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家巷有幾家小餐館,賣豆花面、羊肉粉、金志抄手、砂鍋米線、和尚米皮、烤魚、炒洋芋、小龍蝦什么的。有些餐館只賣早餐、中餐,凌晨五點不到就打開卷簾門,“哐”的一聲推上去,洗肉、切肉、熬大骨湯,等著菜市上的米粉、水面、米皮、蔥姜蒜辣椒往店里送來。六點過,這些店里顧客就多了起來,八九點是高峰,中午兩點以后關門謝客,第二天一早又熱鬧起來。
但是也有餐館一直開到夜間,有的還是通宵營業(yè)。夜間營業(yè)的餐館大都位于巷口,緊挨著中華路大街。夏天的夜晚,這些小店將桌子擺出來,有的甚至擺到大街的人行道上,桌子邊支起一根竹竿,上面掛盞電燈,客人們就坐在桌前,喝夜啤酒、吃宵夜、談天。笑鬧、劃拳、爭執(zhí)、叫罵甚至打架,使整個巷口異常熱鬧。有時我爸夜里帶上我,到巷口吃上一碗,為了等那個時刻,我可以撐到十一點不睡。
經常是我們正吃著,劉二婆娘就走過來,扭扭捏捏的,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卻毫不猶豫地坐到我們身旁,拿腔拿調對我爸說:“兄弟,我來陪陪你?!边呎f邊看著我們碗里的東西。畢竟都是街坊,我爸就問:“來一碗不?”
劉二婆娘說:“那啷個好呢?呃,就來一碗吧?!庇谑俏野指呗暯械溃骸霸賮硪煌??!眲⒍拍镉檬滞兄?,或者摸著自己的手指對我說:“喲,長高了呢,長漂亮了呢,小帥哥?!甭犓f話怪怪的,我低頭吃著,不理他。心想這個人,哼。
經常是我們吃完,他才吃到一半,我爸問:“還要來碗不?”劉二婆娘忙抬起頭:“夠了,謝謝,謝謝兄弟?!蔽覀儊G下他離去了,有時走出幾步我爸會丟下一句:“真他媽煩人?!?/p>
煩歸煩,當劉二婆娘朝身旁一坐,捏著嗓子說“兄弟,我來陪陪你”,每次我爸都得“陪”上一碗宵夜。
劉二婆娘是男人,說話走路又極像女人。他沒住在我們家屬院,住在易家巷巷口一棟樓里。
大人們有時談到劉二婆娘,都說其實他厲害,看上去不男不女的,卻離過兩次婚,現(xiàn)在找的女人比自己小好幾歲。
我爸跑三輪,劉二婆娘唱歌,我想他掙的錢一定比我爸多,還張張嘴就來,但他經常去夜市“陪”我爸,蹭碗夜宵吃。據(jù)說幾乎每天晚上如此,街坊鄰居誰吃宵夜誰接招。時間長了,要是幾天不見劉二婆娘出來“陪”宵夜,大家就相互打聽:“劉二婆娘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這幾天夜市上沒看到他呢?!?/p>
劉二婆娘經常出沒于易家巷夜市,因為他一般夜里十一二點才收工回家。他的工作特殊,是在殯儀館唱歌,死者家屬請他去唱。
有回我媽單位有位老人去世,她帶著我去殯儀館。靈堂內外熱熱鬧鬧,人們三五成群地坐著、站著聊天,或者打麻將,屋內屋外十幾桌麻將的洗牌聲蓋過了哀樂,間或聽到女人高聲的笑、小孩尖聲的哭。靈堂也不大,正中間擺放著玻璃冰棺,除了幾桌麻將,門口還有一張桌子專管收禮。劉二婆娘就站在左側靠墻,穿一件皺巴巴的黑西裝、打一條好像永遠也拉不直的灰色領帶,手里拿著一個話筒,正拿腔拿調地唱著:“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風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沒有啊,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
劉二婆娘的“樂隊”也就三個人,除了他主唱,另外一個人彈電子琴,還有一個人打架子鼓。那電子琴“嗡嗡嗡”響著,聽不清彈的是什么,與其說是音樂,不如說是噪音,架子鼓比起電視上看到的簡單多了,只有三只小鼓,只能“嘭嘭嘭”單調地敲著,鼓聲淹沒在麻將聲和談笑聲里。
當然,沒幾個人聽他們的。
