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不見了。
我坐在陽臺的松樹墩子上,發(fā)愁該如何跟何時了交代的時候,何時了的電話打了過來,問我西西弗斯的狀況,我支吾了一下,覺得還是實言相告的好。
我已經十幾個小時沒看見那家伙了,我說。
十幾個小時?也就是說,你早上起來的時候都沒有去關心一下西西弗斯?何時了的語氣聽上去有些不滿。
早上我睡過了頭,老哈打電話讓我去他辦公室,我蓬頭垢面就往單位跑,哪有時間關心西西弗斯。
我的聲音有點大,何時了可能感覺到了我的火氣,閉嘴了幾秒,然后他說,你肯定把西西弗斯餓著了。如果有吃的,西西弗斯是不會亂跑的。免提里何時了的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像是蜜蜂家族的一員。
你自己看。我打開視頻通話,把鏡頭對準陽臺一角的紙箱子。
何時了隔著幾千公里,利用手機攝像頭光電轉換原理認真看了會兒紙箱子里的情況。
還是我從那拉提帶回來的那些牛糞吧?西西弗斯肯定是嫌牛糞不夠新鮮,你應該給它換一些新鮮的牛糞,何時了說。
何時了如果在跟前,我肯定會拿起紙箱子,把里面的牛糞扣到他頭上。他以為牛糞和蛋糕一樣,有新鮮之說?不過,在西西弗斯看來也許是有的。西西弗斯是一只草原屎殼郎,半個月前,我們去那拉提種羊場查看澳大利亞美利奴羊種羊和本地羊配種情況,回來的時候,何時了逮了只屎殼郎要帶回來,他對這個“滾動世界的小東西”極感興趣,一有空,就撅著臀部近距離地觀察它們如何滾牛糞蛋子。估計何時了在江蘇就沒怎么見過屎殼郎。江蘇是伊犁的對口援疆省份,每年都有一批江蘇人來伊犁援疆,何時了是其中一名。何時了的面相頗有欺騙性,初來時,我們都以為他是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其實人家研究生畢業(yè)都好幾年了,援疆前,江蘇那邊還專門派他去澳大利亞學習了一年。何時了所學專業(yè)跟畜牧有關,但據我們看,他更像是個學昆蟲專業(yè)的,來伊寧后,一門心思撲在研究昆蟲上,有幾次,他追著長翅膀的小東西跑過好幾條街,差點撞上行人和汽車,有一次一頭栽進了林蔭道旁窄窄的小溝渠里,他努力掙扎著想要爬出來的時候,幾個喝得醉醺醺的過路人把他拉了上來,他們以為何時了和他們一樣喝多了酒,出于好意,他們執(zhí)意把臉上帶著擦傷、渾身濕淋淋的何時了強行送回了家,直到把他塞進一扇門里,才安心離去。他們敲開的那扇門,其實是一個陌生女人的家,這個彪悍的女人,憤怒地把一群醉鬼莫名其妙塞給她的“丈夫”一頓暴打,然后,何時了被趕到了大街上。他發(fā)現(xiàn)他所處的位置,和他住的地方,簡直就是南轅北轍。他花了二十多的打車費,才回到自己的家里。這件事成了我們在老哈家喝啤酒吃烤肉時談論的中心話題,大家關心那個女的漂不漂亮、年不年輕。何時了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當時被雨點一樣的拳頭打得暈頭轉向,根本沒能顧上看一眼女人的長相和年齡。我們哈哈大笑,忙著吃喝的時候,何時了撅著屁股,在老哈家的薔薇樹籬和蘋果樹以及圍墻下的洞穴里,發(fā)現(xiàn)了十幾種昆蟲和一只氣鼓鼓的癩蛤蟆。何時了把這些長相難看的昆蟲,包括癩蛤蟆,與蝴蝶蜜蜂小虻蟲一起統(tǒng)稱為精靈。他感嘆內地因為城市擴建,因為農村大量使用農藥,因為各種工業(yè)污染,幾乎無可尋覓的昆蟲精靈,在伊寧這個地方卻隨處可見,看來伊犁河谷還是個生態(tài)完好的地方,草原也應該還保持著原始的綠色狀態(tài)。
這個對草原充滿理想化的年輕人,給他逮的屎殼郎取名西西弗斯,為了不讓西西弗斯餓死,何時了撿了幾坨牛糞和西西弗斯放在一起。當他抱著裝有西西弗斯和牛糞的紙箱子爬上我的車的時候,我真想一腳把他踹下去,讓他自個抱著這些臭烘烘的東西走回伊寧去。坐在副駕座的老哈洞悉了我的心理活動,趕緊咳嗽幾聲,以示制止。我咬牙切齒了一會兒,只能作罷。老哈也太慣著何時了了,不管何時了多不著邊,老哈都覺得不為過。上次我們在馬場跟幾個養(yǎng)馬人喝酒,平時只有一杯酒量的何時了,逞英雄地灌下去半瓶子伊力特,之后就跟喝了鶴頂紅一樣一頭栽倒在地,嚇得我們趕緊找車把他往醫(yī)院送。司機說從馬場到醫(yī)院,路途遙遠,等到了,估計人已經塔西浪(完蛋)了。老哈罵司機烏鴉嘴,人又不是癩蛤蟆,哪那么容易死掉。他拿了個碗,跑去弄了碗馬尿,要給何時了灌下去催吐。我好奇老哈馬尿是怎么弄來的,馬尿不是啤酒,想要的時候就可以來上一杯。老哈雖然是畜牧局局長,整個伊犁州的牲畜都歸他管,但他說的話對那些馬可能沒那么管用,他不可能讓馬撒尿馬就聽話地給他撒尿。老哈對此不做解釋,他讓我?guī)兔Χ酥R尿,我乘機聞了下,還真是馬尿,臊臭氣沖得我差點嘔吐。老哈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馬尿是牲口尿液里面最臊臭的尿,灌下去,能惡心得人把胃都吐出來。老哈用筷子撬開何時了的嘴,讓我?guī)椭锕啵蚁虏涣耸?,覺得這也太那啥了。再說等明天何時了酒醒,知道我給他灌馬尿,肯定會找我算賬。老哈說那也不能看著他塔西浪啊。老哈一個人操作有點困難,好在何時了還挺配合,他可能以為老哈給他灌的是啤酒,不是馬尿。老哈不得不一邊灌,一邊提醒何時了喝下去的液體是馬尿,不是大烏蘇。何時了喉嚨里發(fā)出嘔吐聲,但是吐不出來。一碗馬尿全灌下去了,也沒吐出什么來。我們只能把何時了往醫(yī)院送,路上車顛得厲害,何時了被顛得吐了一車子。車里酒味馬尿味混雜,熏得人幾乎背過氣去。第二天何時了酒醒,對喝馬尿的事難以釋懷,覺得這也太丟人了。老哈提出要不他也喝上一碗,陪何時了一起丟人。反正自己經常喝大,何時了早晚會找機會報仇,給自己也灌上一碗馬尿,不如現(xiàn)在自覺喝了,了了這段恩仇。我覺得喝馬尿太那啥了,提議兩個人不如打上一架的好。老哈不同意打架,打架何時了明顯不是他對手,他不能勝之不武。我也覺得打架的話,何時了恐怕連招架之力都沒有。我們把老哈叫老哈,老哈其實也就四十來歲,而且他也不姓哈,叫愛什么什么提,老長的名字,不好記。老哈是哈薩克族人,我們就把他叫老哈了。哈薩克族人擅長摔跤,何時了斯文得像個書生,體重不及老哈三分之二,有次老哈酒喝多了,何時了去扶老哈,老哈在何時了背上拍了一巴掌,直接把何時了拍得跌跌撞撞撲到了我的懷里。如此懸殊的較量,我看還是算了。
我弄了碗啤酒端給老哈,老哈喝完咂巴嘴巴,問我馬尿怎么跟啤酒一個味,我含糊其辭。何時了說,馬尿可能本來就和啤酒一個味吧。我不知道何時了是故意這樣說,還是昨晚親嘗之后得出的人生經驗。
事后我問老哈,如果真是碗馬尿,你也喝嗎?老哈說,我知道你不會真弄碗馬尿讓我喝的。我又跑去問何時了,如果真是馬尿,你忍心看老哈喝嗎?何時了的回答和老哈如出一轍,除了把后面的第一人稱改成第三人稱。
何時了把西西弗斯帶回伊寧,養(yǎng)了沒幾天就回江蘇了。他媽住院了,一天數個電話,十萬火急地催他回去,那情形,大有回去晚了可能連人都見不著了的架勢。何時了不急,他太了解他媽了。他來伊犁援疆,他媽極力阻止,苦肉計美人計釜底抽薪計(薪水的薪),各種計謀都用上了,最后全白搭,何時了還是一意孤行地來了伊犁,來后他媽連同他兩個姐每天電話不斷,從頭問到腳,間雜著提醒何時了無論如何不能在伊犁找女朋友,援疆一年結束,就趕緊地回江蘇。何時了每接家人電話,都要哀嘆,要是在古代就好了,古代通訊不便,來了伊犁這樣邊遠的地方,大可以杳無音信,不受這幾個女人的遙控。我們由此猜測何時了他媽可能是個控制欲極強的人,喜歡左右何時了。他的兩個姐,可能一個叫何春花,一個叫何秋月,性格方面也遺傳了他媽的成分,愛對何時了管頭管腳。何時了到伊犁來,就是為了逃避她們,或者說,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何時了是那種不好好工作就得回去繼承家業(yè)的人,他們家有著一個不小的企業(yè),援疆伊犁,是他最后的倔強。
我對何時了的狀況深表同情,我提示何時了,以前新疆有些地方信號不好,偏遠牧區(qū)沒有網絡。何時了一點即通,把我說的以前替換成現(xiàn)在。他媽及兩個姐對此深信不疑,可能在她們的感覺里,新疆就應該是個落后得連網絡都沒有的地方才對。
何時了回江蘇,老哈讓我開車送他去機場,下車時何時了將裝在紙箱子里的西西弗斯鄭重其事地托付給我,我原本打算拿去扔掉,等他回來,再抓一只給他,反正屎殼郎都長一個樣,何時了肯定認不出。何時了預料到我會有此操作,警告我屎殼郎在古埃及可是神靈的象征,這位神靈每天在地平線上推出太陽,給古埃及人帶來光亮。如果扔掉神靈,我將會受到來自金字塔里死去法老的詛咒,不停地長胖長胖,胖成塊狀物一樣的屎殼郎。胖我倒不怕,反正我從來就沒有瘦過。我擔心與這樣一個吃牛糞的家伙朝夕相伴,某天早上醒來,真的就發(fā)現(xiàn)自己也變成了一只黑不溜秋的甲殼蟲。
何時了飛走后,我將西西弗斯拎回家安置在陽臺上,晚上何時了從江蘇打來電話,讓我拍張西西弗斯的照片,以證實我沒把它扔掉。我拍了張照片發(fā)過去,順帶發(fā)了個翻白眼的表情。
第二天,我完全忘了西西弗斯的存在,到了晚上才猛然想起,我跑到陽臺,看見西西弗斯底朝天仰躺著,所有的細腿一起掙扎,也翻不過身來。不知道它這樣子掙扎了多長時間,如果一直翻不過身來,是不是就變成甲殼蟲標本了?我找了個東西,扒拉了下西西弗斯,它翻過身來后,立馬投入滾牛糞蛋子的運動中,好像滾牛糞蛋子是它畢生的事業(yè),一刻也不能懈怠。
