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桂云

一

凡是去過振興垂釣場的釣友都知道一件事，在振興垂釣場的院子里，總能看到一個癡癡呆呆穿著軍裝背著一口黑鍋的老人。老人叫范志強，是抗美援朝的最后一批老兵，也是這個漁場場長范振興的父親。老人今年九十二歲了，身子骨還可以，就是頭腦有些不太清醒，說白了，就是得了老年癡呆，醫(yī)學上叫作阿爾茨海默病。

這個漁場是老人一手創(chuàng)辦的，老人從部隊復員回到了村里務農。六十歲那年，國家號召荒地開發(fā)，老人就想到了開發(fā)魚塘養(yǎng)淡水魚，在村子西面的一片荒地上，開發(fā)了三百多畝的魚塘。

兒子范振興很有經(jīng)商頭腦，在漁場開設了垂釣園，還開了一個農家小院，院子里有孩子玩的樂園，有老年人娛樂的棋牌室等等。釣友不想走就在這里吃飯住宿，所以，每年都有很多人帶著孩子或者老人來到這里度假釣魚。

老人身子骨硬朗的時候，和兒子一起忙活，兒子負責安排釣友釣魚，老人就給釣友們支鍋燉魚。老人燉的魚那是遠近聞名，周邊喜歡釣魚的釣友都知道老人燉魚那叫一個香，慕名而來吃老人燉魚的人越來越多。

有時候，那些釣友吃著魚喝著酒，就和老人嘮家常，問老人在哪里學的這門手藝。老人總是風趣幽默地說：“我與鐵鍋有緣，鐵鍋對我有恩。”接著，老人向釣友們講了自己的故事。

原來，范志強十八歲當兵，一進部隊就被安排在炊事班，剛進來時他啥也不會做，炊事班班長李大慶見他忠厚老實，就教他各種廚藝。那個時候部隊也沒啥吃的，除了野菜摻少許的糧食外，就是下河里捕魚。范志強向班長學會了捕魚和燉魚。后來，他所在的部隊去了前線，在一次行軍途中，遭到敵機轟炸，在關鍵時刻，班長為了救他，背著一口大鐵鍋撲在了他的身上，結果，范志強得救了，班長卻身負重傷。班長把鍋交給了范志強，囑咐他說：“不論什么時候，寧可丟了性命，也不能把鍋丟了，鍋沒了，就不能做飯，戰(zhàn)士們就要餓肚子，就沒有精力去打仗；只要鍋在，戰(zhàn)士們就能吃飽肚子，才能打勝仗?！狈吨緩娭斢洶嚅L的話，部隊走到哪里，他就背著那口大黑鍋跟到哪里，他視鍋如命。后來聽說班長犧牲了，范志強哭了好幾次，他心里覺得內疚，對不起班長。范志強每當講到部隊的事，總是心潮澎湃。

一晃就是幾十年。有一天范志強突然把廚房里燉魚的鐵鍋用繩子綁在身上，說是班長留給他的，讓他保護好這口鍋。范振興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心疼父親，就特制了一個塑料的黑鍋。從那以后，范志強就鍋不離身，他只要看見穿軍裝的人來這里釣魚，就說是班長回來看他了。

自從父親得了這個病之后，范振興就怕放鞭炮，父親只要聽見鞭炮聲，就說是敵機轟炸來了，背著黑鍋到處躲藏，口里還喊著：“敵機來了，快臥倒?！迸梅墩衽d過年連鞭炮都不敢買。

二

這年七月，振興垂釣場來了兩位特殊的客人，一個老人和一個中年男子，那個老人穿著一身舊式軍裝。中年人扶著老人正往前走著，忽然，就聽見離漁場不遠的村子里傳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就在這時，坐在墻邊的范志強突然站起來，背著黑鍋向著穿軍裝的老人沖來，一下把老人撲倒在地，嘴里還喊著：“班長，敵人飛機來了！臥倒，快臥倒！”

穿軍裝的老人被范志強撲倒在身下，跟著來的中年男子看到這種情景都傻了，急忙去拽范志強。范志強死活不起來，隨著鞭炮聲消失，范志強才站起來，嘴里還說：“班長，起來吧，敵人飛機被擊落了。”中年男子急忙把老人扶起來，不依不饒非要討個說法。

范振興正忙著招待其他釣友，聽到這里出事，急忙跑過來問是怎么回事。中年男子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說，范振興就給二人講起了父親的過去，希望得到他們的原諒。

從被范志強撲倒，到范振興講完故事，老年人眼睛就一直沒離開過范志強。他渾身顫抖，非常激動地問：“你這個老家伙是不是叫范———志———強？”

范振興有些吃驚，心里想，老家伙？這個老年人怎么這么說話？難道他認識父親？范振興剛要問是怎么回事，就見老人走到范志強跟前，前后左右仔細看了一陣，然后伸出顫抖的手去拽范志強的耳朵問：“你這老家伙還認得我是誰嗎？”

范志強癡癡呆呆地看著這個老人，嘴里叨咕著：“敵機走了，敵機走了?！?/p>

老人一把抱住范志強說：“小強子，真的是你呀！七十年了，我還以為你早就見閻王去了呢！原來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范振興看到老人這樣，疑惑地問這是怎么回事。

老人嘆口氣，講述了他和范志強的過去。老人說：“我叫李大慶，和你父親是戰(zhàn)友，我們都在炊事班，我是班長。一次途中轉移，遇見敵機轟炸，我受傷之后被轉移到后方，因為受傷嚴重，重度昏迷。等我醒來的時候，醫(yī)生說有一個和我同名同姓也叫李大慶的戰(zhàn)友犧牲了。大夫說，我多虧背著黑鍋，不然，早就沒命了，是鍋救了我的命。我雖然傷勢很重，但是，總算活下來了，等我傷好了，戰(zhàn)爭就結束了。我回家后才知道，我的家沒了。聽鄉(xiāng)親們說，我老婆為了省下一點糧食給不到兩歲的孩子和我老母親，幾天沒吃飯，最后餓死了，年邁的老母親靠要飯艱難度日。后來，聽說來了一個男人，把祖孫倆接走了，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我就到處找他們，一找就是幾十年?。　?/p>