劉二婆娘唱完一曲,裝模作樣地朝著人群鞠躬,開始說話,可能是音響太差,我聽他的聲音傳送出來,像是扭得彎彎曲曲,切成一節(jié)一節(jié),幾個字幾個字地送到人們耳邊,有時還伴著“嗡”一聲尖厲的響聲。他說的意思大概是今天某某去世了,他受死者家屬委托,感謝各位親朋好友前去送別某某老人,接下來再為大家演唱一首。
他又裝模作樣地鞠一躬,隨著電子琴伴奏,微仰起頭,半閉著眼,聲嘶力竭地唱著:“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xiāng)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我覺得劉二婆娘唱得真不好聽,但是聽說他的生意不錯,在銀杉橋殯儀館牢牢占據(jù)一席之地,要知道,那殯儀館可是城區(qū)內最有名的。不曉得從什么時候開始,辦喪事興搞這一套,請樂隊去助興。其他事情可以預約,治喪這事可預約不了,因此想要請到劉二婆娘,就得看死者、或者說死者家屬的運氣。據(jù)說有時為爭奪劉二婆娘和他的樂隊,有的喪家甚至吵起來。
按理說經常用嗓的人都會保護嗓子,我們學校有的老師就在喝胖大海。但是我經??吹絼⒍拍锍闊?,他抽煙的姿勢也像女人,翹起蘭花指,將煙送到嘴邊,吸一小口,再細細噴出來。他還喝酒,好幾次看到他在夜市,和別人吃燒烤,喝著啤酒或者白酒,有時還劃拳,他劃拳聲音也很細,只是在劃贏之后才大聲叫道:“你輸了,喝?!蹦呛奥曇膊幌袷莻€男人。
在我們易家巷,大人小孩似乎都有點兒鄙視劉二婆娘,但陳大爺是例外。他一見到劉二婆娘,都要拉著他說上半天。陳大爺眼睛周圍紅腫,臉上也浮腫,拄著根細長的黑色拐杖,走起路來顫顫巍巍,上四樓都要歇兩三回,跟他打招呼,他“啊”一聲后就接不上話。可遇見劉二婆娘,就來了精神。有回我放學回來,在巷口看到兩人正說話,劉二婆娘很有耐心,側著耳朵聽陳大爺絮絮叨叨說著,看到有熟人路過,就笑著跟別人點點頭,又繼續(xù)聽陳大爺講話。
我好奇地停下來,聽他們說些什么。可能是正接近結束,只聽見劉二婆娘湊到陳大爺耳邊大聲說:“陳大爺您放心,您的話我記在心里呢。哪天您真的去了,我一定給您唱好,好好送您,就像對我親爹一樣?!标惔鬆斅龡l斯里地說:“謝謝你小劉,改天來家里喝酒。”
陳大爺就住在我們樓下,我家在五樓,他住在四樓,夜里可以聽到他“吭吭”的咳嗽聲,有時夜半三更,還聽到他一個人在窗前哼唱,或是對著窗外的路燈講述著,講著幾十年前的故事,時不時發(fā)出“啊——噢——”拖長聲音發(fā)出一聲嚎叫吶喊,多次將我在半夜里驚醒。我不喜歡陳大爺。
“陳爺爺,你晚上不睡覺嗎?”有一次我問他。
“你說什么?”他耳背,好像不大聲說話,別人聽不見。
我生氣了,大聲說:“你不要半夜叫喚好不好?我被你吵醒了,睡不著,第二天還要上學呢。”
“要上學?”他想伸手摸摸我的頭,我連忙閃開。他接著說:“上學好,上學好呀。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毛主席說的嘛?!蔽覛鈵赖貙χ麚]揮拳頭,跑開了。
聽我媽講,陳大爺?shù)膬鹤幼芜€沒出來,女兒住的地方離易家巷遠,每星期才來一次,平日里就只有他一個人住在這家屬院里。我爸我媽和他女兒都是熟人,有時候接到她的電話,也幫著去四樓看看陳大爺。
我爸說陳大爺屋里像煎中藥的藥罐子,意思是太亂。
有幾天陳大爺沒有嚎叫,準確地說沒在半夜里嚎叫,改在中午了。那天下午我正在家玩,忽然聽到他在屋里含糊不清地大聲唱著什么,唱著唱著又發(fā)出“啊——噢——”的叫喊聲,跟殺豬似的,簡直煩透了。我忍不住將頭探出窗外,想大聲吼叫。正要開口,就聽到那屋內傳來了歌聲,像是女人在唱歌。一曲唱完,就聽到陳大爺拍著手,哼哼唧唧地大聲道:“好,唱得好?!庇谑怯致牭侥桥曢_始唱起來,陳大爺也低聲附和著唱。
他們說話聲音都大,我聽得一清二楚。
唱過幾首,聽到陳大爺說:“小劉,來,喝酒?!?/p>
那女聲說:“大爺,多不好意思。您瞧,您不喝酒,還倒給我喝?!庇终f道:“你這酒好啊,放得有年頭了吧?”
