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艷
1
十多年前,我們住在爺爺家里。爺爺家在舊金山灣區(qū)羅斯奧托斯小城。上世紀五十年代,爺爺從哈佛畢業(yè),來到斯坦福大學任教。那時的羅斯奧托斯,一棟兩千英尺的別墅才五萬多美元,如今已漲到兩百五十多萬美元了。爺爺家有三室兩廳,我?guī)е⒆幼≡跔敔斉P室隔壁的房間。那是整棟房子的主臥,里面有衛(wèi)生間、衣帽間,內側的邊門直通后花園。
我們第一天搬來時,爺爺和他的同事一起去紐約開會了。迎接我們的是爺爺?shù)泥従欲溔?。麥瑞大眼睛,白皮膚,一頭金黃卷發(fā),非常漂亮。她熱情地招呼我說:“這間屋子,從前是教授和他夫人的臥室?!丙溔鸱Q爺爺為“教授”。
我把行李安頓好后,麥瑞就帶著我參觀爺爺家的每一個房間,告訴我洗衣房在廚房后邊,垃圾桶在后花園,然后熱情地邀我去她家里坐坐。她家的客廳很大,除了整套組合沙發(fā),還擺著一架三角鋼琴。墻上掛著她和三個孩子的照片,卻沒有孩子爸爸的影子。
我有些納悶,她卻爽快地說:“我離婚了,這棟房子過戶到我名下后,前夫每月還給點養(yǎng)育費,但有時拿不到?!倍颊f美國男人離婚離不起,像麥瑞前夫這樣凈身出戶的,不在少數(shù)。
通往客廳的走廊里,有一匹色澤黯淡的小木馬。麥瑞說那是她前夫家族留下來的古董,代代相傳,有兩百多年的歷史。我驚訝于他們的保管能力,在我們家,別說兩百多年,五十年外的家具也找不出一件。
我們是那么的喜新厭舊。
爺爺是格雷特的爺爺,也就是我丈夫彼得的父親。我丈夫彼得遠在哈佛大學讀書,對他父親的照顧鞭長莫及。奶奶去世后,爺爺找過兩任房客(幫助爺爺做飯而免費住宿的人)。
聽爺爺說,兩任房客都與麥瑞鬧得不歡而散。爺爺不會告訴我具體內容,只告訴我兩任房客都是斯坦福大學的中國留學生。
那天麥瑞告訴我她的婚姻狀況,還告訴我她是理療師和酒吧鋼琴演奏員。為了讓我相信,她打開三角鋼琴,演奏了一首奧地利作曲家約翰·施特勞斯的《閑聊波爾卡》。音樂在我耳畔回蕩,我仿佛看見了曲子里的婦女們快樂生活的場景。這一定是麥瑞向往的美好生活。一曲終了,麥瑞不無傷感地說:“美好的生活存在于音樂里,現(xiàn)實是殘酷的?!?/p>
我們離開時,麥瑞一直把我們送到大門口,還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糖,讓格雷特叫她大媽媽。格雷特是那種嘴巴很甜的小男孩,一連叫了好幾個大媽媽,叫得麥瑞抱起他親了又親。
跨進爺爺家的大門,偌大的別墅只有我們母子倆,到底人生地不熟,內心空蕩蕩的,孤寂感油然而生。因此,一到黃昏,我生怕有不速之客,把每一扇門都關得緊緊的,還反鎖上了。這時,我丈夫彼得打來電話:“你別出去。有人敲門,別開。”我丈夫彼得后來又補充說,“這小區(qū)原來是非常安全的,但前陣子出了一樁人命案子,還是謹慎些為好。”我丈夫彼得的補充,無疑增加了我的恐懼感。
初冬,傍晚五點多天就全黑了。打開爺爺家的冰箱,里面裝滿了面包、雞蛋、生菜,還有美國肉餅。我煮了一鍋飯,炒了雞蛋和生菜。在爺爺家的第一頓飯,我們就這么對付過去了。
吃過晚飯,我早早地哄孩子入睡,自己鉆進了爺爺?shù)臅?。本以為可以安靜地看一會兒書,沒想到門鈴“吱啦啦”地響起來,嚇得我的心怦怦直跳,大氣不敢喘一下。最要命的是門鈴把格雷特吵醒了,哭聲在整座房子里回蕩。
