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黃昏時分,卡車緩緩駛進哭泣城城郊。城市接近赤道,臨海,無論白天夜晚,都酷"/>
凜
沁,這坦坦蕩蕩的白雪,是你喜歡的。我們終于到了。
——張墨軒
>>一
黃昏時分,卡車緩緩駛進哭泣城城郊。
城市接近赤道,臨海,無論白天夜晚,都酷熱難當。一路上,建筑倒塌,殘跡上覆蓋著厚如毛毯的熱帶植物,灌木茂密。數(shù)百條水道蜿蜒穿梭在城市里,將其分割成形狀不規(guī)則的片區(qū)。
水骯臟漆黑,臭氣熏天,蕩漾著各式各樣的垃圾,塑料制品居多,其中最顯眼的是大量火紅的魂片外包裝袋,緊緊簇擁漂浮在水面上。水道邊,有一個金黃色的天際 VR 頭盔邊緣。頭盔上用黑色記號筆畫了兩只眼睛,猙獰地看向岸邊。頭盔和著水波撞擊堤岸,發(fā)出“嘭嘭”悶響,好似一個冒出水面的水鬼,凝視這荒誕的世界,試圖理解卻又無法看透。
如果真有神靈或鬼魂,這個世界早已超出他們的想象。
卡車司機長期疲勞駕駛,頭昏腦漲,也不看路,半夢半醒朝水道方向開,即將沖出路面時,忽然清醒,剎車停住。張墨軒躲在底盤下,在慣性里身體被往前一送,額頭狠狠撞在構架某個部件上,發(fā)出悶響。他揉揉,看到半個前輪懸在水面之上,嚇出一身冷汗,緊接著就看見了頭盔上那雙恐怖的眼睛。
他聽見司機咒罵了一句,看見一口濃痰從駕駛室飛出,落入水中。他急忙摸了摸褲兜里的那件東西,生怕在路途顛簸中給弄丟了。那是個小小的金屬盒子,長方形,是它將張墨軒一路指引著來到這里。
東西還在,張墨軒暗暗舒了一口氣,卻又馬上緊張起來。逃跑那么久,是生是死,就看這一站了。
四十八小時之前,張墨軒按照那東西的引示,決定來哭泣城。他撿了根破破爛爛的麻繩,勉強將自己固定在底盤上。他饑腸轆轆,也有一個晝夜沒有喝水了,口渴得要命,但看見水道里黑色的污水,卻陣陣反胃。
卡車慢慢后倒,停穩(wěn)。
周圍安靜極了,沒有鳥叫,沒有蟬鳴,更沒有人聲。
哭泣城原來是亞洲國際大都市,此時卻死氣沉沉,唯一移動的是夕陽霞光。司機跳下車,邊緣裂開的大皮鞋踏著塵土,走到卡車后面,打開門。
卡車里豎立著三個橢圓形的黑色金屬物體,像三個巨大的橄欖球,占滿了整個車廂。門開后,車廂底部往外延展,將三個橄欖球送出車廂,一字排開。球身上伸出數(shù)條紅色導線,在半空飄浮,仿佛章魚觸須。透過觸須間的縫隙,隱約可見球身側面有兩個油漆脫落的字,“天際”。
即便是黃昏,哭泣城也熱得像個蒸籠,司機舉目四望,抹一把額頭,甩掉手上的汗珠,將兩根手指放進嘴里,打出一聲響亮口哨。
路邊草叢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似有冬眠的動物正在蘇醒。張墨軒有些害怕,雙手扒住底盤,一動不動。他看見一雙赤裸的腳從草叢里走了出來,步履蹣跚。腳又黑又臟,污垢覆在上面,如一層魚鱗。接著,又出現(xiàn)了另一雙,又一雙。有穿夾趾涼鞋的,更多的是光著腳的。雙腳之上,身體瘦弱,疾病纏身,衣服襤褸。張墨軒知道,他們都是最底層的打工仔,打工掙錢就是為了現(xiàn)在。
腳聚攏在卡車后。
張墨軒從水道里的頭盔玻璃面罩里看見,紅色導線如同細蛇,在半空蠕動著尋找目標—觸點。觸點是腦機接口,外觀看起來是黑色的小孔,半顆米粒大小,圓圓的,兩個為一組。觸點通常在太陽穴,這是最常見的位置。但有的人為了刺激,整個腦門都是觸點,或者干脆剃光頭發(fā),整個后腦勺都安了觸點。還有的,接了質量差的廉價觸點,用不了多久就要弄新的。這樣一來,腦袋上就布滿了黑色小孔,極為瘆人。
細蛇吐著芯子,“啪”地將芯子探進觸點。被連接的人隨即往后一仰,雙眼緊閉,臉上如干癟的果核炸裂,崩破出極度痛苦的表情。很快,張墨軒聽到了低低的“嗞”音。這些人正為自己的魂片升級信息餐。
不像觸點,魂片一人只能有一片,而且也只能埋在后脖頸。早期的魂片用于上傳和下載信息,經(jīng)過數(shù)代改進,功能擴大,已經(jīng)相當于靈魂的實體記載,記錄人生里可見和不可見的一切,記憶、感悟、羞愧、偶爾閃過的齷齪小念頭……
一雙腳踏著破爛的高跟鞋踉踉蹌蹌走近,腳后黏著個看似三歲多的小男孩。小孩子亞洲人和歐洲人混血的模樣,臟兮兮的頭發(fā)是金黃色,棕色眼珠,眼神有些呆滯,一手拉著女子衣角,一手抱著個斷了脖子的泰迪熊,露出黑乎乎的填充棉絮。他個子矮,一眼就看見了藏著的張墨軒。張墨軒伸出食指,貼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張墨軒看見女子來到卡車后面,擠進人群中,不到十秒,高跟鞋里的腳繃直了,鼓起青色的血管。空中隨即傳來“嘀嘀”的報警音。他接著看見司機的大皮鞋沖過來,一腳踹在女子的腹部,罵道:“沒錢也敢來。滾!”
女子哭訴著:“讓我連上吧,求你了。難受死了。你要什么都可以。”
司機“呸”了一聲,說:“你那么臟,全身是病,滾!”
女子的哀求引起騷亂,張墨軒急忙解開麻繩,從另一側爬出了卡車。他隱沒進草叢,看見小男孩的眼睛一直跟著他,又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男孩點了點頭。
在男孩身邊,那些連上天際球的人,已經(jīng)進入最后階段。他們瘦弱的身體拉扯到極致,雙手向后拉直,頭仰向天空,瞳孔翻進上眼瞼,整只眼睛露出布滿血絲的眼白,嘴角溢出白色黏稠的吐沫,擰緊的五官像極度痛苦又像極度歡悅。
天際是網(wǎng)絡宇宙,用魂片免費注冊。天際追蹤每個注冊者的喜好和上網(wǎng)經(jīng)歷,分析他們的喜好,一對一投放信息餐。信息餐乍一看只是一些雜亂的數(shù)據(jù),但是它們會刺激魂片,讓接收者得到現(xiàn)實世界里無法得到的快感。信息餐是戒不掉的癮,超過毒癮,如果不持續(xù)接收,身體的反應自然也比毒癮帶來的惡果更糟。當然,接收是要付費的。
張墨軒伏在草叢里,一點也不敢動。他聽到腦子里有人和他說話,是一個溫軟慈愛的女聲:“小軒,檢查魂片上網(wǎng)鏈接。”他沒有照做。他六個月大時,母親為他安裝了魂片,而且用自己的聲音作為提示音。母親已去世,唯一留下的東西就是聲音。母親年輕時的聲音,清脆充滿生機,和她年老后衰老的嗓音完全不同。張墨軒懷念母親,特別是那句“小軒”。每次聽到這聲喊,都能勾起他對母親的無比思念。但是,為了能在網(wǎng)上隱身,他刪除了魂片和網(wǎng)絡連接的功能。他現(xiàn)在是逃犯,對網(wǎng)絡有任何觸動都是自投羅網(wǎng)。
母親去世后,張墨軒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其他親人,除了常沁,他深愛的女人。他親手處理了常沁的尸體,而他來到哭泣城,就是為了找到她。對于別人,這是一個悖論。對于他自己,這是一個待解之謎。
等確定沒有人注意他后,張墨軒穿過草叢,躲到一截短墻后。墻后是個小院,院里有一座坍塌的寺廟。寺廟屋頂完好的時候左右展開,像幾對即將高飛的鳥翅,一雙搭在另一雙之上。屋頂原來裝飾著五顏六色的玻璃亮片,在陽光里或夜晚的燈光下會反射出華麗炫光,但現(xiàn)在,屋頂已垮,碎玻璃四散在草叢中。
張墨軒感到呼吸困難。他一直生活在北緯三十多度的燕子城,那里干燥,有分明的四季,盡管夏天也炎熱難當,但和哭泣城的熱不一樣。這里的熱雖然裹著潮濕,卻更猛銳,時時刻刻都像被一條浸濕的厚棉被緊緊裹著,捂住了嘴巴、鼻子,根本喘不過氣來,令他很難適應。
他靠著斷墻坐下,調整呼吸,不經(jīng)意一低頭,看見那東西在褲包里發(fā)出藍光。他緊張地四處望望,然后小心翼翼拿出了那東西。
金黃色的外殼,金屬表面有鏤空花紋,藍光從花紋縫隙間透出,閃閃爍爍。別看這樣的閃爍沒有定時,持續(xù)的時間也極短,但是否能找到常沁,是否能活下去,都和它連在了一起,絕對不能錯過。
張墨軒在草叢里慌忙扒拉著,摸到一塊三角形的黃色玻璃碎片。他將玻璃豎直插進土里,然后拿起那東西,按住頂端,“啪”的一聲,那東西翻開頂端蓋子,打出藍色火苗。
他將火苗對準玻璃,火苗的投影在玻璃表面跳躍,然后漸漸鼓凸出來,逐漸加厚,像涂上去的油畫顏料。接著,空氣中似乎出現(xiàn)了一只看不見的手,慢慢攤開顏料,擴散后又重新匯聚,顯示出一個顫動的畫面。畫面已不是油畫顏色,而是像監(jiān)控視頻拍下的錄像:一雙手拿著刀,插進一個人的后脖頸。那人戴著 VR頭盔。
打火機給張墨軒發(fā)送了很多畫面。有的場面宏大寬闊,像廣角鏡頭;有的細微精致,像微縮作品。這次的畫面是個突出鏡頭,放大了刀和后脖頸。畫面顯示五秒后就消失了,玻璃表面恢復原樣,光滑得毫無一物。
張墨軒關掉打火機,心里一沉。畫面每次都是行動暗示。很明顯,這次,他將會去殺死一個人。他知道那人是誰。打火機將他引到這里,就是為了找到那個人。她就是宋云暮。
張墨軒摩挲著打火機,金屬外殼在悶熱的空氣里略微有點涼。透過鏤空花紋,他看見打火機里的液體又減少了。每次看到暗示,液體就減少一點,現(xiàn)在只剩下底部淺淺的一層。他估計,最多還有兩次。兩次之后,他就能找到常沁了嗎?
打火機是他在死去的常沁手里找到的。從外表看,算是一件超級古董。常沁從不吸煙,卻將打火機緊緊捏在手中,這令他納悶。他坐在死去的常沁身邊,悲痛欲絕,第一次看到藍色火光在身邊的玻璃墻上衍化出投影時,被嚇到了,后來才慢慢悟出它們的含義。但是這次,張墨軒又迷惑了。善良的常沁怎么會讓自己殺人?他強壓下迷惑,心想只要能夠讓他找到她,他會舉起刀,就算用自己的命來交換她的,他也愿意。
他將打火機裝回褲包,繞過矮墻沒入草叢,躬腰朝城市奔去。
在他身后遠處,屹立著一座破敗的佛塔。那是亞洲最高大的塔。塔身上也貼滿玻璃,黃昏的光芒照耀其上,令荒寂的塔煥發(fā)出詭異光彩,像一個祥和幻象。
塔尖之上,天空的晚霞里閃爍著一條寬闊的銀色亮帶,仿佛先于夜色出現(xiàn)的銀河。人類圍繞地球建造了一條寄居帶—虹環(huán)。兩百多萬艘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的寄居飛船懸浮在半空構成虹環(huán),像地球的星環(huán)。它們彼此并不相連,但卻緊密地聚在一起,相互通訊、和地球通訊全靠網(wǎng)絡。在白天,船體反射陽光,璀璨奪目,到了夜晚,船體本身的光亮在藍黑的天幕里閃爍,匯聚成迷幻的熒光之河。
張墨軒在草叢里疲憊地奔跑著,后腦勺左側的顳葉位置上,有一小片區(qū)域時而在金色霞光里一閃。那里的頭發(fā)被剃光,蓋著一片表面斑駁的金屬。那一閃,令人膽寒,像一個不祥的預兆。
>>二
霍微翊懸浮在一座高樓之上。應該說,是她的魂人懸浮在高樓之上,而她的身體,此時則坐在警員辦公室的椅子里。她戴著純黑 VR 頭盔,和遠處的魂人聯(lián)系。今天分配給她的案子是在一間膠囊屋里發(fā)現(xiàn)的尸體。
霍微翊的魂人顯身是個中老年歐洲男性,頭發(fā)微禿,脾氣倔強。他懸在半空的身體只有上半截,只顯到胸部心臟的位置。按照他的解釋,就是顯示到西裝的第二顆扣子那里。他叫自己“杰”。沒有全名。
在霍微翊的印象里,杰的所有顯身里都沒有穿西裝的模樣。杰的外表,包括五官、皮膚、頭發(fā)、衣服,全是偽裝層。它們栩栩如生。很少有人見過魂人關閉偽裝后的真實模樣。霍微翊見杰穿過 T 恤、襯衫、開衫毛衣、棒球服甚至還戴過棒球頭盔,就是沒有見過他穿西裝?;粑Ⅰ床焕斫?,他不穿西裝,卻為什么老是解釋他的顯示是在西裝的第二個扣子那里?而且,更讓霍微翊至今也想不通的是,當年警察培訓結束后,警局為什么會給她配了杰?
魂人是純機械 AI,由比原子核還小的束子構成?;粑Ⅰ粗灰娺^教科書里放大了的束子,外形像顆扁豆,會像油滴一般浮動,表面像膜,中間乍看是空心的。束子可以任意組合,儲存?zhèn)鬟f信息和能量。警局根據(jù)警員的性格配給魂人。一旦配對,就和警員相伴一生。
是真正的相伴一生。如果警員退休,魂人也一起退休。一旦警員去世,魂人的使用記載就會在數(shù)據(jù)庫里備份,然后本體會被清零,送回工廠重塑。對魂人最后的歸宿,霍微翊覺得殘酷?;耆顺闪司瘑T的依附品、延展工具。只是工具。但這個工具會說話,會思考,會感知。相處下來,霍微翊覺得很難只把杰當成工具。
不過,霍微翊覺得自己和杰太沒有共同點了,簡直是性格迥異。她喜歡數(shù)學和物理,喜歡前衛(wèi)和時尚,比如納米涂幻藝術、量子節(jié)奏樂,她被同事評價微暴力,而杰喜歡文學和古典的東西,比如但丁、貝多芬、莫扎特、萊昂納德·科恩、莫奈、凡·高,喜歡安靜。難道,警局選擇杰和她搭檔,是為了取長補短?工作將近十年了,她和杰相處還算正常,但是沒有深交。很多警員,在和魂人相處半年后,往往會把自己的魂片密碼開放給魂人,而她卻沒有,想都沒有想過。
霍微翊深信,就算是將來她找到相愛的人,她能敞開心扉,也未必能敞開魂片。即便是在無魂片時代,又有幾個人會向愛人完全敞開靈魂呢?