“我都十多年沒喝了,你喝?!甭牭贸?,陳大爺很高興。
又過了一陣,聽到那女聲說:“大爺,您歇著,我回去了。”
陳大爺說:“你慢走,有空兒過來,喝點兒酒,陪我唱唱?!?/p>
聽到這里,我忙溜出家門,躲在五樓的樓梯口偷看,看見劉二婆娘出了陳大爺?shù)拈T,向他告別。
此后,每過幾天,陳大爺家里就會響起劉二婆娘拿腔拿調的歌聲,聽得出那老人家很高興。劉二婆娘一般是選在下午過去,那時候家屬院里外出的人多,沒多少人看見,他陪著老人唱上幾首,再聊聊天,把老人家逗開心。經常聽到陳大爺大聲說:“小劉,你坐,你喝茶?!薄皝?,小劉,喝杯酒?!眲⒍拍镞€是捏著嗓子說話:“謝謝您大爺,您的酒真是好酒?!?/p>
我也高興,很少聽見陳大爺在半夜里嚎叫。
我爸說劉二婆娘真會打主意,把陳大爺弄開心,自己也賺到酒喝,再這么下去陳大爺前些年存放的酒可能會被他喝光。“這個劉二婆娘,蹭吃蹭喝慣了,等著看吧,弄不好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夠這小子喝一壺的?!蔽野钟悬c兒幸災樂禍,也有點憤憤不平。
有幾次在樓道里,我碰到劉二婆娘從陳大爺家里出來,臉龐紅紅的,滿身酒氣,輕聲哼唱著。我故意走上前去,用身子蹭蹭他。
“小孩子,好好走路?!彼犞l(fā)紅的眼看著我。
“你又去陳大爺家里喝酒了?”我從來不怕他。
他說:“誰說我去他家是為了喝酒?我是陪老人家唱歌,讓他開心開心?!彼f完,搖搖晃晃地走下樓去了。
我爸說過,劉二婆娘去陳大爺家里“有好戲看”,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猜可能是會出點兒什么亂子,大家似乎對此充滿期待,都在等著看熱鬧。
有一天下午,我在樓道里又碰見劉二婆娘,他顯然是剛從陳大爺那屋出來,走得急匆匆的,手肘還在擦過樓道的墻壁,留下一塊灰白的顏色。我想調侃他兩句,問他為什么不陪陳大爺唱歌,只見他慌慌張張地快步下樓,有點兒奪路而逃的樣子,好像被人追趕著。我從來沒看到過劉二婆娘這副狼狽樣,于是也幸災樂禍地笑了,邊笑邊朝樓上走去。
來到四樓,見陳大爺家的門還開著,聽到他的女兒在屋里大聲訓斥著:“你把他叫家里來,還喝酒,真是老糊涂了?她說,你知道那不男不女的家伙在哪里唱歌嗎?在殯儀館!那是停死人的地方,你卻把他叫到家來唱,把這里當什么了?”
陳大爺聲音很大,充滿委屈:“你們都不管我,我把小劉請家里來,陪我唱唱歌、說說話,怎么了?”