我對格雷特說:“別哭了,壞人在敲門呢!”兩歲的孩子哪管那么多,被吵醒后,使勁兒地哭??蘼暫烷T鈴聲此起彼伏地交錯在一起。我在慌亂中只記住一點,管他是誰,絕對不能開門。
格雷特重新入睡后,門鈴還在響。這嚇人的“吱啦啦”響的門鈴,大有不開門絕不罷休的味道。我悄悄地走到門邊,想從門縫里看看外邊的情況。然而黑壓壓一片,根本看不清楚是男是女。我屏住呼吸,踮著腳尖回到書房。
爺爺?shù)臅娑喟?,那些英文版的、法文版的、中文版的書籍,吸引著我。爺爺是研究中國古代甲骨文的,書櫥里竟然有中文版的喬治·桑的小說。記得有位朋友告訴我,如果你想當作家,那就必須讀讀喬治·桑的書。
我不是作家,我是歷史學博士生,但喬治·桑的書對我同樣適用。我非常欣賞喬治·桑和肖邦的愛情,他們簡直就是互相成就。音樂和文學本來就是一根藤上結的果。我這么想時,耳畔響起了肖邦的《夜曲》。一曲終了,我才發(fā)現(xiàn)家門口的門鈴不響了。
那個按門鈴的人走了,我輕輕地喘了口氣。
夜深人靜,我躺在從前爺爺和奶奶睡過的大床上,格雷特就睡在我身邊。我們剛搬來,還來不及買兒童床。我想起我和彼得結婚時,奶奶已經(jīng)去世了。那時候,我和彼得都在波士頓上學。我只見過爺爺一面,是爺爺來波士頓開會,邀請我們一起吃晚餐。印象中的爺爺風趣幽默。但我和格雷特搬來陪伴爺爺,倒是我丈夫彼得好說歹說把我哄來的。
2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家的電話鈴聲把我從夢中喚醒。我赤著腳,三步兩步地去客廳接電話。原來是隔壁麥瑞打來的,她在電話那頭指責我:“昨天晚上為什么不開門?”還沒等我解釋,她又說,“半夜三更孩子哭鬧,吵得我一夜沒有睡好。”我表示抱歉,她卻懊惱地掛斷了電話。我第一次領教了麥瑞的脾氣,感覺她不是省油的燈。
爺爺不在家,格雷特午睡后,我像個偷窺者那樣到爺爺?shù)臅坷飽|瞧瞧西看看,忽然發(fā)現(xiàn)書房的角落有一架立式鋼琴,鋼琴上面堆滿了書、畫冊,還有三四本影集。出于好奇,我首先打開影集。那里面全是色澤陳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標有年月日。
仔細一看,照片上寫著一七八九年、一八○二年等。也就是說,這些照片來自遙遠的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我是學歷史的,必然想到研究,便如獲至寶。只是我有點做賊心虛,慌慌張張地拿相機將這些照片全部拍下來,保存到電腦里。
格雷特午睡醒來后,我讓他坐上兒童車,推著他去附近超市買牛奶、糕點、嬰兒奶粉、尿不濕和衛(wèi)生巾等。初冬的季節(jié),地上滿是枯黃的落葉,風一吹,婆娑起舞。我們剛進超市,遠遠地看見麥瑞在拿免費食品。為了不讓她難堪,我推著兒童車繞道而行,先去買尿不濕和衛(wèi)生巾。
也許這家超市太會經(jīng)營了,長條桌上擺著免費贈送的衛(wèi)生巾,兩個一包。我忽然發(fā)現(xiàn)麥瑞不知什么時候晃了過來,一下子全拿光了。我心里有點暗暗吃驚,趁她沒發(fā)現(xiàn),很快轉到了糕餅部。
這里有各式各樣的餅干,還有專門給嬰兒用的磨牙棒。我丈夫彼得說過,爺爺喜歡吃椰子餅干,我就想著買些回去。正在尋找椰子餅干時,格雷特眼尖,看見了鄰居麥瑞,興奮地大聲喊:“大媽媽,大媽媽!”