“有一次，我在尋找途中暈倒在一個村子里，被一個老鄉(xiāng)救了，那個老鄉(xiāng)身患重病，妻子也病故了，他一個人帶著年幼的兒子艱難度日。他留我在他們家住下，不久，老鄉(xiāng)去世了，臨死前托付我照顧他的兒子。從那以后，我就在那里停住了腳。后來，孩子大了，為了生活，我憑著我在部隊時學的廚師手藝，在鎮(zhèn)里開了一家飯店，沒想到生意特別好，鐵鍋燉魚是我的拿手菜，很多顧客都是奔著這道菜來的。有一天，一個路過的司機來我家吃飯，他說我燉的鐵鍋魚和他在你們這里吃的鐵鍋燉魚味道一樣，還講了你父親向他講的故事。我當時就想到了你父親，但我又覺得不可能，怎么會那么巧呢？那時候行軍打仗炊事班很多，也許是巧合吧！雖然這樣想，但我心里總是放不下，就要了地址，發(fā)誓以后一定來看看。因忙著飯店的生意，一直沒有時間。前幾天我得了場大病，好懸沒走了?！崩先酥钢慌缘闹心昴凶诱f：“他是我兒子，叫剛子，雖然不是親生的，但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為了完成我的心愿，他狠下心把店關了幾天，陪我來到這里，沒想到，沒想到……真是這個老家伙?！崩先苏f完激動地流出了眼淚。

三

范振興聽李大慶講完，又激動又惋惜地說：“原來是這樣?。“?！可惜我父親得了老年癡呆，他要是能清醒，知道您老人家還活著該多好??！”

李大慶對范振興說：“孩子，你去買一掛鞭炮，也給我找一口鍋和繩子過來，我這邊背上鍋，你那邊就放鞭炮，咱們再演習一次當年的情景，這樣試一試，也許會喚醒他?！?p>

沒過多久，范振興就把鞭炮、鍋和繩子交到李大慶手里。李大慶把鍋用繩子捆好背在背上，囑咐范振興在房子后放鞭炮。鞭炮一響，李大慶走到范志強跟前，對著范志強喊道：“小強子，快臥倒！敵機來了！”說完，就把范志強撲倒在地。

范志強聽到鞭炮聲先是一驚，他剛要去撲李大慶，卻已被李大慶撲倒在身下。他看著李大慶，嘴角動了動像要說啥。

等鞭炮燃盡，兩個人從地上起來，李大慶看著范志強喊道：“小強子！”

范志強驚呆地看著李大慶：“老班長，你是老班長？”

李大慶激動地說：“小強子，我是老班長，我是李大慶??！”范志強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你真是老班長？”

李大慶說：“小強子，是我?！崩畲髴c再也控制不住了，上去把范志強抱住。

范志強也一下子把李大慶抱住，兩個老人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兩個老人哭過后相互看著，看完后又抱在一起哭，一旁的范振興和剛子也跟著掉淚。

哭過一陣，范志強拉過范振興對李大慶說：“老班長，你知道他是誰嗎？”

李大慶疑惑地說：“他，他不是你兒子范振興嗎？”

范志強搖著頭說“不，老班長，他是你的兒子小興??！”

“??！”范振興和李大慶同時一驚。

原來，范振興不是范志強的兒子。那年，戰(zhàn)爭結束后，范志強為了答謝老班長的救命之恩，就輾轉去了李大慶的老家，到那里之后，才知道班長的媳婦已經(jīng)餓死了，就剩下老媽和班長兩歲的兒子李振興，家里一粒糧食都沒有。老太太背著李振興要飯吃，要到了，就吃一頓，要不到就餓著。范志強看著小興餓得就剩一個大腦袋了，老太太也是骨瘦如柴，心里非常難過，就把二人接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和自己父母一起生活。范志強對待這祖孫倆就像對待自己的親媽和親兒子一樣。他終身未娶，就怕娶了媳婦對老人和小興不好。為了不被外人欺負，范志強把李振興的名字改為范振興，謊稱范振興是自己在外面成家生下的兒子。后來，老人們先后都走了，范振興也長大娶妻生子了。

李大慶聽范志強講完，上前抱住范志強老淚縱橫：“兄弟??！委屈你了，是我連累了你，你連自己的兒女都沒有，真是對不住你?。　?/p>

范振興聽完范志強的話，感到非常震驚，沒想到朝夕相處的父親竟然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卻為自己付出了這么大的犧牲，一時間他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

李大慶走到范振興跟前，看著范振興說：“小興，你雖然流著我的血脈，但你的姓不要改，范志強為我留了后，我也要為他留條根?！狈墩衽d深深地點點頭，他很理解父親的心情。

范振興和剛子商量，讓他和父親李大慶留下來。剛子覺得自己和范振興有著一樣的遭遇，對李大慶的養(yǎng)育之恩他更是感激不盡，就說回去把飯店兌出去，和范振興一起照顧這兩位父親。

幾天后，振興垂釣場多了一老一少兩個人。來吃飯的老客人問范振興這兩個人是誰，范振興告訴他們：“一個是我爹，一個是我弟弟?！笨腿撕苁羌{悶，當范振興向客人們講完兩個父親的故事，客人們都伸出大拇指稱贊：“紅色精神，世代相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