“不管你?我沒管你嗎?”他女兒好像是拍一下桌子:“我不是每個星期都過來,給你洗衣服、給你買菜、做飯,你還要怎樣?要唱歌你去河濱公園,那里唱歌的老年人多哩,要聽歌有電視,還可以買個小收音機,你怎么能把劉二婆娘叫家來?還拿出酒給他喝?”
聽起來陳大爺也不示弱:“我就把他請家里了,怎么著吧?和他唱歌、擺龍門陣,我高興。那些酒,我放了這么多年,你們不讓我喝,我?guī)セ鹪釄鰡???/p>
他的女兒冷笑道:“我還不想管呢,不管行嗎?說不定哪天這屋里的東西都被他騙光了。我不讓你喝酒?好吧,你喝你喝,喝出腦溢血,馬上就見我媽去,省得干出這些事,招人煩。”
兩人繼續(xù)吵嚷著,我輕手輕腳上樓去,嘴里還在偷笑著。我心想那陳大爺干的好事,被女兒一頓臭罵,比我媽罵我還厲害,看來挨罵的不僅僅是小孩兒。這老頭半夜三更地哼唱嚎叫,太折磨人,聽到他挨罵,真讓人開心。再說叫誰去家里喝酒不行,偏偏讓劉二婆娘去他家里,誰不知道那家伙平日里陰陽怪氣、蹭吃蹭喝,在易家巷一帶大人小孩都不待見。
我將書包朝沙發(fā)上一丟,趴到窗臺上,繼續(xù)聽四樓的爭吵。也許是陳大爺耳朵聽不見,也可能是為了讓他長點兒記性,反正他女兒那天聲音很大,火山爆發(fā)似的將怒氣發(fā)泄出來。老人也不服氣,大聲抗議、申辯、發(fā)泄,就像我們覺得自己沒做錯事,被大人錯怪時那樣。
后來,陳大爺?shù)呐畠赫f所有的酒她要收走。最后,她警告陳大爺說:“老頭兒我告訴你,你要是再叫那人到家里來,我馬上把你送敬老院去。”
陳大爺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起來。
他女兒怒氣沖沖地說:“哭什么哭,沒給你吃還是沒給你穿。對你算是客氣的啦,要是牢里那人今天在這里,會把你揍個半死?!?/p>
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到劉二婆娘去陳大爺那里,他還像往常那樣,在我爸帶我去宵夜時,大大咧咧坐到我們身旁,口里小心說著“兄弟,我來陪陪你。”我爸也還是那樣,不冷不熱地“陪”上一碗炒粉、米皮或者其他小吃。
有一天晚上,他吃著我爸叫服務員端上來的抄手,有滋有味地邊吃邊朝碗里吹氣。我爸朝我使了個眼色,我趕快站起,我爸問他:“還來一碗不?”
“夠了。謝謝,謝謝!”他照例裝得很客氣。
于是我爸也站起身。我們正要跨出凳子走出去,劉二婆娘出人意料地說:“老夏,你等一等?!?/p>
“怎么啦?”我爸極不情愿地坐下來,屁股挨著條凳。我站在那張簡易的餐桌旁,隨時準備逃之夭夭。
見我爸坐下,劉二婆娘薄薄的嘴唇翕動幾下,伸長脖子將口中的食物咽下,像是被燙著,張開嘴哈兩口氣。見他那不慌不忙的樣子,像是我們有事求他似的,我心里氣不打一處來,我爸問究竟還有什么事,如果沒有可走了。
“陳老伯,陳大爺現(xiàn)在怎么樣?”他瞧瞧我爸,喝一口湯,心事重重地說:“好久沒去看他老人家了?!?/p>
我爸哈哈笑起來:“你是還惦記著他的酒吧?”
“哪里哪里!”劉二婆娘忙說:“我是尊老愛幼,傳統(tǒng)美德是人人都要講的,對不對?”
