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近的便利店怎么走?”問話的這個男人臉色蠟黃,站地上有些微搖搖晃晃,左右腳重心來回切換,我盯著他的眼睛看,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里有一種"/>
張旭
>>一
“最近的便利店怎么走?”
問話的這個男人臉色蠟黃,站地上有些微搖搖晃晃,左右腳重心來回切換,我盯著他的眼睛看,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里有一種初來乍到的青澀感,就像小朋友第一天上幼兒園一樣。
他已經(jīng)有些謝頂了,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瓜子臉型,眼睛細長,鼻頭很尖,嘴唇很薄。這是典型的精明相。只不過,他像是個遭受巨大打擊的精明人,原本精明的外貌,倒使他現(xiàn)在看起來近乎可憐兮兮的。
“你沒事吧?”我沒回答他的問題,卻這樣問。我奇怪自己怎會這樣多管閑事。其實真正可憐的人是我。我剛剛從民政局出來。絕對不是去領結婚證的,而是剛辦理完離婚手續(xù)。妻子,不對,現(xiàn)在應該說是前妻,一分鐘前與我從民政局門口分道揚鑣,就在此刻,我扭頭望去,似乎還能看見她那小小的背影。
“我有事,有大事?!边@個男人也不客氣,見我關心他,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
“你不會是剛離婚吧?”我用手指了指民政局的方向。那個大紅色的拱門格外刺目。
“我很餓,能讓我吃點東西嗎?”男人舔了舔嘴唇。
我原本正準備去找個咖啡廳寫稿,但今天這心情,還寫個屁啊,去了估計也是捧著咖啡瞪著電腦屏幕枯坐而已。
“你是在流浪嗎?”我問。面對面站了一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灰色夾克上有多處污漬,像是在地上打過滾,頭發(fā)不知道多少天沒洗,也成了一縷一縷的,眼角還有兩粒淡黃色的眼屎沒來得及扣掉,嘴唇也是干裂的。
“是的。我想買點吃的。”
“馬路對面就是便利店。”
“可惜我沒有錢?!蹦腥擞悬c局促地說。
“你真的是個流浪漢?我以為這個時代沒有真的流浪漢了。”
“再不吃飯就餓死了?!?/p>
“走吧,我?guī)闳??!蔽抑钢鴮γ娴谋憷暾f。他跟著我橫穿馬路。
進店后我跟收銀員說買四個包子,轉念又改口說六個。付完錢把包子遞給流浪漢。他走出門外,手抖著迫不及待把塑料袋打開,便利店里的包子也是虛胖,拳頭大的包子,他嚼三下,就下肚了,如此這般,他連續(xù)吃了六個包子。全程差不多一分鐘。我吃飯也算快的,但吃這么快的還是頭一次見,看得我都餓了。
“水……”男人用一只手捂著脖子和胸膛之間的部位,眼睛瞪得老大。他終于被噎住了。
我連忙返回店內(nèi),買了一瓶礦泉水,擰開遞給他。
他咚咚咚喝了半瓶,神態(tài)恢復了正常。
“你幾天沒吃飯了?”我問。
“兩天,只喝水。公共衛(wèi)生間水龍頭里的水。”
“感覺你也不像職業(yè)的流浪漢。職業(yè)流浪漢可沒你這么可憐。你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你可能不信。幾天前,我還在國外的大別墅里住著,吃著牛排,喝著紅酒,抽著雪茄……”
“那怎么突然就變這樣了?”我吃驚地望著他。
“坐下說吧,我有點頭暈,站不住?!绷骼藵h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開放式街心公園,周邊有一圈長椅。
我們走過去,坐下來。
“說吧?!蔽艺f。
“我……我其實……”流浪漢猶豫了幾秒鐘,像是在整理措辭,生怕我不信他的話似的,“我來自未來?!?/p>
我第一反應是遇上了個瘋子,不禁皺起了眉頭,身子也略微朝后仰了兩厘米。
“你可能覺得我瘋了。連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都覺得我瘋了,更何況你是這個年代的人,肯定更覺得我瘋了。”
“你是哪個年代的?”