第三天我回來得有點早,黃昏的時候,我想坐在陽臺的松樹墩子上看一會兒落日,我的陽臺正對伊犁河,可以一覽無余地看見伊犁河上的落日。伊寧這座城市,有比任何一座城市都令人驚訝的落日,尤其是夏天,落日耀眼得像是天體墜毀,人們幾乎可以用肉眼看見火焰從球體里掉下來,落進伊犁河里,河面被大面積點燃,金光一片。伊犁河上乘坐汽艇的人,乘風破浪地迎著金光駛去,像是駛入了世界末日。我經常坐在陽臺上,讓自己包裹在金光中。等落日沉落下去后,我感覺自己像燃燒過一樣,皮膚上帶著灰燼的顏色。
現(xiàn)在陽臺成了西西弗斯的臥室兼餐廳,因為擔心西西弗斯從窗子爬出去,我得關緊每一扇玻璃。牛糞的臭氣在陽臺彌漫,我不可能坐在牛糞的味道中安然地欣賞落日。我放棄陽臺,回到房間,發(fā)現(xiàn)剛才忘了關陽臺門,牛糞味飄進了房間,我用餐的時候,我的鼻子聞到的,是西西弗斯正在享用的東西,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嘴里咀嚼的也是牛糞。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就揮之不去,使得我再也咽不下去任何東西。我跑到陽臺,打開窗子,風帶著伊犁河水的氣息涌進來,這樣感覺好多了。我本想著睡覺前把窗子關上,但是后來我完全忘記了關窗子的事。半夜我被何時了打來的電話吵醒,何時了沒頭沒腦地問我,援疆結束,如果他留在伊犁不回江蘇,我怎么想。我最恨別人吵醒我睡覺,我咕噥了句神經病,掛掉電話繼續(xù)蒙頭大睡。
第四天,我回來后例行公事地去陽臺看了眼西西弗斯,它一如既往地在紙箱子里忙著滾牛糞蛋子。牛糞蛋子太大,滾不動,它就掉轉身,用后腿蹬。我用手機拍了張西西弗斯?jié)L牛糞蛋子的照片,本來想發(fā)給何時了,想想又沒發(fā)。誰知道他這兩天在忙啥,可能早忘記了西西弗斯的存在。
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見西西弗斯在紙箱子里瘋狂地滾牛糞球,難道它不需要睡覺嗎?同時我懷疑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西西弗斯好像不是在陽臺滾牛糞蛋子,而是在我的枕頭邊,它眾多的細腿一起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每一下,都撓在我的耳膜上。這有點煩人。我給何時了打電話,何時了很快就接了,但是任憑我怎么“喂”他都不出聲。我想起昨晚掛掉他電話的事,調侃他跟伊犁的大尾巴羊一樣記仇。何時了來伊犁后發(fā)現(xiàn)伊犁的大尾巴羊羊毛不及澳大利亞的美利奴羊好,建議從澳大利亞引進美利奴羊種羊來改變伊犁羊的品種。美利奴羊種羊的引進,后來成了江蘇援疆的一個重點項目。老哈很高興,他早就有改良伊犁羊的打算。伊犁的大尾巴羊,羊毛粗、短、硬,能提取的羊絨比較少,有些品種的羊,還會出現(xiàn)花羔,比如巴里坤羊,喜歡在脖子那里長一圈黑毛,看上去像是打了個漂亮的領結,新疆人把巴里坤羊叫紳士羊,這類羊的羊毛只能生產掛毯地毯之類的東西,如果能引進澳大利亞美利奴羊,對伊犁的畜牧業(yè)將會是一場改良。不過,牧民對這個改變不怎么高興,他們對自己養(yǎng)習慣了的羊有深厚的感情,不太愿意接受長相陌生的外國羊。外國羊理解不了他們的吆喝是個啥意思,也聽不懂牧羊犬的吠叫是個啥意思。牧民問老哈,是不是他們的牧羊犬從此都得用英語汪汪叫。如果一定要他們接受這些外國羊,那么,老哈就得給這些外國羊弄個翻譯來。對這個改變,母羊也很不高興,母羊不肯配合外國羊的親熱,各種的抗拒,脾氣變得古怪不堪,有一次何時了采用跪、臥、蹲、趴等多種姿勢,拍攝草原落日的時候,一只有大彎角的羊遠遠地看了一會兒,突然毫無征兆地奔過來,狠狠頂在何時了的某個部位上,痛得何時了嗷嗷叫。后來何時了見了羊就往我身后躲,他分明感受到了母羊對他的敵意。這種偶蹄瓣動物,看著溫順,其實挺記仇的。
我翻出下午拍的照片發(fā)過去,讓何時了看看西西弗斯?jié)L的牛糞蛋子有多大??匆娢魑鞲ニ梗螘r了終于開口了,像個看見玩具的孩子。何時了說他看見西西弗斯舉著一個梨子那么大的牛糞球在廣闊的草原上移動的時候,驚訝得不得了,他立刻對這個大力士心生了敬意,在下手逮西西弗斯之前,他先向它認認真真行了個皇家宮廷禮。我對何時了諸如此類的行為一點也不奇怪,他在帕姑娘家擠牛奶,要先跑去采一把野花獻給母牛。
我告訴何時了,我小時候住的羊毛胡同是平房區(qū),有的人家會在院子里養(yǎng)上一頭奶牛,奶牛拴在蘋果樹下,嘴里反芻著樹上掉下來的蘋果,屎殼郎家族則在由蘋果演變出來的牛糞堆里熱火朝天地滾著牛糞蛋子。我曾好奇地追蹤屎殼郎的移動軌跡,想看看它們究竟把牛糞球滾到哪兒去了。
羊毛胡同現(xiàn)在還能看見屎殼郎嗎?何時了問我。
應該沒有了吧,我說。過去那種似乎不可改變的許多東西都在消失。羊毛胡同雖然還保留著伊寧的老樣子,但是,很多年前就不許養(yǎng)牛了,加之后來下水道的鋪設,地面上不可能再有牛糞和其他糞便的存在,屎殼郎沒有了生存環(huán)境,在城市已經完全滅絕。西西弗斯可能是城市里唯一的、最后的一只屎殼郎。
這聽起來有點悲壯,何時了說。他斷定西西弗斯是一只雄性屎殼郎。據他觀察,雄性屎殼郎喜歡把牛糞球滾得像個梨子,這是雌性屎殼郎最喜歡的形狀,便于它們產卵。何時了計劃回伊寧后就把西西弗斯送回草原去,完美的現(xiàn)代城市對西西弗斯來說是個生存絕地。只有草原上才有西西弗斯最不可辜負的牛糞球和雌性屎殼郎的愛情。西西弗斯?jié)L牛糞球的技術算得上高超,一定能吸引眾多雌性屎殼郎的注意力。從某些方面來說,牛糞球等同于人類的鉆石,人類尋找愛情喜歡用足夠大的鉆石,屎殼郎則用足夠大的牛糞球。
何時了問我有沒有發(fā)現(xiàn)西西弗斯晚上也不停嘴地吃牛糞,這個家伙能利用月光偏振現(xiàn)象進行定位,幫助自己取食。我是第一次聽見“月光偏振”這個詞,我好奇沒有月亮的晚上,西西弗斯是不是就只能抱著牛糞球原地打轉了。我爬起來,跑到陽臺,看見西西弗斯在燈光下忙著用鏟狀的頭和槳狀的觸角把牛糞滾成一個球。西西弗斯在草原上滾牛糞球是為了便于運輸,在紙箱子里也滾牛糞球,就不太好理解了。我懷疑西西弗斯有滾牛糞球的強迫癥。我問何時了,西西弗斯為什么非要把牛糞滾成球才吃,難道這樣吃,味道和滾成球吃有差別嗎?何時了說,西西弗斯還奇怪人為什么非要把飯裝在碗里吃呢。大多時候,人的行為其實并不比一只屎殼郎更高明。人制造出廢物、廢氣、廢水。屎殼郎是地球的清道夫,負有拯救人類的使命。
你趕緊變成一只屎殼郎,拯救人類去吧,我說。掛掉電話后,我看了下時間,我和何時了竟然聊了將近兩個小時。
第五天,也就是今天早上,我被手機鈴聲吵醒,老哈讓我去他辦公室一下,馬上就去。老哈總是提早半小時到單位,有時候神經興奮,或者剛好相反,比如在家挨了老婆大人的罵,他會提早一個小時到單位上班。這位哈局長只要到了單位,就理所當然地以為別人這個點也和他一樣坐在辦公室里上班了。我看了下時間,離上班足足還有十幾分鐘。為了不讓老哈知道我還躺在床上,我爬起來就往單位跑,一邊跑一邊穿衣服。伊寧這座城市,街道邊的行道樹全是蘋果樹,樹上結著還沒有長熟的蘋果,空氣里盡是蘋果青澀的味道,我暢快地呼吸著,跑過英阿亞提街、斯大林街,跑過青年廣場,我雖然有點胖,但奔跑起來速度不慢。十點還差幾秒的時候,我完美地站在了老哈面前。
半小時后我從老哈辦公室里出來,立刻掏出手機給何時了打電話,我告訴何時了我無法繼續(xù)幫他養(yǎng)西西弗斯了,我要去牧區(qū)一段時間,老哈派我去調研草原上牛糞的情況。草原并不是這個江蘇人想象中的童話世界,近兩年伊犁草原不是蝗災就是毒草遍布,現(xiàn)在又面臨著一場牛糞災難,牛糞在草原上的分布,已經堪比天上繁星。文旅局的那個白局長,前兩天來找老哈。大家對這個長得不賴的年輕局長一點不陌生,她經常出現(xiàn)在一些短視頻中,刷手機的時候可以刷到她,要么穿著飄飄白裙,從一大片紫色薰衣草中款款走過,打出的字幕是,普羅旺斯很遠,伊犁很近;要么開著越野車,出現(xiàn)在拐彎連著拐彎的獨庫公路上,畫外音是:今天你走完了人生所有的彎路,余下的盡是坦途。昭蘇天馬節(jié),白局長親自上陣,騎著馬在馬群中奔跑。她跟我們老哈訴苦,為了拍那個萬馬奔騰的鏡頭,她學了半個月的騎馬,拍的時候還從馬上摔下來,差點被后面的馬蹄踩踏。如果牛糞問題不解決,她這一跤算是白摔了,煞費苦心做的旅游宣傳視頻也都白做了。沒有誰愿意跑幾千公里,坐飛機坐火車地來到伊犁大草原看臭氣熏天的牛糞。老哈是個好說話的人,白局長都這樣說了,他能不幫忙嗎?只是,這個忙不太好幫,老哈可以打報告給伊犁州州長,讓州長下文件,發(fā)動州直機關單位到草原清除毒草,但是,他不能要求州長讓大家去草原撿牛糞。就算人多勢眾把牛糞撿干凈了,牛還會繼續(xù)拉。牛和馬和驢不一樣,牛有兩個胃,這兩個胃像兩個牛糞加工廠,吃得多,拉得也多,伊犁的大草原上,每天有成百上千頭牛在同時制造著牛糞,這豈是靠人力能解決的?白局長不管這么多,她對老哈說,伊犁旅游人流量如果上不去,我找你是問。這是充滿威脅語氣的句子,白局長把它表達成了撒嬌語氣的句式,這個在老哈這里很管用。
何時了問我,以前牛也是兩個胃,也是吃得多拉得多,不停地制造牛糞,為什么以前沒有發(fā)生牛糞災難?是牛的數量急劇增多了,還是草原面積縮小了?