我爸笑得很開心,夸張地對劉二婆娘說全家屬院都得感謝他,因為他去陳大爺家里一摻和,陳大爺就被她女兒罵得夠嗆,現(xiàn)在好了,罵得乖乖的,沒力氣嚎叫了,大家伙都能睡個安穩(wěn)覺。我想想也是,這段時間不管白天還是黑夜,沒聽到過陳大爺?shù)穆曇簦_始幾天還覺得不習慣,但是很快大家就適應了那種平靜。我爸說得沒錯,要不是劉二婆娘去陳大爺家里唱歌、喝酒,要不是陳大爺被她女兒暴雨驟風般狠狠收拾老頭一頓,大伙不知道還要受多少苦,讓他老人家折磨到什么時候呢。
“陳大爺可憐。”劉二婆娘一邊吃著一邊細聲細氣地說。
我爸對他說:“那你去給他當兒子呀,剛好他兒子沒回來?!?/p>
劉二婆娘將嘴里的骨頭渣還是什么吐到桌上,我覺得惡心,轉過臉去,就聽到他說:“要有愛心,傳統(tǒng)美德人人都是要講的?!?/p>
我爸哈哈笑道:“別他媽冠冕堂皇講什么愛心、傳統(tǒng)美德。你是說的比唱的好聽,你龜兒子那點兒小算盤我還不清楚?是看準他家里的老酒吧?不過酒好像被她女兒收走了。劉二婆娘,我勸你一句,不要再去陳大爺那里蹭吃蹭喝,他兒子可是坐牢的,等哪天放出來,你不會有好日子過的?!?/p>
我爸的奉勸并沒有勸住劉二婆娘,他還是在和陳大爺來往,不過不是他去陳大爺家,是讓陳大爺去他家里,這話說起來有點兒繞,但事情果真就是那樣。劉二婆娘家就住在易家巷巷口,隔三岔五地,我們就看到陳大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來到他家樓下。劉二婆娘穿著那套皺巴巴的黑色西服,站在樓梯口等著,看到陳大爺過來,忙迎上去,嘴里叫著:“陳大爺,歡迎您光臨寒舍?!苯又阃熳£惔鬆?shù)母觳?,將老人攙扶著上樓。
過了一陣,劉二婆娘又將陳大爺攙扶著送下樓來,口里說著:“陳大爺您慢走,招待不周,請你見諒,歡迎下次光臨?!备愕孟裾交顒铀频?。此時的陳大爺紅光滿面,好像過足了癮,精神頭很足,他嘴里哼哼唱唱著,走回我們家屬院去,手中的拐杖也不像來時那樣重重地戳著路面。深秋的午后,太陽暖烘烘地曬著,易家巷紛繁雜亂依舊,地上塵土飛揚,陳大爺佝僂的身影在巷子里緩慢移動,歌聲斷斷續(xù)續(xù)從干癟的嘴里出來,隨著巷子里的灰塵飄蕩著。
“陳爺爺,怎么這樣高興?”一次我問他。
“小劉唱歌給我聽,唱得真好。”他有點兒興奮。
我說:“劉二婆娘唱歌,難聽死了。”我才不順著他講呢。
陳大爺朝我揚揚拐杖:“你這孩子,真沒禮貌,要叫叔叔?!?/p>
“可大家都喊他劉二婆娘啊?!蔽铱┛┑匦χ荛_了。
晚上我跟爸媽講到這事,我爸說不曉得劉二婆娘是用什么辦法,把陳大爺逗得團團轉。我媽說不管怎樣,那老頭兒晚上不鬧騰了,大家能睡安穩(wěn)覺,從這兒來講,還得感謝人家劉二婆娘。隨后他們繼續(xù)談劉二婆娘的事,我聽不太懂,好像是說那人又離婚了。
“不男不女的,哪個女的能跟他過得下去?再說在殯儀館賣唱,能掙多少錢?又不是明星?!蔽覌屨f:“劉二婆娘嘴巴會唱,更會說,那些女的多半是被他騙來的?!?/p>
我爸笑出了聲:“你看他那模樣,不曉得那東西還管不管用,和女的睡在一起,恐怕也干不了那事?!?/p>
我媽瞅瞅我,打了他一下。
盡管陳東被放出來成為易家巷盡人皆知的新聞,并不像我爸說的那樣,陳大爺?shù)膬鹤踊貋?,劉二婆娘就沒好日子過。出來就出來唄,劉二婆娘照樣去銀杉橋殯儀館唱歌,陳東在居委會的照顧下找到一個臨時的活兒干,也沒見他去找劉二婆娘。
我第一次見到陳東,也是在巷口的夜市上。那天晚上我爸帶上我,剛坐到羊肉粉館的餐桌前,劉二婆娘又出現(xiàn)了,照例對我爸說:“兄弟,我來陪陪你。”我爸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就看到劉二婆娘神情有點兒慌張,想轉身離去,正詫異間,一個中年男子攔住他,他勉強地笑著:“你回來了?陳東兄弟?!?/p>
“回來了,宵夜吧?”陳東坐到桌前,對劉二婆娘招招手:“坐下,坐下?!眲⒍拍锖懿蛔匀坏刈聛?。
我爸剛要說什么,劉二婆娘搶著問:“吃粉還是吃米皮?!?/p>
“當然是吃粉,羊肉粉?!标悥|說過,問我爸:“老夏你和孩子吃什么?”