原來,麥瑞又晃到糕餅部來拿免費食品了。那里的小方桌上,擺著一個大玻璃盆子,里面是各種各樣的可免費品嘗的餅干。麥瑞將玻璃盆子里的餅干全部倒入了自己的手提包里。我別過頭去當作沒看見,假裝在貨欄里尋找食品。
“嗨,你們來超市了?”麥瑞興奮地說。
“是啊,買些日用品。”
“需要我?guī)兔???/p>
“不用?!?/p>
“別客氣。不過我有事需要你幫忙。你等下回去,到我家來幫我抬一下鋼琴,我想挪個地方?!?/p>
“好吧!”
麥瑞滿意地點點頭,順手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糖,給格雷特,道:“叫我大媽媽。”沒等格雷特開口,我就推著兒童車與麥瑞道別了。心里想,麥瑞一個住豪華別墅的美國女人,怎么就像個窮要飯的?
我在付款處,結識了一個上海來的外婆。她帶著她兩歲的外孫女,看見我是中國人就與我搭訕,還給我她的手機號和家庭住址。她的住址離爺爺家不遠,可以說是一條街上的鄰居。我也給了她我的手機號和爺爺家的地址。我們好像都單純得沒有一點防范,大概這就是異國他鄉(xiāng)遇同胞的緣故吧!
我從超市回到爺爺家,立即帶著格雷特去麥瑞家?guī)椭徜撉?。然而,鋼琴是個龐然大物,壓在地毯上,輪子根本不會轉動。我們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它依舊巋然不動。我忽然想起來,有一次我和彼得在波士頓搬家,那個書柜不能拆卸又非常笨重,彼得在書柜的四腳底下,塞進去塑料薄片,書柜就可以在地毯上移動了。我把這方法告訴麥瑞,但她說她家沒這玩意兒,讓我回爺爺家去找。我恭敬不如從命,回到爺爺家東翻西找,從車庫的工具箱里,找出來四片塑料薄片。
“拿來了,你試試吧!”我說。
麥瑞拿著薄片往鋼琴腳下塞,可是根本塞不進去。她罵了一句粗話,雙手一攤,說:“沒辦法,你來試試吧!”我也不知哪來的靈感,忽然就塞進去一片,接著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都被我塞進去了。鋼琴腳下有了滑片,我們稍微用點力,就把它推起來了。
麥瑞哈哈大笑:“這辦法真好,這四個薄片就留在我這里吧。回頭我和教授說一聲。”我有些驚訝,心想麥瑞怎么這樣。
3
我和格雷特已經(jīng)在爺爺家住了三天。這孩子每到半夜三更,就哭鬧不止。隔壁麥瑞意見很大,說我白天讓孩子睡多了。如果格雷特再這樣哭下去,不僅是麥瑞,爺爺回來一定也會頭痛的。我丈夫彼得曾說:“我爸總是子夜才睡,早上六點即起床?!币簿褪钦f,后半夜對爺爺?shù)乃咧陵P重要。
從前,格雷特晚上一覺睡到大天亮,根本不哭夜。這初來乍到的,莫非爺爺家有什么讓他不適應?我實在想不出別的原因,就做大掃除。將家具重新擺放,把大床挪到墻邊。這樣格雷特不會滾到地上,還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誰都不愿意家里有個“夜哭郎”,一連三天,我都被他哭煩了。想起母親從前告訴我,家里三個孩子,我就是真正的“夜哭郎”。母親氣得把我扔到廚房,由我哭鬧去。如今,我兒子格雷特也成了“夜哭郎”,我卻無處可扔。我正在犯愁,接到了上海外婆的電話。她問我,此刻正帶著外孫女路過爺爺家門口,是否可以進來坐坐聊聊天。
這樣的要求,換作在我自己家根本沒有問題。但我初來乍到,爺爺還沒有回家,我自作主張邀請還不熟悉的朋友進來,好像不太妥當。我撒謊說:“不好意思,我不在家里呢!”