何時了來伊犁不過半年,他完全不了解以前牧區(qū)是個什么狀況。沒有電,沒有煤氣,牧民燒火做飯基本靠牛糞,冬天取暖也靠牛糞。牛糞才拉下來,就被撿走了。勤快的牧民家,院子里的干牛糞堆得像座金字塔,有的人家房子的外墻上,貼餅子一樣整齊地貼著一整面墻的牛糞餅,這樣壯觀的牛糞景象,何時了沒機會看到?,F(xiàn)在牧區(qū)有電有煤氣,住在現(xiàn)代化的房子里,牧民覺得用牛糞燒火做飯?zhí)恍l(wèi)生了。他們以前可沒覺得那東西不衛(wèi)生。
應該杜絕現(xiàn)代化對草原的侵入,何時了說。
我真想把這家伙扔到哪個旮旯子里去,讓他好好體驗一下沒有現(xiàn)代化是個啥滋味。他根本不知道原始之類的東西,給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帶來多少不便。何況,現(xiàn)代文明對原始草原的侵入,不是誰阻擋得了的。我告訴何時了,去草原調研牛糞刻不容緩,明天,最遲后天,我就到牧區(qū)去了。等我回來,估計西西弗斯已經變成了甲殼蟲標本。我建議何時了,如果找不到其他人幫他養(yǎng)西西弗斯,老哈可以養(yǎng),誰讓他極力支持何時了帶回它來。老哈對西西弗斯負有不可推卸的養(yǎng)育責任。
何時了有點擔心老哈家的大鵝會把西西弗斯當葡萄粒給吃了。老哈家的院子里養(yǎng)了兩只鵝,什么都吃,老哈手里冒著煙的香煙都搶著吞進肚子里去。我不管鵝不鵝的,那是老哈操心的事,反正我是解脫了。
我跑回家,打算把西西弗斯給老哈送去。打開紙箱子,我沒在牛糞中發(fā)現(xiàn)西西弗斯的身影。我以為它鉆到牛糞下面去了,倒騰了一番紙箱子,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離開陽臺,隔著門悄悄觀察,屎殼郎這種塊狀生物,看著沒長腦子,實則聰明得很,一有什么風吹草動,就一動不動地裝死。等沒動靜了,再繼續(xù)滾牛糞蛋子。我觀察了好一會兒,沒有聽見西西弗斯平時發(fā)出的滾牛糞蛋子的聲音。我跑到樓下,折了根樹枝,將紙箱子里的牛糞翻了個底朝天,還是一無所獲。
看著敞開的窗子,我覺得找回西西弗斯有些渺茫。西西弗斯長著一對透明的翅膀,平時收攏來隱藏在黑色甲殼里,這讓我忽略了它是個會飛的東西。
西西弗斯飛得遠嗎?我問何時了。
和鳥類比不算遠,最多可以飛一兩個公里。
半徑一兩個公里,那是多大的搜尋范圍?我伸頭看了看窗外,打消了下樓去尋找西西弗斯的念頭。
你不會是開著窗子的吧?何時了警惕起來。見我不吭聲,這家伙嘴里發(fā)出一聲哀嘆:看來西西弗斯是找不回來了。
在完全確定了西西弗斯失蹤后,我將紙箱子拿到樓下,扔進了垃圾桶。我準備第二天就去那拉提。我在那拉提有幾個關系不錯的哈薩克族朋友,帕姑娘是其中一個。
第六天早上,我正吃早飯,接到何時了的電話,說他人已經在南京機場了,即將乘坐九點三十分的飛機,于下午三點三十分到達伊寧機場。何時了讓我準時去機場接他。
我有點意外,告訴何時了我已經跟帕姑娘說好了,中午趕到那拉提吃午飯,她專門殺了只羊,我不能對不起那只為我赴死的羊,要不它的死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可不可以讓別人去接一下你?我用商量的口氣問何時了。
我好不容易搶到最后一張南京飛伊寧的機票,還是頭等艙,多花了我好多錢。何時了有點不高興。
你還是讓其他人接一下吧,老哈一定會安排人接你的,我說。
讓你接一下我有這么難嗎?何時了的不高興陡然增加了兩倍。
我不得不留下來接何時了。下午,飛機準點降落伊寧機場。從南京直飛伊寧的這趟航班,是為方便江蘇援疆伊犁人員專門開通的,大多援疆的江蘇人,差不多一個月回一次江蘇。何時了來伊寧后,一次也沒有回去過。這次回去,老哈讓他多待幾天,不用急著回來。但是,何時了似乎很著急地跑回來了。他媽根本沒病,他是被騙回去相親的,一天相好幾個,相得他眼花繚亂,審美疲勞。他此番是偷跑回來的,為了麻痹他媽,他趿拉著拖鞋出的門,行李箱也沒敢拿。
上了車,何時了問我,現(xiàn)在趕去那拉提,吃那只為你赴死的羊,還來得及嗎?