我爸忙說不用管,我們自己來,誰知陳東說道:“都是街坊鄰居,劉二婆娘請大家吃碗羊肉粉,不應該呀?客氣啥?對不對?”他抬頭看著劉二婆娘。
劉二婆娘忙說是是是,大家都別客氣,我請。
羊肉粉正常是八塊錢一碗,陳東說:“來四碗,豪華型的。”所謂豪華型的,就是加羊肉、羊雜、羊血腸什么的,反正店里賣出的羊身上的東西全加,價格是二十塊錢一碗。
劉二婆娘站起來,嘴唇有點兒哆嗦:“那是當然,全加,肯定全加。你們稍等,我去買票。”他轉過身,哭喪著臉走到柜臺前,摸出一張百元鈔票:“四碗,要全加?!?/p>
當時我心頭涌出一絲快意,心想劉二婆娘也有請客的時候?但是后來就覺得不是滋味,如同面前那一大碗什么都加的羊肉粉,太雜,分量太重。
陳東回來自然是和陳大爺住在一起,沒過幾天就聽到兩個父子吵架,陳大爺?shù)穆曇舸?,他兒子的嗓門更大??赡苁浅忱哿耍烷_始拍桌子,摔東西。
有一天夜里父子倆又吵起來。第二天陳大爺女兒來了,三人好像是在屋里找著什么東西,邊找邊吵,聲音來回移動著,有時在客廳,有時在臥室,有時走到窗前,有時是姐弟倆互相埋怨,有時是分別抱怨老頭,有時候又一起向老頭發(fā)出質問,偶爾聽到陳大爺分辯著,但更多的時候沉默不語。聽起來,說的大致意思是說陳大爺把什么東西擱哪里,找不到了??赡艿降走€是沒尋見,陳東越吵越兇,我聽到他狠狠地對陳大爺說:“你要是弄丟了,我要你的命,你這老不死的?!标惔鬆?shù)呐畠阂埠苤保舐晢柕溃骸暗降追拍膬喝チ??你好好回憶。是不是被外人拿走了??/p>
我想他們一定是丟了很重要的東西。
沒過兩天,當路燈剛亮起的時候,我和我爸在巷子里碰到劉二婆娘,他急匆匆地像是要出去。
“去做業(yè)務?。俊蔽野謫査?,他點點頭。這時陳東出現(xiàn)了,攔住了劉二婆娘。
“陳東兄弟,你這是?我正要出去呢!”不知為何,劉二婆娘顯得有些心虛。
“不忙,不忙,聊聊天,有幾句話問你?!标悥|笑嘻嘻的,他的表情讓劉二婆娘害怕,他后退著,縮到圍墻邊上。我看到巷子里迅速聚起好幾個人,圍著看熱鬧。
陳東盯住劉二婆娘:“聽說我在里面的時候,你對我爸很好啊,我要感謝你,對不對?”
