡河時的左膀右臂;犁頭、鐵耙、角鋤,是河里堅硬鋒利的骨頭。超負荷的體力勞動讓我過早地去蹚這條山里男人的河。隔三岔五駕船下河運送自己砍下的木柴,到四十多里水路以外的小鎮(zhèn)去換一些面額零碎的鈔票,那是一段怎樣難熬的日子喲:天剛蒙蒙亮,就登上小木船順水而下。劃船可不像游泳,只要有水就可以隨意東西漂蕩。鳥有鳥蹤,蛇有蛇跡,魚有魚路,船有船道,四十多里水程,時而平潭如鏡,時而急流暗礁,時而險灘重重,特別兇險的是船下急灘時,湍急翻滾的河水仿佛煮沸了一樣,白浪翻卷,發(fā)出的聲音震得兩耳嗡嗡作響,此時此刻,小船全靠雙槳劃動來控制前進的方向,兩眼緊盯著前方的水龍口,船頭不能偏,筆直插入龍口,順著水花四濺的湍流而下,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疏忽,否則就是船翻人落水,木柴散無蹤了。好在我們河邊長大的男孩都很善泳,性命是不用擔心的,只是辛苦半個月左右砍下的木柴會前功盡棄,順河漂走。
從老家白鷴坑到小鎮(zhèn)大概四五個小時的水路,其間風(fēng)險重重,如果一路順風(fēng)順水的話,到了小鎮(zhèn)河岸時痛苦才算剛剛開始:小船靠岸后,一船柴兩千五百多斤,在小船上滿滿地堆著,來不及擦擦頭上的汗水,趕緊上岸去找買家,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后,通常整船柴就會被一戶人家買下。接下來就是挑柴上岸,當時小鎮(zhèn)已經(jīng)有了類似于挑夫的人家,挑一百斤柴上岸送到買家屋里收費一角錢,可自己舍不得那兩三元腳夫費,當年十六歲的我,一擔木柴重達一百七十多斤,一步一步登上四十九級石臺階,然后送到買主家里,來回十五六趟就讓船底見空了。
等到買主結(jié)賬時,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左右的光景,然后隨便找個蒼蠅店填飽肚子,跟同行的小伙伴開始逆水行舟了。沒有經(jīng)歷過撐船逆水而上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逆水行舟的痛與累:從小鎮(zhèn)回到白鷴坑的逆行水路,前后需要七八個小時,逆流上灘時雙槳已經(jīng)無用,只能靠船篙使勁撐,撐一篙可能只前進一尺,停一篙就不是退三尺的概念了,只要船篙一停,船頭立馬歪斜,掉頭船又順流而下了,一下就可能會退卻幾里水路了。記得當年課堂上讀過“學(xué)似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格言,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情,老師講解得再明白其實我也是糊涂的,想不到離開學(xué)校后我才真正理解到了“逆水行舟”四字背后的艱辛與痛苦。
東門一出二神灘,窯棚掃帚兩邊攔。
磨灘小水平平過,灘淺獨石用心攔。
零盤灘里挨山走,抱子鵝頸出西關(guān)。
上下彭姑忙槳蕩,心中思想北岸灘。
楊梅渡過狗肚里,欄桿灘里轉(zhuǎn)二灣。
烈馬駝印孫家瓦,何潭衍里淺沙灘。
洋湖港口武寧界,豬牙窯里水濺濺。
彭灘頭來都是曲,潭州罐里老虎灘。
謹防吊口雷打石,清江哨背把船彎。
新開河路野豬灘,伶牙俐齒細米灘。
三陡灘里真三陡,下了仰灘流白灣。
桃林衍過龜頸里,澧溪鋪店對崖山。
腳踩高灘繁華地,嶺崗五帝不消攔。
仙人潭里轉(zhuǎn)二灣,艄公喊叫用心攔。
織女拋梭梅家灣,下了王竹又王竹。
王竹腦背枇杷洞,石渡鋪店對崖山。
牛肚衍里防備淺,湯家埠下把船彎。
遠遠望見雞公嘴,湖灘好比過刀山。