上海外婆在電話那頭說:“沒事沒事,那就下次吧。反正是一條街上的鄰居,下次我再來看你?!?/p>
“好的,我們后會有期?!?/p>
我就這樣婉拒了上海外婆,本以為可以馬上掛斷電話,誰知她在電話那頭東拉西扯地聊開了,仿佛憋悶了多年無處傾訴的委屈像竹筒倒豆子那樣“嘩啦啦”地倒了出來,完全不顧我愛聽不愛聽。我不好意思掛斷她的電話,只能奉陪。原來上海外婆的女兒是養(yǎng)女,女婿是白人。女婿在硅谷一家電腦公司做工程師,女兒是小學教師。
婚后不到十年,上海外婆的丈夫因肝癌去世。她說是她一個人把女兒拉扯大的。前些年女兒懷孕,她過來幫忙,這一來就再沒回上海。宛如帶她女兒那樣,外孫女也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只是許多時候吃力不討好,總是遭到女兒女婿的數(shù)落。
上海外婆對她這個洋女婿有諸多的不滿和怨恨。我想上海外婆一定是太孤獨、太寂寞了,與我還不熟悉,就把家底都倒了出來。我有種莫名的感動,但不知該怎么來安慰她。也許,我的傾聽就是對她最好的安慰吧!
擱下電話,我發(fā)現(xiàn)時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我?guī)е窭滋卦跔敔數(shù)臅坷锟磿敔數(shù)臅鴻焕镉卸兰o四十年代的兒童繪本,也許是爺爺小時候讀過的書,雖然顏色枯黃,但色澤依然絢麗。我用英文朗讀給格雷特聽,讀了一本又一本,最后讀到一本中文版的《夜哭郎》。這本書封面是個男孩子,臉上掛著兩滴滾圓的眼淚,很像格雷特。
“瞧,這是你!”我對格雷特說。
格雷特哈哈笑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繪本上的圖畫。我就是在這個繪本里,得知一個傳說:有一種“夜哭郎”是受了驚嚇,只要在一張黃紙上寫下“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然后把這黃紙貼到有行人路過的地方,小孩就不哭夜了。
這事看起來很神,但哪會真有這樣的效果?不過試一下也無妨,如果格雷特每天沒完沒了地哭夜,豈不是要把我逼瘋?
我在爺爺?shù)臅郎险业揭晦S紙,還找出來一支黑色記號筆。我把這段話抄到黃紙上,又在爺爺?shù)臅郎险页瞿z帶。爺爺?shù)臅老駛€雜貨鋪,應有盡有。我對格雷特說:“咱們去貼天惶惶地惶惶吧!”
我在爺爺家門口的這條街上,只要看見電線木桿就貼一張。當然大部分路人根本看不懂我寫的中文字。有些人出于好奇,專門走過來看我貼的黃紙。他們沖我搖搖頭,意思是看不懂。我用英文告訴他們,這是“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他們聽后笑起來,摸摸格雷特的頭說:“今天晚上不會哭夜了吧?”
格雷特才兩歲多,不知道自己半夜三更哭鬧。不過出來貼黃紙,就好比是玩耍。我把他抱起來,用他的小手摸摸電線木桿上的黃紙。他高興得雀躍,摸了又摸。
這時,麥瑞朝我們走過來,老遠喊:“不能亂貼紙張,趕快撕下來!”我沒吭聲,心里想別人也貼了標語,怎么不見撕掉?當然,我不會和她唱反調,借口回家做飯,推起兒童車就走。這時格雷特朝麥瑞嚷著:“大媽媽,大媽媽?!?/p>
格雷特這一嚷,就把麥瑞嚷來了家里。麥瑞撕掉我貼在電線木桿上的黃紙,揉成團扔到了爺爺家的垃圾桶里,然后跟我說:“今天,我的三個孩子都不回家吃飯,我就到你這來蹭飯啦!”我說:“晚上我們吃水餃?!彼f:“我最喜歡吃中國水餃了?!?/p>
我“唉”一聲,心里想遇上這樣的鄰居算我倒霉了。不過,我禮節(jié)性地招待了她,給她盛了一大碗水餃,又給她擺好餃子調料和飲料。麥瑞坐在紫紅色的餐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著。吃完了,她說:“嗯,這餃子太好吃了,再給我來幾個?”