劉二婆娘小心翼翼地說:“應該的,應該的?!?/p>
“應該個屁,滾你媽的蛋,”陳東一把揪住劉二婆娘的前襟,“說,金戒指、手鐲、項鏈,在哪里?是不是落到你狗日的手里了?”他用力搖晃著劉二婆娘,“不給老子說清楚,你龜兒子今天走不了路?!?/p>
圍觀的人們發(fā)出輕微的感嘆聲,金戒指、手鐲、項鏈丟了,讓大家既感到驚奇又很意外,看到在陳東手中哆嗦的劉二婆娘,大伙交換交換眼神,等待著什么事情發(fā)生。
劉二婆娘比陳東低半個頭,他努力掂起雙腳,掙扎著說:“陳東兄弟,你放手,有話好好說。什么金戒指、手鐲、項鏈,我聽不明白,真不知道你說些什么?”
“老子讓你明白?!标悥|朝劉二婆娘臉上揍了一拳,劉二婆娘的鼻血馬上流出來。陳東的拳頭繼續(xù)落在劉二婆娘身上,他先是抱緊雙臂護住身子,隨后又伸出手護住頭,后來頭和身子都挨了不少拳頭和腳尖,就索性垂下手臂不保護,身子軟軟地縮到地上去了。
人群中傳來驚嘆聲,有人勸解說“別打了”,有人鼓動說“起來呀”,有人叫好“身手真不錯”,還有人指著地上嘆息“真他媽不禁打”,說什么的都有,可就是沒有人上去拉一把。劉二婆娘在地上蜷縮一會兒,自個兒慢慢爬起來,彎著臉,喘著粗氣,用手抹著臉上的血說:“陳東兄弟,我真沒拿你們家的什么戒指、手鐲,天地良心。要是我拿了,讓我……”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陳東罵道:“良心個
,你他媽也配說良心?你狗日的想方設法和我家老頭套近乎,多次去我們家,現(xiàn)在那些東西家里挖地三尺都找不到。說,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人群中有人跟著附和:“對對,說清楚嘛?”
劉二婆娘望著大伙說:“我真沒拿,騙你我不是人,你要是不信,你報警?!?/p>
陳東說:“報個 的警,你他媽本來就不是人,不男不女的?!彼崞饎⒍拍锏囊陆螅菝匾话驼粕冗^去,劉二婆娘猛地往后退幾步,重重地摔倒下去,右手手肘碰到裝垃圾的鐵皮箱一角,只聽到“啊”慘叫一聲,隨后就是大聲的呻吟。
那叫聲音很尖利、很痛楚、很真切,聽起來是真正的男人嗓音。
陳東還想過去,我爸連忙上前攔?。骸瓣悥|,別打了別打了,再打會出事的?!庇腥伺苓^去扶起劉二婆娘,他的右臂伸不直,痛苦地一個勁兒叫喚,大家急忙說:“看樣子手臂糟了???,趕快送醫(yī)院?!?/p>
陳東說:“哪天查出來要真是你拿的,老子把你徹底廢掉。”
從醫(yī)院回來劉二婆娘就吊著右臂,整個人都蔫了,除了偶爾在易家巷走走,去買點兒菜啥的,很少看到他出現(xiàn),夜市上也看不到他。
陳大爺去世了。
我聽到我媽講,陳大爺去世后,陳東和他姐姐慌亂中碰到一尊什么石膏像,石膏像倒在地上,摔碎了,金戒指、玉手鐲、金項鏈都露了出來,那是他們的母親曾經戴過的。姐弟倆相對無言,只有面對父親的遺體放聲大哭。
我爸我媽想到陳大爺和我們樓上樓下,同我們很熟悉,于是把我?guī)У綒泝x館,說是去送送陳爺爺。
陳大爺躺在冰棺中,殯儀館照舊鬧哄哄的,一支樂隊在靈堂里忙乎著,樂曲聲和演唱聲混雜著人們的麻將聲、談笑聲,此起彼伏,地上滿是瓜子殼、花生殼、煙頭、紙巾、用過的一次性水杯。沒有劉二婆娘,照樣還是請得到樂隊,大家都這樣說。
正說著劉二婆娘來了,右臂夾了夾板,被繃帶吊著。那天他穿得整整齊齊,那套幾乎不離身的黑西服很干凈、很直挺,像是剛干洗過,白襯衣和灰色的領帶也是干干凈凈、抻抻展展的,皮鞋也擦得锃亮。那天下著細雨,他的頭發(fā)和肩頭被淋濕了,我跟在他身后看,覺得很奇怪,心想他吊著手臂,怎么換上衣服的。
劉二婆娘對陳東說:“陳東兄弟,我來送送陳伯伯?!?/p>
陳東面含愧色:“好吧,辛苦你,你坐吧?!?/p>
劉二婆娘坐在一個藍色塑料方凳上,看著靈堂里的樂隊,一副鑒賞品評的樣子。在樂隊休息的間隙,他找到陳東,說想為陳大爺唱歌。
“唱個 ,”陳東惱羞成怒,“別裝模做樣的,你吊著手臂唱歌,想讓大家都看到你,都來罵我?”