新縣灘里灘一半,鄧埠下去狗屎灘。
帥公碑頭八字水,秤鉤灘頭是饒灣。
兩櫓搖過太平衍,古人鈐記磨刀山。
梅嶺濉里如見虎,嚇得艄公面無顏。
張家灘里伴山走,望見武寧一座城。
把船彎到南門口,沽酒剁肉把愿還。
客人勸我三杯酒,昏昏醉下東渡灘。
兩櫓搖過雙風(fēng)口,小灘出口對崖山。
轆州纜里真轆州,下了徐灘又徐灘。
西灘頭里老鴿石,打鼓潭里好歇夜。
車前衍里齊打號,潭埠店里馬頭山。
病灘頭來三灣曲,巾口下去楊小灘。
鵝卵州背仙姑寺,古人鈐記墨斗山。
康灘頭來康半晝,松樹坪里露獅灘。
箬溪鋪店懸懸望,前面就是三洪灘。
九十九個鵝卵石,艄公喝叫用心攔。
河埠有個二麻子,桃花衍里寄書還。
拜上家里全無事,船只下了柘林灘。
董埠灘里強風(fēng)堰,猴子巖下昆洋濉。
忙槳蕩過易家埠,白槎上首同步灘。
兩櫓搖過張公渡,黃牛拖磨藕梁橫。
虬津夜夜防賊盜,端陽嘴上對青山。
美女獻羞梁山后,夜宿孤州馬家灣。
建昌門前防備淺,前河后港羅娟灘。
兩櫓搖過炭埠口,炭埠河里轉(zhuǎn)二灣。
把船彎到西都嘴,沽酒剁肉把愿還。
或往贛州或去省,或往湖口九江關(guān)。
或往饒州景德鎮(zhèn),或往樟樹并水灣。
有風(fēng)就把風(fēng)頭走,無風(fēng)就把纖來拉。
這首灘歌都唱盡,湖廣江西遠馳名!
這就是當年奔波于七百里湍急浪花里的艄公耳熟能詳?shù)摹缎藓訛└琛罚瑥陌捒拥叫℃?zhèn)中間共有鵝頸灘、彭姑灘、北岸灘、欄桿灘四個險灘。船上灘,如登山。一篙接著一篙撐。撐篙其實是一門學(xué)問,光有蠻力是遠遠不夠的,在流水面前,再霸氣威猛的漢子也得服服帖帖,自慚形穢。撐篙人必須站在船尾,下篙手法如中醫(yī)扎銀針一般,要穩(wěn)、準、快,扎準穴位,立竿見影:先左邊斜篙入水,接著就是右邊斜篙入水,船篙切忌貼著船幫入水,那樣風(fēng)浪一逼,人就可能會被反彈到水里去,這樣船頭保持直線方向,第三篙才從船尾正中斜篙入水,雙腿一蹬,船只破浪前行。只有一刻不停地“左、右、中”或“右、左、中”斜篙入水,船頭才會昂首挺胸地逆水前行。只是有時水流太急了,就算你是用篙行家也無濟于事時,只能是“撲通”跳入齊腰深的水花里用雙手使勁推著小船上灘……七八個小時的掙扎,途中沒有任何補給能量的地方,烈日當空,如炭火一般烤著全身,汗流如漿,有時雙眼蒙眬,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如果是冬天,那迎面能吹得雙手皸裂的寒風(fēng)、那跳入冷水里的雙腿就更是讓人苦不堪言。等到船只上完鵝頸灘后,我的全身就像是一攤爛泥,軟綿綿地不想動彈,可天早已黑了下來,河面上叫不出名的水鳥聲、平時聽說的落水鬼故事就更是恐怖嚇人了,只能站起身繼續(xù)掙扎著……船篙下端鋒利的鐵質(zhì)鉆頭堅硬無比,扎在河底的卵石上,比世間任何的骨頭都要堅硬,只是歲月的河流早已銹跡斑斑,隨著抱子電站攔水大壩的建成,當年兇險無比的鵝卵灘成了一處雜草叢生的野獸樂園,讓我的青春回憶頓時失去了堅硬而有力的證據(jù)。
事實上,除了在河里撐船外,我還有過一次夜放木排的懵懂經(jīng)歷。說懵懂,是因為事前沒有任何征兆;說木排,其實就只有八根兩丈多長的杉樹綁在一起。事情的經(jīng)過至今歷歷在目:某天一個小伙伴來找我,說天黑以后幫他扛四根樹到修河邊,上百斤重的一根杉樹從地上拋到肩上再從肩上放到地上都得悄無聲息,不能驚動任何人乃至村里人家的每一條狗,這是一件有難度的事情,但我們做到了。很快八根杉樹在水面上排到了一起,一頭用繩子綁好,另一頭還是散開的。突然一道手電從遠處射來,小伙伴讓我趕緊上木排。我頓時傻眼了,因為事先沒有準備,衣服都沒有拿,時值深秋季節(jié),河風(fēng)陣陣侵入肌骨,我一咬牙,跳上木排,幾根樹木滾動,差一點就掉入水中,小伙伴雙腿張開夾緊八根樹,船篙一點岸邊,居然就順水而下,一兩里水路后才靠岸,重新扎好木排后朝下游漂去。