麥瑞吃飽喝足,碗和叉子一放就走了。她說她要回家等孩子們回來。老大老二是女孩子,讀十年級和八年級,老三是男孩子,讀七年級。她說她最不放心的就是老三,正在叛逆期,最怕他跟著學校里的壞孩子學著吸毒。
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心想一個單親媽媽帶著三個處于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也很不容易。這會兒,格雷特在地毯上玩積木搭房子,我抓緊時間洗碗、收拾廚房。爺爺家的廚房已經(jīng)相當老舊了,櫥門油漆斑駁,拉手也掉了。
4
丈夫彼得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哄格雷特睡覺。他說他老爸明天下午從紐約飛舊金山,大約傍晚五點到家,讓我準備好晚餐。他還說他老爸喜歡吃中國的酸辣湯、梅干菜扣肉。我丈夫彼得說這些的意思就是讓我去超市買食材,回來做給他父親吃。好比中國的女婿去丈母娘家,總要帶點禮品,我這兒媳婦見了公公,豈有不孝敬的?
格雷特用中文叫“爸爸”,說成“發(fā)發(fā)”,這讓我丈夫彼得一直責怪我沒教好格雷特發(fā)音。他自己中文說得不好,希望兒子比他強。他說,他們家每一代起碼有一個中國通,到他這一代斷檔了。
我擱下丈夫彼得的電話,格雷特已經(jīng)睡熟了。因為這孩子哭鬧了好幾夜,一到晚上,我就惶惶不安,有種莫名的恐懼感。為了晚上孩子哭鬧時,我有足夠的力氣抱他、哄他,我也早早地躺下了,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我忽然滋生出許多擔心。我擔心侍候不好公公,也擔心與麥瑞處理不好鄰居關系,更擔心她老來討我便宜——縱然我能忍一時,但肯定忍不了長久。到時候不歡而散,在爺爺眼里倒像是我的不好也莫可知了。為啥前兩任房客都搬走了?前車之鑒,后事之師??!
我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倒是一覺睡到大天亮。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身邊的格雷特依然熟睡著,居然一夜沒哭。難道這是中國民謠土辦法的神奇效果?我內心升騰起一股對古人的敬意。
這晚我睡得特別好,彌補了前幾天的睡眠不足。早上起來精神很好,心情也不錯。吃完早餐后,就帶上格雷特去中國超市買食材了。
梅干菜扣肉是紹興菜,我的外婆是紹興人。小時候看外婆做梅干菜扣肉,真香,聞得我直掉口水。沒想到身為白人的爺爺也愛吃梅干菜扣肉。前些年,我聽彼得說過爺爺喜歡魯迅,去過紹興。
爺爺最喜歡魯迅的《野草》,還說魯迅的《野草》寫在中國國民大革命前夜,是民族危機最深刻的時期。我相信爺爺說這些,絕對不是吹牛,在某種程度上,他的中文比我都好。他研究中國古代甲骨文,那些象形字我一個也看不懂,他卻研究得津津有味。
我們剛從超市回來,麥瑞就來了,她好像跟在我身后似的,沖我說:“凱麗,我的汽車壞了,但我約了十點的牙醫(yī),你載我去一趟牙科診所吧。不遠,開過去二十分鐘?!?/p>
其實,這點小事她完全可以叫出租車,麻煩我就是為了省錢。我只能說:“好吧,只是爺爺下午回來,我得準備晚餐?!?/p>
“現(xiàn)在才上午呢!去吧去吧,等下回來我?guī)湍?。”麥瑞轉身對格雷特說,“要不要和大媽媽一起出去玩啊?”