陳大爺?shù)呐畠赫f:“讓他唱?!?/p>
劉二婆娘走到靈堂前,朝陳大爺深深三鞠躬,隨后走向樂隊那里,跟他們說著什么。樂隊的幾個人暫時退下來,劉二婆娘拿起了話筒,他一開口說話,靈堂內外的人都驚異起來:“喲,好長時間沒看到劉二婆娘了?!薄笆前?,很久沒來殯儀館唱歌?”“今天穿得比哪天都抻展?”“怎么搞的,還吊著手桿?”
劉二婆娘說陳大爺生前最愛聽他唱歌,今天他要為他老人家演唱,在歌聲中送別尊敬的陳大爺,接著說首先唱一首陳大爺最喜歡的歌,他左手持著話筒,清唱起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那一首唱過后,劉二婆娘又接著唱,他唱得非常投入,很動感情,有時甚至掉下淚來。我旁邊幾個大人說:“從來沒聽到他唱得這樣好過。”于是人們漸漸地停下打麻將和聊天,安靜地聽他唱歌。樂隊的鍵盤手上前,想為他伴奏,被劉二婆娘謝絕了。
劉二婆娘清唱近半個小時,嗓子都有些啞了,還是一首接著一首唱。直到人們聽得厭倦,又開始忙著打麻將、談天吹牛。偶爾有人說:“這劉二婆娘,對陳大爺還真有感情哈,被他兒子揍成那樣子,還來唱歌送他”。
又過了十多分鐘,劉二婆娘沒喝一口水,接二連三地唱著,還沒有結束的樣子。陳東聽不下去了,說不清是過意不去,還是不耐煩,他走上前去說:“行了行了,劉二婆娘,別他媽唱了。我替我爸感謝你,行不?”劉二婆娘停止歌唱,將話筒插到支架上,咽咽口水,走了下來。
陳東摸出兩百塊錢塞給他:“這是勞務費,感謝你為我爸唱了這么多。那天找不到東西,實在是很著急,錯怪你了,對不住你?!?/p>
劉二婆娘忙攔陳東:“不要說錢的事,我為陳大爺唱歌,從來就不收錢的,今天也一樣?!彼D身走了,留下陳東呆立在那里。
我一直跟著劉二婆娘,見他走到門邊,在收禮的桌子前,送了一百塊錢的情。記賬的人問:“寫什么名字?”
他想了想,說:“就寫劉二婆娘吧!”
劉二婆娘走出靈堂大門,冒著細雨朝前走去。這時我爸走上來,遞給他一把撐開的雨傘,他謝過,撐起傘默默走出殯儀館大門,來到公交站臺等車。
他轉身看到我一直跟著他,很驚奇地說:“你這孩子,跟著我干嘛?回去回去,下著雨呢,你瞧都淋濕了?!?/p>
我說:“劉叔叔,你唱得真好聽?!?/p>
“是嗎?謝謝!”他笑笑,嗓音干澀、嘶啞。
我問他:“你手好了,還來殯儀館唱歌嗎?”
他低下頭說:“從今天以后,我就不干這行了。”
我從衣袋里摸出兩顆糖,遞給他:“劉叔叔,這糖給你吃,你喉嚨都唱干了?!?/p>
他眼里閃爍著亮晶晶的東西,蹲下身子,正要跟我說什么,看到公交車來了,忙把雨傘遞給我:“傘你打著回去,還給你爸。”于是吊著右臂,冒著細雨上了公交車。
作者簡介:趙龍駒,男,1973年生,貴州仁懷人。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清河》,小說見于《小說選刊》《青年文學》《滇池》《滿族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