霍微翊啟動頭盔,連接上杰。雖然杰可謂無所不能,很多功能超過人類,是勘查的一把好手,但是霍微翊總覺得通過他來探查案發(fā)現(xiàn)場,不如親自去。通過其他途徑獲得的信息畢竟不如第一手資料。
頭盔里發(fā)出低低的“嗡嗡”聲,霍微翊看到了杰看到的圖像。圖像表層有數(shù)據(jù)斑點,像雪花,很不清晰。
“杰,調整一下你的視覺距焦半徑?!被粑Ⅰ刺嵝?。她看到畫面凸凹變化后又恢復原狀,但還是和剛才一樣模糊。
“阿翊,不是我的問題,你拍拍頭盔看看?!苯苷f。
杰的聲音微微沙啞帶鼻音,像患了感冒。機械人不但可以選擇外表顯像,還可以選擇性別?;粑Ⅰ磸膩頉]有問過杰,為什么要將自己選擇為男性,還是一個中老年。詢問魂人這些問題,如同詢問女性年齡,絕對是社交雷區(qū)。不過,霍微翊也時常暗想,如果杰用那樣的嗓音唱量子爵士,會不會很有感覺?
霍微翊拍了拍頭盔,圖像一閃,清晰了。她隨即看到了杰看到的場景—一排排五顏六色的“棺材”。
“棺材”是膠囊屋的住戶們對這類經(jīng)濟出租屋的自嘲。膠囊屋兩米五長,一米五寬,一米五高,也只比棺材微微大一圈。
發(fā)現(xiàn)尸體的這棟樓,叫閻浮樓,整棟樓都是這樣的低價房。大樓一共十層,每層樓像撐開的雨傘,沒有外墻,四面通風。一間間膠囊屋如同一具具棺材,用反重力支撐,排列懸浮在傘骨上。十層樓,約有一萬間膠囊屋。
每間膠囊屋的表面都滑動著納米廣告圖案,五顏六色,花樣繁多,風從夕陽的金紅色光芒中穿過,拂過膠囊屋,大樓像一個立體的詭異墳場,令坐在椅子上的霍微翊打了個寒戰(zhàn)。
杰伸出手,打開了報案房間的門鎖?;耆藳]有指紋,不會分泌油脂,所以可以接觸一切。
霍微翊的目光跟隨杰進入屋內(nèi),看見一具男尸躺在屋里,全身多處是老鼠咬噬后留下的傷口,鼻子、眼睛、嘴唇已經(jīng)被咬掉,頭上還戴著天際頭盔。
坐在警務辦公室里,霍微翊完全可以想象膠囊屋此時的場景:只有上半身的杰懸浮在形如棺材的小屋里,俯視身下的腐尸。完全就是一幅地獄之畫。
報案者是一名天際網(wǎng)用戶。對方發(fā)現(xiàn)死者的網(wǎng)絡替身一直站在路邊,身態(tài)凝靜為走路的姿勢,足足有65小時沒有動。一般人從天際正常斷網(wǎng),網(wǎng)絡替身會先凝靜幾秒,然后消失。而替身固定在某個位置65個小時,已經(jīng)十分異常了。
杰的目光集中在男子頭盔太陽穴的位置,皮膚黝黑,是燒煳的痕跡?;粑Ⅰ醋匀灰部吹搅?。
杰說:“他一定是沒有錢升級,卻在天際強行使用高級別功能,燒毀了腦神經(jīng)。這樣的事故,每天都有?!?/p>
霍微翊說:“你看一下死者魂片?!?/p>
杰答應著,伸出雙手,指尖變尖拉長,噴出數(shù)條金屬色澤銀絲,探向死者后脖頸。杰的指頭微微上下飛舞,似在彈奏一首鋼琴小夜曲,銀絲刺進死者皮膚,接到了他的魂片上?!盎昶旰?,沒有被燒毀,設置了密碼?!?/p>
“能先看看魂片的出廠序號嗎?”
“能?!苯苷业交昶蛱?,很快和警局里存儲的數(shù)據(jù)配對,找到死者 ID 后立即傳給霍微翊。
整個檢索過程不到一秒。
死者名叫胡剛,沒有固定職業(yè),注冊過的工作記錄里包攬了所有最下層的工作,最后一次本體活動就是登錄天際,再也沒有下線。
“怪了?”杰輕聲說。
“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我已經(jīng)解開了胡剛的魂片密碼。但是,”杰頓了一下,“你看?!?/p>
霍微翊眼前出現(xiàn)了魂片存儲的內(nèi)容,一片漆黑。霍微翊迷惑地說:“魂片清零后的狀態(tài)的確是一片黑暗,芯片也會顯示沒有存儲,但他的既有內(nèi)容卻又是一片黑暗?!?/p>
“等等……這些黑是有內(nèi)容的?!苯苷f著,將發(fā)現(xiàn)發(fā)給霍微翊。
黑是用無數(shù)黑色的小點密集匯聚而成,放大后彼此之間有明顯空隙。這是人類肉眼無法識別的。杰繼續(xù)放大黑點,發(fā)現(xiàn)它們不是圓點,而是各種平面或立體幾何圖形,有的是單一的,有的幾個累疊在一起,它們像運動的臺球,相互撞擊后形成克萊因瓶或者莫比烏斯環(huán),克萊因瓶和莫比烏斯環(huán)彼此碰撞后又分解成平面或者立體圖形。
“這些圖形在不斷反復變換。這是什么意思?”霍微翊疑惑地說。
“阿翊,分析圖形是你的長項。你來分析一下。”
杰沒有夸張,盡管他可以看見這些黑點里的秘密,但分析圖形的確是霍微翊的長項。她可以閱讀文字,但她的思維與常人不同。別人是用語言思維,而她卻依靠圖像。信息在她的腦海里呈現(xiàn)出三角形、圓形、正方形,還有各式各樣的多邊形、雪花圖案、遞進重復的分形……她的思考方式,就是將它們旋轉重疊組合。她知道,用圖像思考的人不多,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是一個。每次辦案都要寫報告,她都是在杰的幫助下,將圖像轉成文字報告,否則,若要用她的方式撰寫報告,那就會是一幅混亂的抽象畫,沒有人能夠看懂。
霍微翊觀察那些圖形,說:“克萊因瓶和莫比烏斯環(huán),難道是和不定向的拓撲空間有關?克萊因瓶是在四維空間中才能顯出曲面,沒有內(nèi)外之分,切開一個克萊因瓶就可以得到兩個莫比烏斯環(huán)。胡剛的魂片里怎么會有這些東西?”
“關鍵是,只有這些東西。他的魂片里再也沒有其他內(nèi)容?!?/p>
“我一時還無法判斷是什么,杰,你先做個琥珀檔案,把尸體送到法醫(yī)處,回來吧?!?/p>
琥珀檔案是警察們對案發(fā)現(xiàn)場進行全方位存儲而取的名字,包括全息索影、收集空氣樣本等,相當于把整個現(xiàn)場像保留在琥珀里的小昆蟲一樣保存起來。
霍微翊聽到杰應聲后便離線,取下頭盔掛在椅子扶手上,揉揉眼睛,站起來活動活動身體。
她太想找人說說話了,于是環(huán)視四周。
在她周圍,男男女女有上百名警察。他們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戴著頭盔工作。在很多警察身邊,豎立著營養(yǎng)液吊瓶支架。他們肯定是在無線追蹤疑犯,要么是在網(wǎng)上,要么是通過魂人在現(xiàn)實中追蹤,無論是哪種,都無暇下線,只能靠營養(yǎng)液續(xù)命。
霍微翊看了一眼距離她最近的一個吊瓶男警,三十多歲,皮膚慘白,下巴上長著亂草般的胡須楂,頭盔上的數(shù)據(jù)顯示他已經(jīng)在線追蹤三百三十五個小時了。從他的風衣下擺下伸出一條黑色管子,連著地板上的排泄孔。這樣,他連上廁所都免了。
辦公室里沒有桌子和其他家具,只有一排排的椅子,就像一間巨大會議室。霍微翊覺得這和胡剛的閻浮樓如出一轍。
這就是我的生活。霍微翊回憶了一下,除了因工作需要和其他同事說過話,她已經(jīng)有六個月沒有和工作以外的人聊過天了。最后一次和朋友喝茶敘舊,是什么時候?她根本想不起來。有了魂人,有了天際,警察的工作更高效,也更不像人了。虛擬生活席卷了世界,浸入生活的方方面面。人們更愿意在虛擬時空里,嘗試各種生活姿態(tài),填補孤獨與空虛,尋找希望和幸福,但是,都找到了嗎?
霍微翊失落地穿過一排排同事,來到陽臺,舉目四望。警務大樓像一個中文的“凹”字。她所在的辦公室在“凹”字左邊,在她對面,是機械室和修復室。機械室負責維護設備運轉,修復室是治療室,治療受傷的警員、疑犯和魂人。她望向左邊,哭泣城在眼前鋪展開。
黃昏的照耀下,交錯的黑色水道卻亮得奇異,如緞帶蜿蜒在大樓與低矮的平房之間。圓錐形的大小佛塔散落其間,最高的心塔矗立在城市邊緣。夕陽挑在塔尖。
所有的佛塔寺廟都已荒廢。
哭泣城的居民自從人們迷戀天際后,信仰逐漸轉移到了網(wǎng)絡,云朝拜代替了實體寺廟,一些僧人戴上頭盔入駐天際,一些抵御派的僧人則流浪遠方,還有一些徹底放棄了信仰。
高樓和平房,有住宅區(qū)有商務區(qū)??罩杏酗w行客車,地面有人力三輪。再往下,還有地下城。無論是空中還是地下,都飛翔著一些大小不一的黑球。它們是帶有各種功能的天際球,監(jiān)控、運輸無所不包。天際網(wǎng)只是天際公司的一個版塊。戰(zhàn)爭、饑荒和瘟疫令人類文明幾起幾落,最終舍棄了國家概念,全球聯(lián)合,有的城市取了新名字,比如哭泣城,天際公司就是支持聯(lián)合政府的最大經(jīng)濟支柱。
水道西流,盡頭是海。在海面上,低空飄著一朵巨大的云,反射著霞光,一動不動。那是懸浮城,叫創(chuàng)世紀,和哭泣城兩兩相望?;粑Ⅰ磳⒛抗馍弦?,看向遙遠的空中,那里虹環(huán)清晰可見。在虹環(huán)之后,是剛露臉的月亮。
望著眼前,霍微翊感到無比孤獨。在她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一種渴望,離開哭泣城。也許某一天,她可以找到某個沒有網(wǎng)絡的角落,靜靜體驗月落烏啼。她當然也頻頻去過天際,但是每一次從網(wǎng)絡返回現(xiàn)實,她都覺得更孤獨,離真實生活更遠了一步。虛擬世界提供了更廣闊的視界和體驗,但毫無節(jié)制的虛擬生活改變了人們在現(xiàn)實里的感知,甚至是思維方式、愛的方式,令真實虛幻,令虛幻真實。
她想深呼吸冷靜下來,卻又不敢,空氣混濁。就在這時,她感到魂片傳來震動。那是有信息傳入的信號。她接通,是杰。他說:“新案子,緊急情況,A 級?!?/p>
A 級就是案件正在發(fā)生,而且性命攸關。
霍微翊隨即接收到了杰傳來的定位,創(chuàng)世紀的晨廳。
霍微翊瞥了一眼海邊那朵巨大的云,返回自己座位,戴上頭盔。
>>三
懸在海上半空的創(chuàng)世紀有半座哭泣城那么大。云朵般的霧狀外觀卷舒張弛,藏在里面的建筑高低錯落,與海面倒影遙相輝映。創(chuàng)世紀這個名字來自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教堂穹頂?shù)睦L畫,接天宇,開過往,可見設計者的雄心。它分為四個區(qū),也用米開朗琪羅四座雕塑命名,各是晝區(qū)、夜區(qū)、晨區(qū)和暮區(qū)。
在創(chuàng)世紀正下方海面之下,是托舉創(chuàng)世紀的反重力區(qū),各種外觀看似蒸汽時代的機械齒輪在水下運轉咬合。在反重力區(qū)三公里外,圍繞著防御力場,隔開海洋生物。
夜區(qū)和暮區(qū)在云窩里,有酒店和住宅、全息游戲室、AI 互動運動場;晝區(qū)在云朵之間相對平緩的地方,有各式商場;在云層的最高點,便是晨區(qū),而晨區(qū)最高點,是一座旋轉花園餐廳——晨廳。小型飛艇上上下下,像繁忙的蜜蜂,來往于哭泣城和創(chuàng)世紀,運送乘客。
晨廳中每個區(qū)用茂密的灌木隔開,營造安靜的私密環(huán)境。圍著晨廳,有一圈觀光走廊。案發(fā)現(xiàn)場在走廊北端觀光走廊的小平臺上。在平臺邊緣,站著一個五歲的小女孩。
霍微翊看到,杰此時早已飄在了小平臺半空,飄在女孩身后。平臺暗處隱藏著通風口,風扇旋轉,發(fā)出“嗡嗡”噪音。
小女孩是亞洲人模樣,臉上臟兮兮的,扎著兩個羊角辮的頭發(fā)凌亂,顯然扎了很久都沒有梳過頭了,白襯衫外面罩了一件紅色燈芯絨的背帶裙,白襪子和黑皮鞋。衣服鞋襪曾經(jīng)都是上等質地,但現(xiàn)在舊了、臟了,白色成了灰色,上面濺滿污點。她面朝大海,兩眼直視前方,似乎是在欣賞遠處的景色,但神情又過于專注,看起來又像是在夢游。
杰悄悄掃描女孩。與此同時,霍微翊已經(jīng)調到了女孩進入創(chuàng)世紀的監(jiān)控錄像。女孩一直跟在一家三口后面,一起進了小型飛艇。三口之家說說笑笑,小女孩卻一臉嚴肅,顯然不是一起的。飛艇最多可乘坐二十名乘客,小女孩混在其中。一家三口的父親用電子卡購買了飛艇的票。飛艇對十二歲以下的兒童免費,所以檢票員和這家人都沒有注意到女孩。女孩進入創(chuàng)世紀后,自行轉乘了多趟連接各個建筑之間的穿梭管,來到了晨廳。
女孩是誰?怎么會跑到這里來?
杰掃描結束。女孩沒有穿戴任何天際產(chǎn)品,除了營養(yǎng)不良外,生理指征還算正常。她的魂片處在切斷狀態(tài),這樣一來,霍微翊就沒辦法查到她的 ID ,也不能與她通過網(wǎng)絡交流?;粑Ⅰ磳に贾绾握f話,才不會驚到孩子。
兩個圓形警務機器人慢慢飛近。它們懸浮在女孩身下前方半空。相對的球體一側分別發(fā)出一道紫色光,兩條光帶相接,形成一張網(wǎng)。如果女孩不慎墜落,這張網(wǎng)便會接住她。
杰在女孩身后輕聲說:“孩子,我叫杰,是警察魂人。我可以走到你面前嗎?”
女孩回答:“可以啊。我最喜歡看魂人了。”
杰轉到女孩面前,飄在半空,問道:“孩子,你在這里干什么?”
女孩看了一眼杰,眨了眨眼睛,做了個鬼臉卻不回答。
霍微翊問:“你的父母呢?他們在哪里?”