我告訴何時了,這個點去那拉提,晚飯還是趕得上的。
那就現(xiàn)在去,何時了說。
從伊寧到那拉提,三百多公里。高速上車不多,路也筆直,沿途經過喀什山腳下的薰衣草花田,廣闊的風里挾帶著濃郁的花香,之后是遍地石頭的白石墩,這里應該是最不像地球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石頭,有著奇特的形狀和燒焦的顏色,地表沒有任何植被,就連駱駝刺和風滾草都沒有,堅硬的石頭的盡頭,綠色柔軟的草原毫無過渡地撲面而來。新疆的地貌就是這樣,反差巨大,總是給人視覺上強烈的沖擊。
我們到達那拉提小鎮(zhèn)的時候,時間不早也不晚,落日剛好卡在那拉提山鋸齒一樣的山峰上。
像不像牛糞球?何時了問我。
我知道他指的是落日。我示意何時了別出聲。那拉提小鎮(zhèn)在這個時間點有著令人驚訝的安靜,似乎所有的車輛都停止了行駛。
我將車停在帕姑娘家附近,下了車,我和何時了沿街穿過小鎮(zhèn)往東走。小鎮(zhèn)居民的房子各不相同卻又很相似,都有雪白的墻壁和紅色的屋頂,屋頂上落著灰鴿子??諝庵杏泄神R車的氣味,估計有輛馬車剛從小鎮(zhèn)跑過。我對馬車比較熟悉,這東西即使跑過去半天了,經過的地方還會有特殊的氣味留下來?,F(xiàn)在也只有那拉提這樣的地方,還會有馬車跑過。
我們慢吞吞地走著,三個人快步從后面趕上來,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光看走路的速度,就知道這三個人不是小鎮(zhèn)上的人,小鎮(zhèn)上的人走路不慌不忙,我和何時了一到小鎮(zhèn)就傳染上了這種不慌不忙,在高速上的時候,我們還有點急死忙活的味道,好像那拉提小鎮(zhèn)會跑掉?,F(xiàn)在,就算帕姑娘在等我們吃羊肉,我們也要保持不慌不忙的節(jié)奏,這是小鎮(zhèn)慣有的風格。
但是那三個人走得很快,他們本來走在我們后頭,趕上我們之后,很快就走到了我們的前頭去。他們破壞了小鎮(zhèn)一種慣有的東西。
何時了在一家超市門口停下,買了一雙帆布球鞋,換下腳上的拖鞋。之后我們繼續(xù)往東走,一根面拉條子面館在這條街的最東頭。這里是我們蹲點牧區(qū)時定點吃飯的地方。帕姑娘已經煮好了羊,帕老爹熬了濃磚茶。這兩個人,單從長相上看就知道是一對父女,不過帕姑娘很幸運地沒有遺傳帕老爹馬鞍一樣的大鼻子。帕老爹的大鼻子很礙事,總是碰到這碰到那,尤其是喝醉酒的時候,大鼻子沒有一次不受傷,不是貼著創(chuàng)可貼,就是抹著紅藥水紫藥水,這使得鼻子更加的顯眼,惹人注目。帕姑娘礙事的部位是胸,她的胸跟博格達峰一樣高聳。小鎮(zhèn)的人都知道帕姑娘的人和她的胸一樣不好惹,隔壁烤肉店的亞孜巴郎經常被她欺負得扁扁的。有次兩人發(fā)生了點口角,帕姑娘直接用胸把亞孜巴郎懟得落荒而逃。當事情有可能觸及女人的胸部時,亞孜巴郎也只能落荒而逃。這個好脾氣的巴郎子每天站在烤肉店門口,卷著舌頭喊烤肉烤肉,正宗的沒有談過戀愛沒有結過婚的羊娃子肉。帕姑娘覺得亞孜巴郎是在內涵她,她這個年齡的哈薩克族姑娘,早就結婚生子了,她連一次像樣的戀愛都沒有談過。也不是沒有談過,她和一個經常來店里吃拉條子的賣蜂蜜的小伙子,有過一段類似戀愛的交往。這些年那拉提小鎮(zhèn)冒出來很多賣蜂蜜的人,他們形象邋遢,嘴上抹蜜,但那個賣蜂蜜的小伙嘴上沒有抹過蜜,他來到帕姑娘的店里,除了點一份過油肉拌面,從來不多說一句話。某一天,賣蜂蜜的小伙突然就不來吃過油肉拌面了,自此以后也沒再出現(xiàn)過。帕姑娘失魂落魄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從失戀中緩過神來。但據亞孜巴郎說,那個人對帕姑娘壓根就沒那意思,他從來不坐在帕姑娘的店里吃拉條子,而是把面端到烤肉店里吃,順帶吃幾串烤肉,來兩瓶啤酒,在酒喝多了的情況下,會吐槽帕姑娘老是在過油肉拌面里放太多的肉,他實際上更喜歡吃皮牙子。他不喜歡胸太大的女人,這讓人聯(lián)想到產奶量很大的荷蘭奶牛。亞孜巴郎不敢把這些告訴帕姑娘。其實以前亞孜巴郎喊烤肉烤肉的時候,帕姑娘并沒覺得是在內涵她,自從賣蜂蜜的小伙消失之后,只要亞孜巴郎喊烤肉烤肉,帕姑娘就會沖出去威脅亞孜巴郎,要是老是在她旁邊汪汪叫個不停,她會把他扔到烤肉架子上去,讓他變成一只烤全羊。帕姑娘說到做到,在亞孜巴郎再次開口喊的時候,帕姑娘開足馬力扇了他一耳光,這一耳光直接把亞孜巴郎扇倒在冒著煙的烤肉架子上。亞孜巴郎爬起來后,宣稱跟帕姑娘吵架還不如對著一堵墻吹口哨,因此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基本上都是在吹口哨。
好著呢嗎你?亞孜巴郎停下吹口哨問候我。
好著呢嗎你?帕老爹也迎上來問候我。
好著呢我。我用亞孜巴郎和帕老爹的語法回答他們。
我們家的馬向你問好,我們家的牛向你問好,我們家的羊向你問好,我們家的小羊羔子向你問好,我們家的狗向你問好,我們家的十只鴿子向你問好。帕老爹以哈薩克族人特有的方式問候了我。
感謝你們家的馬,感謝你們家的牛,感謝你們家的大羊和小羊,感謝你們家的狗,感謝你們家的十只鴿子。我右手捂心坎,表達謝意。
問候完我,帕老爹問何時了,上?;貋砹藛崮悖?/p>
這個帕老爹,老是把何時了當成上海人。這不奇怪,上了點年紀的伊犁人,大多會像帕老爹這樣,把援疆的江蘇人跟當年支邊的上海人混淆不清。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伊寧市漢人街賣杏子的賣桃子的賣葡萄的那些維吾爾族老漢,全都會說阿拉、儂、小赤佬。維吾爾語腔調說出來的上海話充滿喜感,那是那個年代獨有的記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不再年輕的知青陸續(xù)返回上海,對口援疆的江蘇人開始一批一批來到伊犁,江蘇緊挨上海,在新疆人看來,江蘇人和上海人口音接近,高矮接近,皮膚白皙的程度也接近。性格上,江蘇人沒有上海人細膩,但也絕不粗糙,大致上跟他們的園林風格有點相似。這一點,在何時了身上充分體現(xiàn)。我們下牧區(qū)蹲點,住的地方離吃飯的地方往往有一段距離,我和何時了一起出門,我老早到了,何時了還在后頭婉約地走著。等走到了,先用紙巾把鞋子上的灰擦干凈,把手認真洗過,才坐下吃飯。這時候揪面片子早就煳了,手抓肉也涼涼了。我跟老哈抱怨,如果一頭和田驢子跟一匹昭蘇馬一起拉車,昭蘇馬肯定不是累死的,是被急死的。當著何時了的面,老哈說,你還嫌人家走路婉約,有幾個人像你,走個路都飛沙走石的。何時了不在場的時候,老哈對我說,你折根樹條子,他走路婉約了,你就拿樹條子抽他。這個老哈,也太那啥了。
我讓帕姑娘把飯桌擺在門口,門口沿街的綠化帶一律種著波斯菊,那拉提小鎮(zhèn)隨便哪塊能種東西的地方,都種著這種頗具異域風情的植物。晚風吹拂著波斯菊和桌布的一角,落日的一點余暉照在飯菜上,讓人感覺飯菜美味無比。但是,很快我們就不得不撤進店里。沒頭沒腦的蒼蠅,毫無章法地在食物上亂飛,弄得我們無法進食。想不到小鎮(zhèn)會有這么多蒼蠅,盡管門窗嚴嚴實實地掛著防蠅紗網,但是店里似乎也不能完全幸免,我們得一邊吃,一邊忙著對付圍著我們亂轉的蒼蠅。帕姑娘對此毫無辦法,以前小鎮(zhèn)一個蒼蠅都見不著,干凈得跟月球一樣,人們弄不懂這些討厭的東西是從哪兒來的。
還好隔壁烤肉店飄蕩著濃郁的孜然香味,這種西域特有的香料彌漫了整個小鎮(zhèn),這多少抵消了蒼蠅給人帶來的不快。烤肉店門口,幾個趕馬車的老漢像核桃一樣聚在一塊。我沒看見斯大爺,平時斯大爺就坐在他們中間,因為個頭格外高大,一眼看去,像是一匹駱駝坐在一群羊中間。不過,我好像從來沒看清楚過斯大爺的臉,他臉上籠罩著一層往事的浮影,致使他的面目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他坐在那里的姿勢讓人記憶深刻,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種攝取時光的能力。
何時了向帕姑娘打聽斯大爺,帕姑娘表示她從不關心隔壁的事。據我看,她其實關心得很??救獾甑淖雷佑湍伳伒?,帕姑娘罵亞孜巴郎,這個樣子別人咋進來吃烤肉呢嘛。她跑去把桌子上的方格子塑料布全掀了扔到垃圾桶里,亞孜巴郎不敢阻攔,只能去買了新的換上。亞孜巴郎有一件牛屎黃的粗羊毛外套,帕姑娘一見他穿,就用蒼蠅拍子噼里啪啦地打他,這種顏色讓她聯(lián)想到牛屎。于是即便是凍得瑟瑟發(fā)抖,亞孜巴郎也只能身著襯衣,絕不敢穿上那件牛屎黃的羊毛外套給自己惹麻煩。我毫不懷疑帕姑娘喜歡亞孜巴郎,看來她已經過了那個賣蜂蜜小伙的坎,不過亞孜巴郎明顯懼怕她。她是個能吃掉男人的女人,亞孜巴郎這樣說帕姑娘。我把這話告訴了帕姑娘,結果她在端給我的拉條子里下毒般放了半盤子的紅辣椒。