“2043年?!?/p>
“好家伙?!蔽铱戳丝词直?,雖然下午沒什么事做,而且心情沮喪,但也不想和瘋子待在一起打發(fā)時間。
“2043年其實離現(xiàn)在也沒多遠?!?/p>
“當然,2043年我還沒退休呢!”我有點不耐煩地張望了一下四周,這是上班時間,公園里行人寥寥,只有幾只麻雀忽而一起從一株小樹上飛落在地,忽而又一起飛上枝頭,像事先商量好似的。
“你是干什么的?”流浪漢倒開始采訪我了。
“寫小說的?!蔽铱刹缓靡馑颊f自己是個作家。
作家這個職業(yè)顯得像是沒事干似的。
“你是作家?”
“算是吧。”
“我是拍電影的?!?/p>
“導演?”
“制片人。”
“2043年還有電影?”我調(diào)侃道,“不是應該大家都沉浸在元宇宙里了嗎?”
“不但有電影,還有小說呢。變化沒你想象中大?!?/p>
“現(xiàn)在的人,可回不到過去。但你作為未來的人,就回到了現(xiàn)在。這是重大的科技突破,你還說變化不大?!蔽揖贡凰麕нM去了。
“我并不是被什么時間機器送來的?!?/p>
“那你是怎么來的?”
“我不知道,睡一覺醒來就到了?!?/p>
“那你肯定還在夢里?!蔽冶贿@個解釋逗笑了。
話說到這兒,我的手機響了,是前妻打來的電話。
望著她的來電提示,我竟然有點心跳加快。她會不會是后悔了?離婚是我提出來的,我認為她實在是不像話。其實我本來沒打算離婚,我只是以離婚相要挾,敦促她改變不生孩子的主意罷了,卻沒想到她真的同意了,搞得我騎虎難下。她不愿意生孩子,她想過兩個人的日子,輕輕松松過完這一生。我被她這個信條折磨了三年。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是全然不能接受沒有孩子的生活,但我的父母是絕對不接受沒有孫子的生活。
我是個孝順的兒子,我認為無后是不孝。
“喂……”我接通電話。
“那個錢……能不能早點打過來?”她在電話里問。在這個離婚的事情里,我留住了房子,但答應在三個月內(nèi)打給她150萬元。這是我五年以來的所有稿費。
“離婚協(xié)議上說三個月以內(nèi)打錢?!甭犃怂囊螅也恢涝撊绾涡稳菸业男那?,“而且你已經(jīng)收下100萬了。不對,以前是你管錢,我收入都給了你,存折本來就在你那兒,密碼你也知道?!?/p>
“房子還歸你了呢。”
“房子是我父母全款買的,而且是婚前財產(chǎn)?!?/p>
“我急著用錢。”
“你急著用錢干什么?”
“都什么時候了,還管我用錢干什么?!?/p>
“也對。但你等我三個月吧。我把剩下的50萬打給你。有兩筆版權費,可能會到賬……”
“你的小說版權已經(jīng)賣了嗎?”
“還沒有,但是在談合同了?!?/p>
“好吧。”
掛了電話,我呆坐著,心煩意亂。
“你離婚了?”
“對?!?/p>
“有孩子嗎?”
“沒。”
“那有什么好沮喪的?”
“這是好事嗎?”
“難道不是嗎?放棄了一棵樹,擁有整片森林。當然,有孩子的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p>
“我可高興不起來。”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不長不短,七年?!?/p>
“七年可不短了。等等吧,過不了七天,你就會開心的。”
“真的嗎?你試過?”
“我?恐怕沒機會試了?!?/p>
“怎么了?”
“我忽然來到了2023年,而且不知道怎么回去。這時候我還不認識我老婆呢。”
我抬起手腕看表,時間是中午12點,在去民政局的路上,我曾買了個煎餅吃,那個煎餅攤出產(chǎn)的煎餅以往可是挺好吃的呀,也許由于心情不佳,影響胃口,今天吃的時候卻嘗不出任何味道,味同嚼蠟,就像喪失了味覺一樣。
我心里嘆了口氣,一個念頭冒了出來,這世間的事,倒也不必拘泥于真實,姑且聽聽眼前的這個瘋子如何描述二十年后的生活,也為我當下的苦悶起到注意力分散的作用。另外,我不是個作家嗎?瘋子的生活也值得觀察。于是我調(diào)整了心態(tài),開始聽講,甚至不時插話,問詢細節(jié)。在我聽完他講述的故事之后,我很后悔沒有帶著電腦做記錄,也沒有用手機錄音。因而我此刻這個文本,未必完全是他的原話,只能說是八九不離十。
>>二
“我叫陳光?!蹦腥碎_始講他的奇怪經(jīng)歷?!皠偛耪f了,我是個制片人,壞就壞在,我拍了一部電影,其中一半都是我自己出資。那并不是大制作,但對我個人而言,幾乎是全部家當。而我還上有老下有小。我有兩個孩子。父親的身體也不好,經(jīng)常去醫(yī)院?!?/p>
“自己掏錢拍電影相當于賭博。賠錢了吧?
