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敏

一

牛奶一樣的霧，白且稠。林子里，隱隱約約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咕嘰咕嘰的聲音、撲嗒撲嗒的聲音……

那霧似乎不知不覺就流淌進了我的心里，涼沁沁的。

我在森林外只停留了五分鐘，便用力甩了甩頭，義無反顧地扎了進去！我并不是在做選擇，對我來說，進去才是唯一的路。

擰開手電，一團橘黃的燈光引著我前行，那燈光，像冬天里媽媽繞的線團，毛茸茸的，讓人心安。然而，一想起媽媽，我的心又不由得抽痛起來——媽媽離開我已經(jīng)半年了，她是在騎車來接我的路上，被一輛失控的大卡車撞飛的。要不是因為那場意外，我今天也不會走進這迷霧森林，我曾經(jīng)是個多么幸福的小孩兒?。?/p>

“阿圓小姐！”冷不丁，一大團白乎乎的東西發(fā)出聲音，“我等你很久了！”

寒氣一下子從我的后背躥上了發(fā)梢，手里的燈光也似乎要滾落下去。

“對不起，嚇著你了?！币恢谎蝰劚犞鵀鹾诘难劬ν遥拔沂撬墒筇闹?，她吩咐我在這里等你?！?/p>

松鼠太太有助手，并且還不止一位。我記得預約電話是野兔小姐接的，她也說自己是松鼠太太的助手?？磥?，松鼠太太的生意很不錯呀。不知什么時候，迷霧森林的名聲已悄悄地在鎮(zhèn)子里流傳開來。

松鼠的記性是出了名的壞，深秋時，它們常常把栗子、榛子、松子、橡子等堅果寶貝似的藏起來，以備度過嚴冬，但常常一轉(zhuǎn)身，它們腦子里的藏寶地就被北風連根拔起，任憑抓破腦袋也想不起來了。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松鼠居然會利用上自己的壞記性。

聽說，當你被某個人或是某件事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時候，來到松鼠的迷霧森林就對了。松鼠做的橡皮有清除記憶的奇效。

“你叫我阿圓好了?！蔽也攀畾q，還不習慣被人隆重地稱為小姐。

“那可不行?！毖蝰動悬c兒固執(zhí)，“松鼠太太說了，每一位來到迷霧森林的客人，都需要得到格外的尊重?！?/p>

好吧，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決定換個話題：“那個……羊駝小姐，松鼠太太做的橡皮真的很管用，對嗎？”

“像您這樣心有疑慮的客人還挺多，不過，走出森林之后，沒人再為相同的痛苦返回來?！毖蝰勑〗愫V定的聲音像是把一顆定心丸放進了我的肚子里。

“兩個月之前，是不是有一位徐先生來過？他很瘦，左邊眉毛上有一顆黑豆大小的痣?！蔽蚁肓讼?，又問。

羊駝小姐搖搖頭：“不好意思，兩個月前，我還沒上這兒來?！?/p>

算了，答案就在我心里，我也不必找人確認。

二

越往森林深處走，霧越淡。不知走了多久，籠了一層薄紗似的木屋就在眼前了。

“阿圓小姐，請隨我來！”

在野兔小姐的微笑注視下，羊駝小姐領著我走進了松鼠太太的辦公室。

賣一塊橡皮還擺這么大的派頭！我突然疑心松鼠太太是不是在故弄玄虛。但眼前的松鼠太太讓人不知不覺愿意信任她。松鼠太太已經(jīng)上了年紀，皮毛帶了些銀灰色，不過，她的眼睛依然如山泉一樣清澈動人。她的辦公室里飄著一股淡淡的香味兒，竟然是我媽媽喜愛的百合花的味道，這讓松鼠太太的笑臉一下子就變得格外親切起來。

“阿圓小姐，請喝茶?！彼墒筇泻粑以谏嘲l(fā)上坐下，并在我面前擺了一杯碧瑩瑩的松針茶。

“在拿到橡皮之前，我要聽聽你的故事，這是我們的規(guī)矩。你得知道，記憶一旦擦去，就不能再修復，我們這兒只賣橡皮，不賣后悔藥?！彼墒筇珶o比鄭重地說。

“半年前，我媽媽出了車禍……她出事，是因為我那天被留校了，那天又是下雨天……”我的淚流了下來，熱熱的，從我臉上滑落，轉(zhuǎn)瞬就是冰涼的一片。

松鼠太太抽出雪白的紙巾，跳到茶幾上，踮著腳為我擦眼淚?！昂⒆?，這不是你的錯，這只是一個意外?！彼辉俳形野A小姐，而是叫我孩子，我越發(fā)愿意向她傾倒我的痛楚?！翱墒?，我每次想起來，都會覺得心被痛苦扯成了碎片。”