我讓何時了去問烤肉店門口那幾個趕馬車的人,他們每天趕著馬車響著鈴鐺跑遍整個小鎮(zhèn),理應知道小鎮(zhèn)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何時了以為趕馬車的人不懂漢話,用肢體比畫了半天,所有的腦袋都轉過來,費解地盯著他看了半天,最后終于長吐出一口氣,明白過來何時了那些眼花繚亂的手勢原來跟斯大爺有關。有個說話喜歡咂巴嘴巴的老漢,用流利的漢語告訴何時了斯大爺死了,他在某個清晨看見斯大爺被七八個人抬到墓地去了。一般人被抬去墓地,三四個人就夠了。斯大爺塊頭實在太大了,得多出一倍的人來抬。老漢就是根據這個來判定被抬去墓地的人是斯大爺,這也太不靠譜了。老漢本身就是個不靠譜的人,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坐馬車的人要去小鎮(zhèn)的東頭,他把人拉到西頭,要么就是趕著馬車拉著客人在小鎮(zhèn)轉圈圈,為此他經常收不到錢,還會挨一頓罵。
另一個抽莫合煙的老漢否定了前一個老漢的說法,他很肯定地告訴何時了,斯大爺被他兒子接走了,他兒子到新疆找他來了。那拉提的人都知道斯大爺的故事,斯大爺年輕的時候是個帥氣的放馬人,兩米多高的個頭,加之粗大的骨骼和寬闊的肩膀,使得他看上去像個草原上的巨人。一個上海女知青愛上了他,兩人結婚后,小鎮(zhèn)的人不由得替女知青擔憂,斯大爺騎在馬上,讓人以為馬會被他壓趴下,女知青顯然不比馬更經壓。小鎮(zhèn)人的擔心純屬多余,女知青不僅沒被壓趴,還生出來一個和斯大爺一樣高個頭的兒子。一九八幾年的時候,女知青帶著兒子回了上海,斯大爺后來一直一個人生活,他仿佛獨自生活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大熱的夏天,也穿著很長的羊皮大衣,戴著厚厚的皮帽子。女知青帶著兒子離開那拉提的時候是冬天,斯大爺穿著羊皮大衣,戴著皮帽子,趕著馬車把他們送到車站,看著他們離開,之后斯大爺就一直穿著冬天的衣服,他永遠地停留在了那個時間里。很多人都勸斯大爺脫下這身蠢得要死的衣服,大夏天的也這樣穿,簡直像個乞丐或者傻子。
何時了不這樣認為,他覺得草原上最初的神大概就是斯大爺這個樣子的,高大如巨人,穿著類似遠古的衣服,眼神茫然地走在人群中。有關斯大爺的兩種消息,何時了相信后一種說法,他認為等人的人,心里有個念想支撐著,是不會那么隨便就死掉的,也許斯大爺真的被兒子接到上海去了也說不定。我提醒何時了,斯大爺是蒙古族人,他是不會離開草原去上海的,要去的話一九八幾年就去了。生活在草原的人,適應不了城市硬邦邦的水泥地面。他們擔心在城市摔上一跤會比在草原摔跤痛得多。那拉提草原生活的大多是哈薩克族人,蒙古族人占少數,但那拉提這個地名是蒙古語,翻譯成漢語,是最先看見太陽的地方。何時了覺得這個地名太富有寓意了,如果那拉提是地球上最先看見太陽的地方,那么,這個太陽一定是草原上的西西弗斯推送出來的。何時了讓帕姑娘明天早上早點叫醒他,他要起來看草原日出。帕姑娘拿出一件帕老爹的舊大衣扔給何時了,讓他看日出的時候穿上,即便是夏天,太陽升起來之前草原上的氣溫還是有點低的,一件襯衣根本抵擋不了早晨的冷風。
第二天早上,何時了看日出的時候踩到了一泡稀牛屎,他剛用濕紙巾把鞋子擦干凈,緊接著又踩到了一泡,這次更糟糕,就是用一整包濕紙巾也休想弄干凈鞋子。何時了只能把鞋脫了,光著腳走回來。他手提沾滿牛糞的鞋子,穿著帕老爹的長大衣,光腳穿過整條街,小鎮(zhèn)的人以為那拉提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斯大爺。
何時了在看日出回來的路上,再次遇見了那三個人,他們跟上次一樣走得很快,像是急著要去什么地方。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又看見過那三個人兩次。一次在阿爾善村附近的草原公路上,他們的綠色皮卡車停在路邊,兩個男的站在車尾抽煙,女的在打電話,我們的車經過的時候,他們像三只食草動物那樣一起轉頭看向我們。再一次,他們走進一根面拉條子面館,在我們對面的桌子邊坐下來。他們進來的時候看了我們一眼,我們也看了他們一眼。菜上來后他們邊吃東西邊說話,說著一種我們聽不懂的方言。他們知道我們聽不懂,說的時候很大聲,毫無顧忌。那個女的,坐姿很別扭,穿絲襪的兩條腿在桌子下面扭麻花一樣擰在一起,這讓人感覺她正用兩條腿在絞殺著什么。我稀里嘩啦吃拉條子,迸起的湯汁濺到了何時了的眼睛里,何時了使勁眨眼睛。他的位置正好對著那個女的,致使她以為何時了是在對她眨眼睛,于是以星星眨眼的方式熱烈地回應了何時了。我在一旁樂不可支。
三個人吃完飯走出去后,何時了向帕姑娘打聽他們的來歷。帕姑娘說這三個人剛來小鎮(zhèn)的時候自稱是來看草原的,他們生活在海邊,從沒有看見過草原。
但是他們看過草原后一直不走,小鎮(zhèn)的人問起來,他們改口稱自己是買賣人,來小鎮(zhèn)收奶子的。也有可能說的是麥子,他們的普通話很糟糕,沒人能聽懂他們說的到底是奶子還是麥子。小鎮(zhèn)人沒有看見過大海,對大海邊來的人很好奇,那個女的,裙擺上寬寬的白色花邊,像是從大海海岸線上剪下來的一截浪花的花邊。大家猜測那兩個男的,到底哪個是女人的丈夫或男友。帕姑娘認為可能是年紀大一點的那個,她看見年紀大一點的走路的時候把手搭在女人的屁股上。不過年紀輕一點的看著跟女人也很親密,他們經常打打鬧鬧,甚至勾肩搭背。大海邊的人也太那啥了,帕姑娘壓著嗓子卻還是很大聲。
何時了說這三個人從我們身邊經過的時候,他聞到那個女人身上有股子海草的味道,這讓他感覺那個女的像是從海里爬上陸地的一種生物。我生長在新疆,從沒有見過大海,我連海草都沒有吃過,無從知道海草的味道是怎樣的。就像何時了,完全感知不到馬車的味道。我有點生何時了的氣,我還有點生我自己的氣,我覺得我們像兩個傻子,對彼此的一切渾然不覺。
我花了十來天的時間,跑遍了那拉提草原的每一片草地,弄出一份眾多數據堆積的報告。何時了說是從江蘇趕回來幫我,實際上大多時間都在逮屎殼郎。他按照屎殼郎的嗅覺習慣,逆風而行,說是這樣更容易找到它們的蹤跡,好像他和它們是一伙的。他還知道屎殼郎在糞便和棲息地之間總是走最聰明的直線。我記得以前草原上經??梢钥匆娨欢岩欢杨愃铺撏恋臇|西,那是屎殼郎家族光顧過的牛糞殘羹,現(xiàn)在得大面積搜索,才能找到一處有屎殼郎的牛糞堆。何時了哀嘆沒想到草原上的屎殼郎都快成稀有物種了。我告訴何時了,屎殼郎減少有幾個原因,牧民給牛治療腸道寄生蟲使用的藥物殘留在排泄出的牛糞中,這些化學殘留物會殺死吞食牛糞的屎殼郎,另外,去年伊犁草原遭受蝗災,從印度和巴基斯坦邊境飛來的蝗蟲鋪天蓋地地啃嚙草原,最后不得已動用直升機噴藥,才制止了蝗害,屎殼郎也因此被殃及。牛糞靠自己分解,需要半年一年的時間,屎殼郎可以大口大口地吃掉它們。如果屎殼郎滅絕了,估計伊犁草原會被牛糞覆蓋,草原上的小鎮(zhèn)也會隨之消失。
我和何時了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草原上大量牛糞被翻動過,我們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是什么動物干的。每年夏天,會有一群蓑羽鶴飛來伊犁草原短暫停留,之后它們越過喜馬拉雅山,飛往印度和尼泊爾。據說這是地球上最艱難的遷徙,蓑羽鶴要飛越八千多米的珠峰,才能到達目的地。今年蓑羽鶴還沒有在伊犁草原出現(xiàn),而且,從往年的情形看,這些有藍灰色羽毛的漂亮鶴,對牛糞并不感興趣。
何時了曬得黑亮黑亮,已經成功地和屎殼郎屬于同一個色系。他舉著兩只剛逮到的屎殼郎,研究了漫長的五分鐘,最后確定它們不屬于同一類屎殼郎。伊犁草原有六十多種屎殼郎,加上這兩只,何時了已經逮到了三十三種。他將屎殼郎分別放進兩只透明的塑料盒子里,用筆在盒子上標上號:蒙娜麗莎三十二號,月亮神三十三號。每一只裝有屎殼郎的盒子,都被他這樣標了號。蒙娜麗莎三十二號搬運牛糞的能力非常強,據何時了觀察,一對這樣的屎殼郎,在一天里面,可以將一百克左右的牛糞搓成球,埋到地下。月亮神三十三號,這種體型小一點的屎殼郎,不像其他屎殼郎那樣費力地搬運牛糞球,而是就地打洞,將牛糞球直接埋進土里儲藏起來。蒼蠅在牛糞里下的卵,一般需要四五天的時間才能孵化出來,也就是說,月亮神三十三號是蒼蠅殺手,蒼蠅還沒有來得及孵化出來,就被它埋到了地下。
我從車里拿出一瓶水扔給何時了,何時了接住,用抓過屎殼郎的手擰開瓶蓋一氣灌下去大半瓶,我示意水是給他洗手的,不是給他喝的。何時了看看自己的手,用剩下的一點水象征性地洗了洗。他現(xiàn)在變得不那么注重衛(wèi)生了。
一只駱駝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吃草。
那是只野駱駝嗎?背上只有一個駝峰。何時了問我。
不知道,我說。
何時了翻我一眼,他不信我不知道。
