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義
我和同賓,如果內(nèi)心還有一點相近的話,就是對于某一篇作品的看法,某些時候很是默契。特別是對周同賓散文的看法,我們也是很默契的。
同賓的散文最好的一篇,是他發(fā)在《天涯》雜志上的《一個人的編年史》。我讀完這篇散文,給同賓打了電話,談了我的感受。同賓很認同我對他這篇散文的看法:“一篇好的散文,要有一個人的民族歷史情感?!逼鋵崳撕染瞥燥?,我是不喜歡給別人打電話的,為了同賓的《一個人的編年史》,我給他打了個電話,這是個例外。同賓的這篇散文,在散文界是很響亮的。有人寫文章的時候,還引用了同賓這篇散文的某些段落或是某個往事。
2014 年,我在《天涯》發(fā)了個十幾節(jié)短文組成的《段子》,同賓給我打電話說了他的感受。這是我們一生打過的不到五個電話之一。
和同賓接觸最長的時間是1984 年春末,河南省文聯(lián)籌辦《散文選刊》,就借調(diào)他和我。同賓當時已經(jīng)聲名鵲起,借調(diào)我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去純屬偶然。
到了鄭州,我倆住在文化廳的招待所。一天,《奔流》副主編夏挽群去招待所看我倆,隨意說起了借調(diào)我去是因為1984年初春,《奔流》出了一本河南作家專號,里邊有我的散文三題,很短,只有一個半頁碼。那個時候,我喜歡華麗浪漫的語言,挽群很喜歡這樣的語言,僅此而已。
我們兩個去了半年吧,省文聯(lián)給的獎勵就是每個人五百元錢去跑一圈。那個時候,我的工資每個月也就是50 元左右,同賓大概是74 元吧。我們?nèi)ノ靼玻≡诮夥棚埖?,同賓說:“西安飯店四個字是舒同寫的,潤格就是5000 元。”第二天早上起來,看到西安飯店內(nèi)有一個很高雅的西餐廳,坐在里邊喝咖啡牛奶吃面包的都是外國人,我說:“咱們也去喝一杯,吃個面包?!蓖e說:“貴吧?”我說:“貴也要去。”我們喝了一杯牛奶,一杯咖啡,要了一個很小的面包,結(jié)賬的時候,收了十塊錢。同賓對吧臺內(nèi)的收錢的女士說:“你們是殺人的吧?”那個女士對我們看看說:“都是外國人,誰讓你們進來的。進來了,收費和外國人都是一樣的。”
我和同賓被她嘲笑了一番,很沒意思地走了出來。一個歐洲人,也走了出來。同賓讀書的時候,會幾句英語,就問那個外國人是哪國人。那個外國人說是德國人。同賓問:“是東德,還是西德?”那個德國人很不高興說:“我是聯(lián)邦德國的?!钡聡艘彩呛軣釔圩约簢业?,他們的知識分子在東西德國沒有統(tǒng)一的時候,是把西德說為聯(lián)邦德國的。我對同賓說:“這是一篇很好的散文。”同賓說:“寫這樣的散文,是沒有地方發(fā)表的?!蓖e這一代人,在寫作之前,就自我把題材審查了一遍。因而同賓的散文都在自我審查的圭臬之內(nèi)寫作,只有那個《一個人的編年史》例外了,卻成為他的名篇。
我們走了半個月,我管著錢。同賓總是說:“別花超了,別花超了?!蔽覀?nèi)筚~的時候,還退給省文聯(lián)財務(wù)上70 多塊錢。財務(wù)處長是個女同志,把我們兩個從頭看到腳說:“我在財務(wù)上干了二十多年,只有你們兩個往財務(wù)上退錢的。其他借調(diào)來的人,都是多花兩百塊左右,報銷的時候,要找給他們錢的?!?/p>
我和同賓面面相覷,但是我們沒有覺得這樣不好,也沒有覺得這樣很好。某一件事情,由于沒有突破底線而被人們記憶,其實是很值得的。以至于很長時間我到了省文聯(lián),見到了那個女處長,都要對我笑笑說:“你和那個周同賓啊,都是、都是……老實人?!?/p>
同賓先生是很會買書的人。你發(fā)表了幾篇文章,他就知道你喜歡看哪本書。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發(fā)表了一些散文短章,同賓就買了一本西班牙希梅內(nèi)斯的散文集《小銀和我》送給我。2019 年春天各自在家里待著的時候,我還找到了這本書讀了一遍。我在一些地方發(fā)表了幾萬字沒有標點的散文,同賓就送給我一本楊煉的《太陽與人》。我寫過幾個類似鄉(xiāng)愁的散文,同賓送給我了洛夫的散文集《一朵午荷》。這三本書,擺在書柜的某一個角落,偶爾讀起來,就會想起來同賓是一個很會買書的人。
同賓走了,一個人的編年史就戛然而止了。我想,找來同賓的《一個人的編年史》讀讀,就是對同賓先生最好的紀念吧!同賓的生命止步于81 歲,在另一個世界,歲數(shù)可能要倒過來寫的,那就是18歲。也就是說,同賓回到了18 歲,就要出門遠行了。
同賓先生,走好。到那個世界寫你的編年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