是不是因為演員太貴?”
“這部電影沒有演員?!?/p>
“動畫片?”
“沒有真人,但看起來像真人。這一點我必須向你說明,在二十年后,幾乎沒人用真人當演員了?!?/p>
“用假人?機器人?”
“虛擬人?!?/p>
“這是什么人?”
“其實你理解為動畫片人物也不錯。只不過,虛擬人極其逼真。在二十一世紀的三十年代初,有一位著名影星叫白焱,后來在一檔直播的綜藝節(jié)目上,有人把真人白焱和虛擬人白焱放在一起讓觀眾猜誰是真的。觀眾可以向他們提各種問題或者要求他們做各種動作。結果百分之八十的人答錯了。對電影行業(yè)的人來說,這事件導致了劃時代的變革。此后短短三年,就沒人再用真人演戲了。只要向開發(fā)公司支付版權費,就可以使用虛擬人。剛開始,虛擬人還是復制真人明星,真人明星可以收取肖像使用費用,后來有很多虛擬人憑空出現(xiàn),更漂亮、更完美、更生動、更神秘,就沒人再喜歡真人演員了?!?/p>
“版權使用費貴嗎?”
“剛開始貴,后來越來越便宜,甚至有些基礎角色都不要錢了。”
“那你怎么會破產(chǎn)?錢都花哪兒了?”
“我腦子肯定是被門擠壞了。我不喜歡虛擬人,偏要在虛擬人泛濫的時代,倒行逆施啟用真人?!?/p>
“結果沒人看?”
“對,沒人看。影評人更是讓我氣得吐血。說真人演得太假了……”
“真荒誕。我倒是認識幾個演員。我得趕緊告訴他們盡早改行?!?/p>
“你信我說的這些嗎?”
“你覺得我信嗎?”
“不信?!?/p>
“那怎么辦。你還要往下講嗎?”
“你是我來到這兒第一個聽我說這么多話的人。你要堅持住?!?/p>
“好吧,你說吧。我盡量堅持?!?/p>
“就在我特別落魄的時候,我遇上了一個科學院研究員,他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那天我正在一個小飯館里買醉。我以前不愛喝酒,自從投資拍電影失敗后我就開始喝酒。酒可是好東西,會讓人忘記煩惱。你平時喝酒嗎?”
“我酒精過敏?!?/p>
“那你可太不幸了。”
“真遺憾?!?/p>
“我剛說哪兒了?”
“你在小飯館里。”
“對,我在小飯館里喝酒,但我有時候也不是一個人喝,我拉著飯館的老板聊天。他整天坐在門口無所事事,拿小米喂路旁的麻雀。對了,他是做川菜的。他們家的油炸花生米,炸得很脆,比較下酒……”
“科學院研究員呢?”
“你瞧,這就是喝酒的副作用,腦子不清醒的時候多,愛分岔,說著說著就跑題了……我遇上的那個研究員也在那家館子吃飯?!彼麛Q開礦泉水瓶子,咚咚咚把剩下的半瓶喝掉,攥著空瓶子在膝蓋上時不時敲一下,接著說,“當天中午生意火爆,沒有座位了,我坐的那是一張小方桌,對面有一把空椅子。按理說,不會有人愿意在這么小的桌子上拼桌的,吃飯的時候腦袋碰腦袋,有點尷尬。但那個研究員好像絲毫不介意。他問我能不能拼桌。我還能說不能?于是我就說行。當時我已經(jīng)喝下去三兩白酒,暈暈乎乎,在這種狀態(tài)里,我必須抽一支煙。我就從煙盒里取出一支煙,摸了半天,沒摸到火。我突然想起來了,打火機沒油了,被我扔進了垃圾桶。正在我低頭愣神的當口,就看見一個綠色的打火機伸了過來。是對面那個科學院的老兄遞給我的。我正要接過來用,他卻打著了火,火苗子騰騰往上躥,嚇得我急忙一躲,要是慢一點,非燎了我眉毛不可……”
“聽你講故事,包子皮太厚—半天咬不到餡?!蔽移诖楣?jié)盡快轉折。
“就是這個研究員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他用空瓶子使勁敲了一下膝蓋道,“他給我遞火,我謝謝他,問他要不要也來一根,他笑著點點頭。他說他叫劉復。他的樣子是屬于那種看一眼就忘不掉的。穿著黑夾克,頭發(fā)謝頂了,比我謝頂嚴重,頭頂锃亮,兩邊卻還有頭發(fā),大概是輸送給頭發(fā)的養(yǎng)分都輸送給了眉毛,他的眉毛特別濃密,我覺得都可以拿著梳子梳他的眉毛。他的兩腮深深地凹陷,嘴唇很紅,眼白很多,眼仁很小……”
“這怎么讓我想起了動畫片《藍精靈》里的格格巫。”
“什么是格格巫?”