女孩還是不說話,卻突然往前一步,跨出平臺,跨入半空。兩個球體機器人急忙抖了抖,透明的力場網(wǎng)穩(wěn)穩(wěn)接住了女孩。從遠處看,女孩就像飄浮在海面高空的玩偶,而杰則像飄在旁邊的人形風箏。
霍微翊說:“杰,你想個辦法吸引一下孩子的注意力,我把她運回餐廳?!?/p>
杰答應著,慢慢將自己的外殼投影幻化成一個毛毛熊的模樣,雖然只有上半身,有點怪異但還算可愛,說道:“孩子,看著我。”女孩聽話地抬起眼睛。
杰改變了嗓音,毛毛熊唱出好聽的兒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啊跳啊一二一……”他的雙手在半空隨著節(jié)奏揮舞。與此同時,霍微翊暗暗調動球體機器人,讓它們悄悄把女孩送回平臺。
女孩被毛毛熊的笨拙憨厚吸引了。她快樂地看著毛毛熊,跟著一起跳躍,旋轉?;粑Ⅰ凑{動球體機器人,正準備載著她返回的時候,女孩的目光猛然離開杰,往前奔跑,球體機器人只好追隨她,兜著她往前。現(xiàn)在,飄在半空的女孩已經(jīng)遠離走廊平臺五十米了,女孩還在往前沖,似乎是要脫離機器人的網(wǎng)。忽然,女孩改變了方向,向右一轉,跳出了網(wǎng)。
霍微翊大吃一驚!
球形機器人和毛毛熊立刻跟隨女孩墜落,同時伸出機械臂去抓她,可是,女孩撞到了樓體突出的陽臺,身體被砸彈出去,杰伸出機械臂立即跟隨她改變方向去抓,卻晚了一秒,女孩從杰合攏的手臂間穿過,砸向海面。
不遠處,一艘小型快艇朝這邊沖了過來??焱嫌幸荒幸慌掷镂罩破?,喝醉的樣子,大聲高笑,速度提到最高,朝著女孩墜落的方向沖過來,撞到那兩個追著女孩下墜的球形機器人身上??焱г谧矒粢幻耄杆匍_啟保護囊,像一個半透明的氣球裹著那對男女,彈向半空,快艇爆炸。機器人被撞得七零八落,隨即爆炸出兩團火光。杰被爆炸擋住,及時收回機械臂。杰的飛行速度極快,快過一切空中車輛,但爆炸阻攔了他,女孩墜入水中。杰跟隨女孩鉆入海里,卻遲了。
女孩被水下齒輪轉動產(chǎn)生的旋渦高速卷入,鮮血染紅了湛藍的海水,不到一秒,女孩的尸骨被渦輪完全吸走。
>>四
夕陽漸漸遺棄哭泣城,繼續(xù)朝著西方流浪。
張墨軒昏昏然尋找著宋云暮居住的街道。
他疲憊不堪,掛在卡車下面時,偶爾能打個盹,卻也睡不長,最多幾分鐘。每次感到就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他就想常沁,想她的微笑,想她的一點一滴。
他沿著高架鐵路終于找到了正街第八巷。
宋云暮就住在這里。
巷道口有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師坐在客人的椅子上,腦袋上罩著 VR 頭盔,身體已開始腫脹腐爛。一個看似他妻子的人,又黑又瘦,皮膚干癟,茫然地坐在門邊,伸著右手乞討。張墨軒朝他們瞟了一眼。
理發(fā)室旁邊路邊有幾個站街女,朝著張墨軒噘嘴,做出親密姿勢,前胸衣服上的微型全息儀播放出她們和其他客人的撩人畫面。畫面占滿了巷道,像一堵堵墻。張墨軒穿過那些畫面,在站街女的嬉笑里來到巷道末端,在一處居民樓前站住。
居民樓前門半開著,一共三層,一樓一戶,門口貼著一樓和三樓的出租廣告。張墨軒看看門牌號碼,正是這家。他檢查身后,小巷寂寞,只有剛才來時的巷口有一點燈光,在最后的黃昏里沒落地亮著。在那稀薄光暈里,依稀可見站街女的人影和她們身前晃動的投影。他閃身踏入居民樓。
宋云暮家住在二樓。張墨軒上到二樓,輕輕敲了敲。門后寂靜,無人應聲。張墨軒擰動門把手,門居然沒鎖。他推門而入。
屋里沒人,也沒有家具,地板上還留有擱置過家具的印痕,地上有臟飯碗和臟衣服,還有小孩子的畫筆和畫。張墨軒撿起來,看見畫里是一座橋,兩頭各自連接著一個圓球,球里交錯著彩虹。窗戶敞開,玻璃已碎,碎玻璃撒了一地。
在墻邊地板上有個打破的3D 鏡框,投射影像如藍色煙霧,在空中飄蕩,斷斷續(xù)續(xù),內(nèi)容是一對年輕夫婦和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扎羊角辮,有時和爸爸一起踢球,有時和媽媽一起畫畫。年輕的媽媽正是宋云暮。
他走進里屋,看見一個女子靠墻坐在地上,姿勢像一個斷線木偶,戴著 VR 頭盔。他猜她應該就是宋云暮了。在打火機的提示里,他殺死了宋云暮。
那應該就是現(xiàn)在了??墒亲约簺]有刀,這是怎么回事?
他走近女子,發(fā)現(xiàn)她一動不動,胸脯沒有呼吸起伏,靜止得有點不正常。他彎腰檢查女子脈搏,已經(jīng)沒有了跳動。頭盔上的指示燈還在閃爍,證明女子還在聯(lián)網(wǎng),上網(wǎng)時長是五十六個小時。女子身下是濕漉漉的小便痕跡,還有大便的惡臭。
張墨軒按下頭盔上的暫停鍵,輕輕取下,確認女子正是宋云暮。她太陽穴上有燒焦的痕
跡,沒有使用營養(yǎng)液,明顯是超時上網(wǎng)死亡。
超時上網(wǎng)死亡?可在打火機展示的圖像里,他完完全全是以自己的視角,看見將刀刺進了宋云暮的后頸。難道自己錯過了什么?
他想知道宋云暮最后的上網(wǎng)內(nèi)容,便戴上頭盔,剛要盜用宋云暮的 ID 進入天際,發(fā)現(xiàn)頭盔已經(jīng)燒壞,他只能看到宋云暮最后的上網(wǎng)地址。
他放下頭盔,疑惑著退到公寓門口,忽然想起什么,走回來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玻璃,快步跑回里屋。他跪下,摸到宋云暮魂片的位置,將碎玻璃插進去,劃開皮膚,掏出了魂片。
張墨軒將女子魂片揣進衣兜,快步離開。他很害怕。常沁的暗示從來沒有出過錯,一路上,因為有打火機的指引,他每次行動都像一個未卜先知的圣人,準確麻利,化險為夷。但是這次,是哪里出了錯?
>>五
看到小女孩的死亡,霍微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她動靜很大,踢翻了身下的椅子。她擔心會影響其他人工作,取下頭盔一看,周圍只有附近幾個警員動了動身體,卻很快又恢復到辦案狀態(tài)中,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
霍微翊冷靜下來,扶起椅子重新坐定,戴上頭盔剛聯(lián)系上杰,就收到了他傳來的同步視頻。他看到杰飛速滑過海面,遠處,一艘海警快艇正在趕來。她聽到杰擔心地問:“阿翊,你沒事吧?”
“太可怕了。”霍微翊說。
“這個孩子究竟是誰?阿翊,我馬上制作琥珀檔案。你查一下女孩身份。”
從接近女孩開始,杰就開始了視頻錄制。霍微翊將女孩的模樣輸入警務系統(tǒng)。系統(tǒng)很快給出結果,女孩名叫吳禾,母親叫宋云暮,此時的狀態(tài)是在天際。孩子父親叫吳越,三年前患了重度網(wǎng)絡抑郁,離家出走,把自己鎖在廉價賓館房間里,過度上網(wǎng)死亡。
資料里還顯示,宋云暮給吳禾在晨區(qū)托管園購買了全天托管服務。晨區(qū)任何東西價格不菲,托管也不例外。霍微翊想起女孩的衣服,質地昂貴卻很舊、臟兮兮的。她視頻聯(lián)系了托管園,園長是個骨瘦如柴的中年女人,驚訝地說,他們正在給孩子們分配晚飯,也是剛剛發(fā)現(xiàn)吳禾不見了,正四處找她呢?;粑Ⅰ蠢^而了解到,吳禾家境并不富裕,但是她媽媽舍得為她花錢。
“只是,”院長猶猶豫豫地說,“宋云暮有點怪,話少,送孩子也只是送到地面渡口,讓孩子自己上來。我見過宋云暮幾次,衣服廉價,所以我猜她可能是害怕見到其他家長,顯得自己寒酸尷尬吧。我還覺得宋云暮對吳禾不只是愛,好像還有很多內(nèi)疚?!?/p>
視頻結束,宋云暮的天際級別吸引了霍微翊的注意。她屬于自由建筑級。到達這個級別的人可以隨心所欲建造自己的天際世界。這個級別需要高水平的天際建筑能力、創(chuàng)造力,還有錢。
霍微翊來到琥珀檔案室。檔案室最前面是儲藏廳,穿過儲藏廳走廊,后面是七個不到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間。它們就是警員查閱琥珀檔案的地方。
儲藏廳四面是墻。墻面貼著圖案各異的小瓷磚。在中間的墻體正中,有一個小小的鍵盤?;粑Ⅰ摧斎胱约旱木熳C件號、檔案閱讀密碼,最后輸入?yún)窃降臋n案號。墻體內(nèi)傳來一陣輕微響動,好像墻后有個東西滑過管道。響動結束后,鍵盤滑出墻面,鍵盤后是一個抽屜,里面放著一顆拇指大小的暗橘色石頭,表面毫無光澤,也不透明,沒有亮度,那就是琥珀檔案。
霍微翊拿起檔案,走進一間查閱室,空曠的房間正中浮著全息球,她將檔案放到球正中。球瞬間擴大,包容了她,她隨即看到自己就身處死亡現(xiàn)場。她聞到賓館房間發(fā)霉的氣味,還有尸體開始腐爛的味道。她走到吳越床邊,腳底感到被磨損的地毯薄薄的。她看到吳越躺在骯臟的床墊上,身上只蓋著一小條毛巾,瘦得看得清根根肋骨。他戴著頭盔,卻沒有使用任何營養(yǎng)液維持生命。很顯然,他是自殺。
霍微翊看完后,將所有信息發(fā)給杰。她返回辦公室,坐回椅子戴上頭盔連接天際,聯(lián)絡宋云暮,對方卻遲遲不接通。忽然,宋云暮的ID 一閃,進入了暫停狀態(tài)。霍微翊不知道宋云暮是恰好暫停還是故意躲避,她不想再等了,設置宋云暮上網(wǎng)的地址,直接進入天際。
在城市另一邊,張墨軒從后門走出小樓,進入另一條和八號巷道基本平行的巷道。
這條巷道領著他繞道來到理發(fā)師的住處后窗前。他彎著腰,從棕色木頭窗框偷偷往里看。理發(fā)師還那樣躺著,他妻子背對著他,呆訥地伸著手乞討,一動不動。在墻邊角落里,倒著一個打破的象頭神。
附近河道飄來臭氣,和理發(fā)師尸體發(fā)出的惡臭攪在一起,令夜晚的潮濕更加悶熱難耐。張墨軒跳進窗,躡手躡腳接近理發(fā)師,拿下他頭盔的時候,腐化的頭皮一起被拉起,仿佛變質的膠質快餐。
張墨軒坐在理發(fā)椅后面的地上。他謹慎地從椅子后面稍稍探出半個頭,看到理發(fā)室門外晃動著站街女投放的投影。他看不見站街女,只能看到投影中的圖像。此時,站街女已經(jīng)戲謔地把視頻里男顧客的臉換成了他的。他嘆口氣,轉回身,憋住呼吸,戴上頭盔。
警察辦公室里,霍微翊跟隨宋云暮的定位,進入對方的天際世界。
她以為自己會進入一個神奇的幻想世界,畢竟這是很多人進入天際網(wǎng)的初衷—遠離現(xiàn)實,越遠越好。然而,才進入網(wǎng)絡,她就看到了一雙眼睛緊貼在自己的瞳孔上。因為她使用的是宋云暮的精準定位,她的網(wǎng)絡替身和宋云暮的是疊加在一起的。她嚇得倒退一步,像一個俄羅斯套娃,從宋云暮人形里脫離出來。接著,她在那雙眼睛下還看見了另一雙。宋云暮的替身里有兩雙重疊在一起的眼睛!一雙藏在另一雙之下!外面的那一雙一動不動,而藏在里面的另一雙,居然還眨了一下。
理發(fā)室里,張墨軒躺在地上。他剛才記住了宋云暮的網(wǎng)絡地址,現(xiàn)在借用理發(fā)師的 ID 號進入天際,剛睜開眼睛,就看到自己像一張薄薄的紙片。紙人,這是理發(fā)室給自己設計的網(wǎng)絡替身形象。接著,他看到了兩雙眼睛,一雙藏在另一雙之下,張墨軒本能地眨了一下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與此同時,霍微翊看見另一個人影也退了,除了宋云暮。人影像一個薄薄的紙片,在風里抖了抖,轉身跑了。
霍微翊站遠兩步觀察宋云暮的網(wǎng)絡替身,還是她在現(xiàn)實中的模樣。絕大多數(shù)人選擇替身時,都會用和現(xiàn)實中的自己完全不一樣的,霍微翊不明白,宋云暮為什么要用原來的模樣。在那兩雙重疊的眼睛中,那雙不動的來自宋云暮的網(wǎng)絡替身,而那雙眨了一下的則屬于退出的人影。人影是誰?怎么會有宋云暮的網(wǎng)絡地址?
霍微翊正要去追,看到宋云暮的網(wǎng)絡替身開始漸漸變薄?;粑Ⅰ戳⒖堂靼?,宋云暮剛才使用的是暫停功能,所以才一動不動。現(xiàn)在暫停延時結束,她正在離線。兩秒之后,宋云暮的替身在地面一閃,完全消失了。
霍微翊打量周圍,發(fā)現(xiàn)站在一條小巷里?;粑Ⅰ词煜た奁牵J出這里是正街第八巷。宋云暮在警局登記的家庭住址就在這條巷道上。自由建筑級的宋云暮創(chuàng)造的網(wǎng)絡世界就是自己現(xiàn)實中的世界!
霍微翊側過頭,看見遠處的巷道口有幾個站街女正在用視頻招攬客人。在她正面,就是宋云暮的家。她進入小樓,上到二樓,拉開門正要跨入,差點一腳墜入面前黑暗的虛空。宋云暮并沒有建完她的網(wǎng)絡世界?;粑Ⅰ凑痉€(wěn),伸出手,指尖觸碰前面的黑,一股電流般的強大力量擊打在她身上,她一顫,被踢出了網(wǎng)絡。
張墨軒這邊,也被對面的眼睛嚇了一跳,還好,他迅速適應了理發(fā)師的紙片人替身,跑開了。在理發(fā)室里,他退出網(wǎng)絡,取下了頭盔,奇怪地想,藏在宋云暮網(wǎng)絡替身里的那個人是誰?
他靠著椅子,不由大口喘氣。惡臭從理發(fā)師身上、頭盔里散發(fā)出來,令他想吐。他忍住,使勁抹了一把臉。常沁讓他來找宋云暮,說明宋云暮知道他們的秘密。但她究竟知道多少呢?
