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
一個人一夜能走多遠(yuǎn)?他問自己。他給不了自己確切的答案。
是讀高中時的事了。
那年秋天開學(xué)后,他沒能交上學(xué)費(fèi),囁嚅著問班主任,能不能再寬限兩三天,家里會把錢送來的。班主任看了他一眼,說:“可以,到時你一定要交上,全班只有你沒交了,學(xué)校一個勁催著要?!?/p>
吃午飯的間隙,他到學(xué)校的總務(wù)處去,用那里的電話打給父親。家里沒電話,只能打給鄰居,鄰居喊來父親接電話。他告訴父親一定要在兩三天里把錢交上,全班只有他沒交了,他已經(jīng)向班主任保證過了。電話那頭的父親一連串地說行,這兩三天里一定能給你湊到錢,到時給你送去,你別擔(dān)心。
要交的學(xué)費(fèi)其實(shí)并不多,只是家里的日子近來很窘迫。父親做買賣賠了本,錢沒賺到,本錢也搭進(jìn)去了。從親戚家借的錢沒還上,這次,又能從哪里湊到這筆錢?父親聽出了他的擔(dān)憂,說:“沒事,爹保準(zhǔn)湊齊這錢,到時給你送去,耽誤不了?!?/p>
第一天,父親沒來,第二天,父親依然沒來。這天晚上,夜很深了,但他在宿舍的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決定第二天一早就給父親打電話。終于到了清晨,舍友們都還沒醒,他起床出了門,想到操場上走走。剛出宿舍樓的門,就看到門口一側(cè),有人背對著蹲在地上——灰白的頭發(fā),老舊的衣服,他的心猛地顫了一下,那人慢慢轉(zhuǎn)過頭來,果然是父親。
“爹,你怎么這么早就來了?”他問。父親沒答話,還是蹲在那里從鞋幫里掏出什么,他這才看到,父親的鞋幫里面縫了一個包,從包里掏東西有些費(fèi)力,最后終于掏出來了,是錢。父親趕緊站起來給他,說:“怕你著急,昨天晚上湊齊錢后,就趕緊來給你送錢了?!彼行┎幌嘈牛骸澳蛱焱砩暇烷_始從家里走的?走著來的,走了一晚上?”父親笑了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他氣惱地說:“爹,就算是再急,也不能走一晚上來這里啊,您就不會等到今天早晨,坐公交車來?。 备赣H搓著手看看別處說:“我今天恰巧也要從縣城坐車,去外地打工,晚了就趕不上最早的那班車了,所以我就來了。反正在家也睡不著。”
他還是埋怨父親居然走了一夜路進(jìn)城。父親不以為然,說:“這有啥,還沒你的時候,我和你大伯經(jīng)常晚上捕了魚,用袋子背著,走一晚上進(jìn)城來賣魚。新鮮的魚賣得貴。”他搶白父親:“你現(xiàn)在不年輕了,不比當(dāng)年了?!备赣H搔著頭,有些不好意思了。
父親背著蛇皮袋離開的時候,他站在校門口目送,看著父親漸行漸遠(yuǎn)。蛇皮袋似乎很沉,把父親的背都壓彎了。其實(shí)他知道,蛇皮袋很輕,里面只是一床很薄的被子——不是蛇皮袋太沉,是窘迫的日子太沉,把父親的背壓彎了。
一個人一夜能走多遠(yuǎn)?他問自己。他給不了自己確切的答案。他只知道,從家里到城里的學(xué)校,有兩道山嶺、三條河,還有一片廣闊的平原。
楊子江摘自《鄭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