“好吧。這不重要。你接著說?!?/p>
“抽上了煙。煙酒不分家。我扭頭喊服務員,讓再拿一個酒杯。于是我倆就抽煙喝酒聊上了。他說他見我天天喝酒,問我是不是不高興,借酒澆愁。”
“他也天天來這兒吃飯?”
“他說他來過幾次,每次看見我都在喝酒。我就告訴他我的確不開心。我把不開心的原因也告訴他了,還特別強調(diào)了虛擬人的事。他聽完哈哈大笑?!?/p>
“笑什么?”
“他笑我不能適應新事物,倒行逆施。他湊近神秘兮兮地對我小聲說,更新鮮的事物還在后頭呢。他說這話的時候,喝了也差不多三兩了。我估計他不勝酒力,說話嘴都有點瓢了,把‘新鮮的發(fā)音說成了‘宣泄?!?/p>
“他給你介紹什么新鮮事物了嗎?”
“他沒急著介紹什么新鮮事物。但他對我落魄的狀況很感興趣。他問得很細,問我賠了多少錢,問我老婆有沒有數(shù)落我,問我孩子是不是上不起學了,問我父親的病是不是沒錢治了?!?/p>
“他要發(fā)善心了嗎?”
“他要了我的電話號碼。”
“所以后來你們又見面了?”
“對,第二次又喝了酒。還是聊我的生活。第三次見面的時候,不是在飯館里,是在他的實驗室里。他給我展示了一部奇怪的機器。這臺機器有點像醫(yī)院的 CT(計算機層析成像)機,只是規(guī)模更大,差不多能平躺兩個人進去。但它不是 CT機?!?/p>
“干什么用的?”
“他說這是一臺打印機。”
“打印機有什么稀奇的?3D 打印機?”
“3D 打印機可是個舊玩意兒。”
“還能是什么?”
“量子打印機。”
“沒聽說過?!?/p>
“它可以在量子級別上進行打印。”
“有何不同?”
“打印得比較徹底,比如,能打印出一個我來?!?/p>
“打印你?一模一樣?”
“既然在量子級別進行打印,那就可以說是一模一樣?!?/p>
“那可真厲害……但是,完整打印一個人,即便在你說的那個年代,也是非法的吧?”
“的確非法。我當時聽說過量子打印技術,但只知道這項技術還比較初級,只能打一根手指頭什么的,連一只完整的手都無法打印。發(fā)展這項技術本來應該是截肢患者的福音。但這項技術存在安全隱患。它可是什么都能打印的,這不是鬧著玩兒的,要是非法使用,肯定出事兒。譬如,紙幣在我那個年代依然存在,要是有人用量子打印機打印紙幣,再牛的驗鈔機也難辨真?zhèn)?。所以,這個事兒暫時不讓搞了。”
“但是……你說的那個研究員叫什么來著?”
“劉復?!?/p>
“劉復他自己能搞?”
“他自己搞。他是這個領域的專家。他孤軍奮戰(zhàn)了五年,搞出了那個怪玩意兒?!?/p>
“試驗成功了嗎?”
“成功了。”
“不會是找到了你當試驗品吧?”
“正是?!?/p>
“他干嗎不拿自己做實驗?”
“我也這么問他。但他沒有正面回答我。他說他用貓做了實驗,并且成功了。他還給我展示放在實驗室墻角的籠子。里面有兩只黑色的貓,一模一樣。我不信他,就湊過去仔細觀察那兩只貓。長得的確一模一樣。我甚至數(shù)了數(shù)兩只貓的胡須,數(shù)量相同,連長短的排列都一樣?!?/p>
“然后你就同意充當小白鼠了?”