“我懂?！彼墒筇穆曇粢渤背钡模霸谖液苄〉臅r候，我媽媽也出了意外，那時候，我還沒有學會做清除記憶的橡皮，每當我清晨醒來的時候，都會發(fā)現(xiàn)媽媽給我縫的枕頭濕漉漉的?！?/p>

“要是，要是我那天的數(shù)學作業(yè)不錯那么多，我就不會被留校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被悔恨淹沒了……”

“聽我說，孩子，其實你媽媽更希望你能走出悲痛，活得漂漂亮亮的。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天底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p>

“要是一直停留在悲傷之中，可就對不住你媽媽為你付出的愛了?！彼墒筇恢比崧暟矒嵛摇?/p>

一陣大哭之后，我覺得好多了。也許，我的哭訴只是想得到媽媽的諒解，但她永遠永遠也聽不到了。松鼠太太的陪伴，讓我淤積多日的痛苦有了出口。

“你確定還要清除記憶的橡皮嗎？”松鼠太太見我逐漸平靜下來，試探著問道。

“要！”我毫不猶豫地答道。

我到迷霧森林來，不就是為了一塊橡皮嗎？這個念頭，早已像風一樣在我心里鉆來鉆去，掀起漫天黃沙。

“不后悔？”說是例行公事，但看得出來，松鼠太太的眼里充滿了期待。她可真是謹慎呀。

“不后悔！”我斬釘截鐵地說。

“好吧?！彼墒筇珶o奈地說，“那就告訴我你媽媽的名字吧。”

“陶安然！”那個在我心頭反芻似的咀嚼了千百回的名字，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

三

松鼠太太揚了揚眉毛：“陶安然？這幾個字怎么寫？”

她示意我把名字寫在紙上。

手指有點打滑，但我還是用力地抓住筆桿，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三個黑黑的字——陶安然。

“寫得很清晰嘛。從字跡來看，你的心中很在乎這個名字?！?/p>

松鼠太太還懂得字跡學？但她說的好像沒錯，我確實很在乎。我沒有說話。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承認。

“請你說出她帶給你的美好回憶，一定要是真實的、美好的。”松鼠太太向我解釋，“不然，我做出的橡皮可能無效?！?/p>

“真實的、美好的？”

雖然規(guī)矩有點多，但我想，我這么做應該是值得的。

“她送過我一個音樂盒，我很喜歡?！?/p>

“她為我烤云朵蛋糕時，偷偷吃掉了三個黑乎乎的，把完美的留給了我?！?/p>

“她說一個女孩子就應該過得清清爽爽……”我的聲音慢了下來，這么快，就說到最后一段回憶了？

不得不說，陶安然不在的那些日子，我的生活一團糟。

“倘若還有不舍，后悔還來得及！”

松鼠太太似乎一直在等待著我后悔。真是奇怪，一位賣橡皮的商人，偏偏不想賣出自己的橡皮？

我有點惱怒了：“不，我不后悔！請您抓緊時間為我做橡皮吧！”

聽上去是請求，但意思明明白白地是在催促了。我不想再跟眼前的松鼠太太打交道，只想拿上橡皮飛快地離開。

可松鼠太太似乎有意在拖延時間，她把我寫的名字拓印在橡皮上時，不是在頻繁地擦手，就是在細心地擦眼鏡。

也許，她認定我那么堅定地想要擦掉一段記憶，是因為我太幼稚了吧，總有一天會后悔的。是這樣的想法，才讓她生出想要阻止我的念頭吧。

這會兒，羊駝小姐走了進來。

“松鼠太太，您要的東西我取來了。”

羊駝小姐手里拿著一個布娃娃，它看起來十分柔軟，那是被擁抱過無數(shù)次之后才會擁有的柔軟。等等，它是那么的眼熟！

“小軟！”

