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雙慶
俗話說:“千里不同風(fēng),百里不同俗?!痹谖覀兝霞医姓裘娴氖称罚谔m州這個撻撻就叫高擔(dān)釀皮。其只不過調(diào)料略有不同罷了,就被叫成兩種吃食。
在我小時候,蘭州攤店售賣的多為水洗釀皮。高擔(dān)釀皮似乎只有一家國營小吃店有。這家店在城市繁華所在的西關(guān)十字張掖路,人流熙攘、喧嘩四起的大眾市場里。母親帶我去過。
去這家店要進(jìn)大眾市場,進(jìn)大眾市場得先穿過大眾商場。這個過程頗有探尋未知的興味。商場和市場就像兩個世界。從燈火通明的商場出一道門檻,轉(zhuǎn)瞬就進(jìn)入晦暗的市場,一時間讓眼睛不能適應(yīng)。市場里有個半透明、高峻的穹頂,在穹頂透進(jìn)來的暗弱光線下,釀皮店屈尊于市場北側(cè)。釀皮濃烈密集的香味,就在黑暗里潛藏、四溢。
這家店有著一溜東西走向、三四間連通、廠房樣式的高大軒敞的房子。許多張油漆斑駁的鐵皮面桌子和圍繞四周的長條木制凳子,就在店里白熾燈昏黃暗淡的光線里隱現(xiàn)。
吃釀皮的人很多,隊伍早排出了店門,七扭八歪地伸出去四五十米。釀皮用淺淺的碟子盛裝著。穿著藍(lán)布工服的營業(yè)員,左胳膊上搭著兩三碟釀皮,右手飛快地調(diào)著調(diào)料,看得人眼花繚亂。
母親排隊買釀皮,我占座。店里顧客頗多,座位就顯得少。許多沒有座位的人,把釀皮擺在窗臺上或端在手上,邊吃邊用余光向四周桌位掃視。我滿店里瞅,看誰快吃完了就站到后面等。
母親終于把釀皮端上來了,只有一碟。她笑瞇瞇地放到我面前說:“我飽著呢,吃不下,你好好吃吧?!?/p>
只見盤子里筋道的釀皮頗有質(zhì)感地團(tuán)結(jié)著。釀皮上調(diào)著濃香稠厚的芝麻醬、焦香略帶糊味的油炸辣子、酸爽的香醋及雪花鹽。把釀皮拌好,裹滿調(diào)料,每根釀皮就成了美味的化身。還沒送入口中呢,干烈的香味已經(jīng)把我征服了。
我搛起一筷子釀皮送進(jìn)嘴里,鮮香的滋味瞬間點燃了味蕾。濃郁的麻醬香、厚實的油潑辣子的焦香和酸爽的醋香混合在一起,與釀皮彈牙的嚼勁、突出的質(zhì)感,一起碰撞、融合、幻化著,結(jié)成記憶里一縷抹不去的印記,就那樣不由分說、蠻橫地留在心里。
在美味的誘惑干擾下,我竟沒覺察母親不是吃不下釀皮,而是舍不得吃。當(dāng)時,這家高擔(dān)釀皮的價格是一盤九分錢外加二兩糧票。
還有一次,陪母親走很遠(yuǎn)的路買東西,回來的路上大雨傾盆。躲雨時,母親和我就近鉆進(jìn)一家釀皮店。剛好順便,為了獎勵我,母親買了一碗水洗釀皮。這次,母親還是找借口沒吃。終于有一天,我懂得了母親的心,心中漾起一種隱隱的酸楚。
工作后,我經(jīng)常光顧大眾市場這家釀皮店。這家店的釀皮,被我從每盤幾毛錢一直吃到3元5角。記憶中,直至大眾市場改造、小吃店被迫關(guān)張,這家釀皮的味道始終沒變。
小時候,我們吃的釀皮更多是母親做的。母親不僅會做高擔(dān)的,還會做水洗的。她做水洗釀皮時,先找來一只大盆倒入面粉,再接一碗放了鹽的清水,一邊倒水一邊揉面粉,直至揉成光滑的面團(tuán)后蓋上鍋蓋,讓面和水充分相識相融、互相成就。
餳好面,母親用干凈的白布裹住面團(tuán),在清水盆中耐心地反復(fù)揉搓。牛奶般的面漿不斷地從白布中滲出。不再滲出面漿后,把布打開,里面就是一塊凍豆腐狀的面筋。母親將水盆里的面漿靜置好后,把上面澄清的水倒掉,再用溫水化開一小勺堿面倒入其中。這時,就可以蒸釀皮了。
釀皮的“釀”字意為“蒸”,也是制作的關(guān)鍵。母親把專門制作釀皮的洋鐵皮羅羅翻出來,洗凈晾干,把水盛滿大鐵鍋坐上火燒開。羅羅用油布子在里面均勻抹上菜油后,漂浮在鍋里的沸水上。
隨后,母親抄起大鐵勺舀一勺子面漿倒入羅羅里搖勻,蓋上鍋蓋。大概一兩分鐘,當(dāng)看到面皮鼓出泡泡似乎在向母親說“我蒸好了”時,母親就提溜著羅羅兩只耳朵放在涼水中。等面皮冷卻后,母親就在上面刷層油,然后將羅羅在案板上一扣,一張亮晶晶、黃燦燦、彈性十足的釀皮就落在案板上。
母親再把洗好的面筋放在蒸鍋里蒸熟,切成火柴盒大小,又把蒜搗成蒜蓉,將黃瓜切絲,將豆芽焯熟撈出,再炸出一小碗油潑辣子。到這里,制作釀皮的工作就算大功告成。這時候,孩子們的眼里早冒出了“火苗”。
母親喜滋滋地看著我們,麻利地將面筋、黃瓜絲、豆芽和蒜蓉依次放在切好的涼皮上,加上一勺油潑辣子,再澆上香油和醋,撒點鹽,一碗勁道爽滑、色香味俱全的釀皮就做好了。
這碗飽含制作功夫又浸入母親心思的釀皮送入嘴里,瞬間味蕾盛開了煙火,讓我有種不似在人間的感覺。現(xiàn)在想想,母親制作的釀皮充其量就是一個小吃??稍谀莻€缺衣少食的年代,由于家里糧食緊張,尤其是白面少之又少,加之做釀皮頗費功夫,這樣的小吃我們也是難得吃上,因此便成了魂牽夢縈的美食。
父母老家在陜南。后來我才知道,蘭州的高擔(dān)釀皮原為陜西小吃。1925年,其由福華軒老板高三傳到蘭州。因其擔(dān)子高、釀皮質(zhì)量高而得名。我想,這就對了!家鄉(xiāng)美食就像臍帶,把老家與我們聯(lián)系起來。正因為吃蒸面這樣烙有家鄉(xiāng)印記的美食,才讓我這個生在他鄉(xiāng)的人帶有家鄉(xiāng)的基因。
責(zé)任編輯:曲紹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