“我哪能這么傻。我問他,如果我同意拿自己做實驗,我能得到什么好處。他說他會給我500萬元。我一聽,眼前一亮,這個數(shù)字恰好是我欠下的債。我那部戲有一半的錢是和朋友借的錢,另一半是我抵押房子貸來的錢。如果真的有了500萬,起碼我不用再過躲債的日子了。”
“一個搞科研的,哪能一下子拿出這么多錢?”
“他推過來一個大號旅行箱,打開一看,全是鈔票。我不知道500萬現(xiàn)金放在一起有多少,但我覺得那么大一箱錢肯定夠了。”
“呵呵,這些錢是他用機器打印的吧?”
“沒錯。他沒對我隱瞞。他說這些錢是他用100塊打印出來的?!?/p>
“收了這筆錢你就答應了?”
“我哪能那么傻。既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打印500萬元,那何不再多要一點,把我抵押了的房子贖回來?”
“這還不簡單。他答應了吧?”
“他沒立刻答應。他說這臺機器需要極大的能量才能進行運轉。如果頻繁使用,會露出馬腳。但他答應,事成之后,他會找時間補償給我,再給我500萬?!?/p>
“這樣你就可以回到投資失敗之前的生活了?!?/p>
“不光是錢的事。其實我做事情也不是只圖錢。還要看這件事有沒有意義?!?/p>
“這話聽上去可真假?!?/p>
“劉復給我講述了這臺量子打印機的重大意義。譬如,如果航天員要去火星,就不用再發(fā)射火箭去了,可以用量子打印機去。”
“這怎么辦到?”我瞪大眼睛問。
“在地球這一端安置一臺打印機,用來掃描被打印者的信息。將掃描好的信息發(fā)送給火星那一端的打印機,然后打印輸出。這樣就等于把航天員從地球打印到了火星上。這能節(jié)約大筆航天經(jīng)費!”
“聽上去可真不賴!”我由衷贊嘆。
“我當時也被這個主意震撼住了。我為自己將要參與一個重大的科技事件而感到幸運?!?/p>
“等等……地球上的航天員被打印到了火星上,那地球上的這個航天員怎么辦?一個變倆,哪個算數(shù)啊?”
“你真聰明。我后來也想到了,也這么問他來著。他說這正是這項技術爭議的核心焦點。當時有一種方案是:將航天員打印到火星之后,立刻將地球上的這個人銷毀?!?/p>
“銷毀?這聽著可把人不當人了?!?/p>
“你也覺得是吧?這涉及倫理問題,還涉及法律問題?!?/p>
“那你們最后究竟干成了沒有?”
“成了。”
我一聽,不由得審度起他來,眼前這個人,會不會是個打印人?但轉念一想,管他呢,即便他是個打印人,我又沒見過本尊,對我而言沒什么區(qū)別。
“我想知道,你變成兩個人以后怎么辦?”
“不得不說,起初我把這件事想得很美。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當時很想逃離我的生活。劉復啟動了打印程序,我被打印出來了。我看了看我的打印品,感到震驚,的確跟我長得一模一樣。我特地觀察了一下他的眼角,有一個疤痕?!?/p>
他說著湊過來給我看。
“嗯,一個菱形的小疤痕。連疤痕都一模一樣。”
“更神奇的是,他還擁有我一部分記憶。”
“連記憶都打印了?”
“是的。”
>>三
我們從下午一直聊到黃昏。陳光的聊天效率十分低下。
“負債當然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但負債不是全部。至少,謝頂不是因為欠債而起的。”陳光望著夕陽道。
“謝頂多半是遺傳。”
“你頭發(fā)茂密。我真羨慕你。你不了解謝頂人士的苦。其實謝頂挺常見的。百分之六十的男人會在五十歲之前謝頂。這可能是因為一種荷爾蒙在人變老時發(fā)生了紊亂,命令毛囊關閉。我去參加同學聚會,就發(fā)現(xiàn)還有兩個男同學也謝頂。其中一個所幸剃了光頭。有個女同學就調(diào)侃,說有個方法能治愈禿頂。”
“什么方法?”
“自宮?!?/p>
“這個女同學喝大了吧。不聊謝頂了。劉復給你錢了,你后來把債務還清了吧?”