“要。”格雷特一邊說,一邊開心地撲到麥瑞懷里。我仿佛又被麥瑞牽著走了,心里的懊惱油然而生。后來,我把麥瑞送到牙科診所,她說:“我看完牙醫(yī)給你電話,你來接我回去?!?/p>
唉,遇到這樣的鄰居算我倒霉了。
下午五點多,我已蒸好了梅干菜扣肉,家里飄著香氣。與爺爺一起去紐約開會的同事陳剛把爺爺送回了家,還把爺爺?shù)男欣羁高M了書房。聽我丈夫彼得說過,陳剛是華裔學者,單身,沒結過婚,陪著八十五歲的老母親一起過日子,是不折不扣的孝子。
陳剛胖胖的身體,個頭不高,到爺爺?shù)募绨蛳旅?,估計不到一米七。我用中文和他打招呼,他笑瞇瞇地邀請我去他的胡佛研究所參觀。我說下次吧,他就開車走了。然而,我們不知道已沒有了下次。一個月后,他孤身一人再次去紐約開會,在舊金山機場貴賓室候車時,死在了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兩天后了。
生命是脆弱的。
我第一次在波士頓見到爺爺,沒覺得他那么高,這次才發(fā)現(xiàn)他足足有一米九幾,頭都快碰到門框了。爺爺西裝革履,還系著一條藍領帶,看上去很帥。由于旅途勞累,爺爺要先躺一會兒,準備七點起來吃晚飯。我把梅干菜扣肉熱了又熱,那香氣和小時候外婆做的一樣。
爺爺休息的時候,格雷特也睡著了。我一個人閑來無事,欣賞著被我翻拍到電腦里的爺爺家族的照片。那幾百張照片,就像一條歷史長河。我驚訝于十八世紀的時候,爺爺?shù)淖嫔弦呀?jīng)住著花園別墅了。
那些先輩,男人西裝革履,年輕女人梳著高聳的頭發(fā),穿著那時代越來越寬的帕尼埃裙撐;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穿著蕾絲高領,戴著大花帽子,就像我在某部好萊塢電影里看到的那樣。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家族?難怪到爺爺這一輩是哈佛博士,到我丈夫彼得這一輩,也依然是哈佛的博士生。這是個有薪火傳承的家族?。∥揖镁玫爻两谶@些照片里,想象的翅膀在我的腦海里飛翔。
5
聽我丈夫彼得說過,爺爺晚餐后有吃水果的習慣,通常是草莓、藍莓、菠蘿等。因此,前兩天我去超市買了這幾種水果。這會兒,我洗了幾顆草莓,又切了幾片菠蘿,擺在一只白色盤子里,插上幾根牙簽,端到爺爺?shù)牟妥郎稀?/p>
爺爺餐前很有儀式感,小方巾蓋在雙腿上。雖然會用筷子,但刀叉不能少。吃飯時,他和我談起在紐約會議上遇到哈佛老同學,談起那時候跟楊聯(lián)升和洪業(yè)學習中文的趣事。
正談到興頭上,門鈴響了,我打開門。麥瑞說:“我來給教授做理療啦!”爺爺看見麥瑞隨即起身,仿佛早就約好似的進了書房。我望著他們的背影,略有所思地收拾著殘羹冷炙。
格雷特坐在童車里吃草莓,一首巴赫的曲子在餐廳里流淌。我想起彼得曾經(jīng)說過,爺爺給麥瑞的理療費相當高,但高到多少不知道。
洗刷完畢,我?guī)Ц窭滋鼗嘏P室。在臥室里,我分了三個空間:一個“書房”、一個“兒童房”、一個“臥室”。它們既是獨立的,又是整體的,即使我坐到書桌前,也能照顧到在“兒童房”里玩耍的孩子。
麥瑞在書房給教授做了一個多小時的理療。理療不就是中國的按摩和推拿嗎?如果是按摩,麥瑞應該知道身體分手三陽、手三陰、足三陽、足三陰,哪些是陽經(jīng),哪些是陰經(jīng),起源于哪里,止于哪里;而推拿呢,則需要根據(jù)一些穴位來疏通經(jīng)絡,調理臟腑,治療人體的一些疾病。這些中國的東西,我估計麥瑞也許是不懂的,或者一知半解。
麥瑞離開后,爺爺把我叫到客廳聊天??蛷d里,那張米黃色的單人沙發(fā)是爺爺?shù)膶W?。沙發(fā)旁掛著一幅中國山水畫,還有一幅爺爺?shù)淖援嬒?。我忽然想起自己偷看了他書房里的影集,并且翻拍保存,就老老實實地告訴了他。沒想到他說:“這是要留給你們保管的,今天我就把它交給你吧!”