這掛木排扎得很不專業(yè)的,下灘只要稍為不慎,就會全部散架,當時居然沒有考慮這方面的因素,八根杉樹一路半沉半浮著,木排上都是水,這一夜是如何熬過來的我不想說,只有一個細節(jié)讓我刻骨銘心:當我們的木排來到彭姑灘時正值半夜時分,霜風(fēng)吹著臉龐像針扎一樣,我們靠停在一個角落里,然后雙手抱膝背靠背縮成一團,我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寒氣從水面升起,然后從腳底沿腳踝、膝蓋、大腿慢慢侵入身體,體內(nèi)仿佛有無數(shù)的冰螞蟻在蠕動,水面上的霜風(fēng)也趁機襲擊,全身上下開始慢慢麻木起來,我心里那個后悔也真是無法言說,為什么要受這種罪呢?當時把杉樹扔水里后為什么不轉(zhuǎn)身回家呢?是怕小伙伴一個人不安全還是怕那個拿手電筒的人追過來?我的牙關(guān)不停地上下叩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感覺特別慢,當全身上下覺得只有心臟是熱乎的外,我不知不覺竟然打了一個盹,醒來睜眼一看,東方的天空有一絲魚肚白一絲紅線條的云彩出現(xiàn),天居然亮了!我再一看小伙伴,他的頭發(fā)眉毛上居然有一層薄薄的霜,多年以后我看電視劇《白眉大俠》主人公徐良時,瞬間就會想起自己也曾白眉過一次的往事。
如果說木排是水里流動的骨頭,那么我和小伙伴就是生活鍋里的一盤小鮮肉,只能任人煎炒炸煮燉。天大亮以后,我和小伙伴撐著木排到了北岸附近的河岸,我留下看守木排,小伙伴上岸去跟人討價還價,最終以一百六十多元成交了八根杉樹。當小伙伴抽出其中的一半塞進我的手里,我驚嚇到了,這怎么可以呢?我只是幫忙一路運送,樹又不是我砍的,錢當然是不可以拿的。小伙伴急眼了,好兄弟,分一半。下次你也分我一半嘛,別婆婆媽媽了!可惜不久以后我就進城復(fù)讀繼而走上了另一條完全不同的生活之路,從此再也沒有干過這種拿著小命去換鈔票的事情……直到多年以后,我在北國這座大都市漂泊或漫游的時候,才知道小伙伴因為一次意外早已不在人世了。
可我偏偏還記得他,記得他說的“好兄弟,分一半”。記得那條夜色降臨后我們曾經(jīng)相依為命過的河流依舊波浪滔滔、滾滾向前,而實際上,因為電站大壩的截流改道,鵝頸灘、彭姑灘早已是荒草萋萋的狹長溝谷了,我曾經(jīng)為之謀生的波光水影只能在夢境里再見。
古希臘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曾說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是的,人的一生確實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用這句話來標記我家鄉(xiāng)的母親河是再恰當不過的。多少年以后,我如魚兒一樣離開了江南家鄉(xiāng)的母親河,一路北上,碰到了許多尖銳、藏匿兇險的暗河,因為一生負氣而不愿妥協(xié),被人騙過、被人蒙過甚至被人誘惑舉棋不定過,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家鄉(xiāng)那條有骨頭的河流。
是的,那是一條有骨頭的河流,多少年以后,我依然如斯說。
責(zé)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