“償還完債務,我還留了點余錢。后來我贖回了我的房子,但房子當初是貸款買的,還要還貸款,我還是得接著工作。但我不打算自己干了,自己干風險太高。我找了一家電影公司上班。我以前沒上過班,自由慣了,受不了上班。工作日加班是常態(tài),極端的時候周六日也不得休息。收入不高,時間還沒有。我有兩個孩子。生完第二個孩子,我答應了老婆的要求,換了房子和車子。房子換成四居室,車子換成七座車。”
“好事啊?!?/p>
“這是有代價的。以前房子在市區(qū),離我上班的地方比較近。為了換大房子,我們搬到了郊區(qū)。公司附近停車很貴,我不舍得開車,就選擇了擠地鐵上下班,每天早上地鐵站隊伍蠕動的景象讓人透不過氣來。有時候路過三班地鐵,我都擠不上去。為了躲避早晚高峰,我只好錯峰上下班,起早貪黑?!?/p>
“要是我,大房子遠和小房子近,我就選小房子近。”
“我和你一個想法。但我老婆不同意,她就喜歡寬敞。她不用上班,她是羽毛球教練,聯(lián)系了新家附近的場館,就在那里教學。而且,有了兩個孩子,總得找人帶孩子吧,帶孩子的人也得有地方住。”
“請保姆唄?!?/p>
“她才不信任保姆呢,生怕保姆把孩子帶壞了。再說了,請保姆太貴了?!?/p>
“父母幫忙帶孩子呢?”
“她是單親家庭,只有媽媽。她這個媽,怎么說呢,年輕的時候是個大小姐。家道中落,沒有轉過彎來,每天依舊吃好的穿貴的,愛打牌。她逗孩子玩兒,一個小時可以,兩個小時就不耐煩了。”
“她年輕的時候沒帶過孩子嗎?你老婆小時候誰帶呢?”
“我老婆小時候是保姆帶的?!?/p>
“那只能指望你父母了。”
“我父親有心臟病,經(jīng)常發(fā)作,時不時就得上醫(yī)院,干不了什么重活兒。留我父親帶著孩子在家里,萬一老人出事了,小孩也跟著出事。所以現(xiàn)在就是我媽帶孩子。有了大房子,父母和我們住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p>
“同一屋檐下,難免有矛盾吧?”
“我為了平衡婆媳關系操碎了心。”
“能夠想象。平時上班那么忙,周末還得面對這么多家里的事兒?!?/p>
“真累啊。我最大的期待就是周末能睡個好覺。我太缺覺了。但這也不可能。三歲的小兒子會一大早跑來揪我這已經(jīng)稀疏的頭發(fā),鬧著讓我陪他玩兒,我推托,小兒子又結盟五歲的女兒,他們一塊兒跑來鬧。我無計可施,只能拖著疲憊的身軀,帶著孩子們出門,頹喪地坐在公園石頭上抽著煙,無聊地望著兩個孩子在滑梯和秋千上玩耍。我有幾個好哥們兒,他們找我喝酒,我老是沒時間,也就疏于往來了。我相信家庭是美好的,工作是重要的,養(yǎng)家糊口天經(jīng)地義。但你讓我只干這兩件事,沒有絲毫的時間干點別的,我可受不了?!?/p>
“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之所以離婚,就是因為家庭不完整。我老婆不同意要孩子。而你已經(jīng)兒女雙全了?!?/p>
“呵呵,各有各的煩惱吧。”
“你和你老婆關系怎么樣?”
“我老婆經(jīng)常問我能不能來個全家旅行。我說忙完這陣子就去。我總覺得下個禮拜會有空,但到了下個禮拜,的確是擠不出時間來。我要準備許多的宣傳物料和新聞稿件,去參加一個又一個首映禮。工作永遠沒有盡頭?!?/p>
“她的經(jīng)濟能力怎么樣?”
“羽毛球教練,排課多就收入多,排課少就收入少。但總的來說賺不了多少錢。學員多半是上班族,沒有耐心去練習枯燥的基本功,就喜歡和她對打?;旧先悄械?,體力充沛,忙的時候她感覺自己一整天都在打球,膝蓋就受不了了。所以后來排課也是減少了,只賺點小錢。她覺得我忙得腳不沾地,家務幾乎沒時間參與,收入?yún)s也沒有多高。養(yǎng)活兩個孩子,還要還住房貸款,父親生病也花錢,緊緊巴巴。孩子們喜歡和媽媽睡覺。一到晚上,我只能去另一間臥室去睡。唉,結婚七年,孩子夾在中間,我們沒有多少激情可言。不過我也不在乎那個了。”
“你不在乎不見得你老婆也不在乎。她是學體育出身的吧?身體好著呢。”
“有這種可能性。但沒聽她跟我提過。”
“你父親有心臟???”