“交給我?”我有些驚訝。
“是的?!睜敔敽苷J真地說。
爺爺有五個孩子,彼得是他最小的兒子,上面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哥哥。爺爺把這么重要的東西交給我,豈不是讓我壓力山大?我連連說:“不行,我不行。”
“我的選擇不會錯?!睜敔攬远ǖ卣f。
我和爺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爺爺?shù)氖謾C響了,是麥瑞打來的電話,聽她電話里的語氣是想避稅的意思,讓爺爺用現(xiàn)金給她理療費。這當兒,我趁機溜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躺下時,發(fā)現(xiàn)客廳的燈還亮著。本來我擔心格雷特哭夜,會吵醒子夜才睡覺的爺爺,幸運的是,自從那天貼了黃紙后,格雷特不再哭夜了。倒是半夜三更的,我聽見一個男人的哭泣聲。
那是誰在哭泣?
我披上衣服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客廳??蛷d的燈依然亮著,只是燈光調到了昏黃色。爺爺在哭泣,爺爺怎么了?我胡思亂想著。爺爺發(fā)現(xiàn)了我,不好意思地說:“想我的老伴了?!?/p>
我有點尷尬地想退出去,爺爺卻繼續(xù)說:“她是我們家里最理解我、最支持我研究事業(yè)的人,也是最喜歡中國文化的人?!蔽尹c點頭表示理解,想安慰他,但看見他眼中的淚,從眼角散落下來,我不忍心看著一個老男人哭泣,還是悄悄地退了出去。
重新躺下后,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每個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爺爺失去了他的妻子,就像失去了一半的支撐。我?guī)е⒆影醽砼闼?,能彌補他什么呢?我沒法填補他內心的空蕩。然而,生活總要按部就班地繼續(xù)下去,我不確定我們能陪他多久。
與爺爺生活兩三個月后,我知道爺爺大部分時間都在書房里度過。唯一開心的事,就是等麥瑞來給他做理療。盡管價格不菲,但爺爺心里卻是高興的。我想爺爺對這個鄰居的特別關照就是促使麥瑞與爺爺前兩任房客鬧得不歡而散的根本原因。
現(xiàn)在,我仿佛替代了爺爺?shù)那皟扇畏靠?,雖然沒有不歡而散,但我處在這樣的“三角關系”中,被霸道的鄰居麥瑞使喚來使喚去的,心里相當郁悶。前幾天,麥瑞飛洛杉磯看她姐姐,讓我送她去機場。我終于鼓起勇氣婉拒了她,結果她和我吵起來。事后,她還向爺爺告了我的狀。爺爺把這事告訴我,還說:“我給了麥瑞一百美元打車錢,免得她為這事生你的氣?!?/p>
唉,這是什么邏輯?爺爺真是老了,糊涂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都在為鄰居麥瑞介入到我們家的生活而煩惱。我不能像先前兩任房客那樣一走了之,因為爺爺,我也不能與麥瑞徹底鬧翻。所以面對麥瑞,我無計可施,只能盡量躲避。
就在我盡量躲避麥瑞的那些日子里,一場災難幾乎讓麥瑞徹底崩潰了。那天黃昏,麥瑞的兒子因為偷竊兩個高中生的錢包和電腦,被他們一槍打中了腦袋,當場死了。這意外之災,讓麥瑞嚇得瑟瑟發(fā)抖,雙腿一軟就昏過去了。
我和爺爺都非常震驚。
我不知道麥瑞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但痛失愛子還是讓我對她心生憐憫。我忽然體會到她的不容易,心里那些對她的抱怨,就在這一瞬間如煙云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