張墨軒穩(wěn)住,將宋云暮的魂片插入頭盔。宋云暮究竟藏著什么秘密,看過她的魂片就知道了。張墨軒重新戴上頭盔,一看到魂片里的內(nèi)容,大吃一驚!
>>六
霍微翊剛取下頭盔,就被一張懸浮在眼前的臉嚇了一跳。那臉很安靜,反而很驚悚。是杰。
“下次可千萬別再這樣看著我了,好恐怖!你回來多久啦?”霍微翊問。
“剛到。你說剛才在網(wǎng)絡里還看到了另一個人?”杰問。
“對。我已開展網(wǎng)絡痕跡追蹤,估計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查出對方的真實身份了。宋云暮給自己構建了一個和現(xiàn)實一樣的虛擬空間,你說怪不怪?”
杰饒有趣味地“嗯”了一聲,霍微翊立刻警覺,問道:“你想干嗎?”
“虛擬世界和現(xiàn)實一樣,肯定能查到真相。不如咱們一起走一趟?”
“走!”霍微翊興奮地說,她早就想實地探案了。
霍微翊騎上飛行摩托,和杰一起來到第八巷。她在街道口看見了站街女和一家理發(fā)店,想起宋云暮的虛擬世界里也有此設置,驚訝她如此細心,也更加疑惑。
她來到宋云暮家小樓,上到二樓。杰從二樓窗口進入,正打算從里面為霍微翊打開門,卻發(fā)現(xiàn)門并沒有鎖。她走進,看到空曠的客廳,地面3D 相框閃爍著照片投影,照片里的是吳禾、宋云暮和吳越,一個曾經(jīng)幸福的家庭?;粑Ⅰ茨闷鹣嗫?,定位一張照片,拿給杰看。
照片里,吳禾拿著自己的畫和其他小孩站在一起。照片上有滾動文字:晨區(qū)托管園畫展。
霍微翊走進里屋,看見地上反趴著的女人,旁邊扔著一個 VR 頭盔,埋入魂片的位置被劃開,魂片不知所終。她翻過女人,正是宋云暮,太陽穴有燒焦的傷痕,眼睛大睜著。
霍微翊迅速檢查房間,發(fā)現(xiàn)除了幾件成年女子的衣物和小女孩少得可憐的基本生活用品外,再無他物。東西雖少,但正像托管園園長所說,宋云暮的用品廉價寒酸,女孩卻盡量用好的。
霍微翊用魂片通過網(wǎng)絡聯(lián)系了尸體運送警務車。在杰檢查房間制作琥珀檔案的時候,霍微翊接到了海警的通信信息。對方已經(jīng)拘捕了快艇上的那對男女,注射了酒精清醒劑,兩人已經(jīng)酒醒了。海警詢問過二人,同時也依法探取了兩人魂片中和快艇有關的記錄,可以確認他們租用快艇前就已經(jīng)喝得爛醉,快艇由男子駕駛,沖上球形機器人純屬意外。
看完信息,霍微翊將其轉發(fā)給杰。
杰接收后說:“太奇怪了!”
“怎么啦?”
“我在接收視頻時受到了干擾。我在修正的時候,監(jiān)測到某種能量。奇怪的是,這種能量一閃即逝,持續(xù)的時間非常短暫,還不到十分之一秒,在能量之后,我還收到一些信息?!?/p>
“什么樣的信息?”
“我無法描述。這些信息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認知范圍。我可以確定的是,這些能量和信息的出現(xiàn)是交替的,像漣漪,像波。”
“我知道電和磁精確振動可以產(chǎn)生波?!?/p>
“我監(jiān)測到的不是電和磁。我的數(shù)據(jù)庫里沒有這種東西,它是一個全新的東西。”
“連你的數(shù)據(jù)庫里都沒有?!”霍微翊簡直不敢相信。杰是功能強大的 AI,存儲了海量信息。
“確實沒有!”
樓下傳來剎車聲?;粑Ⅰ春徒茏叩酱翱?,看見警務車已經(jīng)到了。車頂打開,飛出兩個立體三角形的機器人。它們從窗口飛進來,懸浮在宋云暮身邊,像昆蟲一樣伸出外延臂,就要抬起宋云暮的時候,霍微翊喊住了它們。
她走過去,凝視著宋云暮的雙眼。隨后,她伸手探進左眼,拿出一只假眼。杰走過來,說道:“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
霍微翊說:“死亡后右眼瞳孔自然放大,而左眼還是和原來一樣。這是一個攝像頭,偽裝成眼珠?!?/p>
“魂片已經(jīng)可以做完整記錄了啊,為什么還要安裝攝像頭?除非……她有東西想偷偷拍攝下來,卻不想記錄在魂片里?!苯苷f著,伸出右臂,打開下臂上側,伸出幾條發(fā)絲般極細的導線。霍微翊將眼珠放上去。眼珠并未接觸導線,而是懸浮在導線中心。
杰說:“這個攝像頭里的芯片是聯(lián)網(wǎng)的,不止攝像,還有同步感官傳輸,可以將感知上傳記錄?!?/p>
“播放。”
從眼球中傳出全息圖像,是一些性愛畫面,是以宋云暮的視角拍攝的,對方都是不同年齡的男子。杰尷尬地說:“我關閉了感官接收。我剛才查了宋云暮的就職記錄,她原來是餐廳服務員,和吳越婚后就沒有工作。吳越死后,她得到了一份保險,足夠養(yǎng)活她和吳禾。她為什么還要去做這事?難道是為了滿足自己?”
“那為什么要上傳呢?”霍微翊說,“你查看一下上傳賬號,有沒有收費設置?”
“啊!還真有!而且是公開的,任何人可以付費觀看和體驗感知。”
“杰,你看她的這個家,哪像是有經(jīng)濟支撐的樣子。你檢查一下宋云暮的銀行狀況?!?/p>
杰照做,然后說:“無存款,信用點是負數(shù),拖欠購房貸款,房子這個月月底就要被銀行收走?!?/p>
“能看到支出嗎?”
“主要用于網(wǎng)絡升級,網(wǎng)絡建造?!?/p>
“要在天際網(wǎng)里建造自己的世界,費用很高??磥?,她把錢都花在這里了??墒撬秊槭裁匆敲炊噱X建一個和自己家一樣的網(wǎng)絡世界呢?”
杰忽然說:“阿翊,在宋云暮的上傳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段被屏蔽的錄像?!?/p>
杰說著,全息視頻中出現(xiàn)了一節(jié)車廂內(nèi)部,是空中客車車廂,當然還是宋云暮的視角。她坐在車廂里,客車行駛在哭泣城樓宇間。女子抬頭看了一眼駕駛室上方的日期顯示屏。是兩周前。一個男子走了過來,坐到她對面,問:“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霍微翊一看到男子,驚訝地說:“胡剛!”
杰說:“對,在閻浮樓死亡的胡剛?!?/p>
視頻里,空中客車拐了個彎,宋云暮說:“可以做,但是有個條件必須改一改。”
“什么條件?”
“在做事前一次性付清全款?!?/p>
胡剛站起來,往車廂前面走了幾步,在一個人面前停住,躬身說了幾句話。那人穿黑色短夾克,戴一頂黑色大禮帽。胡剛等那人點頭后轉回來,說:“成交。只要你開始做,我們就轉賬。”
視頻結束。
“宋云暮和胡剛有交易?”霍微翊奇怪地看著杰說,“我覺得我們應該再去一趟閻浮樓?!?/p>
杰關閉全息圖像。三角機器人從腹部位置吐出一個證據(jù)袋,遞給杰。杰將義眼放進證據(jù)袋。機器人將證據(jù)收入腹部,又用力場膜包裹宋云暮的尸體,從窗口運出,一起從車頂進入車中。車頂關閉,警務車朝警局方向駛去。
>>七
霍微翊等杰將宋云暮的出事現(xiàn)場制作成琥珀檔案后,一起來到閻浮樓,來到胡剛的經(jīng)濟房。
房門外打著警方待查的電子封印。霍微翊將自己的魂片聯(lián)網(wǎng),調看警局對此案的處理進度:胡剛的尸體已經(jīng)被運走,正待解剖。她輸入解封密碼,打開了房門。
房間比她通過杰看到的還要小。胡剛所有的東西都被收走了,只剩下一個破舊的墊子。墊子連著地板,警方?jīng)]辦法帶走。墊子上有個身體形狀的凹痕。那是很多租用經(jīng)濟房的人睡在上面壓出來的?;粑Ⅰ磁肋M去,在凹痕里躺下,面朝天花板。
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扶到墊子邊緣,在那里摸到了幾根導線。她側過身,抽出來,順著導線看,驚訝地發(fā)現(xiàn)胡剛改裝了上網(wǎng)線路。很多人為了省錢上網(wǎng),常常改裝入口。
霍微翊拉出導線,將杰叫進來。她將導線插入杰的左手,同時,杰的右手指尖伸出一百多根細細的、銀絲般的導線,飄舞著接近她,包住她的頭部,連接她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就像踩著沙灘前人的腳印,霍微翊進入了胡剛改裝過的入口。
她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這和往常進入天際略微不同。眩暈過后,她睜開眼睛,看到一條巷道,巷道口有個理發(fā)店—宋云暮剛才進入的網(wǎng)絡?!霍微翊四下張望,聽到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響,仿佛數(shù)量巨型卡車駛過。她邁開腳想走,卻一步也走不動。她還想使力,卻再一次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踢出網(wǎng)絡。她往后一靠,身體痛苦地弓起來,杰嚇得收回導線。
“和宋云暮的網(wǎng)絡場景一樣?!”杰說。霍微翊是通過杰進入網(wǎng)絡的,杰自然也看到了她看到的。杰急速分析了上網(wǎng)的數(shù)據(jù),說道:“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怎么了?”霍微翊坐起來,使勁揉了揉后腦勺。那里疼得厲害,仿佛被人用鐵锨狠狠砸了一下。
“我在網(wǎng)絡里也監(jiān)測到了那個波!”
“網(wǎng)絡世界里有那樣的波?!”霍微翊驚訝地“噌”地一下子站起來,忘了自己是在經(jīng)濟屋里,腦袋撞到了屋頂。
她捂著頭爬到屋外,杰飄在她身邊,關心地看著她。她來到大樓邊,夜晚的風比白天更強勁。
“網(wǎng)絡是虛擬的,和現(xiàn)實世界的物理構造完全不同。同樣的波既存在于網(wǎng)絡又存在于現(xiàn)實。這是不可能的!”杰說。
“這個網(wǎng)絡地點絕對是關鍵。”霍微翊說著,忽然想起什么,說道,“杰,你再放一遍我第一次進入宋云暮網(wǎng)絡地址時的過程?!?/p>
杰伸出右手,手臂上延展出導線,它們圍成一個視頻場,放出霍微翊剛才上網(wǎng)的情景:她看見兩雙眼睛,紙片人匆匆飄走,她觀察周圍。
“停!這里,放大。”霍微翊指著站街女說。在霍微翊的視線里,看得出巷道口站著一男一女,正在詢問。
杰放大。
“是我和你?!”霍微翊說,“可我們從來沒有詢問過這些站街女啊?你再放大站街女前胸的投影?!?/p>
杰照做。在那些投影里有不同的性愛場面,但都是同一個男子的臉。男子轉頭的時候,露出頭側的金屬片。
杰說:“法醫(yī)室來電話了。”
杰的視頻隨即替換成了一個立體的人類頭骨,骷髏頭慢慢旋轉,后脖頸位置上鑲嵌著一個小芯片,象征魂片。這是法醫(yī)處的電話圖案,據(jù)說是第一代法醫(yī)魂人設計的。那個魂人最大的特點就是黑色幽默。
電話接通,視頻里出現(xiàn)了法醫(yī)劉科。劉科剛剛步入中年,黑發(fā)黑眼睛,模樣帥氣眼神剛毅,金屬手臂和雙腳,金屬軀干。他只有頭部是自己的。一次事故后,他不得已安裝了機械代體。他的魂人是個胖胖的中年女性,叫賈枷,非洲人外表,短短的卷發(fā)。
視頻里,劉科站在一具蓋著白布的尸體前,賈枷的現(xiàn)身只到腳踝,飄在旁邊。她從不展露全身,總是無腳飄浮在解剖室里。她這個形象,常常給初次見面的人帶來驚悚。還有甚者,分不清劉科和賈枷究竟哪個是人類哪個是魂人。不過,相熟后,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賈枷個性開朗,倒是劉科比較嚴肅?;粑Ⅰ唇?jīng)常想,他們倆做搭檔難道也是取長補短?
“糟了!出事了!”劉科一臉著急地說。
“怎么啦?”霍微翊問道。
劉科說:“法醫(yī)室解剖全程都有錄像的。我發(fā)錄像給你們,你們自己看吧?!?/p>
錄像中,宋云暮的尸體被送進解剖儀。解剖儀呈管道狀,放入尸體后完全封閉?,F(xiàn)在解剖很少需要法醫(yī)親自動手了。解剖儀可以在保持尸體完整的情況下,完成所有工序。
在賈枷按下解剖儀的啟動鍵不久,宋云暮的身體就忽然燃燒起來,在解剖儀噴出水滅火之前,也就是一秒的工夫,尸體被燒成了灰燼。
“這……這是怎么回事?”霍微翊驚訝地問。
“解剖儀在尸體燃燒之前收集到一些數(shù)據(jù)。”賈枷說著,在杰的手臂視頻中出現(xiàn)宋云暮的骨骼圖,“我們發(fā)現(xiàn)她的骨骼是替代品?!?/p>
“她做過換骨手術?”
“有些人,像舞蹈家,為了做出極其柔韌的動作,會進行換骨,將骨骼換成人造凝晶軟碳鋼,讓骨骼既強壯又具有韌性。”
“正規(guī)的凝晶軟碳鋼是不會導致燃燒的?!被粑Ⅰ凑f,“但是便宜的劣等貨會,因為里面減少了軟碳鋼,而是使用了極為便宜的替代液,替代液會速燃,會在超磁和聲吶兩重作用下燃燒。”
杰說:“解剖儀就是同時使用超磁和聲吶!”
視頻轉換成賈枷,她拿著一個試管,道:“這是宋云暮燃燒灰燼樣本,里面有替代液的成分?!?/p>
“有人蓄意毀掉宋云暮的尸體。難道她身上有什么秘密?”霍微翊問。
劉科遺憾地說:“可惜,現(xiàn)在就只能查到這么多了。一切都被燒毀了?!?/p>
霍微翊說:“還沒有全被燒毀。宋云暮的義眼上一定還能采到部分 DNA 樣本。”
賈枷眼睛一亮,從證據(jù)袋里拿出義眼,放置到一臺檢測儀上,很快驚呼道:“宋云暮使用過‘惡之花!”
人類的基因里有98%的 DNA 沒有編碼蛋白質,從而被稱作垃圾 DNA ,也被稱作人體里的暗物質。有個科學家對這些暗物質里的一組蛋白編碼序列進行了篡改,也對此研發(fā)了篡改劑。注射篡改劑后,受改者可以再次擁有年輕的軀體和任何想要的模樣。
科學家一開始以為找到了永葆青春和易容的妙方,卻馬上發(fā)現(xiàn)這種篡改只可以在體內(nèi)正常運轉一年。一年后,篡改失效,副作用開始顯現(xiàn),不到一周,受改者的大腦和體內(nèi)臟器會迅速衰竭死亡。重新?lián)碛星啻?,如同一現(xiàn)的曇花,它帶著邪惡,迅速帶走生命。人們便把這種基因篡改劑叫作“惡之花”。
“‘惡之花可以篡改容貌,”杰說,“難道這個宋云暮是別人偽裝的?”