我失聲叫道。

這是我的布娃娃呀！只不過，在兩年前，我就把它送給了來我家做客的娜娜。那時候，小軟對我來說有點小了，而娜娜是那么那么地喜歡她。

媽媽說服我將小軟送給了娜娜。她說：“圓，那才是小軟最好的歸宿，你一定希望有人接替你繼續(xù)愛它?！?/p>

“小軟怎么會到您手里，是娜娜丟棄她了嗎？”

松鼠太太搖搖頭：“不是的，阿圓小姐，小軟的身上也儲存著你媽媽的記憶?！?/p>

“所以，你們要清理掉？”我沖過去，粗魯?shù)匾话褗Z過小軟，將它摟在懷里，小軟確實太小了，比起兩年前更加楚楚可憐。

“不是為了讓你遺忘，而是為了讓你記起。”松鼠太太不緊不慢地說，“阿圓小姐，還記得當初送走小軟時你的心情嗎？”

當然記得！把小軟送給娜娜時，我很是不舍，但看見娜娜那么愛它，我又有一點為小軟高興。

“所以呢，你媽媽的心情也是一樣的呀！”松鼠太太似乎什么都知道，“她無法再照顧你，自然希望有人來替她愛著你，愛著你爸爸。”

松鼠太太的話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疼痛反倒讓我清醒了，我瞪著她：“松鼠太太，是我爸爸讓您這么說的吧？”

四

我知道，我爸爸來過松鼠的迷霧森林，因此，他忘記了我媽媽，開始與陶安然交往了。也許很快，陶安然就能替代我的媽媽，正式成為我家的女主人。在我心里，當然不能接受這一點。冒險似的來到迷霧森林，只因我想討要一塊橡皮，擦除爸爸對陶安然的記憶，既然他能那么利落地忘記我媽媽，當然也能在橡皮的奇效下忘記陶安然。

但顯然，爸爸早有安排。想起來，關于松鼠的迷霧森林，也是他“無意間”透露給我的呢。大概是想讓我學會怎么遺忘媽媽，就像他一樣。

松鼠太太沒有回避我的目光，她嘆了一口氣：“也難怪你這孩子多疑。你爸爸確實來過，那一天，他喝得爛醉如泥，還是鹿先生把他馱過來的。聽我說，孩子，事實上，你們能進入迷霧森林，是來自你媽媽的請求?！?/p>

“我媽媽？怎么可能？”我不信！

“在采集星光做成橡皮的時候，我曾遇見過她，她已成了夜空中的一顆星。你媽媽希望你和爸爸都要往前走，不要抱著痛苦不撒手?！?/p>

“您是說，我媽媽希望我和爸爸都能忘記她？”

“傻孩子，只要深深愛過，又怎么能忘記呢？即使你媽媽不在你們身邊，但她留下的美好回憶永遠是你們心里值得珍視的光。就算是我做的神奇橡皮，也沒法清除掉?！彼墒筇珣┣械卣f，“但是孩子，你媽媽希望你們都能放下痛苦，再次擁抱幸福。她不想看到她深愛的家被眼淚和酒精淹沒，沉入深深的海底?！?/p>

我沉默著。

也許，她真是在轉(zhuǎn)述我媽媽的話。

但也許，這只是來自松鼠太太的苦心。

“這個布娃娃，是你媽媽親手給我的呀?！彼墒筇路鹉茏x懂我的心，“不信，你聞聞……”

我猶豫著，把小軟舉到了鼻尖。哎呀，小軟身上有媽媽獨有的味道，時隔半年，媽媽的味道在我家里已經(jīng)消失得沒有痕跡，但我再一次聞到了它！

我的眼淚一下子又涌了出來，我貪婪地呼吸著——這是媽媽的味道！

即使我什么都不說，我也知道，我會永遠、永遠地愛著我的媽媽。

小軟在我手里變得越來越柔軟……它成了一朵小小的云，飄進了我的心里。我的心平靜極了。這一刻，我無比確信，有一天，小小的云朵會變成晶晶亮亮的雨，將塵沙飛揚的世界一點一點地染綠。

走出松鼠的迷霧森林時，一縷金色的陽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伸出雙手——我在迷霧森林里待得太久了，這會兒，我決定擁抱陽光！

（本文獲得2022年《東方少年》年度

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童話組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