我別過臉去,懶得跟他說話。這幾天何時了他媽以及兩個姐輪番打來電話,讓何時了在相過親的女孩中挑一個,挑花眼的話抓鬮也可以,反正這些女孩家境都不賴,隨便抓到哪個,都門當戶對。何時了接電話接煩了,告訴她們自己在伊犁找了個女朋友,已經私定了終身。他媽他姐不信,何時了把手機朝向我,讓她們看。我嚇得一蹦子跳老高,我啥時候成他女朋友了?他也太能瞎編亂造了。那邊他媽他姐蹦得比我還高,她們要何時了立刻和我分手,伊犁姑娘都長得高鼻子大眼睛,視頻里看見的我既不高鼻子也不大眼睛,而且胖。何時了解釋說胖是因為我懷孕了,如果他現(xiàn)在和我分手,我肯定會殺了他。
不信你們就等著看,何時了對他媽他姐說。
我生氣得頭頂唰唰往外長羊角,沖過去,把何時了頂了個四腳朝天。何時了躺在草地上,舉著手機跟他媽他姐說,你們看見了吧,我沒騙你們,伊犁姑娘兇悍得很,你們不是她的對手。
掛斷視頻,何時了捂著胸爬起來沖我喊,你也不用這么狠吧,我的肋骨被你至少頂斷了三根。話音未落,他臉上立馬挨了一坨干牛糞。有一部分牛糞碎末飛進了他張開的嘴里,何時了“呸”了半天,用光了兩瓶水漱口。之后我們好幾天互不搭理。
何時了自個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可能是野駱駝的駱駝,然后舉著手機朝駱駝走去。我提醒何時了,如果是野駱駝的話,最好不要去招惹它,被駱駝蹄子踏上一腳,弄不好會丟掉性命。何時了不聽,舉著手機一邊錄一邊朝駱駝靠近。這無疑是一種危險的行為。果不出所料,何時了踩了一腳的牛屎,他跑到一片草勢良好的草地上使勁蹭鞋子,這個動作我們已經熟練無比。這些天我們在遍地牛糞中每走一步都下腳謹慎,經過多次踩中牛屎的慘痛教訓,我們最終得出了一套出牛屎而不染的經驗,除了要單腳跳,還要會使用腳尖落地,并且落地時要準確,腳尖站立不穩(wěn),或落地有偏差,都有可能踩上一腳的牛屎。不過,牛屎還算不上我們最大的困擾,讓我們頭痛的是蒼蠅。我們被這些沒頭沒腦的家伙侵擾得苦不堪言,它們隨時從我們經過的地方一哄而起,烏云一樣在頭頂翻滾。估計只有在美國的大片里才會看見這種世界末日般的災難場景。小鎮(zhèn)上的蒼蠅相對來說會少一點,但也少不到哪去,我們用餐的時候,上演人蠅大戰(zhàn)成了必不可少的內容。蒼蠅防不勝防地突襲我們的飯菜,冷不丁地叮一下我們的筷子或是即將送到嘴里的食物,一想到它們的細腿有可能剛剛在牛糞上爬過,我們就覺得什么都變了味。我們每天的飯菜由帕姑娘安排,早飯一般是奶茶、馕和幾個涼菜,中午是拉條子拌面,晚上比較豐富,有時候吃烤肉,有時候吃手抓肉,偶爾吃那仁或者抓飯。晚飯后帕姑娘會給我們端上一碗她自己做的酸奶子,以幫助我們消化掉那些吃下去的過量的肉。酸奶子這東西比較招蒼蠅,往往我們還沒有吃到一半,就有蒼蠅掉進了碗里。這還不算什么,更可惡的是,我們經常在快喝完一碗羊肉湯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香菜葉子的下邊粘著一粒蒼蠅,這時候,我們真想把自己的內臟都嘔吐出來。本來我們計劃在小鎮(zhèn)多待幾天,但是后來,我們恨不能馬上逃離小鎮(zhèn),回到沒有牛糞也沒有蒼蠅的城市里去。我們多少有點理解那位白局長了。和往年比,小鎮(zhèn)明顯冷清,甚至可以說是冷寂,開滿波斯菊的街上幾乎看不見一個游客。居民也開始嫌棄這個曾經像月亮一般干凈的草原小鎮(zhèn),許多人逃到城里生活,走不了的人,只能寄希望等天冷了,從西伯利亞來的寒流把蒼蠅凍死。
何時了蹭干凈了鞋子上的牛糞,在草地上盤腿坐下,他手托下巴,眼望遠方,做出一副無限惆悵的模樣。這家伙聲稱因為我對他的態(tài)度,他覺得自己像城市里的西西弗斯一樣孤獨。
我又好氣又好笑。
如果你真是西西弗斯,那么,此刻,你應該為拯救草原大口大口地吃掉牛糞,而不是坐在這里多愁善感。我說。
你說得對,如果不是西西弗斯固執(zhí)地重復著滾牛糞蛋子的運動,人類恐怕早就走到了世界的盡頭。知道恐龍是怎么滅絕的嗎?何時了問我。
大陸漂移?氣候變遷?火山爆發(fā)?我想起白石墩的石頭,遍地的黑色石頭中突然出現(xiàn)一兩塊恐龍蛋化石一樣的白石頭,里面似乎住著沒來得及孵化出來的恐龍嬰兒。
據我推測,恐龍是被自己的糞便熏死的,何時了說,上億年前屎殼郎就在地球上出現(xiàn)了,屎殼郎的始祖擔負著清理恐龍糞便的使命,估計在某個時期,它們遭受了一場滅絕性的災難,沒有了這些鏟屎官,巨大的恐龍糞便被留了下來,在億年前的陽光下發(fā)酵,噗噗地冒氣泡,產生出的二氧化碳、甲烷、氨氣和硫化氫,烏云一樣聚集在地球的大氣層,當這些氣體達到一定濃度的時候,毒氣量足以讓恐龍斃命。
這些毫無根據的說法看似不無道理。何時了這次回江蘇,心血來潮地剃了個新發(fā)型,從視覺效果上看,因為兩邊頭發(fā)過短,致使他的兩只耳朵支棱著,像是能探聽到一些史前的聲音。
我跳著腳用腳尖落地,避開一坨坨牛糞,跑到一片開藍花的馬蓮草中,拔了些馬蓮草編了個草環(huán)戴在何時了頭上,草環(huán)上豎著兩朵馬蓮花,像屎殼郎頭頂槳狀的觸角。幾朵棉桃似的云低低地懸浮著。接近黃昏的草原,各種氣息開始凝聚。野花的氣息,青草的氣息,露水的氣息,牲畜的氣息,牛糞的氣息。我能感覺到清淡的氣息在上,濃重的氣息在下。
遠處幾個人在草地上尋找什么??赡苁窃趽炷⒐健2菰线@個季節(jié)只要下一場雨,蘑菇就會爭先恐后地冒出來。我叫何時了和我一起去買點蘑菇,晚上讓帕姑娘給我們做蘑菇揪面片子。何時了不去,表示要坐在滿地的牛糞中間思考一些和地球命運有關的問題。
我獨自朝撿蘑菇的人走去。走了好一會兒,他們好像一點也沒有變近。草原上的距離具有視覺欺騙性,看起來不遠,走起來好像永遠也到達不了。
終于走到了。
哎,巴郎。我朝一個小巴郎喊。他停下來,梗著脖子,像動物幼崽那樣看著我。
巴郎,買蘑菇我。
我自認為哈薩話說得還算流利,但是小巴郎像是完全聽不懂。他瞪著眼睛,像看一頭會說話的母牛。
我察覺他袋子里裝的像是一些有生命的東西,憑借成年人的優(yōu)勢,我搶過袋子,將東西倒在地上。眼前的一幕讓我震驚不已,一堆擠作一團的屎殼郎,驚慌失措地四散著爬開去。
小巴郎見我倒掉了他的屎殼郎,放聲哭起來,罵我是吃牛糞的屎殼郎,是公路上被汽車壓扁的癩蛤蟆。幾個婦女見狀,跑過來七手八腳把地上的屎殼郎抓回袋子里。我試圖讓她們明白屎殼郎對草原很重要,不能抓。她們覺得我簡直是在說笑話,在她們看來,這些吃牛糞的家伙,除了吃牛糞,還能有什么用呢?
既然沒有什么用,那你們抓它干嗎呢?
賣錢。大海邊的人吃貓,吃狗。蛇、蝎子、其他許多惡心的蟲子也吃。不過,吃屎殼郎,也太那啥了吧。她們搖晃腦袋表示不敢想象。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她們說才好,如果草原上的屎殼郎被她們抓光了,牛糞會淹沒草原,那拉提小鎮(zhèn)也將成為蒼蠅的領地。
說到蒼蠅,婦女們大聲感嘆這些沒頭沒腦的東西現(xiàn)在已經弄得她們沒辦法生活了。再這樣下去,蒼蠅會把大家統(tǒng)統(tǒng)吃掉。
她們說歸說,麻利地撿豆子一樣撿起屎殼郎放進麻袋里。我擋在一個包頭巾的婦女前面不讓她抓,她一把扒拉開我,她的力氣可真夠大的,我被扒拉得一頭栽倒在一堆濕牛糞上。我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糊了一身的牛屎。這些該死的牛,草原滿懷善意地養(yǎng)育了它們,它們還草原以滿地的牛屎。
何時了從遠處跑來,他跑步的樣子也太難看了,像一只狂奔的屎殼郎。
我揮舞沾著牛屎的手臂朝何時了喊:那啥,那三個人,不是收奶子的,也不是收麥子的。他們是收屎殼郎的。
何時了跑到跟前,看見我糟糕的樣子,差點笑出內傷。
你簡直就是一坨大牛屎,何時了說。他問我聽沒聽說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澳大利亞發(fā)生的一場牛糞災難,澳大利亞的土著屎殼郎很挑食,喜歡吃袋鼠和考拉的糞便,對黏糊糊的牛糞比較嫌棄,牛糞被留了下來,厚厚地覆蓋住草原,影響了牧草的生長,并因此引發(fā)了一系列的生態(tài)問題。澳大利亞不得不緊急從其他國家,包括中國,引進喜食牛糞的外來屎殼郎,來解決牛糞災難。屎殼郎在澳大利亞的售價高達每公斤五千美金。
沒想到這么貴,我說。
地球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很貴,何時了說。我懂他指的是什么。
我和何時了看著撿屎殼郎的人以極快的速度四散而去,眨眼消失在草原的邊緣地帶,他們像是被一陣風吹到那里的。我們開車回到那拉提小鎮(zhèn),天還沒有黑,這是一天里小鎮(zhèn)最絢麗的時刻,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波斯菊發(fā)出同樣的色彩,馬車一輛接一輛在街上響著鈴鐺跑過。整個小鎮(zhèn),回蕩著鈴鐺清脆的聲音。