“對,冠心病,有兩次病危。全家人嚇壞了。我父親長期住院。我媽抽空去陪我爸,兩頭兼顧,累壞了,累出脾氣來了。婆媳關系緊張。同一屋檐下,氣氛很不好,待在這樣的家里心情不舒暢。”
“嗯,理解。”
“但在同事眼里,我是春風得意的。大家都覺得我的老婆長得漂亮、身材健美,我兒女雙全,是人生大贏家??墒俏倚睦镌诳嘈?。我一般不發(fā)朋友圈,有一天我喝醉了,就發(fā)了一條朋友圈?!?/p>
“你那個年代,還有朋友圈?”
“有啊,朋友見面少,這是社交的底線了。但朋友圈也沒意思。有很多人,在微信上很熱絡,互相點贊評論,但其實好幾年沒見了。這可真悲哀。”
“你發(fā)了什么朋友圈?”
“我寫了一句話:祝你們都活得像你們發(fā)的朋友圈一樣好?!?/p>
“哈哈,發(fā)出去反響如何?”
“我收獲了一百七十三個贊?!?/p>
“大家都在表演好日子。”
“所以我在想,假如有人能替我照顧家里,能替我去上班,然后我自己省下時間,不就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了?于是我就找劉復商量?!?/p>
“呵呵,你想讓打印人替你照顧家里,而且替你去上班?”
“劉復覺得這不是個壞主意,恰好可以觀察打印人能否勝任母體的身份而不被察覺。對了,忘了和你說,我有兩個打印人?!?/p>
“兩個打印人?你被打印了兩遍?”
“確切講,劉復把我打印一次以后,又把第一代打印人拿去再次打印了一個,加上我等于有了三代人。但這個擅自做主的事兒他起初可沒告訴我。我得知后氣得跟他吵了一架?!?/p>
“他為什么要拿你的打印人再去打???”
“說是觀察信息有沒有衰減,觀察我們?nèi)齻€人有沒有什么不同?!?/p>
“嗯,這下你有兩個人幫你干活兒了?!?/p>
“劉復見我生氣,加上他研究的需要,就同意我的要求了。有兩個人替我干活兒,起初我可真是太稱心了。他們干得真不賴。1號照顧家里;2號替我上班。不但家里井井有條,工作業(yè)績還上去了,老板給我加薪?!?/p>
“這兩個打印人能聽你的話?”
“我威脅他們,說殺死打印人,沒人能發(fā)現(xiàn)?!?/p>
“你骨子里壞的一面顯現(xiàn)出來了?!?/p>
“唉,我不否認。我指揮他們干活兒,我自己就很逍遙,不但和哥們兒出去喝酒,還出國旅游?!?/p>
“你和誰出去旅游?”
“我的確學壞了,我有了個相好的。”
“你出軌了?”
“她還以為我是個單身漢呢,時間一大把。”
“遲早要出事兒吧!你這‘好日子持續(xù)了多久?”
“我們在國外整整玩兒了三個月,租了個大別墅,成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最后是被劉復叫回國的。要不然我還不想回來?!?/p>
“他也覺得你浪過頭了吧?”
“是他出事兒了。有人調(diào)查他?!?/p>
“被發(fā)現(xiàn)了?”
“幾乎被發(fā)現(xiàn)了。他說他要立刻銷毀那兩個復制品。于是我趕緊買機票回國。一回國,我就經(jīng)歷了三次打擊?!?/p>
“什么打擊?”
“第一個打擊,我失業(yè)了?!?/p>
“他不是替你干得好好的嗎?”
“他是干得挺好啊,但我啥都不知道,我們有個年度最大的電影項目,份額最大的那個投資方特地來觀摩我們的劇本會議。2號替我當這個戲的制片人,前前后后忙活三個月,他被劉復給撤走了,我只好硬著頭皮去開會,我可真是啥都不知道,連劇本故事都不清楚,和編劇聊得驢唇不對馬嘴,非常尷尬,老板也在現(xiàn)場,嘴都氣歪了。會后那個投資方就跟老板說,制片人這么業(yè)余,這個項目不安全,不投了,我們那部電影還差一個月就要開機了,突然有一方撤資,屬于重大事故。因為其他資方的錢已經(jīng)花了很多,買好的虛擬人版權再過三個月就要過期了?!?/p>
“這可真是夠頭大的。你被炒魷魚了吧?”