“杰,剛才你不是找到一份這個女子在空中客車里的視頻嗎?女子看見了駕駛室上方顯示器里的日期和時間,還有車輛的路線號碼?!被粑Ⅰ凑f,“而且,客車里都是有監(jiān)控攝像頭的?!?/p>
杰一拍腦袋恍然大悟。他立刻聯(lián)網(wǎng),找到了那段錄像。攝像頭在車廂前方,正對整個車廂。錄像里,胡剛走向一個容貌衰老的女人。錄像才放到這里,賈枷就已經(jīng)將女人的臉部照片輸入數(shù)據(jù)庫,查出了女人的身份?;粑Ⅰ从袝r候特別羨慕這些魂人,他們交流、處理信息的速度如此之快,就像神。
賈枷說:“她叫高眉,今年六十五歲,是個站街女。”
他們繼續(xù)觀看監(jiān)控錄像。高眉提出了條件,胡剛走到前面去詢問那個戴禮帽的人。那人低著頭,將帽檐壓得很低,看不到臉,只能看到下巴,下巴上有一條斜斜的疤痕。
杰插話說:“天哪,我剛剛網(wǎng)絡對比了所有公共攝像頭的監(jiān)控視頻,臉部搜索高眉,她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地方是第八巷!正是宋云暮家所在的那條小巷!”
>> 八
張墨軒順著水道邊的小路,在無燈的陰影里快速走著。剛才,他看見了魂片里的所有內(nèi)容。
他看見了宋云暮還是嬰兒時眼里的父母,寂寞的海灘,搖曳的棕櫚樹樹葉,葉縫間的陽光;他快進,在一段視頻里看見已步入青年的宋云暮照鏡子化妝。他一驚,暫停,回放查看。
鏡中的女子很美,但不是宋云暮,而是另一個女人。
張墨軒繼續(xù)往后看,看到女子成年后帶著希望來到了哭泣城,幾經(jīng)挫折,因生活所迫成了一個站街女。歲月不會讓任何人永遠年輕,女子老了,生活再無希望。他還看到,女子在成為站街女后,為了滿足一些客人的特殊要求,替換了骨骼。接著,女子為了多掙錢,偷偷安裝了義眼攝像頭,偷偷將服務內(nèi)容上傳網(wǎng)絡。
他看完,迷惑了。這不是宋云暮的魂片。
張墨軒為女子難過,他將魂片時間倒退到女子戴上宋云暮的頭盔前,他看見女子來到宋云暮家。家里已沒有人,女子給自己注射了“惡之花”,將自己變成了宋云暮。
張墨軒也看到了女子上網(wǎng)后的內(nèi)容。她就站在網(wǎng)絡里的那個街頭,一動不動,直至死亡。她的魂片也記載了她在死亡前一瞬間的想法,驚訝、恐懼,其間還飛過一個小小的念頭:過兩天購買“惡之花”的修正密碼,帶著剩余的錢遠離哭泣城,找一個小鎮(zhèn),重新自然老去,自然死去。
張墨軒搜索著魂片中的信息,看見站街女年輕時也曾申請過一些體面的工作,填表時寫的名字是高眉。
張墨軒加快了步伐??磥恚@個高眉并不知道自己會在網(wǎng)絡里死去。她為什么要冒充宋云暮?她是怎么被卷入的?
>> 九
霍微翊說:“高眉安裝義眼,明顯是為了偷偷上傳她和客人的記錄,掙第二份錢。胡剛和那個戴禮帽的人,雇用了高眉。從錄像上看,胡剛也是聽命于那個戴禮帽的人?!?/p>
杰說:“他們的計劃很巧妙,警方一旦發(fā)現(xiàn)高眉的尸體,肯定會將其放進解剖儀,高眉便會被燒毀,不會留下任何證據(jù),而警方呢,還以為死者就是宋云暮?!?/p>
劉科說:“可惜,他們沒有料到高眉安過義眼。”
霍微翊說:“看來,我們得再去一次第八巷問問那些站街女了?!?/p>
杰掛斷劉科和賈枷的電話,和霍微翊再次來到第八巷巷口。幾個女子立刻圍過來?;粑Ⅰ醋尳苡猛队罢故玖烁呙嫉哪?。其中一個穿緊身黑裙的站街女說死者名叫阿眉,她已經(jīng)失聯(lián)好多天了。
“你們最近可見過這個人?”霍微翊問。杰展示了胡剛的照片。
黑裙站街女一笑,說道:“我們從來不記客人的臉?!闭f完,在其他人的笑聲里,她伸出手拉住霍微翊,“你需不需要服務?”
霍微翊甩開她,搖搖頭轉身快步走開了。在她手心里,多了一張粉紅色的小芯片。她躲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將芯片交給杰。杰監(jiān)測到芯片里是站街女的聯(lián)系方式。霍微翊讓杰接通。對方接通后壓低聲音說,高眉悄悄告訴她,有個男人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去做一件事,做完后她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什么事?”
“她沒說。她只是告訴我這件事是個秘密,讓我千萬不要說出去?!?/p>
“她有沒有說是什么秘密?”
“沒有,不過,她當時很興奮。她給我看了那個男子,就是你們剛才給我看的?!睂Ψ秸f完,掛斷了通話。
杰說:“難怪高眉要把那段視頻屏蔽起來?!?/p>
霍微翊說:“你還記得我進入宋云暮的網(wǎng)絡時,里面已經(jīng)有我們詢問站街女的圖像了。虛擬世界里的東西先于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這怎么解釋?”
“最簡單的解釋是,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是虛擬世界創(chuàng)造的,信息發(fā)送錯位,所以我們先于行動看到了錄像?!苯苷f,“不過,我不相信這個解釋。”
“我也不信,但你測到的那些能量和信息讓我覺得,我們面對的,是超出我們想象的事。我還有另一個預感。”
杰問:“是什么?”
“吳禾沒有死。”
“她死了。我親眼所見,還拍了錄像,你可以反復觀看。預感是沒有道理的東西,毫無邏輯依據(jù)?!?/p>
“好吧,要說邏輯,我們就從邏輯出發(fā),好好分析一下?!?/p>
杰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霍微翊說:“不管對方是誰,他用高眉代替宋云暮,為什么?”
“掩蓋身份?!苯苊腿恍盐?,“一旦警方認為宋云暮死于事故,便不會繼續(xù)追查。吳禾也是一樣。吳禾的托管園就在創(chuàng)世紀。吳禾每天都是要去上托管園的,宋云暮沉迷網(wǎng)絡,吳禾只好自己去托管園。如果她憑空失蹤,老師會報警。我們親眼看見她死了,自然不會再去尋找她。所以,你認為我們親眼看見的墜海女孩不是吳禾?”
“‘惡之花也可以用在小孩身上??奁抢锪骼说墓聝耗敲炊啵乙粋€替代品并不難?,F(xiàn)在關鍵是,宋云暮和吳禾在哪里?這一切的幕后主使者是誰?動機是什么?”
>>十
張墨軒匆匆穿過了兩條街,褲包里的打火機再次發(fā)出藍光。他看見一家廢棄的商場,大門上掛著鎖,但門上的玻璃已經(jīng)粉碎。他鉆進去,沿路彎腰撿起一塊碎玻璃,躲到一個翻倒的商品柜后面坐下,拿出打火機。
他一手拿著碎玻璃,一手按出火苗,將火苗投射在碎玻璃上。
碎玻璃上顯示出一場爆炸。爆炸的火光縮小,最后縮成一個點。畫面中出現(xiàn)了空中客車的車廂,他看見自己坐在車廂里??蛙嚭笸?,靠站,一個穿棕色短袖 T 恤的女子后退著,退出車廂門后退著踏上站臺。他也看清了那輛車車尾的路線序號。在客車外,飄著一個只露出上半身的魂人。
畫面消失。
張墨軒合上打火機。他意識到,這次的畫面和以往不同,是倒著放的,就像影片倒帶。這次的暗示又是什么?宋云暮的畫面已經(jīng)出了錯,這次也會出錯嗎?
他握著打火機迷惑地站起來,準備走向附近的客車站臺。事情早已越出了原來的軌道,正一步步變得無法預料。張墨軒不僅越來越迷惑,也越來越恐懼。他也累到了極限,像一根繃緊的弦,繃得太久太久,就要斷了。可是,就在這時,打火機又一次閃亮起來。短時內(nèi)兩次傳來信息,這是絕沒有過的!他重新坐下,舉起了碎玻璃,打出火苗。
火苗閃動,碎玻璃上出現(xiàn)新的視頻畫面。這一次是一個年輕女子急速落向地面。女子睜著眼睛,舉平雙手,任由身體往下墜落……張墨軒不認識女子,但又覺得她有點眼熟,忽然想起來,她就是待會兒即將踏進爆炸車廂的女人。只不過,視頻里墜落的她是年輕的女人。
火苗繼續(xù)閃爍,出乎意料又傳來一段視頻。他看著看著,火苗漸漸變小、變?nèi)?,最后熄滅了。他一下子愣住了!這一次的熄滅和以往不一樣,火苗不是在他看完后蓋上蓋子關掉的,而是自己熄滅的。他舉起打火機搖了搖,看到底部的液體已經(jīng)燃燒殆盡。看來,這就是最后一次了。張墨軒愣愣地盯住了前方,無法相信火苗最后給出的內(nèi)容!
幾分鐘后,似乎是過了幾個世紀,一輛空中汽車呼嘯著從商場外飛馳而過。汽車飛得極低,馬達聲刺耳,張墨軒打個冷戰(zhàn)回過神來。他再一次站起來,扶著柜子的手在顫抖。他大口喘著氣,一邊走一邊將打火機放進褲包。他走向附近的車站,疲憊的步伐一開始踉踉蹌蹌,但漸漸堅定快速。為了常沁,他要去奔赴一場連他自己也不接受的命運之約。
>>十一
霍微翊用魂片上網(wǎng),查看剛才對紙片人的追蹤,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結果了。那人是用了一個理發(fā)師的 ID 上網(wǎng),一查,正是小巷口的那個理發(fā)師,妻子已經(jīng)報了人口注銷,死亡原因是超時上網(wǎng)。
“杰,你再放一下我剛才詢問站街女的視頻。特別是理發(fā)室里屋。”
杰播放了視頻。
霍微翊看到屋里,理發(fā)師早已死在椅子上,但是頭上沒有 VR 頭盔。
“放大!”霍微翊指著理發(fā)師的椅子后面說。
杰放大,看見椅子后面坐著一個人,露出一小部分肩膀,戴著頭盔,頭盔下露出一塊金屬亮片。
“就是他!站街女視頻里的男子!”霍微翊說,“我們得再去一趟理發(fā)店,看是否能找到線索?!?/p>
兩人返回第八巷,在站街女驚訝的目光里走進了理發(fā)室。理發(fā)師的妻子在他們經(jīng)過的時候仍舊呆滯地乞討。頭盔就放在地上。霍微翊說:“那人用過理發(fā)師的頭盔?!?/p>
杰拿起來仔細檢查,之后又檢查了理發(fā)師,說道:“理發(fā)師是過度上網(wǎng)死亡的。頭盔上除了指紋,還有殘留在頭盔里面的發(fā)絲。我排除了理發(fā)師的,同時提取了最新鮮的指紋,交叉比對后,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杰說著,伸出右臂,放出一個畫面。
畫面有一個消瘦的男子,杰將他的形象以全息形式慢慢轉動。他正是站街女全息圖像里那個男子。
杰說:“他叫張墨軒,曾經(jīng)在天際公司上班,負責網(wǎng)絡設計和防御。”
“曾經(jīng)?”
“他失蹤了。警察懷疑他殺死了他的同事,常沁。我找到了幾張他和常沁在天際公司內(nèi)部社交網(wǎng)頁上發(fā)布的照片。”杰展示了幾張張墨軒和常沁的照片,兩人樣子很親密,“他們是戀人?!?/p>
“具體什么情況?”
“常沁被害的地點是他們的試驗室。同事來上班的時候,在試驗室后面房間的冰柜里發(fā)現(xiàn)了常沁的尸體,卻不見張墨軒。他們記得,頭天下班前,張墨軒是和常沁一起在試驗室里的。而且,警方也調查了門禁記錄,只有張墨軒一人在凌晨四點離開的記錄,而常沁,只有頭一天進入試驗室的記錄,沒有離開的記錄。警方也檢查了常沁的魂片,記載內(nèi)容從頭一天下午起就中斷了。這是他們二人的工作資料,是天際公司按照警方要求提供的?!?/p>
霍微翊一邊迅速閱讀,一邊聽到杰說:“張墨軒的魂片早就斷開了網(wǎng)絡。不過,我在檢查兩人的工作記錄時,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吳越?!”霍微翊也看見了,“失蹤女孩吳禾的父親,宋云暮的丈夫。他怎么會在工作記錄里?”
“常沁在失蹤前,已經(jīng)是負責構建與防御部門的副經(jīng)理,吳越是他的司機?!?/p>
霍微翊想起來,在吳越的文檔里,職業(yè)一欄確實提到過“司機”。她說:“但是,在吳越的報告里并沒有寫他在天際工作?。俊?/p>
“我在檢查的時候,還在公司的合影里發(fā)現(xiàn)另一個人?!苯苷f著,放出一個老者頭像,“這是他們的上司,叫許焦?!?/p>
霍微翊一看,說:“他的下巴上有一條疤?!?/p>
杰放出客車上戴禮帽的人,將疤痕重疊,說:“戴禮帽的人就是許焦。他早就退休了??上?,我們警方的檔案里能查到的就這么多。”
“你能不能……”霍微翊瞇起眼,做了一個只有杰明白的表情。她是要他黑進天際資料庫。
杰領會,點了點頭后表情又暫停了一下,然后說:“等等,我收到了球形機器人傳來的信息!我一查到張墨軒,就給所有機器人發(fā)送了搜索通告,它們發(fā)現(xiàn)了張墨軒!”
“在哪里?”
杰展示出一段實時監(jiān)控視頻,張墨軒正大模大樣走上一道臺階,臺階的盡頭是一個站臺。
“他這是要去乘坐空中客車?!被粑Ⅰ凑f。
“他這副模樣,一點都不像躲藏的樣子。難道他另有計劃?”
“杰,我上車,你在車廂外呼應。”
霍微翊和杰迅速朝最近的站臺趕去。
霍微翊站在站臺上,杰飄在半空。她等客車停穩(wěn)開門后踏進車廂。
她看見張墨軒抬頭看,她覺得他的目光十分古怪,好像他就是在等她。她走向張墨軒,同時通過魂片聽到杰說:“我測到了大量的信息和能量!太多了太多了,預感,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霍微翊剛想回復說“你不是說預感是沒有道理的東西”時,整個客車爆炸了。
>> 十二
黑色,無窮無盡的黑……卻又分出不同形狀的板塊,在半空飄浮。又似乎沒有半空,沒有空間定位,沒有上下左右。
板塊旋轉、豎立、拼接,在霍微翊眼前組合成不同的圖形,有的是平面的,有的是立體的,時而聚合成克萊因瓶或者莫比烏斯環(huán),時而散開,若隱若現(xiàn),就像胡剛魂片里展示的那樣。不過,說是看到,卻又不盡然,因為似乎并沒有圖像,更像是一種感知,既虛幻又空靈?;粑Ⅰ聪肟吹迷僮屑毿?,腦子一疼,睜眼醒來,發(fā)現(xiàn)躺在警局的修復艙里。
修復艙像飛船上的休眠艙。從艙體內(nèi)部四壁伸出上千條纖細的修復線,銀色,亮閃閃,連接著她的全身。
她動了動手指和腳尖,微微酥麻,都有知覺。她以艙頂內(nèi)部為鏡,一邊看一邊伸手檢查自己哪里受了傷。好像除了剛才醒來前的頭痛之外,身上并沒有什么明顯的痛。她按動開關,修復線縮回修復艙四壁,艙頂拉開,她坐了起來。
剛才看到的黑色圖案好像還在眼底晃動。她啟動魂片,上網(wǎng)連接杰,但是杰那端卻傳來離線信息?;粑Ⅰ淳o張起來?;耆酥挥性谂袛唷八劳觥?,也就是被清零的時候才會離線。難道爆炸時,杰為了來救她而發(fā)生了意外?