經過一個路口的時候,我們看見那輛綠色皮卡速度極快地迎面駛來,看來那三個人的車和他們的人具有同樣的德行。我猛打方向盤,將皮卡車懟停在路中間。
三個人從車上下來,一副來者不善的架勢,朝我們走來。我和何時了也下車,迎著他們走去。我提醒何時了,他們三個,我們兩個。何時了讓我不用怕,他練過跆拳道,那次老哈不和他打架,是明智之舉。
鬼才信,我說。
到時候你就信了,何時了說。
就在雙方馬上就要動嘴甚或動手之際,有人喊了聲“吁——!”來過草原的人都知道,那是趕馬人讓馬停止前進時發(fā)出的聲音。我和何時了停了下來,那三個人也停了下來。大家面面相覷了一陣,然后,五個人同時驚訝地看見了斯大爺,這個蒼老的草原巨人,手里拄著根碗口粗的楊樹枝,樹枝上銀色的楊樹葉子,神的旗幟一樣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
“吁——!”斯大爺又喊了一聲。
大家都被威懾住了,誰也沒有再朝前走。
在小鎮(zhèn)派出所做筆錄的時候,幾個警察不加掩飾地捂著鼻子,最后他們把筆錄遠遠地扔給我,讓我簽上自己的名字。有個年輕警察質問我,《草原法》為什么不把屎殼郎列入保護行列?,F(xiàn)在,除了罰款、沒收屎殼郎放回草原,他們一點也不能把那三個人怎么樣。要不是自己是個警察,他真想揍他們一頓。他們把大海弄臟了,又跑來弄臟草原。我心平氣和地告訴他,屎殼郎列入保護行列是遲早的事,至于那三個人,估計小鎮(zhèn)上的人會用牛糞砸他們的腦袋,把他們趕出小鎮(zhèn),永遠不許他們再來。
簽完字后警察晃動腦袋示意我趕緊離開,在我走出去后,他們才終于把手從鼻子上拿開,大松了一口氣。我們經過院子,看見那三個人蹲在墻邊,從背后看就像三只沒有翅膀的蒼蠅。
走出派出所,月亮已經爬上了那拉提山,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山脈起伏的輪廓,我和何時了走過花園廣場,走過漂亮的民宿,走過停在路邊的馬車。波斯菊隨時隨地出現(xiàn),在月光下夢幻般地搖曳著。小鎮(zhèn)的安靜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除了天空高掛的明月,還有另一束光,把小鎮(zhèn)照耀得閃閃發(fā)亮。這樣的情景,很容易讓人產生出一些錯覺來。何時了轉過頭朝我深嗅,贊美我頭發(fā)上的月光散發(fā)著牛奶的香味。我懷疑何時了的鼻子出了問題,要不怎么會把牛屎聞成了牛奶。當他繼續(xù)朝我探過頭來的時候,我的頭一偏,他的嘴唇從我的唇上掠過。我警告他千萬別啃我,要不我會給他套上個馬嚼子。
幾天后,回到伊寧的某個早晨,我剛醒來,就聽見西西弗斯在陽臺敲門,它的細腿敲打在門上發(fā)出的聲音和手敲打門發(fā)出的聲音明顯不同。我跑去開門,發(fā)現(xiàn)西西弗斯變得巨大無比,比一頭牛還大。我打開陽臺門,但是西西弗斯沒有要進來的意思,它看了我一眼,然后笨拙地轉過身,縱身一躍,從陽臺飛了下去。然后,西西弗斯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它用后腿蹬著,費力地一點一點,把火球一樣的太陽推了出來,剛才還隱藏在煙嵐和大氣層中的城市,一下子明亮起來。
接下來的真實情況是,我被驟然響起的手機鬧鐘吵醒,我猛地坐起身,蒙了好一陣之后才徹底清醒過來。這個過程浪費了幾分鐘的時間。我顧不上洗漱,跳下床,抓起一塊干馕就往單位跑。早晨的空氣中盡是蘋果的味道,懸掛枝頭的果子正在成熟,聞起來讓人心情愉悅。我穿過一條又一條飄蕩著蘋果味的大街,一路狂奔跑到辦公室,看見老哈舉著手機站在門口,我們不約而同地看了下時間,剛好十點。老哈面露失望,踩著點一路狂奔的上班方式,已經成了我的風格。老哈多次打算逮我個正著,以正視聽,但是我沒給過他這樣的機會,我總是能掐著點地跑到辦公室,不早一分鐘,也不晚一分鐘。當我生氣勃勃,又有點揚揚得意地站在老哈面前,老哈只能懊惱地擺擺腦袋,他示意我去他辦公室,他有工作要交代。
我跟在老哈后面往他辦公室走,老哈穿了件牛屎黃的夾克衫,真弄不懂邊境小城的男人們是個什么心理,他們今年似乎集體愛上了這種從草原上流行過來的不可名狀的顏色,最初應該是從亞孜巴郎這樣的人身上開始的,而亞孜巴郎明顯是從牛的排泄物上找到的審美靈感。早上我在狂奔而過的幾條大街上,先后看見好幾個男人穿著這種顏色的上衣,有個男的穿了條這種顏色的褲子,還有一個穿了件干牛屎顏色的馬甲,同時戴了頂濕牛屎顏色的帽子。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以為牛屎長了腳,跟在我和何時了身后,從草原跑到了城市里來,繼而我馬上醒悟過來,自己有可能在那拉提草原看牛屎看多了,看出了眼幻。更為糟糕的是,回到伊寧的頭幾天,我走路老是習慣性地東一下西一下地跳著腳走,仿佛生怕踩到了什么。這種走路姿勢看上去很滑稽。何時了也是如此,走在路上的時候,前面明明什么都沒有,他也要莫名其妙地跳一下,只有我知道他跳過去的是一坨看不見的牛屎。我們彼此笑話對方得了牛屎后遺癥。如果在草原再多待幾天,恐怕我們連正常走路都不會了。
我剛踏進老哈辦公室,老哈就冷不丁地回轉身來盯著我看,他脫發(fā)嚴重的后腦勺特別敏感,似乎有某種特異功能,能感知到我剛才在腦子里把他想象成了一坨牛屎。我趕緊把目光越過他,投向窗子。我們這座辦公樓的窗外,無一例外種著蘋果樹,老哈不讓修剪掉擋住他辦公室光線的樹枝,他讓那些枝條為所欲為地伸過來,緊貼著玻璃,枝條上的蘋果像一些好奇的小仙女,趴在窗子上盯著老哈的后腦勺看。老哈轉過身推開窗子,她們就會猛地彈跳到老哈面前,有的直接調皮地給老哈獻上一吻。我曾經偷吃了老哈窗外一個妖嬈的紅蘋果,那簡直跟吃了老哈的愛情一樣,害得老哈叨咕了一個夏天。自此之后,我再沒敢打過那些蘋果的主意。
老哈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窗子上的蘋果,馬上神情警惕,他閃開龐大的軀體,示意我看他貼在玻璃上的一張A4紙,紙上是他手寫的告示,分別用了維漢兩種語言,告示有點長,大概意思可以濃縮為兩句話:他剛給那些即將成熟的蘋果打過藥,對蘋果心生邪念的人后果請自負。
這招分明是用來對付我的。我假裝不明所以,一臉無辜地看著老哈。老哈趕緊清了下喉嚨。
一頭和田驢子和一匹昭蘇馬一起拉車,如果和田驢子死了,一定是累死的,因為和田驢子拉車的時候,昭蘇馬在睡大覺。老哈努努嘴,隔壁辦公室,何時了已經上班兩個小時了。他一直按江蘇時間上班。江蘇和伊犁有兩個小時的時差。前兩天江蘇設立了一個“援疆屎殼郎計劃”,打算從其他國家引進屎殼郎來解決伊犁草原的牛糞災難。地球上有兩萬多種屎殼郎,它們分布在除了南極洲之外的任何一個洲上。非洲靠近沙漠的地帶,有一種巨型屎殼郎,長達十厘米,這種屎殼郎吃起駱駝糞來食量驚人。
且慢,我打斷老哈,在腦子里飛快地計算了一番,屎殼郎可以滾動自身體重一千一百四十一倍的牛糞球,根據這個數據,一個十厘米長的屎殼郎,大概可以滾動一個足球那么大的牛糞球。我試想了一下,一群十厘米長的玩糞球高手,在草原上滾著足球那么大的牛糞蛋子,這場景多少有點吊詭,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足球隊員高超的運球技術。
這是何時了的主意?我問老哈。其實不用問也知道是他。
這個辦法真夠愚蠢的。誰能保證愛好駱駝糞的屎殼郎,也會愛好牛糞。我的口氣有點那啥,我本來想把話說得委婉一點,但是因為生氣,加上天性使然,我委婉不了。還好何時了不在現(xiàn)場,要不,我肯定會開足馬力和他大吵一架。這不像是他想出來的主意。
這其實也是我的想法,老哈說。他總是想著法子地維護何時了。
我告訴老哈,引進外來屎殼郎,對整個地球來說,屬于拆東墻補西墻的愚蠢行為。
老哈沒想到我會這樣說。他用食指和中指一下一下敲打著桌子的邊緣。我感覺他其實想敲打的是我的腦袋。我把頭朝右偏了偏,老哈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兩根手指,隨即停止了對桌子的敲打。
巨型屎殼郎吞食牛糞的速度明顯強于其他屎殼郎,引進之后,伊犁草原的牛糞災難很快就會得到緩解,旅游業(yè)也能得以恢復,老哈說。
看來老哈的急于求成,和那句撒嬌語氣的“找你是問”有關。這想法有點尖酸,我沒把它說出來,估計說出來,老哈會忍痛摘一個毒蘋果給我吃。
我撇下老哈,跑去找何時了,和老哈不同,何時了辦公室窗外的蘋果,手臂能夠到的地方,果子一個不剩地都被他揪下來吃到了肚子里。
何時了正趴在桌子上畫圖,這個理想型的年輕人設想在那拉提小鎮(zhèn)的廣場上立一座屎殼郎的雕塑,畫紙上的屎殼郎是金色的,屎殼郎用后腿滾動著一個巨大的牛糞球,牛糞球也是金色的,跟卡在那拉提山鋸齒上的落日一樣。
我奪過何時了的畫筆扔到一邊。
你不可能不知道,引進巨型的外來屎殼郎,會對伊犁草原上的土著屎殼郎帶來怎么樣的生存危害。屎殼郎不是小龍蝦,中國人能把泛濫的小龍蝦吃掉,但是,屎殼郎那東西,怎么吃?