“對,失業(yè)了?!?/p>
“你剛才說,有三次打擊?!?/p>
“還有一件事,是我父親去世。我沒見他最后一面。因為在病床前照顧他的是1號?!?/p>
“那你應該謝謝1號,至少在你父親眼里,臨終前看到兒子在身旁照顧?!?/p>
“謝謝他?我恨他!就在回家的第一天晚上,我撞見他和我老婆在床上干那事兒……我差點沖上去殺了他。我老婆和我可沒有那種激情?。 ?/p>
我也是不厚道,差點笑出來。我有點幸災樂禍,誰讓他出去浪呢,是他有錯在先,這是報應來了。
“你可以想象他是你?!蔽胰套⌒?,寬慰他道,“你的魂魄飛離了你的身體,站在一旁觀看,而身體還與老婆在一起。”
陳光聽了我這話,沒有接話茬。他忽然眼睛一瞪,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
“你怎么了?”我詫異道,以為他生氣了。
“給我你的電話號碼。”他沒看著我,目光盯著遠處。
“你要走了嗎?”
“對,快,給我你的電話號碼。”
我從包里掏出一支筆,卻沒有找到紙。
“寫這兒!”陳光把手伸過來,亮出掌心。
我在他手心寫數(shù)字,同時聽到身后有警笛聲響起。但還沒等寫完,他突然將手抽走,轉身就跑。
我站在那里一臉茫然。
“你要去哪兒?”我在他身后大聲喊道。
他頭也不回,一溜煙就不見了。
一輛警車急剎車停在了我身后。車上下來三個警察,朝陳光的方向跑去。很顯然,警察是為陳光而來。
“發(fā)生什么事了?”我對警察喊道。
“精神病人出逃!”其中一個警察站住了,“你認識他嗎?”
“不……不認識?!蔽覈樍艘惶羧裟倦u搖搖頭。
當天晚上,我吃不下飯。雖然中午看見陳光吃包子,曾誘使我產(chǎn)生饑餓感,但這會兒卻不餓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找出一袋方便面,慢吞吞地撕開包裝,取出面餅放入瓷碗中,倒入調(diào)料,把燒開的水注進去,在上面扣了一個大碗。
在等候泡面的時間里,我的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和妻子辦完離婚手續(xù),又遇上了一個精神病人。精神病人的內(nèi)心世界可真豐富啊,能編出那么多假話。不對,在精神病人看來,可能覺得自己說的都是真的……
忽然,我的手機響了,打破了我腦海中的畫面。
我一瞧,是個陌生號碼。
都快到午夜了,我懶得接,況且號碼還是陌生的。
但它一直在響,響了好幾遍。無奈我只好接通。
“你找誰?”我沒好氣道。
“喂!是我!”電話那頭聲音小小的,有很重的呼吸聲。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但聽聲音很像陳光。
“幸虧我跑得快。他們沒抓到我?!彼陔娫捘穷^說,“你給我的電話號碼少了末尾的一個數(shù)字,我試了好幾次,才打通了你的電話。”
“你……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實在是不知道應該怎樣和一個精神病人說話。
“我沒病??!我找人求助,被他們莫名其妙抓走了。說我是精神病。我的確從精神衛(wèi)生中心逃出來,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我這些事,跟誰說誰都會認為我是精神病??!”
“我……我實在是很難相信你。要不你還是回去吧。里面好歹有人照顧你?!蔽蚁牒退睬尻P系。
“讓我在精神病院終老嗎?”陳光氣急敗壞道,“我再跟你說一遍,我沒有精神?。《椅乙厝?。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就這樣失蹤了?!?/p>
“你可以找你家人?!?/p>
“大哥,對我來說,現(xiàn)在是二十多年前。我家人還很年輕。我去找我媽了,一到這兒我第一個找的人就是她,但她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你知道嗎?就是她把我送到精神病院的。她被嚇壞了。”
“你現(xiàn)在想怎么辦?”
“我想找劉復,但我沒找到他。唉,找到了也沒什么意義,他這會兒估計還在上中學。你是唯一一個聽我說了那么多話的人。我希望你能幫助我。我先要活下去,然后想辦法回去。你不是離婚了嗎?你一個人在家吧?你家在哪兒?我找你去?!?/p>
我握著手機,僵立在原地。
泡面已經(jīng)泡爛了……