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春霞
下著雨。可我還是約了人去爬山。我才不等呢——等太陽出來了,等人到齊了,等身體舒適、心情愉快;等你忙完手頭的事情;等一切安排就緒。
“如果天下雪我們還去嗎?”“下冰雹也去!”“如果他不去,我們還去嗎?”“你不去,我也去!”我向來這樣跟人約定。沒有人可約呢,那就跟自己約。游山玩水這等子事,就是要忙里偷閑,見縫插針。
我想要把故鄉(xiāng)的山水一點點地要回來。一次一次地回家轉,也一次一次地親近它。那就從一座山開始吧。在家鄉(xiāng)度過的二十年里,我只爬過一次山,是中學的時候,老師帶我們去秋游。我們嘰嘰喳喳、吭哧吭哧爬上了它的主峰——皇嬉梁。我打開背包,靠在一棵大樹旁喝汽水,吃面包、咪咪蝦條、火腿腸。這些都是當年很龍(家鄉(xiāng)話,很時尚、很炫酷的意思)的出游干糧。我應該也穿了很龍的蝙蝠衫、牛仔褲、回力鞋,戴了很龍的鴨舌帽。我問老師,這座山峰為什么叫“皇嬉梁”,這個名字那才叫一個龍?。±蠋熤е嵛釠]有回答出來。我就很平淡地看了他一眼。繼而,把目光放向遠方。
我回來查資料。字典里沒有,圖書館的書里也沒有。問大人,問老人,也還是沒有答案。少數人覺得:名字就是這樣起的,有什么為什么?后來不知怎么的,家里多了一本《三門民間故事》。一翻開,都是俚言俗語和故事。我想一定會有“皇嬉梁”。翻啊翻,果然有呢。大概說的是某位皇帝微服私訪,路過此地,遠遠一望,愛上了這片青翠山林,就一時興起,順著山路爬山越嶺,不覺間就爬到了這個頂高頂高的山梁子上嬉戲。跟著的本地官員見皇帝這么高興,央皇帝給此峰賜名?;实墼芥覒蛟礁吲d,就給它取名“皇嬉梁”。這分明只是個傳說,但它與我的心意暗合。
哎呀呀,當我和巧紅姐姐來到山腳下的時候,那村莊里的狗們一個勁兒地吼啊、叫啊,大合唱似的。山頭上一朵朵青云出岫,眼面前一排排桃樹窈窕。我們撐著傘,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整座山都沒有人,整座山都是我們的啦!沒有人跟我們搶,我們富甲一方,富出了一座山。雨不大不小,打在傘面上,山路濕漉漉的,有點滑。那些枯黃的一片片草伏倒在地,像金黃色的地毯,我一下子就撲了過去,要把自己種進去。褲子全濕了,衣服也濕了。索性連傘也不打了。
山澗水曲曲彎彎流著。姐姐說:“明明可以走直路,它偏要走彎路。這一彎,就彎得俏皮起來?!焙们宓乃?。這是我故鄉(xiāng)的水。它們跌跌撞撞,挨挨擠擠。它們把一些石頭打磨得圓潤起來,把另一些石頭沖擊得靈氣迸發(fā)。好想捧一抔入手,掬一口入喉。
我們一直往上走,大踏步地走。山頭上的云霧飄來飄去,身邊的山澗水不絕于耳。并不是沒有聲音才叫作安靜。這世界上有好幾種聲音會讓你的身心更安靜。此刻,湫水山上的山澗水讓我什么都忘了去想。我的心像一片原始的土地,不等待耕耘,也不等待收獲。只覺得土地寬闊無邊,有著無限的富足??梢源蚓徘Ь虐倬攀艂€滾,跳九千九百九十九支舞。
直到一抬頭,理所當然地,半山腰出現一座土地廟。走到這會兒,是應該出現點什么了。亭嗎?塔嗎?當然也很好,但土地廟更好。土土的土地廟,就是石頭壘砌的,木柱子撐起的石頭屋。有一個石頭菩薩,面目都不清,但看上去很慈祥。我們坐下來,說了很多很多心里話。
皇嬉梁還遠在天邊呢,但我們已然盡興。下山的路難走,石頭滑腳。我們彼此提醒,但還是俯沖而下。石頭想把我滑倒嗎?不能夠!我懂得走山路速度快完全沒問題,但要有節(jié)奏,一停一頓,一放一收。走那些山澗水上的濕漉漉的石頭呢?那就不能一板一眼地走,要蜻蜓點水地走。還沒等它把我滑倒呢,我已經踩上另一塊石頭了。
不過那些山路上的刺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們同一條山路上,同一條山路下,那么那些刺叢也是同一批刺叢啰。那為什么上山的時候一次都沒有被刺到。而下山的時候,不是傘被它勾住,就是圍巾被它勾住呢?我一次次把它們拽開,又一次次被它們刺著。姐姐說,那是它們在挽留。最后一次被刺到的是我穿了四五年的花褲子,刺啦一聲,我知道褲子破了。我很高興它破在這里。作為一條褲子,它的結局相當生動。
我還是不知道湫水山為什么叫湫水山,皇嬉梁為什么叫皇嬉梁,但我喜歡這兩個名字。資料恐怕是查不到了,只好遠遠地、癡癡地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