一陣眩暈襲來,霍微翊扶住修復艙的邊緣。眩暈過后,她站起來,雙腿又麻又痛,但還能走動。她向四周看了看,沒有人。修復艙把一切交給機械處理,不需要任何人介入。修復艙旁邊備有一套干凈的淡藍色衣褲?;粑Ⅰ创┥?。她把魂片連接上警務網(wǎng),檢查等待清零的魂人序號。
輸入序號的時候,她感覺非常陌生。她已經(jīng)不習慣用數(shù)字和字母序號來看待杰。搜索結果,清零清單里也沒有杰。
霍微翊奇怪極了,如果杰還“活”著,是不應該失聯(lián)的。這樣一來,杰只會在一個地方。她扶著墻,走出修復室。她穿過走廊,找到了魂人的修復艙,第一次看見了杰卸去偽裝后的真正模樣。
魂人修復艙里,杰沒有頭部,沒有軀干,根本沒有完整的形體。取而代之的是,飛舞著的螢火蟲一樣的小點,各種顏色,像夜空中盛開的一團團微縮禮花,每一朵都是分形。它們由束子構成,聚合擴散,每次都不一樣……過程優(yōu)雅、神秘,仿佛在塑造生命。她忽然走了神,猜想宇宙之初的大爆炸,是否也是這樣?她還想起杰常質疑什么算是生命。只要有自主思維和意識就都算生命嗎?
修復艙側邊有進度顯示,杰還需要十五分鐘才能完成軀體修復,驅動軟件需要的時間更長,還需要七十二小時十五分。對于魂人,驅動軟件就是他們的靈魂。沒有軟件,他們就無法運轉。
霍微翊還是通過魂片上網(wǎng),調出最后一秒的監(jiān)控視頻,看到在爆炸的一瞬,她被推出車門,杰從窗口沖進了車廂,救出了張墨軒。接著,她還發(fā)現(xiàn)了一段緩存,是杰在爆炸瞬間發(fā)給她的,因為爆炸,她沒來得及接收。
霍微翊重新接收,看到杰在趕往車站的路上,已經(jīng)黑進了許焦的工作記錄,查到了吳越死亡的真相。
吳越的真實身份是天際的實驗對象。他是在試驗中死亡的。公司掩蓋了這個事實,偽裝了吳越在旅館房間死亡的假象。試驗的內(nèi)容被刪掉,沒有備份。
讀完杰發(fā)來的資料,霍微翊想,杰都變成了這樣,張墨軒肯定也受了傷。她查看修復艙的登記記錄,找到他就在她剛才所在的修復艙隔壁?;粑Ⅰ凑{看修復記錄,張墨軒炸傷的情況十分糟糕。她想調看他的魂片,看到記錄里說他早已切斷了魂片連接,并且設置了超強密碼,修復艙正在破解密碼。
在檢查記錄里,霍微翊還看到,修復艙在檢查張墨軒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大腦顳葉部分做過手術,就在金屬片下的位置。至于是什么樣的手術,修復艙還在掃描,暫時還沒有結果。
霍微翊設置了張墨軒的修復進展通知,來到更衣室,打開自己的儲物柜,拿出備用衣褲穿上。她來到警務樓層,站在過道里看到同事們還都坐在椅子上,頭上戴著頭盔,沒有人注意到剛才的爆炸,沒有人知曉她的經(jīng)歷。
陽臺門敞開著,哭泣城一如昨日。爆炸發(fā)生的地方早已被機器人清理干凈,一片寂靜?;粑Ⅰ锤杏X凄惶,忽然有個幻覺:自己并沒有活在當下的世界。釋放生命的世界,才是生活的世界。如果按照消耗的時間來判斷,人們花在天際的時間,遠遠比在真實世界里的時間多得多。
她坐回到椅子上,戴上 VR 頭盔,開始上網(wǎng)撰寫報告,將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向上級匯報。像她這樣的警探,一年沒有幾次機會可以見到上級長官,一切都是通過報告聯(lián)系。她感覺自己的狀態(tài)比被炸傷前好,于是檢查了自己的維生素和礦物微量元素指標,全都達標。修復艙修復了她身體上的所有問題。心里的呢?
霍微翊必須用文字來寫報告。沒有杰的幫助,她寫得很吃力。還未寫完報告,她就接到修復艙發(fā)來的通知,張墨軒的大腦已經(jīng)掃描完畢。
霍微翊打開掃描一看,吃驚不?。∷龔奈匆娺^這樣的大腦。
掃描結果是全息的。信息觸點連接上霍微翊的腦部神經(jīng)元,她只要轉動眼球,就能靈活變換視角。
她放大張墨軒大腦顳葉的位置,看到那里被挖得坑坑洼洼,像一顆星體被隕石不斷撞擊后的遺痕。她進入顳葉,看到手術不只是挖空了表面,它像礦工的杰作,在顳葉里鉆出條條隧道,參差交錯。
張墨軒的顳葉極度受損。顳葉外側受傷,會出現(xiàn)幻覺和妄想,顳葉內(nèi)側,聯(lián)系著記憶和嗅覺,顳葉顳橫回,關系到聽力,顳葉還控制語言。
報告里同時說,以修復艙現(xiàn)有的技術,根本無法修復張墨軒的顳葉。
誰給他做了這些手術?為什么?
霍微翊查看修復數(shù)據(jù),已經(jīng)修復了92%,還剩8%的四肢直覺系統(tǒng)需要修復。在這樣的情況下,霍微翊可以喚醒張墨軒和他通話。她離開辦公室,徑直走向張墨軒的修復艙。
張墨軒躺在形如豆莢的艙體里,瘦得皮包骨頭,左側大腦位置的金屬片被取掉了,露出醒目的疤痕。在修復艙旁邊有一個紙盒,金屬片就在紙盒里,另外還有一個長方形的東西。她拿起來看看,一個非常古老的打火機?她按了一下,沒有火苗。張墨軒東躲西藏,還帶著這個?
霍微翊放下打火機,拿起耳機,耳機前有一個話筒。她打開聲音傳輸,將聲音傳進修復艙:“張墨軒?!?/p>
張墨軒的呼吸急促起來,眼球在眼皮下轉了轉,睜開了眼睛,看到了艙外的霍微翊,他動了動嘴,卻只發(fā)出了莫名其妙的“嗚嗚呀呀”的聲音。
“你知道我會在那里上車,你知道會發(fā)生爆炸?”霍微翊說。
張墨軒點頭,又發(fā)出奇怪的聲音。
“顳葉損傷了你說話的能力?”霍微翊問。張墨軒點了點頭。
“等你的手能動了,你可以寫給我看。”張墨軒搖搖頭。
“你不能寫?”霍微翊問。
張墨軒的眼睛脧了脧修復艙上的時間。
霍微翊說:“時間?什么時間?”
修復艙同步傳來通知,張墨軒魂片密碼自動解除。
張墨軒展開了自己的魂片。霍微翊明白了,問道:“是你自己解除了密碼,你要我連接你的魂片?”
張墨軒點了點頭。
霍微翊猶豫了。要連接張墨軒的魂片,意味著她必須打開自己的,也意味著張墨軒在連接的時候,會找機會攻擊自己。杰也不在,霍微翊獨自連上嫌疑人的魂片,是極其危險的舉動。張墨軒又脧了脧時間,表情焦急懇切。難道他是在說時間不多了?
>>十三
霍微翊打開了自己的魂片連接。她先開通了聲音,隨即聽到一個虛弱男聲:“你果然沒死?!?/p>
“你什么意思?”霍微翊看著張墨軒問。
張墨軒吃力地搖了搖頭,身上的修復線也跟隨著一起搖了搖,緩慢如漂浮在水中的細繩。張墨軒問:“你想知道真相?”
“是的?!?/p>
張墨軒的手動了動,修復艙顯示修復完成,他說:“你必須幫我?!?/p>
“誰給你的顳葉做了手術?”
“常沁,我的未婚妻。手術讓我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所以,我只能通過魂片和你交談?!?/p>
“她為什么要給你做這樣殘忍的手術?”
“如果你想知道一切,就完全展開你的魂片,帶我進入天際?!?/p>
“為什么要進入天際?”
“真相就在天際。”張墨軒說,“為了那個真相,常沁也做了顳葉手術。我們?yōu)閷Ψ阶隽诉@個手術。我已經(jīng)毀掉了我的魂片聯(lián)網(wǎng)鏈接,必須依據(jù)你的,才能進入天際。我知道你不信任我。對于你來說,對一個嫌疑犯展開魂片很危險,但是,如果你只展開了聲音,我沒辦法給你更多信息,取得你的信任。”張墨軒停了一下,繼續(xù)說:“如果你一時無法相信我,還有個辦法。你可以先展開視覺?!?/p>
“這……”
“我把我的魂片清零密碼交給你。你隨時都可以將我的魂片清零?!?/p>
不管霍微翊答不答應,張墨軒將一個密碼發(fā)送過來,說道:“我東躲西藏,就是為了找到常沁。幫幫我。我們時間不多了?!?/p>
“她不是死了嗎?”
“生死不像你想象的那樣?!?/p>
“那是怎樣?”
“只要你帶我進入天際,我就能向你展示?!?/p>
霍微翊展開了視覺鏈接,看到一小截火苗在玻璃上凝出色彩,然后轉換成視頻。她看到爆炸的火光縮小,爆炸消失。畫面中出現(xiàn)了空中客車的車廂,張墨軒坐在車廂里。她看到了她自己。在客車外,飄著杰。她奇怪地問:“這是倒放的。為什么?很明顯,這不是來自你的視角。”
“我不能聯(lián)網(wǎng),所以這也不是從你們的警務網(wǎng)里竊取的。”
“這是誰的視角?為什么是在玻璃上?”
“你看到那個打火機了嗎?這是常沁設計的聯(lián)絡器,通過玻璃反映接收視頻信息。視角是常沁的。”
“難道常沁就在爆炸現(xiàn)場?”
“你再看一下魂片上看到這些內(nèi)容的記錄時間?!?/p>
“在爆炸發(fā)生三十分鐘之前?”
“我是先看到了爆炸,然后才坐上了客車?!?/p>
“既然看到了爆炸,你為什么還要上車?”
“這是常沁看到的。我只有根據(jù)視頻去做,才能找到她。我還在聯(lián)絡器里看到了另外一段視頻?!睆埬幷f完,打開了魂片里記載的另一段視頻。
霍微翊看到,視頻里有一個年輕女子,身上穿著降落背心,向地面急速墜落。在她身邊不遠處的半空中,還有其他人一起沖向地面。
“這是我。以前的我。”霍微翊驚訝地說。這是她經(jīng)常參加的極限賭博。從哭泣城高達兩千米的幻夢樓頂端跳下,誰能最后打開降落背心的保護裝置,誰就獲勝。
視頻里,霍微翊看見周圍的人紛紛在距離地面一米高、半米高、二十厘米高的時候打開了保護裝置。裝置一打開,他們就像時間終止了一樣,懸停在半空中。她看見自己超越了他們,在她的鼻尖就要碰到堅硬的水泥地面的一瞬,她啟動了保護裝置。懸停后,她的鼻尖微微擦到了地面的灰塵。這個比賽,她每次都是贏家。而且,每次參加這個比賽,她都關閉了魂片,也從未上傳到網(wǎng)絡。視頻中最后一個畫面,來自她的視角。她兩眼盯著地面,一只螞蟻從她面前爬過。所以,就算這段視頻是下載的其他人的上傳,也不會有她看見螞蟻的一幕。
“當時只有我是看見了螞蟻。你怎么……”
“你每次比賽都那么狠,好像下定了赴死的決心?!?/p>
“我,那時……”霍微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那時感到極度孤獨,我需要刺激?!?/p>
“不只是刺激?!?/p>
“你什么意思?”
“你想離開這個世界?!?/p>
霍微翊被嚇到了,因為被張墨軒說中了。
她聽見他說:“但是你還是打開了保護裝置?!?/p>
“你是說我不敢死?”
“不是,也許在你內(nèi)心深處,還有其他東西讓你最后改變了主意?!?/p>
“是什么?”張墨軒不說話。
霍微翊又問:“你怎么有這段記錄?”“是常沁給我看的?!?/p>
“她怎么會看到?”霍微翊說到這里,腦子里忽然一陣劇痛,房間里的燈忽明忽暗,她看向窗外,對面的警務辦公室里,坐在椅子上的警察身體抽搐,口吐白沫。有幾個反應快的警察摘下了頭盔,跳起來,有的跪地嘔吐,有的強撐著去幫其他警察摘下頭盔。
“我們時間不多了。你快帶我進入天際?!睆埬幷f。他和霍微翊接通了視覺,當然也看見了那些警察。
霍微翊完全展開了魂片,和張墨軒的合并,一起進入天際。
>> 十四
霍微翊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漆黑的巷道,她轉頭,看見張墨軒就站在身邊。因為是用魂片進入天際,兩人都是現(xiàn)實中真實的模樣。
張墨軒走得很快,邊走邊說:“大家上網(wǎng)是通過頭盔里的觸凸刺激大腦的神經(jīng)元進行的。魂片的設計原理也是一樣。這些都是外接設備。我們想拋棄所有外接設備,拋棄頭盔、芯片,直接用身體來連接網(wǎng)絡?!?/p>
“怎么使用?”
“你知道的,經(jīng)常有人過度上網(wǎng)導致死亡。人類對上癮事物的抵抗力太弱了,香煙、酒、網(wǎng)絡。公司曾經(jīng)要求我們設計一個保護裝置,在使用者即將過度上網(wǎng)時,進行強制屏蔽自動斷網(wǎng)。在研發(fā)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有一個試驗者很奇怪,其他人都能被屏蔽,只有他根本不能?!?/p>
“為什么?”
“就算我們屏蔽了他,拿走一切外接設備,他仍舊能進入虛擬網(wǎng)絡?!?/p>
“這怎么可能呢?”