我把何時了跟他媽他姐描述的伊犁姑娘的兇悍表現(xiàn)得名不虛傳。何時了有點慌亂,結結巴巴地向我解釋,其實不管引進哪一種屎殼郎,都有可能帶來不可預料的后果。
既然你知道,還出這餿主意,我說。
牛糞災難怎么解決?你來吃掉那些牛糞嗎?何時了臉上帶著一抹微笑地看著我,他這表情讓我火冒三丈。
去你的吧,你才吃牛糞。我把手里的干馕朝他扔去,何時了一把接住干馕,塞進嘴里大吃起來。
我有時候真恨不能自己去吃掉那些牛糞,何時了說。
我沒法跟他這樣一個人生氣。我也沒法跟老哈生氣,下班的時候,老哈叫我和何時了去他家吃抓飯,他洋杠子(老婆)做的抓飯比娜孜古麗飯館做得好吃多了。老哈讓我和何時了先去他家,他要騎上他的破電驢子,去伊犁河邊一個宰羊的朋友家拿點羊雜碎回來給藏獒吃,他家新近養(yǎng)了只藏獒,吃東西比他洋杠子還麻煩事情多。
我和何時了到了老哈家,想到那只藏獒,我們在他家門口徘徊了半天不敢進去,其間何時了還費勁地折了根樹枝,以防藏獒突然沖出來。老哈騎著電驢子回來后,問我們怎么不進去,我們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往里走,進了院子,并沒有看見藏獒,我們問老哈他養(yǎng)的藏獒呢。老哈指指蘋果樹下一只瘦小的小土狗,這就是,老哈說。他給小土狗取的名字叫藏獒。這也太幽默了吧,簡直就是個笑話。老哈說這算什么,他那個宰羊的朋友才逗,別人把羊送去宰,總是會少了一只羊腰子。問他要,他理直氣壯地說,這只羊只長了一個羊腰子,他能有什么辦法呢嘛。有一次,別人發(fā)現(xiàn)讓他宰的羊少了羊心,他竟然也是這樣回答人家的。天底下恐怕再找不出哪個民族比哈薩克族更幽默了。
吃飯的時候我們說到“援疆屎殼郎計劃”,其實餐桌上說這些和牛糞有關的東西有點不合時宜,但我們都不是些能把事情高高掛起來的人。老哈在草原長大,他和那些牧民一樣,不怎么愿意接受外來事物,他擔心巨型屎殼郎的出現(xiàn)會讓草原居民感到恐慌,他們會以為屎殼郎發(fā)生了基因變異。我覺得既然是這樣,那就應該尊重草原,我們可以考慮對伊犁草原本土屎殼郎進行人工養(yǎng)殖,然后再投放草原,這遠比引進外來屎殼郎可靠。何時了認為養(yǎng)殖屎殼郎投放草原效率太慢,要比引進屎殼郎多花很多的時間。草原沒有時間去等,他也沒有時間。他來的時候是春天,山上的雪還沒有化完,草原上的草也還沒有綠,算起來他來伊犁已經過去了半年多,再有小半年他的援疆工作就結束了,他不能無功而返。他希望在他援疆期間,就算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草原牛糞災難,但至少要讓大家看見草原上的牛糞在減少。
何時了這樣說,讓我有些吃驚。他是想在援疆期間,做出點所謂的成績讓大家有目共睹嗎?哪怕這個成績的背后是對草原更為嚴重的、不可救藥的破壞。還有,那天晚上他打電話問我,如果援疆結束,他留在伊犁不回江蘇,我怎么看。看樣子那只是一句隨口一說的玩笑話,我沒想到這一點可真是夠遲鈍的。他不過就是那么一說,不過就是心血來潮。若果真如此,那我再也不想和他說話了。
你大可以一拍屁股就走人,我說。
我沒說一拍屁股就走人,何時了說。
你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我端起杯子,一口氣把里面的啤酒喝干。
老哈趕緊用他肉肉的手掌拍拍我肩膀,他總是怕何時了吃虧。好吧,我現(xiàn)在有點小情緒,我不說話,我埋頭吃東西。我用手把抓飯捏成一個團往嘴里送。為了尊重抓飯,我們都沒有用筷子,而是采用這種傳統(tǒng)的名副其實的方法來吃它。老哈可能是想緩解一下氣氛,開玩笑說我們用手捏成團的抓飯,和屎殼郎滾的牛糞蛋子有點相似。老哈洋杠子聽老哈這樣說,覺得老哈把她做的香噴噴的抓飯與牛糞相提并論,是對她做的抓飯的侮辱,她把碗重重蹾在桌子上,發(fā)出的響聲嚇了我一跳,我嘴里正往下咽的一塊包爾薩克(哈薩克族的糕點)噎在了喉嚨里,喝了一碗奶茶才咽下去。我想把碗里的東西繼續(xù)吃完,結果發(fā)現(xiàn)那碗酸奶子剛才受到了驚嚇,變得酸不拉嘰了。
晚上回去后我感覺胃很不舒服,可能是吃得太飽,也可能是帶著情緒吃下去的東西不怎么好消化。第二天上班,我讓門一直開著,這樣何時了一經過我辦公室,我就能看見他。后來,我看見他手里拿著一沓東西,經過我辦公室,去了老哈辦公室。
何時了從老哈辦公室出來后,趴在我辦公室門口,問我想不想知道他和老哈說了些啥。他昨天晚上回去加班寫了份報告,他覺得引進屎殼郎可能有欠考慮,我們的地球有自我修復功能,消失了很多年的一些物種,白喉秧雞,袋狼,草原野豬,又開始出現(xiàn)。這說明地球一直在進行著自我修復,我們要做的,是保護地球的這種自我修復功能,而不是橫加干涉。引進屎殼郎,可能一時半會兒解決了伊犁草原的牛糞災難,但是,對輸出屎殼郎的地方,會造成新的傷害。地球如果無休止地在人類的干預下惡性循環(huán)下去,遲早有一天會喪失掉自我修復功能。
我沒想到他轉變得這么快。但是,出于一些東西作祟的原因,我沒有回應他。何時了像一匹試圖進入帳篷的駱駝一樣,把半個身子探進來,嬉皮笑臉地問我,下了班,他是不是可以去我的陽臺看落日,陽臺上的那個松樹墩子可是他弄回來的,他有權利天長日久地坐在上面看落日。我拉著臉,不想和他說話。說什么天長日久,再過小半年援疆結束,他也許就回到江蘇去。想到那里的女人都一副長生不老的樣子,我就心煩意亂。
我扔下何時了,跑到老哈辦公室,打算跟他請半天假,我想去伊犁河邊散散心,迎著伊犁河吹來的風,呼吸一下伊犁河上清涼的空氣。我還想讓那拉提草原上的牛糞成為離我遙遠的事情,還有月光下那個閃閃發(fā)光的小鎮(zhèn),有時候,我覺得它可能并不真實存在。
老哈不說準假,也不說不準假,他問我對養(yǎng)殖屎殼郎的事怎么看。我告訴他中藥里面活血化瘀的土元是養(yǎng)殖的,那東西和屎殼郎長得有點像。如果養(yǎng)殖屎殼郎,月亮神三十三號是首選,還有蒙娜麗莎三十二號,它們雖不及非洲巨型屎殼郎食量大,但不用擔心它們挑食,本地的牛糞很合它們的胃口。
好吧,如果出了什么問題,那么,草原上的那些牛糞,就得我們自己去吃掉,老哈說。
放心,我們用不著吃牛糞,我說。
這時候我改變了主意,不打算請假去散心了。我原諒了老哈那件牛屎黃的外套。
老哈笑吟吟地看著我,他露出這種笑容的時候絕對沒什么好事。果然,老哈說,那么,這個人工養(yǎng)殖屎殼郎的事情,就由你負責吧。老哈的理由是,我養(yǎng)過西西弗斯,有養(yǎng)殖經驗。
老哈也太那啥了,我就養(yǎng)了幾天的西西弗斯,而且還把西西弗斯養(yǎng)丟了。我極力推辭,我可不想一天到晚跟一群吃牛糞的東西打交道。
老哈告訴我,讓我負責人工養(yǎng)殖屎殼郎其實是何時了的意思。
我正待發(fā)作,大罵何時了,何時了走了進來,他跟老哈說,同時也是跟我說,他的某個姐打來電話,說他媽被車撞了,正緊急送往醫(yī)院。他跟我們說的時候,他的另一個姐也打了相同的電話過來,聽起來,傷勢比較嚴重,情況十分緊急,甚至可以說是危急。何時了表情淡定,說他媽被撞可能是假,但不管怎樣,他總得回去看看。
我問何時了,如果他以后留在伊寧,是不是他媽都會這樣那樣,不停地出現(xiàn)各種狀況。
何時了想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我說,完全有這種可能。他的樣子很坦誠,他不想對我撒謊。
老哈讓我開車送何時了去機場,我讓老哈派別人去送。我可不想像斯大爺,穿著羊皮大衣,永遠留在寒冷的冬天。
何時了有點難過,他上車的時候,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猛然記起夢里西西弗斯縱身躍下陽臺前看我的那一眼,眼神何其相似。
那啥,我叫住何時了。
何時了停下,等了半天,不見我往下說。
我想知道,你們伊寧人說的那啥,到底是個啥意思?何時了說。
你自己想去,我說。
這家伙低頭想了一會兒。那啥,我懂了,他說。然后朝我眨眨眼睛,鉆進車里,一溜煙地走了。
那天下班路上,我走得凄凄慘慘。跑步十幾分鐘就能到的路程,我走了一個小時才走完?;氐郊液螅乙稽c也不想吃晚飯,一個人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發(fā)了會兒呆,然后跳起來,乒乒乓乓對房間進行大掃除,我期待在大掃除的過程中能意外地發(fā)現(xiàn)西西弗斯的蹤跡,哪怕是標本也行。但是,什么都沒有找到。
天晚一些的時候,我坐在陽臺的松樹墩子上看落日,這個松樹墩子是何時了從果子溝弄回來的,當時一個哈薩克族人正準備用一把笨重的斧頭,把它劈了當柴燒奶茶,何時了覺得可惜,就把它弄回來放在了我的陽臺上,他說,他要天長日久地坐在這個松樹墩子上看落日。但是現(xiàn)在,只有我坐在松樹墩子上。我有點黯然神傷。耀眼的落日給我渾身鍍上了一層金甲,一切都在閃閃發(fā)光。某個時分,我無意中轉動了一下視線,這時候,我驚訝地看見了西西弗斯,它正披著和我一樣的金甲,趴在玻璃窗上,無限迷醉地欣賞著伊寧的黃昏。
原刊責編? ? 李慧萍
【作者簡介】楊方,出生于新疆,現(xiàn)居浙江。出版有詩集《像白云一樣生活》《駱駝羔一樣的眼睛》、小說集《打馬跑過烏孫山》《澳大利亞舅舅》。部分小說入選本刊及《小說選刊》《中國年度中篇小說精選》。曾獲《北京文學》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詩刊》青年詩人獎、第十屆華文青年詩人獎、浙江優(yōu)秀青年作品獎等。長篇歷史小說《江南煙華錄》被改編成電影《大明監(jiān)察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