“在人類的垃圾 DNA 里,有大量尚未發(fā)現(xiàn)的秘密。我們最初發(fā)現(xiàn),他的某段垃圾 DNA 出現(xiàn)了變異,讓他的身體連接上了網(wǎng)絡,讓有機連接了無機。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變異并不是有機連上無機的核心原因,它只為研究開了一扇門,它只是核心原因的表現(xiàn)之一?!?/p>
霍微翊跟著張墨軒拐了一個彎,來到另一條巷道口。那里有微弱的光,但又不是從路燈上發(fā)出的,仿佛是從整體內(nèi)部發(fā)出的。她立刻認出,這里是宋云暮設計的巷道。她剛想問,看見張墨軒一腳跨入巷道,身形像短路一樣一閃。她慌忙跟著跨入,聽到張墨軒繼續(xù)邊走邊說:“這個試驗者當時身上沒有任何芯片,沒有使用頭盔,沒有導線,他就這樣僅憑身體,讓思維進入了網(wǎng)絡。通過他,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變異激發(fā)了人體內(nèi)某種隱藏的介質,讓我們的身體產(chǎn)生了特殊振動。是這種振動突破了有機和無機的限制?!?/p>
霍微翊說:“弦理論認為宇宙萬物,無論大小,都是由微小的振動弦組成。這些弦太小了,猜測約是質子的千分之一。這個理論一直未被證實,難道你們……”
張墨軒搖搖頭,說:“我們的實驗還不能證明我們找到的就是弦。但是,我們能夠確定的是,人類的身體可以產(chǎn)生讓其進入虛擬世界的振動。我們把這種振動取名微細束。我們根據(jù)那個試驗者的變異,找到了變異編碼,研制出了相應的 DNA 篡改劑。這樣的變異僅靠篡改劑還不行,我們還研發(fā)了篡改儀,將受變異者置入其中,加強加快效果。遺憾的是,篡改劑的效果并不穩(wěn)定?!闭f到這里,張墨軒停下腳步,“我們到了。
這個試驗者你知道。”
“吳越?”霍微翊抬頭,看見張墨軒帶著她來到了宋云暮家的小樓前。
“我們的過度試驗導致了他的抑郁……我們不想讓吳越去死,他的死是個意外。后來公司為了保密,篡改了事實,在他死后,將尸體悄悄移到酒店,重新給他植入了魂片芯片,戴上了頭盔,修改了頭盔上的上網(wǎng)時間和網(wǎng)絡記錄,制造了他太陽穴被燒焦的假象?!?/p>
張墨軒說到這里停了一下。通過魂片,霍微翊感到了他深深地懺悔。
張墨軒說:“這是他的家。你仔細看?!?/p>
霍微翊看到圍繞著那棟小樓,浮動著無數(shù)黑色小點,問道:“胡剛魂片里的黑點?”
“這是我們的另一個發(fā)現(xiàn)?!睆埬幷f,“在微細束的作用下,我們在虛擬空間發(fā)現(xiàn)了這些小黑點,研究后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是破碎的信息?!?/p>
“什么樣的信息?”
“零零碎碎,各式各樣,跨度卻極大,包含了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后來,我們在現(xiàn)實世界里也捕捉到了這些信息?!?/p>
“虛擬和現(xiàn)實都有?!”
“對。兩個世界都有。而且,從信息的內(nèi)容判斷,它們從宇宙之初開始,就一直和我們并存。它們像空氣中的細小塵埃,一直散落在我們身邊,只是我們一直沒有能力看到罷了?!?/p>
“所以你們看到了我墜入地面?”
“不是我們,只有常沁。”
“為什么?!”
“我和常沁后來發(fā)現(xiàn)了微細束振動的秘密,它能讓能量和信息相互轉換。在微細束面前,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和虛擬世界構造基礎是一樣的。”
“那些信息呢?”
張墨軒轉過頭,凝視霍微翊,說:“你覺得我們生活在幾維時空?”
“四維,三維加時間?!?/p>
張墨軒搖了搖頭,說:“我們的世界并不是我們看到的那樣。常沁發(fā)現(xiàn),除了我們的垃圾 DNA 局限了我們,大腦也限制了我們,所以我們不能看到全部。人的大腦畢竟只使用了不到10%。我們發(fā)現(xiàn),當微細束產(chǎn)生振動時,大腦里顳葉部分最活躍。于是,我們想改變顳葉構造,看到更多。但這是一項非常危險的試驗,我們不愿意在其他人身上做手術,于是就決定給對方做?!?/p>
張墨軒說到這里,兩眼望著面前飛舞的黑點,霍微翊的思緒隨著他的飄浮,感覺如同白雪透浸,極為寒冷卻意外干凈。
張墨軒接著說:“常沁先給我做的手術。我要求的。但是我的手術失敗了。我不但不能看到更多信息,反而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但是常沁不愿放棄,她不但修改了手術方案,還增大了手術力度,對自己的垃圾 DNA 進行了篡改。她看到了更多?!?/p>
“什么?”
“我們認為那些信息像散落身邊的塵埃,等待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其實我們錯了。我們自身限制了我們對宇宙維度的認知,我們的宇宙應該更高維。在那個維度里,你可以出現(xiàn)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微細束讓我們能出現(xiàn)在任何時間任何空間?!?/p>
“你是說,你們沒有像撿拾沙粒那樣收集信息,而是進入了特定的時間和地點,所以才能—看到?”
“正是這樣。但是就像我剛才所說,我們的研究不穩(wěn)定,無法自由選擇時間和空間。這之后,常沁對研究更加癡迷。她認為人可以拋棄肉體,利用微細束進入高維生存。我們常常在試驗室里工作到很晚,有時通宵達旦。有一次,我實在太累睡著了,等我醒來,在 DNA 篡改操作儀里發(fā)現(xiàn)了她。她再次給自己注射了大量篡改劑,而且過度使用了操作儀。她死了。是她的軀體已經(jīng)死了?!?/p>
“你說你來哭泣城找她?”
“我看到了她給我留下了打火機,那是一個聯(lián)絡器,我看到她不斷給我發(fā)來的視頻畫面。我一開始以為她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進入了高維,后來才明白,她并沒有成功。如果她已進入高維,她應該能夠給我發(fā)來完整的信息,甚至可以和我直接交流,但她的信息是破碎的,說明她還在這里,她出事了。她在呼喚我,讓我找到她。我順著她的暗示,來到了哭泣城。可是,就在我踏進那輛會爆炸的客車之前,我看到了她送來的最后圖像,看到了真相。”
“什么真相?”
“既然我們的魂片是合在一起的,我可以讓你看到全部。”
霍微翊感覺眼睛一振,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角已經(jīng)轉換成了張墨軒的。她看到火苗中站著常沁,就站在操作儀前,聽到常沁的聲音:“墨軒,當你看到這最后一段視頻時,是我告訴你最后真相的時刻。”
常沁說:“早在六個月前,我就看到了我的死亡,還有你到達哭泣城來尋找我。當時我很恐慌,不敢告訴你。我想等看到更多后再告訴你。后來,我看到了更可怕的東西。我們的研究,會毀掉一切。我看到只有你來到哭泣城,才能阻止我們的錯誤。但是究竟如何阻止,我并無法看到。我也試圖改變我死去的結局,但是我做的每一步都把我推向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實。我別無選擇,只能按照看到的內(nèi)容前行。墨軒,請你原諒我,一步步用聯(lián)絡器將你引到了哭泣城。你將走上那趟爆炸的客車,你將帶上霍微翊,一起來到宋云暮創(chuàng)建的網(wǎng)絡世界,毀滅和拯救都將從那一刻開始。到時候,你把胡剛魂片中的黑點給霍微翊看,她會明白一切?!?/p>
接著,霍微翊還看到很多景象,她不但看到了張墨軒的過去,還看到了常沁的。她看到,他們深深相愛。常沁很想和張墨軒一起爬上珠穆朗瑪峰,在那里舉行婚禮。
霍微翊聽到張墨軒說:“我們訂婚前,相互開放了魂片?!?/p>
“你們相互開放了魂片?”
“是的,展開魂片,是我們送給對方的禮物。對不起,我騙了你,但是我相信常沁的話,必須把你帶到這里?!?/p>
“一旦我來到這里,就是毀滅和拯救的開始,這是什么意思?”霍微翊并不責怪張墨軒。
張墨軒通過魂片體會到她諒解了自己,暗暗釋然。他搖了搖頭說:“她說只要讓你看胡剛魂片中的黑點,你就會明白一切?!?/p>
霍微翊迷惑地再次看向那些黑點。它們飄浮在兩人面前?;粑Ⅰ醋屑毧矗妓鞒G叩陌凳?。對她來說,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使用圖像思維。她將這些幾何圖案排列、重疊、切割、變形。但是無論她怎樣努力,也無法看出其中的奧秘。她能感到張墨軒也在思索。他的思維像海水侵入礁石縫隙,探向海底深處的每一條裂縫,尋找每一個可能的出口契機。她恍然明白常沁要張墨軒帶自己進入天際的原因,僅憑她是無法理解這些圖案的。她進一步展開自己的魂片,讓自己的思緒和張墨軒的融合在一起。一瞬間,這些圖案改變了。
“你聽!”霍微翊興奮地說。
張墨軒聽到了霍微翊所聽見的。聲音很輕,如靜夜里魚尾撥動水紋,如微風中草尖搖曳,如月色墜落溪流……它們相互配合作用,混合交融。霍微翊通過聲音,看到細胞孕育生命,小燕破殼,流星劃過天空,恒星老去,宇宙衰老后濃縮成一個質量極大的奇點,重新爆炸后獲得新生,如此反復……她還看到了其他形式的宇宙,泡泡宇宙、平行宇宙、套娃宇宙、鏡面宇宙……它們浩浩蕩蕩,洶涌澎湃,仿佛打開了泄洪的閘門,源源不絕奔涌而來……
霍微翊說:“憑我自己,是無法將圖畫轉化成聲音的。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看到了!”張墨軒驚嘆,“因為我做了顳葉手術。我們的思維疊加,才將圖畫轉變成了聲音。這些聲音源自振動,讓我們連上了高維?!?/p>
張墨軒剛說完,在他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亮點,逐漸變大、變強。張墨軒和霍微翊感到這個亮點由數(shù)億個極小的信息點構成,但同時它們發(fā)出了熱和光。
“墨軒!”亮點中傳出一個信息。
“常沁?!睆埬幒暗??!敖K于找到你了!你現(xiàn)在……”張墨軒說。
“對不起,墨軒,我讓咱們以這種方式見面,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微細束了?!?/p>
張墨軒說:“我找到了你,這就足夠了?!?/p>
常沁說:“你們打開了高維的端口?!?/p>
霍微翊問:“你說毀滅和拯救都從這一刻開始?”
常沁說:“是的。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上的事實。微細束讓我看到這些有限的事實。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另一個人在做同樣的研究?!?/p>
霍微翊問:“誰?”
“許焦?!?/p>
“你們的上司。他不是已經(jīng)退休了嗎?”
“他早在招聘我們之前,就開始研究開發(fā)垃圾 DNA ,那些技術都以失敗告終,只有一個基本算成功?!?/p>
霍微翊說:“‘惡之花!”
常沁說:“對?!異褐ê髞砹魅牒谑?。宋云暮和吳越曾經(jīng)都是他從大學招募的試驗志愿者,都簽了保密協(xié)議。宋云暮和吳越在大學時的專業(yè)就是 DNA 研究,他們也對發(fā)現(xiàn) DNA 的秘密有無限渴望。二人畢業(yè)后,就離開了實驗項目,但是不久,吳越又再次被許焦招入,成了我們的試驗對象。吳越和宋云暮在大學時相愛,共同的秘密經(jīng)歷更讓他們畢業(yè)后走在了一起,建立了家庭。在吳越和宋云暮是志愿者的時候,許焦多次使用輻射和電磁,不但激活了吳越的某段垃圾 DNA,也激活了宋云暮的。吳禾的出生是一個奇跡。她的那段 DNA 變異是與生俱來的。所以對于許焦,吳禾是個寶。這些年,許焦表面上退休了,讓我們接手,但實際上,他從未放棄這項研究。他保留了宋云暮和吳禾的秘密,只讓我們繼續(xù)雇用吳越做試驗。在我們的研究有了進展后,許焦找到我,說服我對他進行了 DNA 篡改,也給他做了顳葉手術?!?/p>
“我們相互開放過魂片,你的魂片里并沒有這些內(nèi)容!”張墨軒感到了背叛。
“我先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就從魂片里刪掉了,也沒有把后面看到的錄入魂片。我在給許焦做完手術后,看到他為了能夠進入高維,說服宋云暮建立了這個網(wǎng)絡世界。”
“為什么?”霍微翊問。
“這里將是許焦進入高維的端口?!?/p>
常沁說完,霍微翊隨即看到,宋云暮的家縮成一個點,將虛擬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連在一起,兩個世界就像從兩邊發(fā)散出的兩個圓錐形,圓錐形的兩個尖端兩兩相對,信息和能量振動產(chǎn)生交融在一起的漣漪,就像交錯的彩虹,就像吳禾的畫。
常沁說:“宋云暮的家,不只連接虛擬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而且也是我們低維連接高維的端口。這是我在給許焦做完手術后看到的,他也看見了。我們也都同時看到很多人,幾乎是整個世界的人,都要為他進入高維付出代價?!?/p>
“什么樣的代價?”
“此時此刻,世界很多人都在使用天際網(wǎng)。他一旦通過這個端口進入高維通道,將會產(chǎn)生巨大的微細束震蕩,震蕩會先讓所有正在虛擬世界的人喪失理智、發(fā)瘋,然后震蕩會波及現(xiàn)實世界,后果不堪設想。”
常沁繼續(xù)說:“這是許焦畢生的研究,他很想進入高維。我勸許焦不要,但是他堅決要去。
他認為能看見這些事實,就預示著這就是未來應該的走向。但是,僅憑他個人的微細束,是無法進入通道的,所以他綁架了宋云暮和吳禾,尤其是吳禾,她的變異渾然天成,產(chǎn)生的微細束會異常強大。我還看到,我們今天聚在一起,就是為了阻止許焦,但我只能看到這么多,不知道該如何阻止,也不知道我們是會成功還是會失敗。墨軒,為了讓你來到這里,我沒有將這些內(nèi)容存進魂片。這些信息就像斷裂的因果,我們今天會將它們串在一起。墨軒,你能原諒我嗎?”
張墨軒點了點頭,說:“等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就去珠穆朗瑪峰?!?/p>
忽然,霍微翊能感覺身邊出現(xiàn)了一股新的熱和光,和常沁出現(xiàn)時一樣,逐漸變亮變強。
常沁說:“他來了?!?/p>
光亮旋轉著,像一個美麗的五彩旋渦,如同霍微翊兒時手中綻放的焰火。宋云暮的家跟著旋轉起來,撕開一條裂縫。
常沁說:“他一出現(xiàn),也暴露了他在現(xiàn)實世界的位置。他正將吳禾和宋云暮轉化成微細束,要不了多久,她們的大腦絕對會被熔化。她們的微細束一旦成為許焦的工具,是沒有自我的?!?/p>
霍微翊問道:“我能找到她們嗎?”
常沁迅速發(fā)來了位置,霍微翊一看,是心塔。原來,許焦在心塔地下室里偷偷建立了自己的試驗室。
常沁說:“離你的本身太遠了。你趕不到的?!?/p>
“有人能趕到?!被粑Ⅰ凑f完,看向張墨軒,“但是,我的魂片必須離網(wǎng)。如果我離開了,你怎么辦?”
“我可以借用常沁的微細束,就不再需要你的魂片了?!?/p>
旋渦圍繞裂縫旋轉,裂縫越來越大。
常沁說:“霍微翊,你要救宋云暮和吳禾得趕快走,她們堅持不了多久的?!?/p>
霍微翊離開網(wǎng)絡,飛奔離開張墨軒的修復艙,沖到了杰的修復艙前。杰的外形和主要軟件已經(jīng)修好了,但運行軟件還在修復中。她將自己的魂片接到修復艙中,整個展開,代替了杰的運行軟件。
杰從修復艙里蘇醒過來,魂人杰帶著霍微翊的魂片,迅速飛越了大半座哭泣城,在心塔地下室里找到了吳禾和宋云暮。兩人被架空,懸浮于半空。數(shù)臺儀器圍著她們,她們沒有戴頭盔,導線直接插入了她們的大腦。在女孩身邊,懸浮著許焦。他也沒有戴頭盔,導線直接插入了他的大腦。
在通道端口,高維裂縫越開越大。
心塔里,許焦產(chǎn)生的部分微細束已經(jīng)合并了來自宋云暮和吳禾的微細束,逐漸強大。吳禾的臉頰在萎縮,宋云暮的也是。
霍微翊讓杰分散出另外的束子,合成一把刀,切入許焦后脖頸,想去切斷許焦的魂片連接。但是已經(jīng)晚了,許焦的微細束已經(jīng)聯(lián)網(wǎng),不再需要魂片支撐。
她想切斷宋云暮和吳禾的導線,但是發(fā)現(xiàn),導線末端分枝散葉,已經(jīng)深入母女倆大腦的每一個神經(jīng)元,一旦從外面斷開,母女倆的大腦就會完全被毀。唯一的辦法,就是進入兩人大腦內(nèi)部,找到每一個神經(jīng)元,一個一個點對點切斷。
可是,即便可以進入大腦,上百億個神經(jīng)元,如何同時切斷?
她忽然想起來,構成杰身體的束子十分細小,這也是杰可以隨意變身的原因。她將杰分散成上百億個細小的束子,它們鉆進導線,像一把把小刀,順著導線找到每一個神經(jīng)元。
現(xiàn)實中,許焦還在產(chǎn)生微細束振動;天際里,許焦利用這些振動繼續(xù)扯開裂縫,虛擬世界收到的震蕩干擾反饋到世界各地正在天際上網(wǎng)的人身上,他們頭痛、發(fā)瘋、嘔吐、出現(xiàn)幻覺,心智發(fā)了瘋一樣狂亂。震蕩反饋到虹環(huán)。一開始,虹環(huán)上出現(xiàn)“噗、噗”的小火花,接著,它們變大,一朵連著一朵,如同在浩瀚天穹里推倒了爆炸的多米諾骨牌,美麗卻又恐怖。
常沁說:“墨軒,我們時間不多了?!?/p>
霍微翊奮力切割,卻趕不上許焦產(chǎn)生新振動的速度?;粑Ⅰ赐蝗幻靼祝锹曇舸蜷_了通道口,只有阻止那些聲音,關閉通道,同時在心塔切斷宋云暮母女倆的導線,才能阻止一切。她抓起修復艙旁邊的 VR 頭盔來戴上。
她把魂片完全開放給杰,由他掌控,同時把大腦思維通過頭盔連入了天際。
她抵御著震蕩帶來的眩暈,感覺就要被撕裂,來到宋云暮創(chuàng)造的網(wǎng)址,看見了旋渦。旋渦里發(fā)出各式各樣的聲音,那些如月色落水般的細小聲音現(xiàn)在已變成山呼海嘯,“轟隆隆”,震耳欲聾。她想起進入胡剛暗網(wǎng)時,就聽過這樣的聲音。她奔向旋渦,像穿過一團煙霧,那煙霧又是滾燙的,如同巖漿。
霍微翊對張墨軒說:“我們必須把聲音轉回圖形,關閉通道?!?/p>
張墨軒說:“我們得快。如果不盡快行動,你我的意識很快就會被振動同化?!?/p>
霍微翊站在進入高維通道的中心,常沁的微細束支持著張墨軒的魂片在虛擬網(wǎng)絡中運轉,而張墨軒的思維和霍微翊的一起,將那些聲音收納,恢復成原來的圖形。
心塔里,許焦使盡全力,渾身發(fā)顫,發(fā)出絕望叫喊。
此時的杰已經(jīng)完全獲得了霍微翊魂片的操作權。他把上億個束子變成細微的小刀,一起向下切斷,吳禾和宋云暮的身體拉緊繃直,發(fā)出凄慘叫喊。
高維通道的突然關閉產(chǎn)生新的震蕩,如同颶風卷裹著許焦的微細束,也卷走了常沁的。裂縫漸漸合并,天際網(wǎng)穩(wěn)定下來。
霍微翊拿下頭盔,跑回到張墨軒的修復艙前,看見他的身體在修復艙里掙扎抖動,逐漸平復。她緊張地去看修復艙上的讀數(shù),生命指征正常。她舒了一口氣。
警察辦公室里,那些來不及離開網(wǎng)絡的警察清醒過來……世界各地,所有失去心智的人漸次清醒過來。嘔吐、心悸,如同做了一場噩夢……
天空中的虹環(huán),爆炸漸漸減少……
心塔里,杰看著一動不動的吳禾和宋云暮,傷心極了。晚了,還是晚了。
幾分鐘后,杰懸在心塔高空不遠處,心塔發(fā)出一聲轟然巨響,炸為灰燼……
>>十五
幾天后的黃昏,杰的運行軟件已經(jīng)完全修復,再次醒來。他睜開眼,看見霍微翊就站在修復艙外。
他說:“拯救吳禾和宋云暮的一幕,就像是一個夢。你向我開放了你的魂片?!?/p>
霍微翊說:“你看到了我的一切?!薄澳阋部吹搅宋业?。”
霍微翊打開修復艙,杰飄出艙體,仍舊只是上半身的樣子。他們一起來到陽臺,看著哭泣城。
杰說:“如此安靜,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對于這個案子,我還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p>
“比如?”
“胡剛如何能收集到那些圖像?”
霍微翊說:“許焦和常沁一樣,只能看到斷裂的部分事實,看不到全部。圖像是許焦收集的。他雇用了胡剛,因為胡剛和我一樣用圖像思維。許焦只看到那些圖像能打開高維,以為找到用圖像思維的人破解就足夠了,所以他給胡剛看過那些圖像,但是他沒有想到,必須依靠經(jīng)過顳葉手術的大腦和圖像思維才能將圖像轉為聲音。他自己已經(jīng)做過手術,但他沒有想到這一步。許焦為胡剛改裝了上網(wǎng)的導線,讓胡剛在虛擬世界分析圖像,但是這個運轉超過了胡剛大腦的承載,殺死了胡剛。許焦另外還找到一個孤兒,讓她代替吳禾,就是為了掩蓋她們被綁架的事實。對于警方來說,兩起死亡顯而易見,當然不會再去立案偵破。他這么做,是為最后的轉換贏取時間。許焦對高眉的使用,也不只是為了替代宋云暮?!?/p>
“還為什么?”
“他在給高眉的‘惡之花里還加入了大量的微細束篡改劑。高眉在死亡前,已經(jīng)轉化成了微細束。宋云暮的端口并不穩(wěn)定,高眉的微細束振動可以穩(wěn)住端口一小段時間?!?/p>
“客車爆炸呢?”
“許焦安放的炸彈。他先看到有醉酒的情侶駕駛摩托,看到吳禾模樣的女孩墜入水下,接著他看到我和你開始調查,張墨軒在尋找常沁,為了阻止我們,他安放了炸彈。雖然許焦只看到一部分事實,但他堅信只要遵循這些事實,就能成功。他安排了一切??上?,他也和常沁一樣,看不到結局?!?/p>
“為什么看不到?”
“也許常沁看到了,選擇了沉默,才讓我們順利完成一切?!被粑Ⅰ聪胂胗终f,“也許,‘看不到結局本身,就是他們能看到的。”
有些繞口,但杰明白了。他問:“宋云暮怎么會為許焦工作?”
“許焦承諾過她,一旦建立端口,就可以再次和丈夫吳越相見?!?/p>
“你怎么知道這些?”
“警方拿到了許焦的魂片。我閱讀了他的魂片?!?/p>
“你看到了他的一切?”
霍微翊點頭:“他是一個孤獨的科學家,也曾經(jīng)是個善良的人,但是好奇心和好勝心是他的一切,善與惡已經(jīng)不是他研究的道德底線?!?/p>
“這樣的人很多,不只是科學家?!?/p>
“阿翊,那件事,你辦到了嗎?”杰小聲問。原來,在心塔里,杰以為宋云暮母女倆已經(jīng)死亡的時候,他看到吳禾醒了過來,緊接著,宋云暮也醒了。
霍微翊點點頭,說:“我收回魂片的時候,看到你救出了她們母女。你知道,政府和天際都不會放過微細束研究的,更不會放過她們母女二人。”
“我利用微細束最后的震蕩,炸掉了心塔?!?/p>
“除了灰燼,后援警方什么也沒找到。”霍微翊說,“我悄悄更改了她們的身份,送她們?nèi)チ肆硪粋€城市。她們經(jīng)過這一場浩劫,也只有半年的生命了。”
兩人沉默片刻,杰終于鼓起勇氣說:“阿翊,很抱歉,在你把魂片給我的時候,我體驗到了你無數(shù)的強烈感知。我想抗拒,因為這是你的隱私,但是我必須運轉魂片,又無法抗拒。其中有一個,特別突出?!?/p>
“哪一個?”
“孤獨。你很孤獨?!?/p>
霍微翊看著遠方。夕陽早已沉下地平線,天幕中最后的血色紅暈也在慢慢消失,創(chuàng)世紀浮在海洋上空,虹環(huán)靜懸,周圍依稀可見尚未被清除的飛船殘骸。根據(jù)報告,微細束震蕩發(fā)生時,全球近60%的人因正在聯(lián)網(wǎng)出現(xiàn)了嘔吐、頭暈、幻覺和瘋狂;創(chuàng)世紀受害者上千,有上百人產(chǎn)生幻覺跳海。虹環(huán)網(wǎng)絡在震蕩下,一共有一千多艘飛船運轉失靈,其中有三百多艘飛船因機械原因或者人為錯誤操作而爆炸,死傷者近萬。
杰繼續(xù)說:“你的魂片給了我很多我原來軟件里沒有的東西。不只是感知。它們很混沌,讓我無法描述,但它們又很尖銳,無法忽視。你知道的,魂人最后是要被送回工廠清零的。我原來一點也不害怕,但是現(xiàn)在,我開始害怕了。我很想知道,那些曾經(jīng)對同伴開放過魂片的魂人,是否在被清零前也有這樣的恐懼?”
霍微翊轉過頭,凝望著杰,憂傷,不知所措。她想起構造杰的束子,想起人體產(chǎn)生微細束的振動,兩者之間是多么相像。她說:“杰,我不會讓你清零的。絕不。”她覺得人類自私殘酷,把 AI 設計得有自主意識,卻又只把他們當工具。
“傻姑娘,”杰苦笑了一下,“你怎么可能做到?一旦你死去,我的這一輪立世也結束了。我們魂人沒有以前的記憶,我的記憶從你開始,以你為終。我被清零后,會成為新的魂人,重新分配給下一名警官?!苯苷抑挵参炕粑Ⅰ矗懿磺樵傅卣f:“那就是新生了。”杰在說這話的時候,感到了痛。為了不讓霍微翊難受,他盡量假裝說得輕松。
霍微翊望向杰,淚水溢出眼眶,說:“這不公平。不能將你的生命和我的綁定?!彼靼琢私転槭裁刺貏e喜歡古典和古老的東西。他渴望擁有過去,擁有過去的記憶。
杰說:“我是什么?有意識的工具?如果我不被清零,我就是永生。作為我的造物主,你們?nèi)祟惙判幕耆顺饺祟愑郎钟肋h俯首稱臣嗎?”
杰伸手為她抹去眼淚,繼續(xù)說:“我在你的魂片里發(fā)現(xiàn)除了孤獨,還有另外兩個感知也很強烈,它們一直被埋在你的魂片深處?!?/p>
“是什么?”
“愛和希望?!?/p>
霍微翊震了一下。愛和希望。她恍然,也許這就是她在墜落地面最后一刻打開降落背心的原因。它們就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等待著被找到。她和杰相互敞開了魂片,她為他找到了恐懼。他為她找到了愛和希望。
杰似乎看穿霍微翊的心,安慰道:“我很高興我能感受到恐懼。真的??謶衷从谙胂?。
在我的設定里,沒有如此強大的想象力。”
霍微翊咬緊了嘴唇,再不說話。她悄悄種下一個愿望,一個計劃的雛形。她知道自己力量單薄,會有很多人嘲笑她傻、幼稚、不愔世事、多此一舉,但畢竟這是一個開始。
黃昏完全消逝了。深藍夜幕披著白晝最后一點亮光緩慢登場??奁窃谟鷣碛鷿獾囊股锪疗鹆藷?。燈光映照星光,像兩個相互映照的世界。
過了一會兒,霍微翊說:“杰,我有件事還是不明白?!?/p>
“什么?”
“警局為什么讓我倆成為搭檔?”
杰一笑說:“這件事,我也不明白。也許,當我們一起走完一生,終有一天會明白的?!?/p>
杰問:“張墨軒還會繼續(xù)研究微細束嗎?”
正說著,霍微翊收到一段全息視頻。她接收后轉給杰。杰伸出手臂,播放視頻。
視頻里,鏡頭慢慢掃過藍天白云和皚皚白雪。很明顯,是用懸浮攝像機拍攝的。杰一眼就認出是珠穆朗瑪峰。鏡頭拉近,張墨軒站在珠穆朗瑪峰上,微笑。許焦死后,常沁的微細束也一起消失了?;粑Ⅰ匆舶炎詈笤谛乃邪l(fā)
視頻里, 鏡頭慢慢掃過藍天白云和皚皚白 雪。 很明顯, 是用懸浮攝像機拍攝的。 杰一眼 就認出是珠穆朗瑪峰。 鏡頭拉近, 張墨軒站在 珠穆朗瑪峰上, 微笑。 許焦死后, 常沁的微細 束也一起消失了。 霍微翊也把最后在心塔中發(fā) 生的過程傳給了他。 張墨軒終于明白, 他看見 自己插入宋云暮后脖頸的那一刀, 是杰駕馭霍 微翊的魂片, 插入許焦的。
全息視頻里, 張墨軒的微笑和雪山萬物, 全都干凈純粹。
在視頻下有一行小字: 謝謝你。
杰問: “‘謝謝你 是什么意思?” 杰說完, 表情忽然完全定住, 兩秒后, 他恢 復 過 來 , “阿翊, 我查了警局記錄, 張墨軒和常沁的魂片 一起失蹤了。 難道你?”
我是幫了點小忙。 我在許焦的魂片里發(fā)現(xiàn) 了一串隱藏的密碼。 許焦為了在心塔里建試驗 室, 盜取了天際公司大量資金。 這個密碼是他 匿名在銀行存錢的密碼。 我取出了這些錢, 交 給了張墨軒, 也為他更換了身份。 他決定醫(yī)治 宋云暮和吳禾。 他說, 只要照顧得好, 醫(yī)好她 們是很有希望的。 他還有個愿望, 就是去一趟 珠穆朗瑪峰?!?/p>
霍微翊說到這里, 視頻里張墨軒從背包里 拿出常沁的魂片。 他把魂片按在心口。 他的嘴 唇在動, 但是沒有聲音。 杰看懂了, 剛想告訴 霍微翊, 霍微翊搖搖手, 說道: “我能猜到他 說什么?!?/p>
杰說: “看來, 為了他們的安全, 我們得 把這段記憶給刪了?!?/p>
“嗯?!?/p>
秒后, 全息視頻里只剩下了空白, 毫無 內(nèi)容, 像一盞耀眼的方形燈, 將昏暗的陽臺照 出一抹亮光。
霍微翊伸出手, 指尖拂過亮光, 如同拂過 清晨從窗口漏進的日光, 說: “愛和希望?!?/p>
“愛和希望?!?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